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的一寸一寸往下捏,捏到尾骨又推上去,老贺嫌痛,叫出来好几次。那女的笑,照样不松劲。来回走了几次,老贺渐渐舒坦了。那女的问:“上油了?”老贺点点头,又说,少上点。他怕回家难洗,被珍珠发现。那女的在老贺背部不晓得滴了点什么,又用手掌化开,打着旋推上去。
老贺继续说话:“对了,你老家哪里的?”
那女的答:“江北的。”又问:“你是本地人吧。”
老贺想了想,说:“是哇。”他也开始故意学无锡口音,掩饰自己的真实来路。
“不打算结婚?”老贺想岔开话题。
“结啊,不赚到钱怎么结。”那女的故意放大声量——这是她不愿意回答的,所以要故意用声量遮掩。“还是要靠客人们帮帮忙。”
“帮忙帮忙。”老贺粗着嗓子,转过身,半坐起来,一把抱住那女人的腰肢。
那女的故意把他往外推,“不好胡来的啊。”
老贺不管,伸手朝她上半身抓。
“不出台的。”那女的还在搡。
老贺这天执意要来一次。以前来过几次,都是按了就走。今天他忽然的有些英雄气。
推搡了一阵。那女的忽然定下来,冷静地说:“出台是出台的价。”
老贺说带了钱。
那女扶住老贺的肩,半演半真地做出挑逗的表情。
刚准备动真格的。老贺又说要关灯。女人无法,只好起身来把灯关了。继续回老贺身上做体力劳动。
四周暗暗的,窗外能听后房有人家在骂架,好像是小孩子不肯做作业,被大人喝斥。
老贺做好防护措施,仰面躺在硬板床上,闭上眼。一霎间,他感觉有个光滑的肉体撞下来,又升上去,一种紧紧的快乐,好像他读大学的时候去湖里游泳,从岩石台上一个猛子扎下来。噗通一声,头钻到水里,水从身边挤过,滑滑的,流线型的,压迫的快感。
那女人越动越快,老贺支持不住,嗷得一声。欢乐荡漾开。好像一束礼花冲上夜空,炸开了,荡漾在星海。
那女人从老贺身上下来,迅速穿衣服,说:“好多汗。”
老贺呵呵笑着说:“是哦,汗。”
女人说:“六百。”说完便从床底抽出一只小盆。老贺掏了钱,放在电脑顶上。女人麻利地收了钱,快速地把毛巾、香皂、洗发液往盆里装。
“出太多汗,得洗澡,不送了哦,常来啊。”那女的一派和气。
等于是在逐客。
老贺没有理由再待下去。只能穿了衣服,到门口等车回家。
到家珍珠还没打麻将回来。老贺赶紧洗了个澡。睡觉前还不忘给珍珠一通电话,口气是责备的:“还没完啊,我睡了啊,打起麻将真是没日没夜,比上班都忙。”
珍珠反倒觉得理亏,有些气弱:“还差一圈啦,你先睡,明天继续冬瓜盅。”珍珠打麻将的时候脾气最好。
这年的黄梅天,老贺没吃上几颗杨梅。
统共吃两次。一次是在家,吃珍珠拿来泡酸梅汤的马山杨梅,大得跟乒乓球似的,一次是在上风诸那女的那儿吃的,酸酸小小的杨梅。老贺甚至还没品尝出是多少滋味来。黄梅天变匆匆撤摊,杨梅跟着迅速熟透,然后,过季。
不过,老贺的日子却晃晃悠悠,像太湖水面小帆船,随波逐流,不亦乐乎。他还是吃着珍珠做的各式样的饭,去那女的那儿的频率,也愈发频繁——老贺乐得光顾,那女的当然来者不拒。但自打进入夏天之后,老贺似乎更喜欢来她那儿聊天,按按摩,刮刮胡子,整个夏天几乎没“办事”。那女的觉得,可能是老贺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吧。就她来说,不“办事”,钱收得就少。按按摩,刮刮胡子能收几个钱?她真得想想办法了。
那天老贺又去了。凑着按头的当儿,那女的说:“人家生日就要到了哦。”老贺听在耳朵里,痒痒的,随口附和一句:“哦。”就没下茬了。那女原本以为老贺一高兴会给封个红包来,或者付钱的时候多给几张。哪知道,老贺丝毫没动静!索性不再敷衍,该怎么来怎么来,一句话不多谈。她还记得上次她帮他按摩的时候,他说他当她是知己,这不可笑吗?他一点不懂得她。谈什么知己?!
