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六一 情敌

来源: 莫徐有 2014-10-25 10:10:4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211 bytes)
天熊一上班,在更衣室听说厂里出了游击队,专门捉奸的。他竭力镇静,等调休才走去看。厂门口日班的于瞎子、蛤蟆、老汪他们正在说笑,轻松得意。瞎子嘲弄歪歪道:“拉下歪歪有没有功劳?有的话大家拉。”歪歪道:“你拉好了。”看见天熊来,他们不明显的点头,好像真是一伙似的。

报拦前人多,天熊过去看,是歪歪斜斜的毛笔字,写着:“绿叶厂半夜鸡叫,男:拉下玲玲都靠我,慰劳慰劳吧。女:这里不好。男:这里好的。不要开灯。女:快点快点······伟大领袖革命路线万岁!新宪法万岁!打倒资反路线!”天熊诧异,莫名其妙。发现有人注意,是康老大和小古在人群里严肃地看他的反应。他离开回炉台,厂里人格外地注意他,目光随他走,有的还主动招呼,很尊重有刮目相看的意思,认定他是作者之一似的。到炉台上,艾班长上来道:“大字报看过了?”

“是。”

“甚的意思?”

“我不晓得。真的!”

艾小兔看着他笑。周良余、蒋仁昌他们也要紧去看。直到午后,装卡车收工的顺风来了,坐下休息。他不来找天熊也不自然!天熊放下钢枪,上前道:“我不懂。”顺风把那夜的奇遇一说,天熊才明白。顺风探询道:“是否达到你的精神?最后几句怎么样?”

“好,否则早被撕掉,作黄色新闻了。”

“昨天精采啊,闹忙了一天。老黄一直在找人谈话,开紧急会议。卞福、皮蛋头都抬不起了。”

“有多少人晓得?”

“只有麻叔。我关照他连老汪都不要讲,这样大家自由点。”

“老黄怀疑谁?”

“今天早上碰见我,跟我招呼了:‘小鲍上班了?’从来没有的事!恐怕我的初衷达到了,不敢动我了。歪歪、康老大已经找过我了,我莫测高深。歪歪有过点压力,老黄怀疑他和玲玲向我们发泄不满。其实没有,他讲不清。他还是高兴的,老黄知道他没胆量联合反对派。”

天熊笑道:“我已是怀疑对象。”

“还有门板,会写字的都是。唐一萍也逃不了,她很开心。”

老黄确实心惊,工调的气氛又来了,恶作剧的矛头转向他是很容易的。有人封老汪是游击队队长,老汪很得意,明知不是,所以轻松,借故去上级反映情况。虽然独幕剧的两主人公否认,老黄还是猜出了真相,把他老厂弄来的卞福克了一通,没有难为皮蛋。自从领袖不设国家主席以后,他把一度虚设的卞福的副书记也去掉了,群众不知道而已。一礼拜后,召开了干部会议,老黄宣布上级同意的任命:提拔歪歪和康冬狗当厂革会常委、老汪当委员,安抚一下。又提到大字报:这是造谣,完全没有的事。是不正之风,大家要警惕。说不怕鬼,鬼就没有了。纸、墨、笔早控制了。

各班组传达后,群众不好公开畅聊了,但不相信老黄说的。一时谣言四起,说皮蛋去外地打过两次胎,前一次是顺风的种,后一次她自己也搞不清是顺风还是阿乡的种······传得起劲的除华侨她们,还有加三元的顾青娥。孟汉也是眉飞色舞的,看见顺风翘大姆指,背后却说分手是因为顺风床上功夫不行,所以要试试阿乡,这女人厉害,恐怕他孟承烈也吃不消······话传到本人耳里,顺风无所谓,笑呵呵的。阿乡挺不住了,有时怒气冲冲,有时腌头搭脑,估计和皮蛋闹过。

