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秋静静地坐着,但她内心却说不出来的激动,她为妹妹高兴。
茂松满脸是笑:“想不到四妹还有这一手,真是人才,人才啊!”
筱秋翻了他一眼,怪他不知道尚家向来卧虎藏龙。
观众们眼最尖,反应最敏锐,新娜拉的热情,他们照单全收,为什么不呢,那么细的腰,那么高挺的胸脯,套在西式的连衣裙里,更加凸显,还有她的姿势,是前进的,拼搏的,不顾一切的,她的音调,是高昂的,奋力的,电闪雷鸣的,就连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似乎都是为意浓版的娜拉量身定做的。革命的娜拉,就是要有涤荡一切不平等的力量!
有观众起来喊:“女性解放万岁!”
意浓听了,更加来劲,她恶狠狠地推了海尔茂一把,好像他是仇敌,而她现在就要把他放到审判台上审判。“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全场轰动。
姨太太已经回到二层包厢,喜眉善目,不住地扇扇子。她旁边那位军阀,趴在看台栏杆上,胡子都笑歪了。
意浓演得更来劲,海尔茂气势越来越低,不由得朝后退,娜拉前驱,不断地逼问,逼得海尔茂无处可逃,演剧气氛层层高涨,大家就等着娜拉摔门了。
罗意浓挺直腰板,在客厅的门房里大摇大摆,吊足了戏剧张力,谁知斜刺里女佣人爱伦突然走上场,浓妆艳抹,穿着好几层的西式裙子,开口就讲,“太太,外面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意浓诧然,问了一句什么,再定睛一看,这个爱伦似乎有些眼熟,“姐!”她控不住自己小声叫了一下。爱伦也愣了,但立刻回过神,“太太,不要太过悲伤,你要保重,别跟先生吵,快快出门散散心吧。”
海尔茂觉得奇怪,剧本演到最后高潮,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他朝前走,但一边还得演着,“爱伦!还不下去!”
那女佣爱伦却说,“今天难得大帅来看演出,太太和先生还吵什么。”
二楼军阀一听,是啊,他来了,谁也给面子,站起来挥手致意。意浓傻了眼,也不当娜拉了,拉住爱伦,说二姐,你这是干什么。
台下一片哄笑。
筱秋瞪大眼睛,说了一声:“坏了!”
茂松还不明就里。
军阀站起来的一霎眼,女佣爱伦突然从套裙里掏出一支黑色短枪,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砰砰砰三响,那军阀好像一颗大肉球,硬邦邦从二楼摔下来,跌在一楼最后几排观众头上。姨太太尖叫着,疯了一样朝下跑,可一楼大厅观众,却像受惊的马群,顾不上你踩了我还是我踩了你,一路狂推向门口。
二楼开始放枪。
“姐,你快走!”意浓拔掉头发,推二姐尚静之。
静之躲在布景后头,两手握枪,“你别掺和!”
二楼的参谋大喊:“演员都给杀掉!都是刺客!”乱枪瞬间打过来。筱秋在台下看得心惊,撕心裂肺叫:“二姐!四妹!”欧阳夏冲过来抱住她,硬把她朝外带,罗茂松却反倒往看台冲,筱秋哭道,“你快去救四妹!”
海尔茂中枪了。爱伦还在负隅顽抗,时不时露出头来打枪。
参谋又喊,“太太,关门,关起门来抓!”
姨太太俯在军阀的大肚子上,哭还是哭,但还是能够紧急下令,关闭剧院大门,可到底关不上,人涌如潮,观众们不顾一切地冲到了雨地里。
“你快走!”静之对意浓说,“瞎掺和!”
意浓吓傻了,蹲在那,不知道怎么办,情急之下,静之猛跺她一脚,女主角娜拉翻滚着跌下台,茂松赶来,抱住了她。
“走!”茂松英勇异常。
意浓靠在茂松怀里,哇得一声哭了。
爱伦中枪,翻倒在舞台,胸前的白裙很快红了一片。
“姐!”意浓喊哑了嗓子。
茂松硬拉着她走。
意浓还是不走。
静之躺在血泊里,艰难地从手上拔下那枚静若那天递给她的祖母绿戒指,抛给意浓。
意浓接住了,一声声唤着阿姐,眼泪止不住,哭花了妆,可还是被茂松架走了。
剧院门口,雨下得天与地都连成了一片。欧阳夏搂着罗筱秋,她跌跌撞撞,几乎无法行走。“妹妹呢?!你去救救她。”筱秋央求。
欧阳夏点头答应。
不断还有人朝外涌,茂松扶着意浓也出来了。意浓的娜拉裙被淋湿了,格外笨重。四个人一起沿着墙根跑。
军警们一路追,参谋握着枪,吼道:“穿戏服的,都是叛党,格杀勿论!”
