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我最爱的人

来源: 拥抱哥 2014-09-28 09:09:0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29422 bytes)

一片,两片,三片。她把小药瓶里的三唑仑安眠药倒在手上数着。一共二十一片。这是她从医院里偷拿的。她是护士,知道在安眠药里,三唑仑是普通安眠药催眠效果的45倍,一般的安眠药要吃一百片还未必能死去,这种三唑仑只要七八粒就可以了,而且不会像吞食一百片普通安眠药那么痛苦。这些药片应该足够让她和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站在旅馆房间里的洗漱台前,手心里放着白色的小药片,抬头看一眼镜子里的面孔,发现自己年轻的脸庞有些憔悴。她想起有人说,真爱让人苍老。难道真是这样吗?

 

一起离开人世这个想法,是她读完《失乐园》后提出来的。他们并没有像里面的久木和凛子,想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死去,像书里说的,“今后的生命中,绝不会再有超过现在的幸福和辉煌了。无论将来自己以什么方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凛子一起死更加华丽耀眼了。”对他们来说,在爱的顶点离开人世,这些都太奢侈太不可求了。她是觉得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往前走没有路,往左走是分手,往右走是离开人世。她和他选择了右面的路,因为这是唯一一条他们可以在一起的路。

他们选择了这个偏僻的小镇,因为她从小就期望着有一天能住在海边,而他希望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跟她一起渡过最后的人生。他说以前秋天的时候跟头儿到国外出差,去过这个小镇,印象很不错。他又说吃安眠药要有一定时间才能致死,小镇上比较安静,而且国外的旅馆比较注重个人隐私,这样可以减少被人发现抢救过来的风险。他们没有《失乐园》里的久木的本事,能够搞到氰化钾。她也不像里面的凛子那样渴望在达到快乐顶峰的一瞬间跟男人结束生命,死后还能让身体的性器官保持连在一起的状态。她不想赤身裸体的被人发现,更不想死后被人拍下照片,当作娱乐的八卦。她只想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躺在他的怀里,让他搂着自己,在睡眠中悄悄地离开人世。

 

自从她和他决定一起离开人世之后,她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过去的种种烦恼,在做出决定之后,都变得不重要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想得很开,过去那些是个事儿的事,现在都变得不是事儿了。她甚至跟医院里一个平时自己最不喜欢的,见面都不说话的护士在更衣室里主动聊了一会儿家常,夸奖了护士里面穿的一件毛茸茸的红色的毛衣很好看。这个让她烦恼的大城市的一切突然变得美好了起来。餐馆的饭菜变得比过去更可口,上下班时拥挤的地铁也不那么拥挤了,甚至出租车也比往日来得勤和开得快。在等绿灯过马路时,总有售楼小姐塞给她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她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看也不看一眼就仍进垃圾箱,而是蛮有兴趣仔细看完后揣进兜里。

在来小镇之前,她去看了父母,在父母那里住了两天,告诉他们说她要去国外过一个有雪的圣诞节。母亲叮嘱说那里冷,要多穿些衣服。父亲给她拿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家里过去存的一些美元。她说不需要了。穷家富路,拿着路上以防万一,父亲把信封硬塞给了她。她把自己银行里的钱都取了出来,放在一个旅行包里,把旅行包和父亲给她的信封都偷偷地塞在母亲的床底下。遗书也早就写好了,放在自己住处的桌面上,等到她离开人世的时候,那封遗书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跟父母住在一起,让她又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想起父亲从小拉着她的手,送她去幼儿园,在路过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的时候,总带她进去玩一会儿滑梯。那时她总盼着自己长大,现在才知道上幼儿园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家里的一切都让她有些割舍不下,但是她还是走了。出门之后她没有再回头看,她知道爸爸一定在阳台上一边浇花,一边在看着她离去,她怕回过头来会流眼泪,会让父亲发现异常。她只是平静地低头走着,转过楼角的时候才敢回头看,但是已经看不见那个放着几盆月季花的阳台了。

 

她把白色的小药片倒回小瓶里,把小瓶摆放在洗漱台的右角,和牙刷牙膏放在一起。她走回床边,打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翻腾着箱子里面的东西。她把里面的化妆品拿出来放到洗漱台上,鞋放在门口,几袋零食和一条万宝路烟放在靠窗的桌子上。这些零食,是她平常爱吃的,那一条烟,是他爱抽的牌子。箱子里面还有几套衣服,其中有一件白纱裙,那是她在燕莎的二层买的,平时没有机会穿。她把纱裙挂在衣橱的架子上。她喜欢白色,想跟他一起离开人世的时候,穿上这套白纱裙。

她收拾完东西,把箱子盖上,洗了个热水澡,躺在了床上。自从进到旅馆里来,她一直想睡一觉,但是总是睡不着。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和几个小时的灰狗的颠簸,她早已疲累不堪,渴望着好好睡一个黑甜的觉了。屋里的床很干净整洁,雪白的被单一尘不染,旅馆里也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但是她还是睡不着。也许是她不太习惯一个人住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睡在一张完全不一样的床上。何况还有时差,此刻的北京,应该正是下午吧。风自海上吹来,吹翻了窗外的一把朔料椅子。她掀开被子,走到窗前,把窗帘扒开一条缝查看,看见闪着寒光的月照耀着草地上的白雪和挂满冰凌的松枝。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看见对面的咖啡屋罩着一层朦胧的月光,像是停泊在港湾里的一艘海盗船。她心里有些好奇,想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她看见咖啡屋二楼的一个窗口亮着灯光,好像有一个人的头在从窗口向外看着。她有些害怕,赶紧把窗帘放下,离开了窗口。

她坐在床上,把放在床头柜上的iPhone拿过来看了一眼。iPhone的屏幕上黑黑的。她按了一下按钮,让屏幕亮了起来。他的英俊帅气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浓厚的眉毛下,两只黑黑的大眼睛在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照片,她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又快下来了。她用手划了一下iPhone,按了一下音乐按键,iPhone里传来了那首她在飞机上带着泪水听了无数遍的郑智化的《别哭我最爱的人》: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他是一个在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长大的孩子。

这间咖啡屋坐落在海边一个风景独特的地方。船型的咖啡屋本身设计得很艺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艘挂着黑色骷髅旗的海盗船,被硬硬的海风搁浅在礁石边的沙丘上。镶着玻璃的厚硬的橡木门就像古老的城堡大门一样透着神秘的气息,似乎要把人们引入海盗们藏满宝物的地下洞穴。擦得铮亮的硬木地板犹如一个平滑的冰场,柜台后面的一面墙的玻璃映射着一排排咖啡杯,盛放在漏斗形的朔料容器里的咖啡豆在灯光下闪着褐色的柔和的光泽。阳光顺着咖啡屋墙上的一排排椭圆形的窗户照进来,照在一张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和座椅上,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暗影。从舷窗形状的窗户向外看去,远处的礁石和山脉在海上的薄雾里若隐若现,竖着桅杆的小帆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缓慢地航行,海鸥舒展着白色的翅膀在桅杆和海水之间轻松地翱翔。潮涨潮落时,蔚蓝色的海水徐徐漫过平整的沙滩,又向后缓缓退去,推平沙滩上的脚印和孩子们做的城堡,在荒弃的象牙一般苍白的圆木上留下湿湿的痕迹。漆成白色的灯塔耸立在褐色的岩石上,红色的塔尖眺望着天上一条条薄云,碧蓝的海水涌起一层层白色的波浪,褐红色的沙子埋葬了暗绿色的苇草。傍晚时分,废弃的渔船上被雨水腐蚀坏了的捕鱼网随风摇荡,像是在召唤出海的人回家吃饭;灯塔的窗户里射出摄人心魄的一束红光,穿过海面,消失在逐渐袭来的夜幕里。