灰溜溜十天以后,皮蛋反击了。以她对顺风的了解,她肯定是顺风干的——跟老黄没说。她怀疑是玲玲——晓芬——顺风、天熊这条线。她让死党喜蛋从窗口监视医务室,看记录是大致每天找晓芬的:玲玲四次,顺风三次,麻叔一次,天熊、门板半次。去看亚娣的老陈他们不算。她就更认定了。老黄既已辟谣,她就装成怨屈,十分恼火的样子。这天眼见玲玲出医务室,她克制不住的进去了,冷笑道:“你这里蛮闹忙么。”晓芬笑笑。皮蛋道:“从前有个电影‘51号兵站,就是这样的,恶弄讼人家有啥好处?“晓芬收起笑容,严肃了。皮蛋凶狠地盯视她眼睛道:“何晓芬,我记得我跟你一直客客气气的,没啥对不起你过,是伐?”晓芬气恼,说不出话。皮蛋逼她道:“你讲呀,为啥不讲?”晓芬道:“我又没有——”皮蛋鄙夷道:“别推干净,我最恨敢做不敢讲的人,我啥事情不清爽?”

晓芬不会跟人拌嘴,气得噎住。正好顺风笑吟吟进来,见此情景一愣。皮蛋认为抓到了把柄,刺耳的笑道:“现在人也多了,枪也多了,可以大干了。”顺风接过话,嘿嘿的笑道:“这叫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伟大领袖说过——”

晓芬再耐不住,哭道:“你们都走!不走我走。”冲出医务室。两人僵住,都住了口。不想先蹓,顺风道:“你说啥了,弄得老实人——唉。”皮蛋道:“老实?你觉得你也是老实人吧。”顺风道:“啥意思?”皮蛋道:“你敢写大字报为啥不敢承认?”顺风道:“不是我写的。”皮蛋道:“所以我没话跟你讲,我是讲的人话,给人听的,有的根本不是人!”顺风道:“听不懂。”皮蛋道:“人是有良心的,有的人是狼心,狗心。”

顺风哑口。皮蛋道:“一切清楚了。”顺风道:“你意思你有良心?你也太过分了,一个阿乡不够,跟半死人的蝙蝠也来一手——”

“你放屁,我是清白的。”

“你清白!五一节值班,我看见你们就有数了!”那是从前的一次,顺风正好撞见阿乡和皮蛋一前一后出暗房间,凭他的经验,皮蛋的表情是达到高潮的。可恨这事连对天熊都没法开口!

皮蛋果然不辩,只是道:“你神经过敏,神经病。”

“你清白!你弄了几个男人了?你好开店了。”

“你流氓。”

“不是我强*****的吧?”

皮蛋眼圈红了,气得要发疯。这时身上绑了武装带,提着步枪的阿乡冲进来,两人愣住。刚才是阿乡带几个基干民兵去区里实弹打靶,回厂遇见他一向有好感的晓芬在哭,光火道:“拉个欺负你?”晓芬不理他,他去档案库,对老黄和玲玲道:“刚刚碰到医务室小鲫在哭,问跟谁吵了,她不说。”老黄对玲玲道:“去叫她来。”玲玲硬是把密友拖来,晓芬只得说出刚才事。阿乡听说皮蛋发飙,连忙去找人,枪也忘了放下。

