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慈医院，筱秋躺在病床上，一头的汗，预产期到了一周了，但孩子似乎没打算着急出来。芹嫂、江老太太、翠凤、欧阳、翠喜都站着，坐着，围在筱秋身旁。意浓在重庆，没办法赶过来。静安不想见欧阳，打发翠喜来看。
芹嫂慈祥地，“再忍一忍，快了。”
江老太太一脸笑，自嘲似的，“都怪我，老做鸡汤，吃那么胖，孩子估计也重。”翠凤握着筱秋的手，不言不语。翠喜站在翠凤旁边，她想起自己几次流产，多冤枉，大小姐静安，矛盾心态，她自从陪嫁到江家，生了掉掉了生不止一次，不都是静安作祟。又想要孩子，又怕不是亲生的，不亲。她跟着当陪葬品。现在轮到珍妮了。
筱秋气若游丝，“都不用在这陪我了，各忙各的吧。”
众人不走。筱秋坚持。众人只好应允。唯独欧阳不走。翠凤撇了欧阳一眼，江老太太拉翠凤，瞪了她一眼，两人走了。筱秋说：“你也别站在这了，大老爷们，帮不上什么忙，芹嫂在这陪我就行。”芹嫂笑对欧阳，“去忙你的吧。”
欧阳：
“现在忙什么都不安心。”
芹嫂推欧阳，“出去转转。外面等着。”欧阳拗不过，出了门，就在医院门口小花园长椅上坐着，抽烟。傍晚，天空开始飘雨，毛毛雨，但氛围却十分阴森。欧阳裹着长风衣，戴着帽子，坐在雨里。
床头柜边，芹嫂坐着，抓着筱秋的手，给她打气。
“女人都要经过这一遭，忍一忍，就过去了。”
天越来越黑了，广慈医院附近，店家见天气不好，也都早早收了店，街道上一点光都没有，往日，来去的汽车不少，这日也十分稀疏，偶尔一辆过去，哗一声，好像刀在布匹上划了一下，卖烟卖报的孩童，也不见。这一路的路灯，刚好坏了四五个没修，一直到百米开外，才有淡淡的亮，毛毛的光。整个广慈医院，放眼望去，只十来盏灯亮着。因为黑，各种树木倒成了主角，灯光射出来，剪出树木的影，一个个，手握兵器的将士般。
欧阳还坐在那儿，仿佛石化。
筱秋开始阵痛了，一波又一波，就好比海浪，一次又一次冲击石堤，她没叫，一句都没有，只是抓紧芹嫂的手。芹嫂被抓痛了，却不放开。
十二点左右，羊水破了。接生医生、护士到位，把筱秋推进产房。无影灯，照得人无所遁形。筱秋咬着毛巾，一头汗，痛苦不堪。
四个小时过去，雨不下了。东面天，开始泛白，一夜鏖战，大地刚得空喘息。
筱秋累得头歪在一边，只剩呼吸的力量。
芹嫂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
“产妇出血过量。”女医生很冷静，“准备输血，钳子。”
护士迅速拿来血袋，挂号，扎针。
另一名护士递上金属钳。医生拿住了，伸进筱秋阴道，夹住孩子的头，朝外扯，“用力，再使一把力！”
筱秋哭嚎着，像一头绝望的母豹。
走到鬼门关，不过如此。此时此刻，筱秋突然明白，母亲对孩子的爱，竟源自于最初的痛！
脆亮的哭声刺破黑夜。
一个小生命诞生了。
拨开腿看看，是个女婴。医生恭喜：“是个千金，祝贺你，做妈妈了。”
筱秋微笑，无力的，欣慰。
芹嫂喜极而泣，拍掌，连声道：“千金好千金好，不淘神，省心。”又无限温柔地对筱秋，“三小姐，你做妈妈了。”
秤称重，五斤，太小了。马上转保育室。
筱秋依依不舍。
产房外，江老太太和翠凤、翠喜，早已站起，探着头，迎接新一代人。
欧阳似乎也听到哭声，转头，六十角朝窗口看，丢掉烟头，踩灭了，如释重负。一夜，一地烟头。
翠喜回去跟静安汇报情况。
保育室，刚来人世报道的小女孩躺在保温箱里，不哭不闹了，江老太太探着头，止不住脸上的笑，对翠凤，“看看，多像弘文。”翠凤附和，说像，是像。两个人对着笑，多少年，盼不来第三代，现在终于拨云见日——管她是谁生的呢。江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自言自语，“叫文茵，随弘文一个字。”翠凤道：“文茵取得好，不像我，土气。”老太太不闲聊，只说，“包被。”翠凤忙将小包被递上，老太太伸手去保温箱抱孩子。本地小护士，正坐在长椅上打盹，医生和接生的护士，都去洗漱休息。江老太太和翠凤，竟就这么把孩子抱了出去，孩子居然也没哭。
两个人鬼鬼祟祟来到医院门口。
黄包车早等着了。
一个人影挡在她们面前。
“娘！”
是欧阳，他当然明白母亲的手段。老太太抬头，也不示弱，只说，“来，来看一眼你女儿，叫文茵，晚了，就看不上了。”
“把孩子给我。”欧阳的底气不足，又劝，“娘——你不能这样，这是筱秋的孩子，我的孩子。”
江老太太厉声：
