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打包。她带的东西不多,十来分钟,全部打进旅行箱。她坐在箱子边上,手抚着箱面,心里无比空虚。她们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看似内容丰富,结束掉,抵不过眼前的旅行箱,啪嗒一下,也就是几样东西。
手机铃响。是个不熟悉的号码。是张广民。
张广民说,严杏,我想单独跟你见个面,什么时候合适?
跟我见面?单独?是想继续他的真情表白。他的表白,她不能说不爱听。女人有虚荣,被人爱慕是件提神的事情,何况自己青春不再,何况张广民混出个样子。不过,就是一切重来,她对张广民,还是没有感觉。没有就是没有,装不出来。
她说,张广民,谢谢你。我准备回国,很忙,安排不出时间。
张广民说,请你无论如何安排一下,不吃饭也行,半个钟头也行,我尽量不多占用你的时间。
严杏还是推辞,说,实在抱歉。下次回国,我加倍补上。
张广民沉吟了一下,说,严杏,我跟你谈的可以算是公事,跟你先生,陈汉平有关,需要你做个决断。要不,我邀上何楚宁,免得你误会?
严杏知道,她不能再推辞了。不管张广民带来什么消息,她必须去听。她还是陈汉平的法定妻子。她说,好吧。我们两个人谈,别添楚宁的麻烦。
他们约好了时间。
地点是在江边最北面的桂花纺,以茶点为主。张广民,比她先到,一身干净利索的穿着。见到她,他快步上前,像是要扶她一把。站在他后面的,是何楚宁和一个在证券公司高就的男同学。他到底考虑周全,不让严杏紧张。
何楚宁说,我们张主任的女儿想去美国留学,向你请教,拉上我们俩,当当参谋。
坐定后,他再次道歉,说,我昨天喝多了,过于激动了。
何楚宁说,不用道歉。我们是女人,女人总是希望被人疼爱。
“疼爱”两个字说出口,严杏的脸泛红,带出了她自己无尽的心事。
张广民说,想一想呢,表白还是比不表白好。少年的玫瑰梦想,说幼稚算幼稚,说珍贵也算珍贵。我碰上机会做了结,对得起自己。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严杏带着情绪说,张广民,我那时就没那么值得爱慕,现在更不值得。
服务生端出茶点,悄没声地摆放定当,伸出手,说,请慢用。
何楚宁站起身,招呼男同学,说,这样吧,你们谈你们的,我的儿子读国内的大学都够呛,出国就不谈了,参谋不上什么。我呢,准备跟他谈谈,现在股市得疯牛病,我是应该加码呢还是赶紧撤。
他们坐到几排以远,不一会儿,就谈得热火朝天。
张广民招呼严杏先喝,说,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这话说的,暧昧加暗示,张广民到底要干什么?再这样穷掰下去,形同趁人之危,严杏准备告辞,就算得罪他也无所谓。
张广民放下茶杯,说,好了,再说下去,你会误解我的。先说明一下,我女儿不准备出国,我们出不起钱,而且,她的成绩不错,留在国内找份像样的工作应该不难。我来谈正事。严杏,我有言在先,我约你谈,不代表组织。
严杏盯视着着他,心跟着下阵。陈汉平出事了,出了大事。
他说,我们省里一个直辖市的女市委副书记因贪污受贿,已被列入调查。初步调查结果,除了牵涉几千万的不明收入,她的婚外生活不检点,和六个不同男性通奸,老中青都有,横跨政界学界文艺界。其中一个,是你先生陈汉平,而且没有断。事实本身,你不用怀疑,有可能更糟糕。
严杏觉得坐椅在摇晃,身体随时要倾覆。
他停下来,关切地望着她,目光带着询问。她控制住自己,说,请继续。
张广民接着说,男女问题,我们党一向视作道德方面的缺陷,属于干部的个人品质缺陷,处理相对比较轻,对不属于官员的另一方基本不处理,还给予保密,除非行为恶劣。党中央新的一代领导班子上任后,加大了对贪腐的打击力度,对以往政策作重大改变,将官员的婚外行为视作通奸。通奸是一桩罪,仅此一项,足以把一个官员送进监狱。同理,涉及的另一方也是犯法,法理上,处理了干部,另一方也要接受法律的处罚。
严杏避开张广民的注视,将小勺子搅动茶杯。让一个老同学讲丈夫的丑事,实在觉得别扭,而且,这个同学对自己还有少年期的仰慕。茶馆里面坐的人不多,她的感觉,在坐的所有人停止交谈,停止吃喝,正抬头注视着这里,等待张广民的下文。
张广民说,据我对政策和施行方面的理解,通报通奸,用意不是惩罚,是威慑,是警告。出事的官员无一例外涉及道德败坏,问题太严重,涉及的人太多,中央不能坐视不管。处于相当领导地位的女性比例小,出事的比例相应小,但是,出事的女官员与男官员的所作所为几乎相同,也是五毒俱全。
严杏抬起头,无力地说,张广民,让我说什么好呢?陈汉平犯了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用不着向我通报,自己还承担政治风险吧?我长期在外国,国籍也换了,就算我想为陈汉平出力,我能做什么呢?
张广民说,看你愿不愿意。
严杏说,我听不懂。
张广民说,我解释过,通报通奸,重在威慑,具体执行,另一方可以处理,也可以不处理。不处理的话,姓名保密,当事人只要不涉及重大人事,可以继续从事他的工作。处理的话,进入司法程序,当事人可能被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严杏问,你想说,我的态度可以决定陈汉平的命运?