阿乡多疑,见情人这般形景,怒对顺风道:“你预备怎么样?”顺风骇笑:“你预备怎么样?枪口对牢我呀!”阿乡听话,端起枪眼朝他。皮蛋醒悟,拉阿乡走,阿乡不走。顺风道:“开枪呀,你个白痴!”阿乡拉枪栓,无奈没子弹可上。顺风推开门嚷道:“救命啊,民兵杀人了,开枪啦!”有人过来了。顺风狂笑:“我怎么会碰到赤佬、碰到猪猡?”皮蛋扯不开男人,一走了事。阿乡原是胆小的,想放下枪跟了走。顺风夺枪口,两人撕打起来。围观的人开心,孟汉喊着为两边加油。医务室的瓶瓶罐罐,橱门玻璃打得一地。两人都矮,个子差不多,力气也差不多,打得不顾一切。歪歪、卞福、康老大通通赶到,叫人拉开。阿乡想到自己身份,先住手,马上挨了劈脸一拳,鼻子流血,孟汉喊:“好!”卞福打混账道:“小青年,这么冲动,都别说了。”眼睛青肿的顺风喘息道:“他向我开枪,大家看到的。”孟汉道:“我看到的,我作证。”人群里老汪激奋道:“太不像话了,民兵排长开枪,这事要报上级的。”麻叔道:“上级还不是包庇?报市革会!”瞎子道:“对,我踏黄鱼车来。”老汪道:“叫歪歪派卡车。”小古拱手道:“谢谢你们,不要生事了。”卞福道:“老汪,帮帮忙吧。”老汪道:“我帮你,你啥辰光帮我啊?这事情严重的。”

顺风不要人扶,不理人安慰,一人走去防空洞上的小土堆,坐下发呆。远处好些人看着他。他心情悲愤又畅快,他为人不野蛮,进中学后就没跟人动过手,两派武斗也没动手,谁料会有今天的冲动,打得还不够狠!独坐山头,苍茫四顾,有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气势,观众该有感觉:他一人也敢和老黄一伙拼个高下,不用人帮的······

没人劝他,他饿了一顿饭,才下山,去自己干活的仓库。

落班后,老汪回家睡,麻叔也出去玩,他一人回宿舍,满地的香烟头,大概来了不少人,这里成俱乐部了。他想躺一下,掀走被窝,发现一本油印的黄糙纸小册子,陈旧发黑。展开一看,眉毛要掉下来!他马上想找天熊,今天他是中班,等会去厂门或食堂寻他。

而天熊自己摸来宿舍了,已听说打架的事,赶来慰问。顺风英雄气慨,轻描淡写了,笑道:“我正要去找你,看这个。”去锁上房门。天熊看是“反党分子黄庆五罪行五十条”。顺风道:“特别注意我用铅笔勾的。”天熊看是:“······第三,解放后黄还赌博成性,在工会里赌通宵,一次警察来捉赌,他翻后窗跳下去,弄断一个腿······第七,在晶英厂拉人排挤厂长,范厂长拦下出口的不合格产品,黄说:‘出事我负责’,结果损失数万,被外国退货,有的丢进公海。上面追究,又推在厂长身上······第九,黄调去如意厂,老厂厂长和新来支部书记要留下黄的笔记本,黄说:‘这是第一手资料,我私房钱买来的,要带回家生煤球炉呢!’······”

顺风笑道:“这是神来之笔吧,画龙点睛。”天熊道:“还共产党,都是假的!”看下去:“第十二,迫害小青年和对自己有意见的人。被黄打成坏分子、戴帽六人,反动思想小集团五人,三人被送去劳动教养,二人至今未归。反右时硬派科室写大字报的人为右派,老支书不同意,他到上面反映,赶走了老支书(解放前的老干部)······第十七,李某赵某凌某因对上级调查讲了真话,黄秋后算账,二人撤职,一人强令退党······第二二,晶英厂私方老板钱其仁小老婆的大女儿结婚,黄带了老婆去吃喜酒,把别人送老板的红包带回来······黄还托钱老板大老婆的小女儿(护士)从医院偷婴儿衣胞给自己吃,一而再而三,被医院发觉处分······第二四,黄庆五的爷几次从乡下来上海,钱老板都请他上馆子、去澡堂、送他衣服,黄全都收下······第二九,困难时期黄叫厂里青工陈某几人通宵排队去买香港电影票,自己去看,还批评不要看的青年团员是‘思想顽固’······第三一,黄以出差为名,几次回乡下,都由公家报销路费。厂里司机有一次替他送私货不主动,他另培养了人,赶他下车间做苦活······第四二,困难时期,黄把厂里猪肉拿回家去,拿羊肉充数。每逢值班要食堂炒菜,不付钱而没人敢说······第四六,黄值夜时以谈思想为名,先后与张某、李某、王某八个女工谈话,关门关灯······