他喜欢母亲开的这个咖啡屋。他拉着母亲的手,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看到这个船型的咖啡屋时就喜欢上了它。他在这里渡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的每日每夜。他和母亲就住在咖啡屋的卧室里,卧室在咖啡屋顶上的二楼,里面的窗口带着弧度,前面有一个棕色的带着铜把手的木质舵轮,就像海盗船上的栈桥。月亮升起的时候,淡青色的光自窗外豆子一样撒进来,卧室里便被染上了一层带着哀愁的淡淡的恬静。那时,他站在舷窗一样的窗口,手扶着舵轮,身上系着一个被单做成的披风,头上带着一个船形帽,像是航行中的威风凛凛的海盗船长。他凝视着被黑色一口口吞噬的海面,两只眼瞳在透进窗里来的澄净的月光下像是珍珠一样闪耀着天真而皎洁的光。他期待着一条蓝色的小人鱼从珊瑚海底游上来,倚靠在青色的礁石上,在月光里唱一首动人的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管他叫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叫他咖啡屋里的莫扎特。他并不懂音乐,他只会画画。他不知道莫扎特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读过莫扎特的传记,没有听过莫扎特的歌剧,也没有看过那部《上帝之宠》的电影。他不知道莫扎特是一个可以蒙着眼弹琴,现看歌词现谱曲当场演奏的罕见的天才;一个七岁就写出交响曲,十二岁就写出一部歌剧的神童。他只听学校里的音乐老师讲过莫扎特是一个很伟大很伟大的天才音乐家,而他呢,只是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里的孩子,每天放学后帮着母亲擦擦柜台和桌子,然后钻到一张桌子底下去专心地做他喜欢的事-----画画。

 

小镇上每天都有灰狗大巴停在船型咖啡屋前面不远的地方。无论晴天还是阴天,旅客们从带着一路尘埃的大巴上一个一个走下来,在站牌底下舒展舒展胳膊和腿儿,好奇地看看不远处耸立在礁石上的灯塔和涌着一层层波浪的海面。拿着小旗子的导游站在他们中间,给他们讲解一下小镇上的风景和故事,然后带着他们向咖啡屋走来。他们推开厚重的橡木门鱼贯而入,排着队去洗手间,排着队买咖啡,扎着堆儿用各国语言,各种方言聊天。每当这时,咖啡屋里就热闹起来。母亲总是面带微笑地招待客人,像个老熟人一样跟他们热情地打招呼,给他们奉上一杯热热的咖啡和巧克力奶。母亲喜欢这些游客,不仅是因为母亲天生好客,而且也是因为小镇很小,人口也少,如果没有他们,这间咖啡屋就很难生存下去了。

游客们喝着香气扑鼻的咖啡,经常走到他画画的桌子前来,蹲下身看他在桌子底下画画。他画画的时候很专心。当他一笔一笔往纸上画的时候,咖啡屋里四处弥漫着的音乐和嘈杂的话音他都听不见,屋里的所有东西和所有的人也都在他眼前消失了。他的眼前只有画笔和画纸。就像是上帝赐给了一双魔手一样,他拿起画笔,在纸上随意地画着,一根根线条就像一首首乐章,就像是大海里无穷无尽的波涛,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笔下流出来。多数时间里,他并没有刻意的去想画什么,那一条条线条自然而然地叠落在纸上,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他画海鸥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海鸥在天上平静地飞过海面。他画灯塔的时候,好像身体在随着灯光在围绕着塔身旋转。他画船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在海上航行,在身后留下一片片涟漪。他画波涛的时候,好像在身子在浪尖上翻腾,跳跃。他画岩石的时候,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岛,一个没有人居住的孤岛。他的画笔在纸上游走,就像乐符在空中飘扬。

只有当画完的时候,他才会停下笔来,注意到围在他四周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围在身边看他画画。肯定是长途车上太烦闷,小镇太小,又没有什么太多可看的,这些大人们才会聚集在这里看一个孩子画画吧,他想。每当这时,他就会把刚画完的画送给他们之中的一个。每个人都伸出手来想要,但是他总是把画递给离他最近的小孩伸出来的手,因为他知道,这些画只有孩子们才真正爱看。

 

他从没有离开过小镇,没有去过外部的世界,没有玩过电脑游戏,没有上过网。咖啡屋里没有电脑,他看见过有的旅客把手提电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脑。他看见他们用手指敲键盘,但是他从来没有试过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在学校里,老师说他们小镇太偏僻了,学校也没有经费,无法置办电脑。很多同学家里都有电脑,但是他没有。他问过母亲我们怎么没有电脑呢,母亲说做咖啡不需要电脑。他没有父亲,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母亲跟他在这个小镇上。母亲一次也没有带他离开过小镇,一次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假期之后的学校里,经常有同学说去了什么什么地方旅游,他问母亲我们怎么不出去旅游呢?母亲说咖啡屋每天要开门,他们不能离开。如果他们出去旅游了,那么谁来给那些从灰狗下来的人做咖啡呢?

外部世界是什么?对他来说,外部世界就是海那边的城市,那个他看不见的有着摩天大楼和雾霾的城市。咖啡屋前的灰狗站把外面的游客带来这里,他听见他们大声的喧哗,看见他们把可口可乐瓶子扔在垃圾箱里。他们拿出照相机来照相,感叹小镇的静谧的生活,抒发着要是能够留在小镇上会多好的感想,然后登上灰狗离开小镇,奔向旅途中的下一站。对他来说,那个世界存在,但是永远去不了的。母亲说,那个世界是一个太乱的世界,一个太复杂的世界,一个有坏人有骗子有流氓有杀人犯有恐怖分子的世界,一个他不适合居住的世界。他相信母亲说的,从来也不想去那个外部世界去看看。

外部世界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九岁时画的一只碧蓝的清澈童真的眼睛,被用作了《时代周刊》的封面。那是到小镇上来写生的一个画家,看到他的画之后,要走了他刚画完的一幅画,推荐给《时代周刊》的。母亲把邮来的那一期《时代周刊》藏了起来,没有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十二岁时他画的一幅搁浅在沙滩上饥渴得张着嘴的鱼,被悬挂在了国家艺术馆的当代馆的墙壁上,与其他大师们的作品悬挂在一起。那是一个到小镇上来休假的国家艺术馆的馆长,看到他的画后,挑走的他的最好的一幅。