意浓练过短跑,但裙子太重,又下雨,跑也跑不快,只好跟着茂松一起跑。
筱秋和欧阳夏殿后。
几个人没跑出几百米,枪声又响了。
“你们先走。”欧阳夏挡在前面。
“不行!”罗筱秋也站住了,雨大如屏风,但还是挡不住两人交汇的目光,“我跟你一起!”
又转头,对茂松,“你们先走,你,照顾好四妹!”
意浓不似从前任性,哭着说:“姐,我们一起走。”
“快走!”罗筱秋下命令。
意浓不肯走,茂松拉着她。筱秋两手扶住意浓的脸颊:“二姐已经没了,他们很快会搜查,你演了戏,又是妹妹,没准会成为同党,我不希望你有危险,快走,跟茂松一起,回天津租界!”
枪声大作。子弹穿过雨帘,直射向他们四个人,他们旁边,逃窜的观众不幸中枪,摔在地上,血水和雨水混成一道。
“快点走!走!”筱秋几乎是恳求。
军警迫近,欧阳夏掏出枪,瞄准了,一枪一个,对手纷纷倒下,他和筱秋躲在胡同拐弯处,为先走的人作掩护。
茂松拉着意浓跑远了。
对方究竟是人多,一步一步进逼,欧阳夏的子弹快打光,“你先走!快!”他回头叮嘱筱秋。
罗筱秋不动,紧紧依偎他身边。
“你难道要跟我一起死?!”欧阳夏着急。
筱秋还是不动。她早已抱定主意,生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死也一样。
一枚子弹袭来,打中了欧阳夏的胳膊,他手一抖,枪落在地上。
筱秋迅速蹲下,捡起,握紧了,举双手,连开两枪。中了一个。
“小心!”欧阳夏痛得脸部扭曲。
筱秋继续打,也不管准不准,打得中打不中,她只知道,她要保护他到底。
蓦地一声马叫,一辆斗篷车从对面街角狂驶而来。
“上车!”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欧阳夏抓紧了,一跃而上,筱秋也跳上去。是老王。
“走!”老王一声大喝。
李忠驾着马车,一扬鞭,烈马踢踏而去。
罗筱秋和欧阳夏对坐在车里,狼狈异常。外面雨声轰然,雨点砸在路上,汇聚成小流,朝马车前进的相反方向冲过去。筱秋蹲过去,麻利地扯下一块意料系紧欧阳夏的伤处。
欧阳轻唤了一声。
“忍住点。”罗筱秋命令。
老王背过脸。
雨到清晨才停,是个晴天。
一片山区,四个人下了车,老王把轿厢推下悬崖,三秒之内,这具立过功的交通工具就被摔得粉碎。筱秋看得心惊,又不理解其中用意,哦得一声叫,下意识地拉住了欧阳夏的胳膊,又赶忙放开。李忠把马套解开,重重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那马绕着树林溜达了一圈,又哒哒哒跑了回来,李忠没办法,只好从裤腿里拔出一柄短刀,一扬手,插在马屁股上,拔出来,鲜血瞬间如注,枣红色的烈马嘶嘶长鸣,发了疯似地狂奔。
欧阳夏叹了口气,和老王握了握手,又拍了拍李忠的肩膀。
筱秋站着不动。
老王说:“罗姑娘,走吧。”
筱秋惊惶又诧然,一把捉住欧阳夏胳膊,“走,走去哪儿?”
欧阳夏说:“他们会送你去天津。”
“我不去天津。”筱秋朝后跳了一步,“我跟欧阳主编走。”
“跟我走,生死难测。”欧阳夏说。
“生死有命,能够随着自己的意愿,走自己的路,也不枉人间走一遭。”
“你知道我要去哪么?”
