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金山呆满一年的秀真眼看归期在即,她却越来越不能平息心中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她来之前曾经打定主意绝不会动心动念去寻找赵嘉仁,直到在她两个月前终于第一次打开跟赵嘉仁通信的那个邮箱,看到满满一邮箱的未读邮件。一封一封读下来往事一点一点又回到她的面前。
其实那些往事始终在她眼前晃动。她习惯了在它们的包围中寻找可以突围出去的出口。她没有简捷快速的忘却的方法,除去用一段新的恋情将往事彻底覆盖。不过她不希望那样。她愿意一点点地消化那些过去,就像她用了七年的时间消化掉永复的死。
在与赵嘉仁分离的这么长时间里她的心好不容易渐渐平静,重又在荒漠上生发出星星点点的绿意。但是随着离开这个城市的日子的靠近,她变得莫名的慌乱不安六神无主,到最后她简直就变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不停地在一个迫切念头里打着圈圈:她需要去看一眼他,就一眼,哪怕只是远远地一眼,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眼睛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有没有治愈。
最终在离去前的头两天,她再也不能忍耐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她知道她必须拿出勇气去做这件事,不然她一辈子都会在后悔中度过而不得安生。
想到这里她再没有一刻的犹豫便冲出公寓的大门,冲进汽车里。赵嘉仁的那个城市紧挨着她的大学城市。她早就从地图上看了一清二楚。那张地图在她脑子里。她一路顺风顺水地开过去,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路。一路上她只是祷告上帝不要让赵嘉仁搬家。
像有一个天使在前面带路,她几乎没有多绕一米远的弯路就来到了赵嘉仁给她的地址前面。果然是照片上的那座房子。秀真停在马路对面,坐在车里心潮起伏地看着眼前的房子。她不能相信她真的来到了这里。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疼得她眼泪模糊。泪眼模糊的秀真再看眼前的房子,它像一座她跟赵嘉仁那么多年堆积的记忆的水城堡,在它面前矗立,摇晃,然后轰然倒塌,她在一片滔天的洪水中几乎要窒息过去。
而仿佛是神的旨意,那一刻赵嘉仁适时地出现在门前的回廊里。平日的午后他都会在床上小憩一下,或者摸摸电脑,思念着曾经午后时光里跟秀真聊天的情景。而今天他忽然莫名烦躁,他好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忽然想到门前吹吹五月的旧金山充满各种轻盈花香的凉风。
秀真看到了他。看到他摸摸索索贴着墙走路的缓慢和沉重,那是一个视力不好的人特有的迟疑而不自信的步履。秀真不由自主地从车上下来,慢慢靠近那个男人,她不能确定那是赵嘉仁,却又直觉他是。
他果然看不见了。秀真几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依旧没有察觉任何不妥。那是个跟她想象中的赵嘉仁一模一样的男子。他的头发斑白了很多,脸庞上是岁月的风霜被容忍和接受之后的温和,还有她千万遍温习过的清峻的眉眼,倔犟的嘴唇,平和放松的表情,甚至脸颊上那两个回旋地盛着香风的酒窝,这就是她的赵嘉仁,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时那种温暖的气息,让她没来由地想去靠近。
秀真的心要跳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被一双手夺走,连她的意识也都被拿了去,她简直变成了一无所有,变成了空白,变成了不存在。 “嘉仁。”秀真听到自己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而遥远的声音。她不确定赵嘉仁能够听见。她只想这样叫他一声,像梦里的那无数声一样。
赵嘉仁却灵敏地转过头来,“谁?”他低低地问。秀真没有回答。
他们在空气中僵持着像僵持在一场虚幻的梦里。过了一会儿赵嘉仁发出一声低沉却确定的呼唤:“秀真?”秀真的眼泪一下子冲上眼眶。她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怕自己哭出声来。
“秀真,是你吗?”赵嘉仁提高了声音,想从摇椅上站起来。
秀真快速跑回车里,任泪水决堤。再看赵嘉仁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想来是他的太太,听到了他的那声叫喊。远远地秀真看他的太太又把他摁在摇椅里,估计说了些什么安抚他,然后转身进屋了。剩下赵嘉仁一个人探着头寻找什么好像随时起身的样子坐在那里。
挺好的。秀真笑着想,眼泪跟着再度欢快地流出来。这样就挺好的。
秀真启动引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保持着思念的姿势的赵嘉仁,发动了车子。
“都过去了。一个时代过去了。这是一个虚假的时代,也是一个无比诚实的时代;是一个繁荣的时代,也是一个满目凋敝荒凉的时代。”秀真脑海里出现赵嘉仁后来发给她的邮件里的话。
“尼采说的,那些没有消灭你的东西,会使你变得更强壮。”还是赵嘉仁的声音,那是他劝说秀真不要计较那些别具用心的人她独树一帜的文学作品的打击。
她的灵魂真的已经落满赵嘉仁的烙印。秀真噙着满目模糊浮动的旧金山的风景在飞驰的时光里微笑。她曾经依靠着赵嘉仁渐次地丰满了自己的灵魂。赵嘉仁毕竟是懂得她的,又不完全懂得。对秀真来说,能消灭她的只有令她痛苦万分的爱。
不过,她活过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