他不知道因为从小在绘画上表现出来的天分,人们把他比喻作莫扎特那样的神童。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从小失去了亲生父母,被一个年轻女人收养,跟着她去了小镇,每天除了上学就在咖啡馆里画他喜欢的画的孩子。六岁时,他曾经在一次飓风来袭的时候掉进海里,从那之后受了惊吓,有些自闭。他身体单薄,体育很差,数学经常交白卷,在学校里不太合群,也经常受到别的孩子的白眼和欺负。他比同龄的孩子发育迟缓,学校里的好多事他都不懂,甚至在男生女生情窦初开的时候,也不懂得什么是爱。他的老师经常感叹说,他虽然有些自闭和发育迟缓,但是却拥有一颗纯洁无瑕的水晶一样透明的心。

 

母亲知道他除了画画之外,别的都不如同龄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好,加上自闭症的影响,所以从小就没有打算让他将来上大学。甚至当H大学艺术系的主任看了他在国家艺术馆的画之后,亲自写信给他母亲,要破格录取他去那所顶尖的艺术系学习,给他全额奖学金的时候,母亲也一口回绝了。因为,知子莫如母,母亲知道他胜任不了大学的紧张的功课和生活。那样的学习生活不适合他,那样只会害了他。

母亲深信,像他这样一个有些自闭的人,只适合在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上过一个简单的生活。外部的世界是一个对他来说太大的世界,一个太复杂的世界,一个他无法融入的世界,一个他容易迷失和受到伤害的世界。所以,母亲从来不鼓励他离开小镇,也不带他去看外部的世界,怕他受到外部世界的诱惑而离开小镇。母亲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知哪一天就会离开人世,担心那时就没有人能照顾他。因为他虽然是一个画画的天才,在生活里却是一个有些迟钝的自闭症者,一个长不大的天真的孩子。除了画画之外,别的事儿他都笨手笨脚的,都做不好。好在咖啡屋里只需要煮咖啡,做甜点,而他这两样虽然不能说精通和做得很好,但是应付不太挑剔的顾客还是绰绰有余的。

母亲早早的就立下遗嘱,在去世之后,把这个咖啡屋留给他。母亲知道有了这个旅游小镇上的小小咖啡屋,他只要会做咖啡和甜点,以后就会生活无忧,即使没有人照顾,也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外部的世界永远没有尽头,母亲不愿意他有一个远大前程,不愿意他成为一个世人瞩目的莫扎特,只愿他有一个适合自己的自由而无忧的环境。让他在这样一个简单而容易的环境里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做他自己喜欢的事,就是他母亲的全部心愿了。

 

他不知道母亲的这些想法,他只是坐在桌子底下,不断地画着。他用画画来寻求童年的快乐,用画面来表达他的情感。他的画充满了童话色彩,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活在自己的小小的童话世界里,活在画里。

他并不是完全孤独的。镇上的一个小女孩总喜欢找他来玩,他们一起坐在桌子底下,他画画,她看着他画。有时,她会告诉他想要什么,他会给她画出来。无论她想要什么,他总能给她画出来。他给她画英俊的骑着白马踏着波涛而来的王子,给她画坐落在大海中央的高耸的城堡,给她画海底的美丽的小人鱼世界:火焰一样红的珊瑚,蓝得透明的矢车菊花瓣,半埋在沙子里的铁锚,四周围绕着珊瑚的琥珀一样透明的水底宫殿。他画她坐在宫殿中央,透过水晶一样的窗户看着火红的花朵。

在他给小女孩画的画里,女孩的眼睛总是不成比例的大,既清澈见底又散发着五彩的光芒,既纯洁无暇又透着无限的忧伤,好像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长大,小女孩会离开小镇,离开他,但是会在遥远的地方想起他来一样。而他呢,会像母亲希望的那样,留在小镇,守着这间咖啡屋,画他自己的画。

 

她听着《别哭,我最爱的人》,眼泪一颗颗流下来,滴在iPhone的屏幕上。她听手机响了一声,一条灰色的短信在青色的屏幕上蹦了出来。她抹了一下眼泪,低下头,一边看着短信,一边伸出手指,轻快地在屏幕上敲击着。

 

到了吗?他在问她。

到了。她回复说。

路上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你是在转机呢吗?

在东京机场等着航班,明天下午就会到你那里了。旅馆还好吗?

很好,很干净,老板也很热情。老板说原来在旅店里住的人过节都回家去了,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自己。

太好了。早上你在旅馆里多睡会儿觉,要是饿了可以去旅店对面的咖啡屋吃点儿早点,那个咖啡屋样子像个船一样,挺有特色的,走不多远就到。那里的咖啡和甜点做得很好,还可以看见灰狗车站,我一下车你就可以看见了。

看见咖啡屋了,下午到的时候就看见了。

是个画家开的咖啡屋,你还可以看看他的画。你不是挺爱看画展什么的吗?他画了很多张画,听说有的还在展览馆里展出呢。镇上的人管他叫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莫扎特不是搞音乐的吗?

就是,我也不明白,但是大家都这么叫他。也可能是画画水平跟莫扎特差不多吧,我不懂画,也看不出好坏来。

我明天去咖啡屋那里等你。

好的。现在可以登机了,我要去登机口了。赶紧睡觉吧,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能见到了。

赶紧去吧,等着你。

 

她合上iPhone,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把桌上的台灯关了。窗外一阵阵涛声传来,那是海潮和礁石在对话吗?她扯过被子来盖在身上,闭着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跟她一样,也是在出来之前回家看父母去了,他们没有订一个航班的机票。她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他们要利用最后的时间,两个人好好在一起,什么也不想,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她想懒散地挽着他的胳膊,不紧不慢地在无人的沙滩散步,让雪花轻轻地温柔地飘落头发上和身上,落在掌心里。她想跟他一起停下来拿面包喂飞上岸来的水鸟,看灰白的水鸟收拢翅膀落在眼前。她想跟他一起站在海边,面对着无垠的大海,抿起嘴唇看日出日落,凝望大海的风情。她想跟他找一家安静而浪漫的小餐馆,坐在一个有蜡烛有玫瑰花的小桌边,举起斟满龙舌兰酒的细酒杯,一起看窗外飞过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秒针的滴答声中体会着最后的时光流逝的感觉。她想跟他在床边依偎着,脸枕着他的掌心,手指抚摸过他的嘴唇和胸膛,细细地倾诉这一世的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爱,想象着挽手一起走入下一世。此刻,她闭着眼在想着他的温暖的胸膛,温暖的双臂,温暖的手。她想钻进他的怀里,让他把自己紧紧搂着入睡。只要在他的怀抱里,无论外面有多冷,有多少雪,她也觉不出寒冷来,只会觉得他的体温在温暖着自己。