“你闭嘴！不孝有三，你已经是千不孝万不孝，还敢挡我！我们江家的骨肉，绝不能落到那个不守妇道的人手里！”
欧阳满身雨没干透，矗立不动，像一座山，挡在江容氏面前。
“你让开！”老太太用雨伞打他。他还不动。
翠凤劝：“弘文，你就听娘一句。”
欧阳愤怒，对翠凤：“是不是你的主意？！”
江老太拦在头里：
“是我要把孩子带走，你别怪其他人！你若不让开，我当场死在这儿！”
欧阳妥协了，侧过身子，在大铁门处露出一条缝，“娘你去哪？”
老太太：“也许老家，也许四海为家，有翠凤照顾我，你就别管了，没钱时，我们会找你。”
两个人上了黄包车。小文茵在包被里，露个头，没睁眼。
车子开动了。
欧阳这才后悔，追上去几步，可哪里还能追上。
第二天一早，筱秋要看孩子，遍医院找不到。
筱秋疯了，叫嚷着，孩子，孩子，我的孩子。芹嫂疑惑，“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谁会偷孩子。”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亲家母昨晚还在，她人呢？”
筱秋警觉，从床上做起来，要下床。
欧阳来到门口，行尸走肉般，喃喃，“孩子没事，孩子叫文茵。”
芹嫂拽住他，焦急地，“孩子呢？”
筱秋嘶吼：“孩子呢？！”欧阳木然。筱秋突然明白了几分，她要下床，可脚刚触道地，人就倒下。她还是抓爬着，向欧阳索命似的，“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有情如何不丈夫。欧阳眼眶红了。
筱秋明白了一切。
瘫在地上。
静安家，翠喜汇报情况。静安横眉：“生了，男孩女孩？”翠喜说：“女孩。”静安拍腿道：“我们家这几个，就没有生儿子的命。真是见鬼了。”翠喜没说话，回偏房休息。刚坐下，却听到墙壁有咚咚咚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幻听，再听，还是有。“翠喜姐，救救我，翠喜姐……”不绝于耳。是隔壁？翠喜出门看看，隔壁门开着，没人在，再隔壁？她抑制不住好奇心，再隔壁是弘武的书房，一个魔鬼似的屋子。
咚咚咚，敲门板的声音越来越大。
翠喜站在门口。门缝里终于传出声音。里面的人知道她，“翠喜姐，翠喜姐你放我出去……求你，求求你。”是珍妮。来了半年了，没一点有孩子的样子，行房次数，按说不少了，如今关在这儿，那些事，翠喜都经历过，心知肚明，她现在偶尔还做噩梦。珍妮，其实不过是她的替身。
她知道钥匙在哪，但她也知道，这个门，不能开。静安的暴躁，弘武的冷酷，让她害怕，珍妮还在叫着，开始声音不算小，可后来，渐渐歇止，绝望淹没了声调，翠喜在门前徘徊许久，走了。
人各有命，谁能管得了谁？
翠喜不得不狠下心，咬牙，扭头，一步一步下楼，咚咚咚，鞋跟敲击楼梯板，心脏缩得小之又小。静安喊，翠喜，我那对玉镯放哪了？
翠喜连忙下楼，不敢怠慢。
“老板，糖桂花来半斤，盛在这个瓶子。”霞飞路百货店，翠喜混在轰轰嚷嚷的人群里。“翠喜姐！”有人从后面拍她。翠喜回头，一个打扮素朴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蓝布旗袍，黑色带绊单鞋。她把翠喜拉到一边。翠喜不耐烦：“小姑娘，十三点犯了哦。”墙角，人少点，女孩子压低声调，“翠喜姐，我是珍妮的妹妹安妮，求求你，把我姐姐放出来。”翠喜转头要走，被安妮拉住。声泪俱下。翠喜竭力关闭自己的同情心，安妮款款讲述，“我们逃难来上海，被卖到舞场，后来有人帮珍妮赎身，去做小老婆，我现在也赎了身，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帮姐姐逃出来，一起逃出去。”翠喜竭力压制自己的同情心，扭头要走，安妮几乎下跪，“翠喜姐，我都打听清楚了，只有你能帮我们，不用你费心，只要明天夜里十二点以后，把门打开就行。”翠喜不置可否，触电般，快速走开。
一下午都是心事。茶杯差点跌碎。
静安问：
“翠喜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吃了耗子药了？”
翠喜嗫嚅。手又抖一下。
静安不耐烦，抢过来自己倒，“这小丫头片子，别是干坏事了吧。”
翠喜摇头。
天黑得很快，翠喜坐在床边上，也不睡，看张恨水的小说，看了一会，没意思，又翻翻小报，她识字，尽管不多，但却出奇地爱阅读。弘武这天没回来，静安出去应酬几位太太，也没回，可能打上麻将了。
