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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丹尼无意挑战茉莉故事的真伪。她的一套说法,说不定刚刚闪现在她的脑海。即便如此,即便她美化前几年的她,她现在能想到,能清晰地表达出来,她的聪明与成熟无可质疑。
郭丹尼说,你迄今没有后悔过?
她的眼睫毛跳起,反问,后悔?
郭丹尼紧紧盯着她,说,你喜欢拍片,喜欢和你合作的演员?
她说,我喜欢工作,喜欢赚钱。我不喜欢男演员对我说,开拍前我们先干一干?我不喜欢接吻。帮帮忙,我们是来干的,不是做爱,不是来玩浪漫的。我讨厌,请注意,我讨厌吸完毒来拍片的人。我估计,至少一半的人吸毒,算上大麻的话,至少一大半。演员吸,导演吸,连化妆师也吸。
郭丹尼问,你不碰毒品?
她摇头,握着喝干的塑料水瓶,手头渐渐加力,水瓶噼啪作响。她说,还有,我讨厌导演把我当成雏儿,让我穿那些荒唐可笑的衣服,头发弄成像小学出来的啦啦队员。
郭丹尼见过她的裸体。她的发育似乎还在进行当中,她的乳房,她的肋骨,比同行的女演员缺乏丰满。她的名声鹊起,跟她的身体形状没有关系。他说,你不喜欢导演,不喜欢服装,但是,你都能忍受下来。
她说,是,那是工作。跟很多人不同的地方,我选择这一行,不是为吸毒开辟一条财源,不是被无数男人强奸过而精神崩溃,我喜欢这项工作,喜欢挑战我的极限。
他说,一直工作到什么时候?
她的手按住嘴唇,做思考状。这时,郭丹尼的手机铃响。女朋友告诉他,她和同学已经会合,马上将返程。他交代,慢慢开,晚上见。
茉莉注视着他,面无表情,或者说,带着极为轻微的笑意。等他摁掉手机,她说,等我买到夏威夷的度假屋,等我坐在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下面连吃几个月的大餐,我会退休。哦,我在遐想,想太远了。我想,我不会做很长时间。我进来的目的,是为了出去。
郭丹尼追问,请解释一下。
她说,我进来,出于自愿,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做。出去的时间,我自己把握。我打算在最适当的时机出去。我讲到过我妈妈,记得不?我与她没办法分开。像我妈妈的地方,我能够忍受。我鄙视软弱的演员,鄙视需要导演呵护的演员。不像我妈妈的地方,忍受的同时,我始终在寻找出口,不会自己被痛苦吞没。
郭丹尼说,你用了痛苦这个词。
她说,刚才你不是看到,我手里挥舞一杆鞭子吗?我抽他们,抽得他们的屁股血红。然后,我说,够了,该你们抽。他们抽,抽得我生痛,我想,我又得休息几天。
这是一个心思很重的女孩。她可以当作家,可以当哲学家,可以出人头地,为什么偏偏选择成人片?干这行,她的智商绰绰有余。
郭丹尼说,你受过不少的伤吧?
她说,是,工作的一部分。性病方面,我们一个月验一次,都是阴性反应。身体方面,才几个月,我的腿压伤过,我的下体抓伤过,我的眼睛被污物喷过。我想,可别等我遍体鳞伤,被人踢出去。
他问,说到出去,你提到最适当的时机,最适当的含义是什么?
她抿嘴一笑,说,走着瞧。
他说,还有续集?
她回答,续集一,续集二。
他说,大致透露一下吧?
她说,我要转行,当导演,当制片人,当发片商。
郭丹尼说,好莱坞的演员们好像都这么想。
她说,说不定,我可以游走在两个世界。我为自己做计划,一年以后希望在哪里,二年以后希望在哪里,我喜欢忙忙碌碌,不喜欢闲着无事。
他追问,你是说,进军真正的好莱坞?
她说,就是那个好莱坞,我要让他们请我进去。时代不同了,记住我的话。
他问,目前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她说,我们这一行的最佳新人奖,我争取获得提名。
他说,我猜是很重要的奖。
她说,成人界的奥斯卡奖, 在我们的世界是头等大事,在广阔的大世界,比不上大海里的一朵涟漪, CNN或者《纽约时报》是不会报道的。不管怎么说,我非常渴望得这个奖,我的感觉,我能赢。除了这项奖,我还有希望拿几个单项表演奖。我的感觉,我能赢。走着瞧,今年是我丰收的一年。
郭丹尼说,我衷心祝福你。你演过这么多片子,会不会花时间看自己的带子?
她说,开始很不习惯,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屏幕上的人不是我。慢慢习惯了,我会用专业的眼光看自己,找出表演的失误。我认为,我必须这样做,以后当导演,当制片人才有资格。
郭丹尼问,你最欣赏的镜头是什么?
她说,男演员粗暴的干我,我反过来,粗暴地整他们。他们貌似强大,被我弄得一滩泥,我还余兴未尽,盯着摄像镜头,觉得镜头向我靠近再靠近,觉得我们合二为一,我们共同征服世界。那种极强的快意,超过任何语言的描述。我告诉自己,妈的,我行,我真行。
晚上回家,郭丹尼耐着性子,听女朋友讲购物的遭遇。她总归没有白跑一趟,买了一双靴子和一套秋装,准备去太浩湖游玩时穿。她说,她朋友怀着圣诞节后扫货的激情,见东西就买,不问价钱。
郭丹尼问,她不也是新闻记者吗?言下之意,她的薪水能高到哪里去。
女朋友说,是呀,还是广播电台的,我纳闷,她一下哪来这么多钱?
他们都累,没有出去吃饭,点了中餐外卖。吃过晚餐,郭丹尼上电脑整理当天的采访记录。女朋友当着他的面换衣服,征求他的意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哼哼哈哈地应付。女朋友问,你的那个色情小明星怎么样?郭丹尼停下工作,激动地描述起来。他希望听取她的专业评价。
女朋友说,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孩。那种狂热,装不出来,那种镇定,装不出来,她就是这种两头都强的个性。都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要自己能说服自己就可以,不是吗?自己的人生只能自己过,谁也替代不了。噢,你对她挺投入,不会动心吧?
郭丹尼想不到她这样反应,本能地说,怎么可能?她是我的采访对象,属于我的工作,等文章写出来,我们各奔东西,我才不会为她多操一分心。
女朋友蹬着靴子在房间转小圈,一边说,我后悔,我不应该买这双,我应该买英国出产的那一双,只多25块钱,我喜欢得不得了。我出得起,我为什么要放弃?傻瓜,傻瓜。
他望着她,眼光中透出陌生,她回望,好像也透出陌生。
女朋友很不开心,跟今天的购物有关。
女朋友回去之后,给他主动打手机的次数明显减少,他打过去,不在的话给她留言,她回复的时间明显拉长。为购物闹得不开心,值得闹这么久吗?他跟她不是第一次闹别扭,每次都以和好为终。他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他跟茉莉的经纪人通过电话,谈到她对获奖的向往。经纪人说,获奖当然重要,知名度提高,她的出场费提高,我的提成也跟着上涨,我当然希望她抱个奖杯,抱几个奖杯回家。不过,成人表演奖不见得是大好事。这些年,获奖的明星数不过来,好多第二年就消失,更糟的是,自杀身亡的有好几例,弄得获奖成为诅咒。我能说什么呢?我的建议,在这一行干个三四年,不要打算干六七年,运气好的话,存足钱,开个小店,健康快乐地打发余生。
经纪人的口气改变,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雄心勃勃。郭丹尼说,你听起来很悲观。
经纪人说,我乐观不起来。我讲的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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