她闭着眼慢慢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了幼儿园,刺眼的阳光下,爸爸在门口等着她,拉着她的小手在沿着街道走。她梦见爸爸的背驼了,脚步也很慢。她梦见走着走着,自己的鞋带开了,爸爸蹲下身,给她系鞋带,但是鞋带怎么也系不好。她梦见血红的太阳。她梦见了他。她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是知道那就是他。她梦见他坐的飞机在万米高空断裂开了,变成了两截。她梦见他坐在座椅上,系着安全带,从飞机断开的中间部位下落,慢动作一样缓慢地坠入火红的海中,没有溅起浪花就消失在镜子一样平滑的水面下了。她从梦中哭醒,睁开眼,看着黑黑的屋顶,把被子的一角塞进了嘴里,呜咽着。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流在了洁白的枕巾上。

 

海边小镇上的莫扎特这个称号,是《时代周刊》的一个评论家送给他的。

他原本出生在海那边的城市,六岁的时候,他的生母在医院陪伴病了的父亲。一场飓风袭击了海那边的城市,他上了医院疏散病人的一辆大巴,生母下车去搀扶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的时候,飓风来了,大巴匆忙地关上门开走了。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了他亲生父母的消息,他们应该是在飓风中双双遇难。一个女人在大巴上带着他逃难,他把女人当作自己的妈妈一样依赖。他们的大巴掉进海里,后来他们又被海水围困在路边的一个小屋子里,最后被一架直升飞机救出。劫后余生,女人领养了他,带着他来到了海边小镇,开了一个咖啡屋谋生,成了他的养母。女人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的看待,比他的亲生父母对待他还好,成了他的真正的母亲。

在咖啡屋里,母亲忙的时候,他就自己坐在桌子底下玩玩具,把桌子底下的空间,当成自己私密的空间。有一天他在地上捡到了几只彩笔,就拿了一张白纸趴在桌子底下画画。等他画完了,拿出来给母亲看时,母亲无法相信是他自己画的。母亲在大学是学媒体的,也爱好艺术,她看着他的画,立刻感觉出了他是一个在画画方面有特别天赋的孩子。母亲放手让他发挥自己的天赋,让他随便去画,从不在任何方面约束他,同时也不在意他的学习成绩,也不督促他做作业,只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在别的孩子放学后忙作业的时候,他坐在咖啡屋的桌子底下专心的画画。

一开始母亲担心他总是钻在桌子底下画画,会养成孤僻的性格,因此总是鼓励他画一会儿,就出去跟别的孩子玩耍一会儿。而他,好像天生的孤僻一样,跟别的孩子玩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玩一会儿就跑回来接着坐在桌子底下画画。因为曾经在飓风来袭时掉入海里,随后又失去亲生父母造成的心理影响,他总是对外界有些恐惧,害怕灾难会随时降临。在桌子底下,他会觉得更安全些,那里是他的一个安静的世界,一个可以把自己和外界隔开的安全的世界。他在桌子底下坐着,观察着咖啡馆这个小小的世界,在这里他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们,听见他们的谈话,有时不经意的还能窥见他们的一些小动作。他既有天分,又有大量的时间画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而且画画的时候他既专注又耐心。几年之间,他无师自通,随手画出来的画胜似大师的手笔。

 

秋天的落叶缤纷的时候,一位画家背着画架坐着灰狗来到了小镇。画家住在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旅馆里,每天白天在海边写生,晚上到咖啡屋来喝咖啡,跟镇上的女人们聊天。画家个子矮又秃顶,长得有些像毕加索,画得画也有些像毕加索,让人看不懂。画家把白天海边的写生拿给咖啡屋的女人们看,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左看右看,都说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海,倒像是游泳池。画家是从纽约来的,虽然看上去画的画都不怎么样,但是听说在纽约有自己的画室,在纽约的艺术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作品受到一些富人们的收藏,而且谈吐幽默,带着艺术家的气质,会讲很多大城市的逸闻趣事。

咖啡屋里的小镇人都很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画家,除了他。他从桌子底下第一眼看见画家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画家,因为画家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一迈进咖啡屋,眼睛就在忙着招呼客人的母亲身上转来转去。他看见这个画家的手不老实地摸了母亲的腿一下时,就更厌恶画家了。但是母亲显然并不在乎。母亲年轻,但过去因为打海洛因太多,毁了自己的身体,不能生育,面容也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她一个人很孤单,偶尔有住在旅馆里的男人晚上来咖啡屋跟母亲献殷勤,想跟母亲睡觉。母亲从来不拒绝。咖啡屋关门后,男人留宿在咖啡屋二层的母亲的卧室里,天亮后离开。没有人再回来看过母亲,除了一个医生。医生总会来看她,因为医生知道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医生曾经有一次跟母亲求婚,母亲拒绝了。找个健康一些的姑娘吧,母亲说。你知道我活不了几年了。在那之后医生跟别的姑娘结婚了,再也不出现了。母亲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她没有抱怨,也不会去想那些男人。母亲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她并不指望有谁会真的跟她好,她只是顺其自然的过着最后的日子。

画家倚靠在柜台前跟母亲谈艺术,谈戏剧,谈绘画,谈电影,谈小说。画家很能说,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讲得都是他听不懂的话。母亲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倾听画家讲得那些事儿,不时露出赞赏的微笑。画家的注意力都在母亲身上,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画家在的时候,他藏在桌子底下画他的画。他厌烦那个画家,只要画家在,他都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就像过去有男人想跟母亲睡觉时一样,晚上咖啡屋关门时,母亲先让他回自己的卧室去睡觉,然后把画家带回她的房间里。画家在母亲的卧室里的时候,他站在卧室的窗口,看着外面的黑黑的夜,盼着黑夜早些过去。有几次他夜里被母亲房间里的响动惊醒,但是已经习以为常,会把被子拉到头上继续睡觉。

 

画家临走前的那一天,终于注意到了他。画家要上灰狗离去了。在等着灰狗的时候,画家把行李箱和画架放在咖啡屋的门口,走进屋里来跟母亲告别,说要回纽约了。他依旧躲在桌子下画画,不肯出来。画家走到桌子边,弯下腰跟他打招呼,跟他告别,看见他正在画一双大大的湛蓝的眼睛。那是他喜欢的镇上的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小女孩是镇上唯一能跟她玩到一起的人,她从来不嫌弃他笨,也不嫌弃他自闭,她喜欢他给她画的那些画。她在他身边坐着看他画画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很踏实,有一种无名的快乐,画得画也明亮起来。他用的颜色很纯,画上的那只眼睛是透明的,带着难以形容的纯真。最让画家惊奇的是,他不打草稿,不用橡皮。画笔所到之处,线条分明,明暗相间,每一笔看似随意,其实都恰到好处。这张画和他画画的方式打动了画家。

画得太棒了,画家弯腰看了一会儿后惊讶地对母亲说。真不可置信,简直是天才。他在小镇上太可惜了,会埋没他的。纽约有最好的画廊,有最好的艺术评论家,有很多有钱又喜欢艺术的富人。我可以把他带到纽约去,把他的画介绍给各个画廊和评论家,介绍给那些富人们,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画,买他的画。人们一定会喜欢他的画的。

谢谢你,母亲谦卑地说。但是不用了,我就想让他在小镇上待着,我们这样挺好的。

你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吗?画家继续坚持说。他有这样的天分,只需要有人把他推荐给合适的人,让人们能够认识他,承认他,接受他。这个世界庸才太多,天才太少,像他这样的一定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画家的。我把他带到纽约去吧,纽约和巴黎是出艺术家的最好的地方了。

真的不要,母亲低声说。我不想让他离开我,不想让他去纽约。

你想跟我去纽约吗,孩子?画家低下头来问他说。那是一个大城市,一个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方。你知道毕加索的一幅画值多少钱吗?上亿美元。有一天你会很有钱,很有名,钱多得超过你的想像,会有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游艇,一切你想要的都会有。你想跟我走吗?