“刀山火海,我走定了。”
欧阳夏苦笑了笑,朝老王和李忠挥了挥手,两个人转身离开。
悬崖边的枯枝上蹲着只灰喜鹊,叽叽喳喳叫不停,也不怕生。筱秋说:“听见了吧,这叫喜上眉梢。”
欧阳夏摇摇头,抬步便走。筱秋连忙跟上。山路弯弯,看不到边,虽然已经是春末,可这山上的树并非全绿,放眼望去,一派荒烟蔓草,还有那种野酸枣的枯枝丫最愁人,它有刺,时不时剌人一下,轻则破皮,重则流血。
罗筱秋大摇大摆走着,免不了遭到野酸枣刺的袭击,刺破了她就蹲下来看,腿上尽是血点子,蓝布棉袍被刮得好几条大口子,又湿,跟剃头铺的门帘似的。
“要不要紧?尽量捡草少的地方走。”
“我知道。”筱秋嘴硬。
“要不要帮你包扎一下。”
“你的胳膊还是我包扎的呢。”
欧阳夏不说话了,两个人继续一路走,上坡,下坡,这个山奇怪,看上去只有一重,但走起来,你回发现它是好几重,像水波浪一样,走得没尽头,筱秋累得弯下腰,两手扶住膝盖大喘气。欧阳夏听在前头,停下来,回头,“要不歇会。”
筱秋立刻直起腰,大踏步的样子,“快,我们争取马上拿下下个山头。”
欧阳夏看出她的逞能,也不戳破,筱秋冲在前头。他就跟着走,他腿长,步子稳,甩开两手,走起来飒爽,三两下就超过筱秋,筱秋不服气,小跑着赶,没多久,又落后。
“革命是要本钱的,身体就是本钱。”欧阳夏憨笑。
“我本钱多着呢!”筱秋喘着气,一阵小跑,刚好有个小土台阶,她踏稳,一不小心翻下去,哎呦呦直叫,拉起布裙看,脚踝肿了。
天光暗下来,欧阳夏蹲下,两手捉住筱秋的脚,突然发力,扭了一下,筱秋随之大叫。“忍一忍。”欧阳夏目光如炬,又是一扭,筱秋要紧牙关,没出声,可汗珠已经从额头沁出来了。
“骨头没问题,得上药,今晚在这扎营吧。”
“扎营?”筱秋瞪着两眼,“不行不行,我可以走。”刚站起,就疼得倒下去。欧阳夏也不理他,跑去不远处的山坡上,东扒扒,西扒扒,采了一些蒲公英,还有山野菜,筱秋老家叫“大姑娘腿”,拿一块薄片石头把它们捣碎,再从衬衫上撕下一条布,把绿色的糊状物放在里面,敷在筱秋脚踝上,系好。筱秋感到一阵清凉。
“你还会医术。”筱秋忘了疼。
“得找个山洞最好。”
“不行!”筱秋恨不得跳起来。
“你那么娇气怎么革命。”
“不是娇气。”
“风餐露宿是应该是家常便饭。”
“我……我有点那个,不舒服。”
“哪个?”欧阳夏站着,两手叉腰。
“你不是女人你不懂。”
换成欧阳夏脸红了。
“我背你。”
“我能走!”筱秋挣扎着站起来,但她痛苦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坚强,“我跟你是一样的,平等的,你能走我也能走。”可走了没几步,她就痛得几乎无法站立,重心不稳,她一手乱抓,刚好抓到干苍耳,手掌也被刺破了,又是几粒小血珠子。
欧阳夏二话没说,一把拽住筱秋胳膊,也不知怎的轻轻一甩,罗筱秋就趴在了他的背上,他的两只臂膀,好像大鹏展翅似的朝后一笼,她的两套腿便在他控制之下。
多么湿暖的脊背。罗筱秋刚开始还挣扎,但几回执拗的反抗均无效后,她慢慢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她感觉得到,他身上有股热气在升腾,充满了力量,将她环绕,笼罩,缚紧了。她不说话了。
他也没说话,就那么急促促地走着,有几处小山坡,她要下来,他也不让,两臂像两个铁钳控着筱秋,好像她生就来就长在他身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