自打梅雨过后,无锡再没下过一场雨。老贺出了几趟差,到纺织院校当了几回竞赛评委,又去服装厂做了几回顾问,每天乐乐呵呵的,跑东跑西。以前跑服装厂做顾问,老板总会说有什么喜欢的服装随便挑啦,老贺从不上心。但自打那女的提了一次过生日的事,再跑服装厂的时候,老贺便留了一份心。
那会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正热,旗袍大行其道,厂家又刚好有高级真丝绒高级面料,老贺破天荒头一次拜托老板安排做一件。老板拍胸脯道:“想给嫂子个惊喜啊,你放心,包你满意啦,就《花样年华》嘛,我知道的。”老贺好奇问:“你也看《花样年华》?”他以为老板只想着赚钱。老板拖着广东腔:“王家卫的东西一定要看的啦,《花样年华》,张曼玉演苏丽珍嘛,我都陪老婆有去看啦,支持港片。”老贺诧然。
不到一个星期,厂家就端端正正地把那件淡紫色镶水钻的真丝绒旗袍,摆到老贺的桌子上了。
一天下班,老贺借口单位有事,说晚点回家。一直在单位坐到天黑,其他同事都走尽了,他才用报纸包了旗袍,塞进小黑包里,往上风诸赶。刚到站,珍珠打电话来,老贺吓得当时就出了一身汗。
“你几点回来?”珍珠在电话那头问。
“快了快了,你先吃。”老贺忙说。
“不是我吃不吃,那什么,我吃完了,现在要出玩几圈,你回来的时候记得把那雨伞带回来,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有雨了。”老贺哦了一声,挂掉电话,走进弄口,整颗心惴惴的,好像去见一个初恋情人。
那女的正站在门沿上梳头。
老贺走过去,一把扶住她的肩往里走,笑着说,“来来来,有东西给你。”那女的很不情愿地朝里走,小嘴嘟着。
她怨他最近送钱送的少。
老贺在沙发上坐,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报纸包好的物件,一层一层打开,好像打开一件传家宝。
“来,你试试,给你的。”
那女的不情愿地走过来,瞥了沙发上瘫软的旗袍,干嘛特地买个这东西。
老贺说:“你的生日嘛,礼物,不喜欢?”
那女的拎起旗袍,好像拎起一块蛇皮,嫌恶地说:“怎么这个颜色哦,多老气。”
老贺很有耐心,继续劝服道:“穿起来很大气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女被念得没办法,只要拎着旗袍去里屋换。老贺笑嘻嘻在外屋等。穿了一会儿,那女的有气无力地拖长声音喊:“过来帮帮忙拉拉链啊,什么鬼衣服,那么小!”
老贺这才猛然想起,他跟服装厂老板说的时候,只说按一米六三的个子做,没说胸围腰围。老贺走进里屋。那女的赤脚站在地上,旗袍穿了一半,在胯部卡住,她死命往上来,好容易屁股塞进去,老贺凑上去帮她拉背后的拉链,可胳肢窝和背部挤出来的肉,就仿佛存心要跟拉链作对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行。那女的僵到一半,面子丢尽,怎么也不肯再受这个罪,恼怒地叫道:“你先出去!”
老贺只好先退出来,就好像演砸了一场戏,被观众轰下场。
几分钟后,那女的穿着长睡衣,趿拉着拖鞋走出来,把旗袍甩到老贺怀里。老贺还没说话,她便开口道:“拜托,以后真不用这种东西来敷衍我,太华而不实了,过生日,OK,封个红包给我,大家都开心,何必费钱弄这个呢,没用的,这么久了,我当你知己,可没想到,你这么不了解我。”
老贺喏喏地说:“我只是想你个惊喜。”
那女的抢白道:“对我来说,这世界没有惊喜,我渴望惊喜就是,我在老家的饭店开起来了,生意嘛蛮好,这就是惊喜,其他的我不多想,我老家还有欠债你知道吗?”
老贺不说话了。那女的也不说话。半晌,那女的说:“要不你先回去今天。”老贺再说什么,他仔仔细细包好旗袍,塞回包里,起身走出这间小屋,转出十来米,他想起自己的伞,又返回去,说抱歉打扰,取了伞,坐公交回家。
进门的时候,他发现珍珠正看电视看得哈哈笑。他有气无力地问:“这么早就回来了啊?”珍珠头也不抬答道:“哦,今天王姐家里有事,三缺一。”又问:“吃了吗?锅里还温着银鱼羹。”
老贺的心咯噔一下,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暖暖的。他走进厨房,放下雨伞,胡乱挖了几勺银鱼羹。又走出来,从黑包里掏出旗袍,说:“你试试。”
珍珠先是不在意,“什么东西呀?”,凑近了一看,才如获至宝,“这哪来的啊?”
“服装厂定做送你的啊。”老贺撒了个谎。
“干嘛送我,花这个钱,不如存起来,以后买房子,这样老了我们也好有个保障,花这个钱,多冤枉啊,又过季了,怎么穿啊……”珍珠喋喋不休。
老贺叹了口气,苍茫地说:“结婚二十五年了。”
珍珠停了下来,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定在那里,半秒钟后,她拿起旗袍走去卧室。
珍珠穿起旗袍,站在他们结婚时候买的大衣柜前,对着柜门的穿衣镜,前看后看,来回走走,扭动腰肢。“刚好刚好,选得这个颜色刚刚好,就是有点肥了,稍微有点肥。”珍珠去捏腰上多出来的寸把布,微微抱怨着,然而还是喜不自禁的。
老贺站在珍珠背后,看着她干枯的身体,在紫色真丝绒旗袍里扭来转去,那旗袍仿佛也有了生气。老贺忽然有些感动。他怔住了。他隐约听见的珍珠又怨了好几次,说天冷了,旗袍都穿不出去了。又说,自己要再胖点就更好了,撑旗袍撑得漂亮,明年一定要把旗袍穿出去,打麻将,狠涨涨自己威风。
第二天,无锡果然重新飘起下起了霏霏的阴雨,老贺照旧拿着他那柄长黑色,上班,下班,经过弄口还是用那黑伞赶里不知好歹的狗,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