不,他把画上的最后一笔画完说。我只想跟妈妈在这里,在这个咖啡屋里。

画家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正在进站的灰狗,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画家知道,他还小,等他有一天大了的时候,一定会想去外面的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去看一看的,没有一个人在那个世界里不被迷失的。画家把自己的名片留给他,告诉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想离开小镇,可以去画家自己在洛克菲勒中心开的画廊,那里随时会欢迎他。

画家没有能带他走,但是把他刚画完的那张有着一只清澈透明的大大的眼睛的画要走了。

 

画家回到纽约之后,在一个艺术沙龙上把这件事情跟《时代周刊》的一个编辑聊起。编辑觉得很有意思,想看看画。画家第二天让人把画送到了《时代周刊》编辑部。编辑们请了经常给周刊写艺术评论的一个资深评论家来看他的画。

这不可能是一个九岁的孩子随手画的,评论家眯着眼仔细地端详着他画的那幅湛蓝的天真的眼睛说。构图无懈可击,线条简练,色彩丰富而精美。光和色非常和谐,在眼神里注入了很多主观的感情,抓住了眼睛最美的瞬间,让刹那成为永恒。虽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技法,但是整体感觉有自己的风格,独创一派。这是一幅可以挂到大都会博物馆里的画,绝对不可能出自一个小孩之手。

那只好请你去小镇上考察一下了,编辑说。如果是真的,可以考虑下一期在艺术版面专门介绍一下。现在骗子太多,天才太少,如果真能挖掘出一个天才来,也是我们对世界的一大贡献。

 

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评论家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专门坐灰狗风尘仆仆地来到小镇。评论家从灰狗上下来,看了一眼风景如画的小镇上的秋色,抖落一下身上的雨水,跟着其他的游客冒着雨推开厚重的橡木门,走进飘逸着浓郁香气的咖啡屋。

评论家像一个普通的到小镇上参观的游客一样,排队上洗手间,排队在咖啡屋里要了一杯咖啡,挑了一个靠窗的桌子一边静静地看外面的雨景,一边等着母亲闲下来。窗外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船型咖啡屋前的小径,一簇一簇的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花四处开放着,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椭圆形的窗户玻璃上,一艘小船在迷蒙的海上航行,灯塔巍然屹立在雨中,海鸥在低压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红色的沙滩因为雨水浸润的缘故,显得有些暗褐色。一丛带刺的山楂笼罩在雨雾之中,火红的山楂像是一颗颗玛瑙做成的珠子。

太美了,评论家心里暗想。以后退休了可以考虑到这里来。

等母亲招呼完所有的客人后,评论家走到柜台边,跟母亲聊了一会儿天,夸奖母亲煮的咖啡味道纯正,比纽约的咖啡店的好喝。母亲很高兴,热情地向评论家介绍着小镇上的风景,推荐评论家去海边走走,看看雨雾中的灯塔和沙滩。评论家喝着热热的浓郁的咖啡,有礼貌地点着头。

听说这里有个小孩画画很好,评论家貌似不经意地说。是你的孩子吗?

是我儿子,就在那里,母亲指了一下一个桌子的底下。店里只有我一个人照顾客人,忙的时候经常顾不过他来。他从小喜欢坐在桌子底下自己玩,现在还是习惯坐在那里,无论玩还是画画。

我可以看看他画画吗?评论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可以,母亲带着笑说。

评论家端着咖啡走过去,在桌子边蹲下来,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评论家蹲在他身边看着,像是聊天一样问他何时喜欢上的画画,何时开始画画,并且当场出题,问他可不可以画一幅沙子上的城堡。他拿着彩色的蜡笔,信手在白纸上涂去,几乎毫不思索,也从不修改,从不重复。几只彩色的蜡笔像是传说里的魔笔一样,不一会儿就在白纸上画出了一幅逼真的沙子堆成的城堡。评论家看着他画的时候,杯子里滚烫的咖啡倾斜着撒了出来,撒了一脚面都没有发觉。

 

简直是莫扎特第二。评论家回到《时代周刊》之后,瘸着被烫伤的脚对编辑们说。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位画家----包括最伟大最著名的画家---能够像他这样一挥而就,不用修改就完成一幅绝美的作品。

评论家把他暗自采访来的一切,都写在《时代周刊》刊发的一篇文章里,标题就叫《小镇上的莫扎特》。文章说,如果世界上真有天才的话,那他无疑是天才儿童之一。他既没有名师指点,也没有进过专门的艺术学校,但是他的画就像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一样色彩朦胧而充满神奇,无拘无束,充满小镇的清新的空气,带着儿童特有的幼稚和童真。更绝的是,他画画时不打草稿,也不修改,就好象那幅作品早已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的手只需像打印机一样把画打印出来就成了一幅精美的杰作。这简直就像传说中的莫扎特谱曲,上帝把曲子早已放在上帝的宠儿的脑子里,他只需用双手演奏出来就可以了。

 

一股灰白色的光隔着厚厚的窗帘透了进来,在她的被子留下了一截漂白了的痕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外面静悄悄的,既没有人也没有车经过。从窗户的缝隙里她看见外面的雪洁白得耀眼,玻璃窗的底部还结了一层冰花。她都不记得昨晚最后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记得哭了一场之后,哭累了,睡得死沉死沉的。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她的目光凝视着屋顶上的一处茶杯大的圆圆的水痕。水痕的边际是暗黄色的,像是茶水干枯后的留下的圆圈。她猜测那一定是过去漏雨留下的痕迹,或者也许是房顶上雪化了留下的。没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心里很空,空得像是一片割过的麦田,心情有些萎靡不振。屋内的空调在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响声,像是夏天的蚊虫在耳边煽动着翅膀。她翻了一个身,把一只胳膊插进枕头下面,脸埋在枕头里,竭力地想着她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时刻。

