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拓的父亲张世清,临终前对儿子公开了自己的身世。
张家祖籍甘肃定西,张世清是在家里最后一个亲人——姐姐,去世后,被姑父接到华北这边长大的。
老家的亲人:爹、娘、两岁的妹妹,都是在1959年的大饥荒中相继饿死的,只有张世清的姐姐秀儿,是被人害死的。
那是1960年初冬,不满十岁的张世清,饿得只剩下皮包骨,本是闲不住的年龄,却在大白天也不敢多动弹,动弹就耗费体力,体力耗费了没粮食补上,人就更孱弱。所以,年幼的张世清,每天最多的时光,就是窝在墙根晒太阳。
奶奶是家里最后一个下世的长辈,临终前,奶奶对十五岁的秀儿说:“咱张家三代单传,一定要想法把你兄弟拉扯大,咱家还要靠他顶门壮户哩。”
随着冬天的深入,找吃的越来越困难了。
一个雾蒙蒙的早上,张世清醒来后喊“姐、姐”,却没有人应声。他摸了摸身边的破被子,空荡荡的,他还以为姐姐捣树皮去了。树皮捣烂了可以充饥,虽然难吃,却总比被饿死强。可是,这些日子,能吃到的树皮也越来越少了。
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的时候,噩耗传来了:秀儿掉到村东岗子边的河沟里,一头栽进冰窟窿里,死了,手里还紧紧抱着个破瓦罐,瓦罐里的麦子撒在了冰面上。
村里后来传言说:秀儿死的那天晚上,去生产队偷粮食,被一个干部发现了,非要把秀儿扭给公家公办。秀儿一再乞求,那人答应了,但要求秀儿必须给他些好处,最后,秀儿为了让兄弟活命,答应了那个干部的要求,十五六岁的闺女,被那个乘人之危的禽兽糟蹋了。秀儿抱着用屈辱换来的保命粮,翻过岗子回家的时候,尾随的一双魔掌伸向了她,杀了人也就灭了口,没有人再知道漆黑夜幕下掩盖的罪恶。本来已瘦得纸糊似的秀儿,被推下了岗子,没了。
这一切,被另一个偷粮人看见了。
在军队上当干部的姑父来接张世清的时候,是想给秀儿报仇的,但是,没有人出来作证, 张家找不准仇人是谁。
张世清成家后,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张拓,是老幺。
那年,张世清骑自行车去临县办事,回来时晚了,远远的,对面驶来一辆小轿车。不知为什么,小轿车突然把光开得很亮,他看到,前面一辆面包车,猛地一打方向,连人带车翻到了路边的深沟里。小轿车上的人下来,往沟里看了看,开车走了。借着汽车的灯光,他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也看清了车牌号。
后来,张世清听人们扯闲话,说五里外邻村老苏家的闺女清秀精神病了,那么好一个姑娘,本来都快结婚了,她对象齐雁飞在去临县进货回来的晚上,不明不白地掉进深沟里,死了。
张世清很想出来揭穿坏人,可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那个年代,能开得起小轿车的人,绝不是平民子弟。张世清怕翻不了案,反倒给家人惹一身麻烦。
可是,张世清一直心存愧疚,尤其是,他自己的姐姐,也是被人害死却无人作证而翻不了案的,他就更加理解清秀和齐家人的感受。
后来,得知张拓在课堂上与之作对的老师是齐雁飞的妹妹后,张世清毫不犹豫地揍了儿子,虽然,自小到大,他都没舍得动过老幺一指头。这顿胖揍,他不仅是气小儿子对不起齐老师,也是发泄自己空知道真相、却无力扭转乾坤的无奈,其中,更掺杂着不能为姐姐报仇的愤懑。可是,怕年轻气盛的孩子招惹麻烦,就一直没告诉他真相,直到因病去世前。
张世清对儿子说:“三儿,咱老百姓命贱,人家有权有钱的想怎么捏吧就怎么捏吧,你就好好念书吧,农村的孩子,这是唯一的出路。你以后要是出息了,当了大法官什么的,也许能给你死去的姑姑鸣冤叫屈。你们齐老师也不该白白被害得那么惨啊。三儿啊,没有本事,想保护谁都保护不了啊。”
后来,张拓听苏悠然说起过堂姑清秀的事情,他和父亲一样,觉得是愧对清秀和齐家的,所以,他从来没和苏悠然提到过父亲当年看到的真相。
张世清的几句话,使幺儿子张拓变得成熟起来,他有了一种更清晰更明确的使命感:不仅要自己生活得好,还要让更多的好人得到公平对待。
未能跨过中国政法大学的门槛,让踌躇满志的张拓非常失落。
师专毕业后,被分配回乡村学校当老师,则是第二次打击。
张拓的身上,有那个时代许多年轻人的影子,不甘平庸、想要有一番作为。
当时,城乡差异相当大,农村孩子考上大学后,城市的生活给了他们更多的新奇和诱惑,毕业后,没有那个农村考出来的孩子再愿意回到农村,即使,回乡后身份也已发生了根本变化。这种回归,心高气傲的张拓称之为“回到原点”。
他不想“回到原点”,尤其是:乡村教师的待遇和未来,与城市比乃是天壤之别。
回乡村教书,是张拓人生理想的第二次失落。
而且,张拓是中国传统文化浸淫下长大的男人:有些理想主义,有些英雄主义,还有一点点大男子汉主义。如果自卑,更要表现出强烈的自尊。
所以,当心仪的对象是一个比他学习成绩好的女孩时,那种想要积极主动一些却又感到时机尚且不到的心理与内心强烈的爱恋交织,使他对苏悠然的态度一直飘忽不定、若即若离。
他张拓,既要温润如玉,又要威武雄壮,他张拓,要风风光光、底气满满地追求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