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成长记 十七 改朝换代

“天天听炮声！”虽然分别了几十年，但几十年中，只要一提到表弟，妈妈就会说这句话。因为一起在上海的这段日子里，表弟天天重覆的这句混合着南京苏北口音和孩童叼嘴的“Dian Dian Ding Buao Sen”实在是太有特点，太有概括性了。每次重提旧事，母亲只要一学说这句话，就如同揿了时光隧道的按钮，当年的情景立刻清晰显现，甚至表弟的形象，也一直定格在说这句话的时刻。直到几十年后在美国重见之时，才忽然意识到，”廉颇老矣！“ 
解放军渡江成功，在《将革命进行到底》、《解放全中国》的铿锵号令声中，一路势如破竹，五月对上海发起总攻。而蒋介石、汤恩伯也拉开架势，扬言决一死战，据说集结了20多万大军，修筑了上万座坚固的工事，外中里三层立体防御线，固若金汤。大家忐忑不安，等待着这场看来已不可避免，一触即发的惨烈血战。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人心里的这根弦越绷越紧，加上这时城里早就宣布晚上戒严，六时以后街上再没个人影，屋里屋外都不准开灯，也不准开窗，只有隆隆的炮声从远处不间息地传来。更增加了紧张气氛。因我家三间屋都临街，有时后半夜也会忽然听见匆匆的脚步和时断时续的低语声，这时谁也睡不着，都爬起来，挤到窗前，透过白纸条贴成斜方块的玻璃（为了防震）向外张望，其实除了隐隐灼灼的人影外，也看不请什么，但人人还是屏声息气，不敢出声，只有最小的表弟发出他稚气的感叹。之后，又归入可怕的寂静。空气似已凝固，一切都停止了。其实，在那浓浓的夜幕中，正有许多和全中国的命运，和我们每个人都休戚相关的事情在进行着，发生着，包括我母亲的表哥，正在冒着生命危险，走出他一生最伟大的一步，不过，在那一刻，我们却一无所知。

有一夜，情况略显诡异，六时刚过，戒严才开始，街上就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好像也不顾忌两旁居民听见，有人大声喧哗，更有十轮美式重型大卡车开来开去，整整闹腾了半夜，才安静下来，我们被弄得筋疲力尽，朦胧睡去。凌晨，同样怪怪的，天蒙蒙亮，外面既非悄无声息，亦非平日经一夜戒严终又可开窗开门上街的鴰噪，而是隐约传来人们努力控制着的极轻的悄悄说话声，开始很远，好像一团薄雾，慢慢弥散开来，妈妈诧异中爬起来，一来换换一夜封闭的浊气，二来探个究竟。推窗探头，便惊呆了，按这些天的常规，我们一起挤向窗口，一幕从未见过的庄丽画面跃入眼帘——沿街屋檐下个挨个安静地躺着身着青灰布军装，怀抱步枪的人，一眼望不到边。啊！原来半夜吵闹，乃国民党仓皇逃离，而在我们坠入梦乡时，解放军 已进驻上海，一夜之间改朝换代了。而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竟发生的如此平和，悄然无声。 
百年来，战争的魔影，从未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离开过，来来去去，人们看惯了一茬又一茬变着模样的“大兵”。打着各色杂牌旗帜，穿着五花八门服装混战的军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趾高气昂，横冲直撞的美国大兵；蓬头垢面，形同乞丐的国民党残兵败将；人们对于“兵”早已如惊弓之鸟，而眼前这些荷枪实弹，细雨蒙蒙中仍睡在屋檐下的兵，却是人们从未见过的。他们极度疲惫，但仍显得这样年轻，健康，朴素，阳光。一支胜利之师，夺取了远东第一大城市，入得城来，不要说惊扰，竟然甚至没让普通老百姓觉察，古来称颂好军队“秋毫不犯”，眼前的军队那里仅只是“不犯”而已，人们震撼了，甚至落泪了。放下了多少天紧绷的心。黎明，就这一瞬间，解放军赢得了绝大多数上海普通老百姓的心。有人说，这是共产党的阴谋，就是为了赢得人心而布置的。我却认为，任何一个政党，如果能永远把人心放在首位；任何一个军队，如果能永远这样对老百姓的心思感同身受，令出即行，不打一点折扣，那这个政党这个军队必是正义之师，必定长胜。我仍然深深地怀念那一个清晨，那是5月25日。

5月27日，解放军进行正式入城仪式。我和同学们一起，亲眼见证了那庄严的一刻，亲耳聆听了陈老总铿锵轩昂的入城宣言，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对新中国充满憧憬。这以后，整个暑假，我都在接受严格的秧歌腰鼓训练，大多由青年文工团派人来教，因青年文工团的主要任务就是面对学生，所以至今我的腰鼓是青年文工团派，如鼓棒要举到眉心正中等。不过到10月1日真正庆祝新中国成立大游行时，在珍藏至今的秧歌腰鼓照片里，却找不到我的身影，原来我调去打小军鼓了。因为那时，秧歌腰鼓的狂潮几乎裹挟了所有的人，而会小军鼓的却不多，特别是左手的碎点难掌握，也许这反而培养了我跳舞的节奏感。那天我们三时不到就去排队，到晚上还兴犹未尽，一路从人民广场跳舞回学校，印象中只记得那马路极宽极宽，现在想想，那时的南京路和金陵东路其实蛮窄的，实在是只觉得那心宽的没边，亮的没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