而这一切都快结束了。她觉得心里像是有一股长期积压的郁闷在折磨着自己,她想把这种痛苦喊出来,但是她喊不出来。

在最后看望父母的时候,她觉得身体很虚弱,像是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消耗掉了一样。她母亲问她是不是病了,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憔悴。她说是路上坐火车颠簸的。在父母家,她总是微笑,虽然没有力气了却仍然抢着做饭做菜打扫卫生,让父母在一边看着休息。她把客厅的木质地板擦得铮亮,把厨房里的壁橱和炉子也都擦干净,把炉子周围的墙上贴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新铝箔纸,把家里有些漏水的水龙头给换成新的,还把厕所的马桶座给换了。母亲说原来的马桶座坐着不舒服。她看到家里的沙发旧了,弹簧不好了,坐着的时候有些塌陷下去,就去了附近的家具商店,在那里买了一套新沙发,让卖沙发的给运到家里来,把旧沙发抬走,换上了新沙发。她父亲说她懂事了,过去回家来总是坐着或者躺着休息,都是妈妈给她做饭吃,也从来没有帮着收拾过家,这次完全不一样了。母亲说回家了就好好休息,那些事留着让你爸去做,或者等到春节放长假的时候再做。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看他们。春节她不会再回来了,只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看着他们。

 

她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微弱地响了一声,知道是手机在提醒她有短信等着她去读。她翻过身,伸手拿过白色的手机,举到眼前来。她按住底下的小圆键,漆黑的屏幕顿时亮了起来。她看见上面有一条他发来的短信,是昨晚他上了飞机发的,说已经坐上了飞机,如果飞机准点降落的话,下午五点就能坐灰狗到小镇了。他叮嘱她好好休息,要是想出去,可以到附近的海滩去看看。出门要多穿点儿衣服,海边风大,比陆地要冷。她看着短信,好像看见他坐在靠着舷窗的座位,低着头在往手机上敲字。他的手很笨拙,在手机上敲字总是敲错,有时敲错了字会闹笑话。自从他们各自回家去看父母,他们有两个多星期没有见到了。这两个星期,就像是两年一样漫长,长得无法忍受。

她放下手机,把双手捂在脸上。他真的要来了,就要来了。

 

小镇上的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小镇上出了一个天才人物。

冬天凛冽的寒风第一次从海面上吹到船型咖啡屋,在舷窗一样的窗口上吹出一溜晶莹的冰花的时候,母亲收到了画家寄来的一期《时代周刊》。刊物的封面是那幅蓝色的清澈的眼睛,清澈得像是可以看见底上散落的硬币和游动的鱼的溪水。随着刊物寄来的是一封信,画家说《时代周刊》的文章给小镇上的天才画家敲开了门,他愿意作为代理,把画推销给纽约的艺术品收藏家,能够让她富起来,让她的儿子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成功的画家。母亲没有声张,悄悄地把杂志藏了起来。她给画家回信说,感谢画家的好意和帮助,只是她的生命无多,只想跟儿子在小镇上有个安静的生活,渡过生命的最后几年,别的就不奢求了。

虽然母亲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时代周刊这件事儿,但是它还是像一件轰动的新闻一样在小镇上传开了。

 

第一个来咖啡屋道贺的是镇长,手里卷着那一期《时代周刊》。

镇长到海那边的城市去见省长,在省府的会客室里坐着的时候,看见了这期杂志。省长告诉镇长说,小镇的底下可能储藏着巨大的石油储量,壳牌石油公司准备派一些勘探工程师去小镇,挖一口井来验证。想想看吧,省长兴高采烈地对镇长说,要是壳牌在小镇投资,把小镇搞成一个石油基地,今后你们小镇就富足起来了。我们能靠小镇收多少税和执照费,赚多少钱啊。省府这么多年来一直为高居不下的赤字发愁,今后就能靠小镇上收来的税抹平赤字了。

省长接着问了小镇上的一些情况,询问镇上有多少人口,讨论了一下如果石油公司进驻小镇,镇上的人怎么办,最后夸奖镇长说,小镇上人杰地灵,不仅风景美丽,而且出人才,小画家都上了时代周刊了。镇长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周刊的封面的画,听省长这么一说,赶紧拿过杂志来,仔细把里面的文章读了一遍。

从省府回来的路上,镇长手握着杂志,心潮澎湃。想着小镇上以后可以用观看天才画家作画来作为旅游的一个热点吸引游客,同时如果壳牌来小镇钻井的事儿成真,小镇今后变成石油基地,石油美元滚滚而来,那能够赚多少钱。靠着收上来的税和政绩,今后竞选省长的路就算铺平了,也许从此以后官运亨通,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政治家呢,镇长心里盘算着。

 

回到小镇之后,镇长没回自己家,先去了咖啡屋。镇长进到咖啡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咖啡屋里人不多,只有几个小镇上的人坐在屋里聊天。镇长是个很懂得拉拢人心的人,他进屋后跟每个人都满脸笑容地打招呼,告诉人们说他刚见了省长回来。镇长是一个出名的话篓子,天生的一张爱说话的嘴,从落地呱呱大哭之后,嘴就没有闭上过。人们说,要想让镇长把大嗓门闭上,得有人拿线来把嘴缝上。因为镇长的大嗓门,镇里选举的时候,没人敢跟镇长竞争,因为镇长一嗓子能从镇子的北头喊到南头,比教堂的钟声都响亮。

有什么好消息吗?有人看见镇长的涨红的脸问镇长说。

有好消息,非常好非常好的消息,镇长站在咖啡屋中央大声说。

镇长把省城听来的壳牌石油公司要派工程师来小镇勘探石油的消息添油加醋地传达给了咖啡屋里人,好像明天石油公司的人就会到小镇,后天井架就会立起来,大后天石油就会滚滚而出一样。每个人听了镇长的话都激动起来,都在幻想着小镇上的房子和土地的价格会立马飞涨,心里悄悄盘算着怎样从石油公司手里赚一笔钱。人们不断地问镇长各种石油勘探问题,镇长代表壳牌公司笑容可掬地回答着,俨然是一个钻井专家,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母亲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只在柜台后面静静地听着,擦着一个个咖啡杯子。

还有一个好消息,镇长回答完石油勘探问题后大声宣告说。我们小镇人杰地灵,不光风景美丽,地底下有丰富的资源,还出了一个天才画家。

咖啡屋里的人的眼睛都聚集在镇长身上,不知道镇长在讲什么。镇长不慌不忙地走到柜台前,把卷在手里的杂志摊开来给母亲看。

你知道你儿子的画上了《时代周刊》封面了吗?镇长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这上面说了,他是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太了不起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咱镇里居然能出一个天才画家。

知道,母亲平静地继续擦着杯子说。前一段就收到这期杂志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呢?镇长把杂志封面举起来转着圈让大家看着说。你知道什么人才能上得了这个杂志的封面吗?那都是世界级有影响的人物啊。这里面的文章不光讲了你儿子,也讲了我们这个小镇,说这里是一个面临大海,自然风景独特,非常安静美丽的小镇。有三百公里长的海岸线,东西便宜,旅游的人也不多,这是对我们小镇多好的免费宣传啊,花一百万广告费也买不到这么好的宣传。大家相信我,以后一定会有很多游客要来我们小镇旅游,欣赏我们这里的风景,观看小画家作画。我给你们念念文章上是怎么说的吧。