张广民的背往后靠,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烟,掏出一把打火机,他抽出一支,在打火机上下颠着。他盯着打火机,说,陈汉平如果没有重新入党,基本上不会有事。他是党员,要求就不一样,这点,我希望你懂。
严杏点点头。
他说,我处在一定的位置,对调查和处理有一定发言权。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建议,陈汉平就参照一般处理,放过他,让他继续当院长搞科研。这样建议有问题吗?问题不大。原因很简单,我们反腐的决心再大,不能见人就抓。毛主席告诫过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按这个标准,拿几千万算贪,拿一块钱也算贪,理论上,都可以抓起来,那样做,光我们一个省,可能要加建几千座监狱。不可能嘛。反过来,我不做任何建议,力促走司法程序,每个通奸者都不放过。社会上对掌握一定权力的人,说法很多,怪话很多,不能说都是胡言。如果对你先生单独调查,查不出任何问题的几率等于零。
严杏怀疑,张广民是不是想敲诈。同学聚会刚奉上真情表白,一转身,说陈汉平涉嫌犯罪,说自己可以帮陈汉平解套。她觉得,自己还没到年老色衰的地步,打扮一下,总还差强人意。张广民不会色令智昏,想从我身体上捞个便宜吧?陈汉平已经够坏了,张广民如果居心如此不良,他就更坏。
她冷静地问,你甘愿冒风险,愿意这么帮忙,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说句非常难听的话,我没钱没色,没有什么可以奉献。
张广民睁大眼睛,似乎不相信严杏会这么说。他身体前倾,双手环住茶杯,说,严杏,你误会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看我。我不指望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即使你给,不管是什么,我不会要,不敢要。我负责抓人,我不会,不敢自己犯错误。
严杏百感交集。
他说,昨天,我真情表白,掏出憋在我心中几十年的话,一吐为快,对我,像是了却一桩莫大的心愿。我记得,你坐我前面一排,我老是跟同桌的讲话,你当时是学习委员,听到我们交头接耳,你喜欢回转头,拿斗大的眼睛瞪我,说,张广民,你罚的站还嫌少哇?今天我要跟班主任说,下礼拜天天罚你,罚的你腰酸脚痛,长不高,一辈子当矮子。
严杏努力回想,一点都想不起来,瞬间,她的嘴角露出笑意。是的,少年的她,曾经是那么不讲人情,容不得半点沙子。
看到严杏的反应,张广民放松开来,说,我忘不掉那时的你。长大以后,我以为会忘掉,没有。结婚生了小孩,有时候,我还是会想,严杏在哪里,在干什么,我们相遇的话,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我觉得对不起我爱人。她是普通的一个人,我们的生活也很普通,没有多少讲得出来的花絮,可婚姻,说到底,就是平淡普通嘛。我爱人没少给我上课,党和国家的大事用不着我管,纪检工作得罪人,能放人一马就放人一马,给后世积德。
严杏的感受超越了感动,慢慢向好感发展。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好男人,时光倒流,也许真的会有故事。何况,走到今天,她并没有高傲的资本。
他说,中学毕业,你去北京读书,我留在省里,后来听说你出国,我觉得,我们永远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严杏说,可是,永远不太远,我们不是重逢了吗?
他说,是呀,而且是这末个契机。
他们不再说话,低头饮茶。店里的大门是关着的,不知从哪里吹了阵阵凉风,不是空调制造的风,像是自然而起的清风。那个男同学还在独白,何楚宁连连点头,不时敲击手机键,像是在记录。
张广民说,严杏,即使你决定,让我帮陈汉平一把,我不管保证能做到,我保证尽力。不过……
他点燃香烟,含到嘴里,视线聚焦在烟头。他说,严杏,我讲句心里话,你以后最好少回国,不回国最好。如果陈汉平被调查,期间,你正好在国内,你会被要求协助调查。你本人没事,但你的个人生活,你自己的工作,会受到不必要的干扰。从我们的角度,抓人相对容易,进入司法程序,让案件经得起法律和时间的考验,很费时间。觉得好笑吧?一边说,怕永远见不着你,才见两面,又劝你少回国,不回国,挺奇怪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陈汉平犯事,危及到她们的婚姻,危及她个人的行动,这,是她预想不到的。
他抬起头,严杏回视,对他的几个提问,她难作表态。
她可以说,我恨陈汉平,对他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原谅。但是,我需要时间,需要仔细想想。一段婚姻,当时就是缘分,能维持将近二十年,不能随便推翻。你不必做任何建议,他的运气好的话,让他逃脱。我反正准备离婚,但我不忍落井下石。
她也可以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帮他任何忙,他有通奸,按通奸罪处罚他;他有贪污,按贪污罪处罚他。我了解他,他自己清楚所做的每一件事,所以,他只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放弃他,我失去什么呢?人活一口气,社会总得进步,被无辜伤害的女人总得做些什么,即使现在的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戳它几个洞,有何不可?要不然,还有什么可以约束陈汉平这样嚣张的男人?女人要取胜,还得靠女人独有的武器。她以为自己失去了武器,想不到,一个少年时代的纯情,变成强大的武器,得来全不费代价,足以让陈汉平遭遇灭顶之灾。所谓以男制男。
此乃天意?天意不可逆呀。
女人并不总是输家,陈汉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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