九十六
好久没有下雨了，半夜的时候，随着一阵凉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牢房里黑着灯，四周显得很安静，只有楼房下水管流下的雨水倾泻到地上，发出连续不断的滴答的响声。明宵站在窗前，凝视着被细雨朦胧了的高墙下的一盏昏黄的灯。灯在雨雾里以灯泡为中心，向四周散发出一道道橙黄色的光圈，细细的雨丝在光圈里像是一根根断线织成的网。高墙的灰黑色的电网上落满了雨珠，随着风的吹动，雨珠晃动起来，像是珍珠一样闪着冷澈的白光。
一团团潮气缓慢而坚定地从窗口挤进来，在牢房里四处弥漫开，包围住每一个被黑暗吞噬的角落，也包围住了他的身体。他蓦地打了一个寒颤，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了一下。他离开了窗口，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走回自己的床，坐在发硬的床板上，背靠着光秃秃的墙壁，倾听着雨水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他已经在这间散发着潮湿的霉味的牢房里蹲了四年，还有十年才能离开这所监狱。监狱的日子枯燥而又烦闷，每天几乎都是相同的内容：劳动，吃饭，政治学习，检讨自己的罪行，睡觉。监狱的犯人关的都是北京的犯人，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政治犯，大部分是八九六四期间在北京高自联担任重要职务的各高校的学生，他们在入狱之前就互相认识，在监狱里又被关在同一个牢区，相互之间像是老朋友一样信任和熟悉；另外一部分是刑事犯，这里面既有小偷，也有强奸犯和杀人犯。明宵虽然是因为协助小鲁逃跑和从国外带来捐款而判刑的，但是因为他从国外回来，跟参加学运的学生们素不相识，而且关在刑事犯区域里的一个单独的牢房，跟政治犯们几乎没有接触和交流。有几次他想跟那些政治犯们聊聊天，但是受到了学生领袖们的冷遇。他们不认识他，对他怀着很高的警惕性，担心他是狱方派来卧底的探子。与政治犯们相反，那些跟他关在同一牢区的刑事犯们对他热情很高，他们同情他，喜欢跟他聊天，听他讲国外的故事，但是他却无法跟刑事犯们成为朋友。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从小从心底厌恶小偷和强奸犯，杀人犯，另外一方面也是他跟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和爱好，无法谈到一起去。监狱的劳动很繁重，伙食缺乏营养，政治学习和自我检讨也很乏味。
他在黑夜里有些发呆地坐着，看着窗外的雨水散发出的移动的微光，沉浸在雾一样流动的思绪里。前一段他得了一次病，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持续发高烧，额头总是滚烫，脑子晕晕乎乎的，浑身疲惫不堪，有时神志也迷迷糊糊的。狱医来看了看，说是有炎症，给了他一些退烧药就走了。他吃了退烧药，但是高烧依旧不退，烧得他浑身酸疼，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连床也下不了。他没有胃口吃饭，也没有力气去监狱里的食堂吃饭。管教帮他从食堂打了粥来，他每天靠喝粥来给自己增加营养。那一段时间，他躺在床上，身子蜷缩在被子里，在炎热的夏日里依然觉得浑身发冷。他嗓子嘶哑，嘴唇干燥，感觉胸闷，有时咳嗽得像是得了肺结核。
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家里得病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药和水放在他的床头，端着水让他吃药。母亲好久都没有来监狱探视他了，只有父亲在每个探视日来看他。父亲说母亲回老家看望病了的姥姥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他有些担心，因为母亲最后几次来探监的时候，他看见母亲身体消瘦，面容憔悴而苍白，像是病了一样。
他靠在床上，觉得身体有些乏累，不觉闭上了眼睛，想睡一觉。最近他总是梦见纽约，梦见自己依旧在哥伦比亚大学里上课，考试，在图书馆复习功课，在咖啡店喝咖啡。他梦见自己沿着校园内铺满斑驳阳光和落叶的林荫大道走着，手里握着一杯冒着香气的温暖的咖啡。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想起校园内林荫道上的阳光的影子，路边卷曲的黄褐色落叶和散落的松枝，爬满墙壁的常春藤和墙边的油漆剥落的铁栅栏，一刹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对面牢房的犯人打着一阵阵的呼噜。声音有韵律地传来，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很响亮。夜风夹雨吹打着高墙外的树，发出唰唰的声音，偶尔能听见高墙外汽车驶过的声音。他被声音惊醒，侧头看了一眼窗外。透过铁条分割的窄小的四方形窗口，他看见一片黑厚的云层笼罩着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盏黄灯悬在墙头，照耀着灰黑色的铁丝网。雨丝渐密，在灯的四周编制着厚厚的网，网里漂浮着一层模模糊糊的黄色。一束黄蒙蒙的光从窗口斜着照了进来，像是一层若隐若现的透明的黄纱，从窗口一直拖到地上，拖到他的床边来。
他的目光在黑暗里缓慢地移动着，像是一架摄像机镜头，从窗口移到地上，从地上移到墙上。镜头停留在贴在墙上的她的那张照片上。那张朦胧而又清晰的照片。他看着照片，想起了她的飘逸的长发，细细的弯曲的淡黑色的眉毛，眯着的水汪汪的眼睛，长长的一眨一眨的睫毛，带着微笑的性感的嘴角，细长而苍白的手指，摸上去有些微凉的肌肤。她的面容和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动着，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的歌声在他的耳边回响着，清晰而又模糊，近在咫尺而又遥远。