镇长大着嗓门吐沫横飞地把《时代周刊》的文章当众大声朗诵了一遍,声音大得恨不能连海上经过的游轮和天上经过的飞机都听见了。

你看你看,我们小镇上出了这么好的一个画家,连省长都早就知道了,我还被瞒在鼓里,一直不知道。直到今天省长跟我说起,我才看到这个杂志。我白是一镇之长,天天来咖啡屋,怎么都没有发现呢?小画家呢?小画家在那里呢?我要告诉他,他是一个天才。

人们的目光扫向了桌子底下露出来的一只小腿。他依旧钻在桌子底下画他的画,专注地画着,像是聋了一样,全没有听见镇长在激动地讲着什么。镇长向着桌子走去,在桌子边站住,弯下腰,伸手去拍他的肩膀。镇长的手被急匆匆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的母亲拦住了。

他还小,让他好好画他的画吧,母亲说。他不是天才,他只是性格孤僻,愿意自己安安静静地画画而已。太夸他只能害了他。什么小镇上的莫扎特?莫扎特又怎么样呢?不是年纪轻轻的就悲惨的死了吗?我不要我的儿子是天才,我只要他能像一个普通的人一样,在小镇上平平安安地过一份无忧无虑的生活,做他自己喜欢的事,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自从镇长在小镇上给大家朗读了《时代周刊》的文章之后,小镇果然像镇长预言的那样,游客们突然增多了。游客们从拥挤的灰狗大巴上下来,在小镇上到处拍照,然后进到咖啡屋里来,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

他成了小镇上旅游的一个节目。镇长亲自撰写的小镇旅游介绍上,用大字列着参观咖啡屋里的莫扎特这一项,旁边是船型的咖啡屋的照片和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的照片,还有那一期时代周刊的封面。这个旅游项目很受游客欢迎。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看过那些大师们作画的呢?那些出名的画家都是藏在关闭的画室里作画,不让任何人打搅。也正因为此,所有到小镇上旅游的人,几乎都会到咖啡屋来买一杯咖啡,弯下腰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这个旅游项目还有一个好处,幸运的人能够最后把他的画拿走。传言说有个人把拿到的他的一幅画卖给了洛克菲勒家族的一个收藏家,一夜暴富,跟中了头彩似的。

因为这个传说,母亲的咖啡屋生意更加兴隆了,小镇也名扬在外,游客连年大增,连到小镇的灰狗都不得不增加班次,由一天一趟增加为一天三趟,后来增加到每隔一个小时一趟。灰狗拉来一车一车的游客,他们下了车,就直奔咖啡屋来,等着他画完画后看谁能拿到画。来咖啡屋的人多了,有的时候要在咖啡屋外面排起长队,像是节日参观免费的博物馆似的,要走了一拨人才能再放一拨人进去。进门的人,先在门口拿一张号,等他画完了之后,由镇长亲自摇号,把画赠送给中奖的人。拿到画的人兴高采烈,梦想着这幅画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没有拿到画的人也像是看了一场演出一样,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离去。有的人在咖啡屋前拍照留念,有的人站在他画画的桌边合影,有的人去看镇上的灯塔和沙滩。

只是他对外面发生的这一切都不知道。不论外界如何嘈杂,他很少说话,只是坐在桌子底下专心地不紧不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一个一个童话世界像是乐曲一样不断地随着他的画笔流出来。海底下生锈的埃菲尔铁塔,云层上透明的水母,贴在飞机肚子上的巨大的海星,珊瑚礁围绕的海底宫殿里的白雪公主,被水草绊倒的小矮人,手里抓着金枪鱼的王子,还有他喜欢的那个小镇上的女孩的眼睛。他总是画她的清澈透明的眼睛画不够。小女孩做完功课就来找他,跟他一起坐在桌子底下看他画画,她让他画什么,他就画什么。她想要什么,他总能画得出来。

 

你给我画个爱情吧,小女孩有一次对他说。

周围看他画画的游客们全都笑了起来。爱情你怎么画呢?他们都伸着脖子,好奇地等着看他画爱情。

他没加思索就画了一个沙砌的城堡。倾斜的沙滩上耸立着一个壮观的城堡,城堡有带着箭垛的高墙,有宽敞的大门,有美丽的院子,有大大小小的房屋,有曲里拐弯的走廊,有能看到海面的瞭望塔,有流淌着海水的护城河,有跨过河的沙桥。城堡是金沙做成的,墙壁上的沙子一粒粒的闪耀着金光。

这是城堡,不是我要的,小女孩看着画嘟囔着嘴说。

妈妈说爱情就是沙做的城堡,他的手指抚摸着城堡上的一粒粒沙子说。你要在沙滩上花很多很多时间才能做出一个你想要的城堡来。它很美丽,看着也很坚固,但是一脚就能够踩塌。

游客们笑着的嘴僵硬住了,他们不笑了。他们转过眼去看着母亲,母亲只是在柜台后面低着头平静地擦着杯子。

 

他们的相识很偶然。一个阳光充沛的夏日中午,他们在建国门街上的一个空调开得很足的凉爽的CD店里偶遇。那家CD店在赛克大厦旁边,挨着一个美容院和一个糕点店。店面不大,但装饰得很精致,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披头士的海报。她在找王菲的歌,他在问店里一个新来的伙计哪张CD上有Natalie Imbruglia的《Torn》。伙计没听过这首歌,不知道在哪张CD上。她听过,知道是在一张叫《Left Of The Middle》的CD里,就带着他找到了那张CD。她好奇他为何喜欢这首歌,他说他第一遍听这首歌是在一家星巴克里,一下就喜欢上了。他们聊起了Natalie Imbruglia和一些歌手。她给他推荐了好几盘CD,他都买下了。那天她穿了一件海蓝色的裙子,其实她不记得那天穿得是什么,是他后来告诉她的。他说那天她身上有一股苹果味,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早上洗头用的是苹果味的香波。她也喜欢他衣服上的味道,那天他穿的衬衣很整洁,领口和袖口像是熨过的一样平整,白色的衬衫没有褶,很合身,一尘不染,带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他说他在对面那幢玻璃楼上的一家外企工作,每天早上上班之前都要自己把衬衣领口和袖口熨一遍。她说她在对面不远的一家医院上班,做护士,刚值完一夜的班。他们在CD店门口分手,他向北往高楼走,她向西往地铁站走。她过马路的时候想起他的脸很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他也在回头。他对她笑了笑,摆了摆手。她低头匆匆走过马路,差点儿被一辆车给撞了。