十点一过，书房里又有呼救。翠喜两手堵住耳朵，静心，又去楼下座，可那声音还能听到。外头霓虹灯亮着，透过窗户能看见，鬼影似的。自鸣钟滴答滴答，摇摇晃晃，外头花匠的小房子，还亮着灯，看门打扫花园的老朱，通常很晚才睡，偶尔约人来打牌，就更是通宵达旦。
翠喜坐立不安，时间跟长了脚似的，一路狂奔，十一点到了，当当当敲十一下，翠喜上楼，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还在嘤嘤呜呜地哭，孟姜女似的。开吗？翠喜有点动摇了，钥匙就在手里，早拿好了。开工没有回头箭。门一打开，珍妮就不知飞哪去了，静安定要问责。不开，让珍妮像她一样么，一胎一胎流产，于心何忍，她才十九岁。再不开，静安就要回来了。
翠喜立在靠东的窗台边，外面的灯光，把她照得拉出好长影子，像个分身，直逼她的心，问，再问，拷问出心底的一点良知。翠喜握紧钥匙。
十二点了，自鸣钟敲响，余音阵阵，沿着楼梯，窜到二楼，回荡。
翠喜大义凛然地，捏着钥匙，插锁孔，好像探索另一世界。
门开了。
珍妮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怔怔的，见门开，竟弹了起来，紧紧抱住翠喜，不住说谢谢。
翠喜背过脸，不看她。她浑身是伤。
“你快走吧。”翠喜小声。
“大恩后补！”珍妮竟很爽利，一点不像被关押许久的人，她小跑着，跌跌撞撞，下楼，听声音，一点点走远了。
翠喜一脸泪，狂奔到门口。珍妮还没走远。她回头，诧然望着这个放她出来的女人，问：“翠喜姐，你……”
翠喜捂住嘴，眼泪止不住，顽皮地越过手缝，外渗。
“你去吧……走吧……”泣不成声。
珍妮眨巴着眼，天真地，“要不一起走！”
翠喜摇头，“我走不了的……”
珍妮转身，抬步。翠喜又不甘心，问：“你们要去哪？”
珍妮：“去延安。”
翠喜喃喃，“延安，延安，好远，延安……”
珍妮的身影淡入黑暗中。
翠喜睡不着，她想自己这前半生，亏，她还不如妹妹，翠凤，也苦，但好歹自在些。可又一想，翠凤也没自己的孩子，到底无趣……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灯开着，她竟然也睡着了。
是静安把她打醒的。一张扭曲的脸，静安早都抽上大烟，在几位太太那，搓完麻将，一起抽，一抽一夜。
“睡觉也不关灯，钱你赚啊。”
翠喜跳起来， 忙赔不是。
静安出去绕了一圈，又探头进来，问：“珍妮呢？”
翠喜结巴，“不知道，昨晚，昨晚我睡得死。”
静安披风一甩，出去了，满屋满园地找。没人。院子里，花架石凳子下，静安扯着嗓子，“翠喜！给我出来！”
翠喜的心咯噔一下，还是出去了。老朱也垂手站在那。
静安像判官，抱着两臂，挨个问。
“翠喜，你先说，昨晚你干什么了，珍妮呢？”
翠喜瘪咕着嘴，“就是，睡觉呢，困了。”
静安哼了一声，“困了，行，老朱，你说。”女主人目光如炬。老朱哪敢扯谎。他背书一样，照实讲， 他是前清过来的人，说话有点的浙江口音，“昨晚子时，我和几位朋友打小牌，出来撒尿时，看见两个人从屋里走出来，听声音，是一个翠喜姑娘，一个就是珍妮姑娘了无疑了，是翠喜姑娘送珍妮姑娘走出去的，翠喜姑娘好像哭了，珍妮姑娘没有，我耳朵还算好，私自听着，珍妮姑娘好像要去什么延安。”
延安二字一脱口，静安杏目圆睁，怒气恨不得从鼻孔喷出来，她也不论什么章法，劈头盖脸，手脚并用，就朝翠喜打去，“叫你私自放人！你放人！你个小丫头片子，早就看你不对，养出妖孽来了，我叫你放人！操不死的贱货！吃里爬外！你还私通共产党！”翠喜刚开始还躲，后来索性任她捶打撕扯。静安抓住她头发，膝盖磕头，咚一下，翠喜仿佛陀螺，在她手下转圈，终于，她好像丢草垛一样，接力用力，超前一掼，翠喜的前额，准准撞上石凳一角，鸡蛋碰石头，翠喜叫都没叫，就瘫倒在地。静安蒙蒙的，叫翠喜，不应，又轻踢她一下，还不应。静安慌了，叫老朱把翠喜扳过来，仰面朝天，这才看到，花池子里，都是血。老朱掐了一下翠喜的人中，又听听心脏，搭搭脉搏。老朱这才缓缓说，“禀报太太，翠喜姑娘，没了。”
静安呆了一秒，跟着，啊一声，疯叫起来。
明黄的阳光透过云层，从东面射下来，天，被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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