一阵骤雨过后，窗外高墙上的灯突然熄灭了。他眼前的照片一下变得模糊起来，看不见上面的人影，只能看见照片的轮廓。他扭过头，看见从窗口拖到地上的那条透明的黄纱已经消失不见了，屋内陷入一种漆黑朦胧的混沌状态中，屋内的其他物品也都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了，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黑暗笼罩着的空间，回过头来，继续凝视着那张看不清的照片，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袭上心来。入狱以来第一次，他意识到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虽然他过去和现在都这样地爱着她，但是她不属于他。他可能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失去了她的爱，失去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就像窗外那盏突然熄灭的灯泡。就像那盏似乎会永远亮着的灯泡，突然在雨中毫无预兆地无声无息地熄灭，让一切都瞬间变得黑暗下来。他的心一下陷入无边无迹的黑暗里，心情既沮丧又绝望。很久很久，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地僵硬地坐着，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既喘不过气，也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一样，身子动了一下。他的手在床头摸索着，摸到了一个手电。他打开手电，在微弱的电筒光照射下，拿过了床边的一个日记本和一杆圆珠笔。他把日记本摊开在膝头，让手电光照在纸上，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狱中这些烦闷而单调的日子，他经常在日记里写一点心情，跟她在日记里说几句话。
小曦，
夏天快过去了，你过得还好吗？
想起从前在纽约，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会突然间想起你。现在也是这样，有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就会突然想起你。很多很多时候，我闭上眼，就能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些快乐而开心的日子，空气里都充满了花的香气，阳光都异常明亮，路边的橱窗玻璃都像是镜子，照着我们并肩走过的身影。那时我们坐在一起，手拉着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那时我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细语里倾听着心声，感受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很多时候，当你要走的时候，我都会说再待一会儿，哪怕再待五分钟十分钟。你会再跟我坐一会儿，直到不得不离开。每次你跟我告别，转身离开后，我看着你渐行渐远的轻巧的背影，心里总是涌上一种混杂着欣喜和快乐的悲伤，和对下一次见面的忍耐不住的期待。
那时的世界是光明的，空气中弥漫着动人的音乐，太阳闪烁着迷人的色彩，连街上的陌生人人都显得和蔼可亲，连路边的花儿都格外鲜艳和散发出异常的香气，连街上行驶的汽车发出的噪音都悦耳可听。那时我觉得浑身被包裹在一种幸福里，充满了喜悦和感激。那种感觉让人怀恋和难忘，这么些年来，我从来不曾忘记过。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觉得我都不是我自己，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改变了我很多，给我的世界里带来了许多光明，让我的人生充满了幸福快乐和意义。
这样的日子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想起来，让人不禁伤感和唏嘘。我记得在纽约的时候，有时一个人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走过街头，或者在公园树下的长凳上坐一坐，看看地上翻飞的落叶和周围荡秋千的嬉笑的孩子，或者在咖啡馆里喝一杯咖啡，看着窗外走过的人，就会想起如果你要是在我身边，那该会是多好。想起你在纽约的时候，即使见不到你，只要想到你也在同一个城市里，离得很近，心里就会有一种很高兴的感觉。没有你，我觉得特别的孤单，做什么都觉得没有意思，甚至觉得生命都失去了意义，有时觉得就像是黄昏时独自行走在一片迷宫一样的废墟上，放眼望去，满目创痍，不知道该走向何方。
我总想梦见你，但是几乎总是梦不见你。记得冬天下雪的时候，我梦见过你一次，醒来后，竟然记不得梦中的情景，只清清楚楚地记得梦里那个人是你，但是完全记不得说了什么话，在哪里，做什么。我仰卧在床上，看着窗外灰黑色的云，墙头和树枝上白茫茫的雪，只觉得头脑昏昏噩噩，心里充满了惆怅。那天夜里醒来后，我一直睁着眼睛躺着，想起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直到天色渐明，窗口布满了雪花。
想起往事，历历如昨，如今那些美好的宝贵的时光，早已成了记忆，像是镜子中一朵朵跳跃的小火苗，陪我渡过一个个寂寥的长夜，给我一些温暖和抚慰。
这些年来，我觉得好像是历尽了沧桑，身体和精神上都疲惫了很多，像是终日在一个很长很长的黑暗的隧道里行走，看不见任何光明。虽然只有四年没有见到，但是觉得好像过了四十年一样，日子漫长得让人无法忍受。有时我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际，看着火红的落日余辉，想着你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心情好不好，一切顺不顺，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也不知道你是否能想起我，知道不知道我在想着你，心里既惦记又难受，有时会忍不住潸然泪下。
没有你在身边，我总是处在心情郁闷之中，很少能真正快乐起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觉得浑身疲惫，沮丧不已，有时因为想你而睡不着觉。但是我只能忍住内心里的难受和悲伤，安慰自己说，你的幸福和快乐比我对你的爱更重要。不管怎么样，我会熬过这些艰难的日子，相信未来，相信光明就在前面。每天早上看见窗外升起的太阳，听见窗外啼叫的鸟儿，呼吸着窗外透进来的新鲜空气，我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觉得即使再长的隧道，也总有一天能够走出来。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能重新相逢，会不会还能够重新走到一起，但是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无论你怎样，无论能跟你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他都会一直一直的想着你，惦念你，牵挂你，心疼你，爱着你，永远永远，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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