天熊看完叹道:“太吓人了,想不到。”

顺风笑道:“我们炮弹是大大的有了,从此不再怕他。”

麻叔天快亮才回来,不知何处鬼混。顺风上班后见到老汪,说及此事。老汪大惊,一起回宿舍看,拿着油印书叹道:“我也在六六年见过一次,以后再没见到!这是不得了的事。”麻叔拿过看,说从没见过,顺风道:“我还以为是你们哪一位塞我被子里的。”昨天因为顺风打架,来问究竟的有十来人,两人一一回忆,猜不出是谁。

老汪道:“这是老黄老厂的人来斗他,送来的材料,专为揪斗他编写的。十三太保帮老黄,不交人,有次还动了手,老黄藏在人家家里。晶英厂是恨他,要弄死他。他是害怕了,寻砒霜吃就是那时候,幸亏我夺下的。”麻叔道:“那是他假死。”老汪笑道:“现在想想是可能。老黄重新上台后查这本小册子,据说是查得干干净净,蛤蟆拍胸脯保证的。”顺风道:“还是漏了至少一本,说明有人恨他。”麻叔道:“说明支持我们。”老汪道:“对。”

顺风认真道:“我从没听你说起过,我要问了,这五十条是真是假?”

老汪道 :“八九不离十。人很老到啊,我这辈子最傻一步是听党的话,同意把一百三十元减成六十元,现在完了。”

麻叔道:“八个女工是晶英厂,如意厂还有四、五个。”

顺风惊讶:“是不是搞成呵?”

老汪道:“搞成的,但裤带是女人自己解开的,老黄不会强奸。这是他原则。批斗时他漏出过一句:‘我从没动手拉过女人裤带’,这话里有话,准备好退步余地。后来没人逼女人召认,也就滑过去了。”

顺风道:“那还是没根据。”

不耐烦道:“你不懂,他搞的是平时看得中的、有点感情的、嘴牢靠的女工。有的女人崇拜他,白干也肯,他是小厂的伟大领袖,人难看不影响他有魅力。当然,干过以后,别的事都能顺带解决。”

“别的有什么事?”

“什么事都行,人家夫妻不和,他派人去男的单位威胁。临时工转正、工调多加几个钱、去房管所帮忙分房、调房、帮子女上学校、帮忙从公安局捞人······种种你想不到的!一把手!要是换了我,我也就没有生活问题了。送上来了!”

麻叔道:“我在想,这几个蛋干净不?”

“难讲。”

顺风道:“不会。”

“有啥不会?反正都有男友、都搞过的,再搞搞又没痕迹。”

顺风脸色难看,骂脏话。

老汪道:“从前厂里风气不好,老黄没来时,包福住就跟邵霍打过架,为抢一个外厂来的漂亮女工。康东狗也跟人打过······是哪个女人你不要问,这些不能跟你讲。”

麻叔道:“这我知道,我看到的。”

顺风道:“这是两种性质。老黄是恶劣,太严重了。”

“不严重。”

顺风大怒:“我没法跟你谈了。我跟你势不两立。你是非不分了。那还搞什么文革?还讲什么理想?”

老汪嗤笑道:“你小娃娃,还自命理论家,这点问题算什么,屁都不是。共产党干部,多吃多占一点,搞几个手下的女人,是正常的,只要大方向不错,别发耿劲,没事!”

嚷道:“都腐败到这个地步——”

汪厂长摇头:“你鲍智方没用,大惊小怪。我们党这一套你没看懂?说你不好是样样不好,说你好就样样好了,你想想是不是?你小子太嫩。”

麻叔道:“是嫩,一个小甲鱼,一个老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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