第二次见面也是在那家CD店里,他后来承认说是每天去CD店里看看,在那里等着她出现。而她呢,也是朦朦胧胧地有一种期待,想再遇见他,所以有一天中午也去了那家CD店。她进门的时候,看见他正在低头翻着CD,头发有些自然卷曲地垂在前额上,阳光照在他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很严肃和认真。在那一刻,她开始有些怦然心动,喜欢上了他。他告诉她说很喜欢上次她推荐的CD,后来又买了那些歌手的别的CD。然后他从衬衣兜里掏出了两张王菲在首体的演唱会的门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她,愿意不愿意下个周末跟他一起去看王菲的演唱会。

当然了,她心里说。王菲是我最喜欢的歌星,怎么可能拒绝去王菲的演唱会呢?即使他是一个丑八怪她也会跟着去看的,何况他看上去是自己喜欢的那一款呢。

 

在人群拥挤的首体里跟他挨着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以前虽然她有过男朋友,但是从来没有那种迷乱。他的衬衣上依旧有洗衣粉味,袖口和领口依旧熨得很整齐。他们和别的粉丝们一起举起烧得滚烫的打火机,拉着手波浪般地摇晃。她的脸色被打火机的火苗映得绯红,手心里不断地在出汗,皮肤发热。当王菲唱到“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的时候,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看完演唱会后,他送她坐地铁回家,地铁上人不多,他们小声地聊着天。她知道他名校毕业后直接进了一家外企,做市场营销,经常出差,是负责南方一个地区的业务主任。他说他最苦恼的是喝酒,做营销的经常要跟客户吃饭,无酒不成席,总要互相敬酒。他酒量小,每次都喝得很难受,要去洗手间吐一场。他说有些客户一看就是想捞好处,拿回扣,但是面上总是道貌岸然,说得冠冕堂皇,显得一身正气。他说有个天津的客户就是这样,把价格压得很低,但是还想在里面拿回扣,这样的生意简直没法儿做。她说她在高干病房工作,最烦的是有些病人家属仗着权势无理取闹,鸡蛋里挑骨头。还有些病人很色的看她,用言语或者动作挑逗她,好像他们想对护士怎样就能怎样一样。即使她们受了欺负,院里也要她们忍气吞声,因为那些高干都是惹不得的。他说做营销的一个好处是可以到处走,到处去看。外企出差补助高,住得旅馆很好,南方的省市他几乎都走遍了。他说他喜欢宜昌那样的中型城市,坐在长江边的干净的石阶上,看江上过往的轮船。她说她喜欢南京,那里有梧桐树和夫子庙,还有秦淮河。他说他也喜欢南京,喜欢南京的中山陵,每次到南京出差都去爬中山陵。

不知不觉中,地铁很快就到站了。他说要送她到住处,她说不用了,时间不早了,要他早些回去休息。外面下着小雨,时间也快到午夜了,他说他不放心,坚持要送她。她拧不过他,只好让他送。他们没有带伞,他把一张报纸折起来给她遮着雨,她说不用了。好在雨并不大,只是一丝一丝的飘下来,打在皮肤上有点儿凉。她喜欢在潮湿的小雨里沿着街边走,让凉风掠过脸庞,吹乱头发,就像吹乱了的心绪。

他们在小雨里沿着街头走着,就像是在电影里一样。她只是希望这个雨中的场景能够是一个漫长的慢动作场景,即使全部影片都只是这个场景她也会喜欢。她喜欢他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带着自信,让人安心的声音。当他讲起他喜欢的书籍和音乐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温和,充满磁力。她喜欢爱读书和爱听音乐的人。这个城市里按摩店和网吧越来越多,书店越来越少,人们都把业余时间用在看电视剧,打麻将,玩手机,吃饭和高谈阔论上,很少有人安安静静地读书和听音乐。她喜欢他身上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也许里面夹杂着他皮肤的味道和雨水的清新的味道。她喜欢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清澈的温柔的眼神。走过树下的阴影时,她会有一种无名的紧张。她从来没有爱上过别人,不知道爱的感觉是什么。在那个晚上,偶尔他们的身体会碰到一起,又赶紧分开。她的手有几次蹭到他的手,每一次都在她身上引起一阵颤栗。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变得有些轻,语速有些慢,嗓音有些颤抖,甚至有些矫揉造作,不像平时的自己了。她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涌起,有一种不自然的颤栗让她紧张,有一种想要他抱一下的渴望。如果他要吻她的话,她想她不会拒绝的。

雨夜,昏黄的灯光,寂静的街道,被雨水打湿的贴在脸颊的头发。紫丁香在街边开放,花香沿着街道弥漫着,公共汽车在身边驶过的声音显得很遥远。天空变成了暗紫色,街灯下细雨在屋檐坠下,像是闪着光的铝箔墙壁。她像是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走在玫瑰花瓣铺成的小径上,在夕阳里走过古色古香的石桥,桥边的橘子树上落满白鸽。她住在医院给护士们住的宿舍里,平时这样晚回宿舍,她总是走得很快,有些害怕夜色里会出来坏人。此刻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全,一点也不着急回宿舍。她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欢愉,想这样跟他在雨水里永远的走下去。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她的宿舍楼下。他跟她道别,感谢跟她在一起的这一个美妙的夜晚。他们在楼下分手,她飞快地跑上二楼,打开门,跑到窗户前去看他,正看见他站在一颗槐树下点烟。他熟练地把烟叼在嘴上,低下头,右手按住打火机,左手护着右手挡着风。一股细长的小火苗升起,舔着烟卷的一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的一侧,他吸了一口烟,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背影不久就消失在黑夜里。她离开窗户,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和迷惘,有一种想哭一场的感觉。原来幸福可以让人哭泣。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足足四个小时没有睡着觉,心里在不断地想着他,盼望着能够再一次见到他。

那时她知道,她遇见她的另外一半了。

 

镇长盼望的石油公司的工程师一直没有来,而小镇上的游客,在经过最初的热闹之后,慢慢的也减少了。毕竟,很多人只是凑个热闹来小镇,过后就再也不会来了。那些想通过拿到他的画来赚钱的人,发现他的画大多数也都是平平淡淡,卖不出价钱,就再也没兴趣坐灰狗来小镇了。咖啡屋逐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灰狗大巴的班次也减少到原来的每天一班。渐渐地人们把他给忘掉了,谁也不再想起这个小镇,也不再想起这个小镇上的莫扎特。镇长得了抑郁症,不怎么来咖啡屋了。没有石油公司,没有那些游客,镇长的从政梦就像泡沫一样破灭了。

他和小女孩都慢慢长大了。这些年里,他个子长高了,钻到桌子底下的时候桌子会碰到头。他也不那么自闭了,终于可以从桌子底下出来,坐在桌子旁边画了。他母亲托人给他买了一个画架,放在咖啡屋的一个靠窗的角落,从此后他一有时间,就会在画架前画画。他不善言辞,跟人说起话来有些腼腆和木纳,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无穷无尽的才思才会从画笔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用画画去跟人交流,画室内和室外的静物,画大海画天空画沙滩,画咖啡杯画墙壁画灯光,画咖啡馆里来来往往的人的面容和脚步。

他不再是小镇上的一道风景,不再有人围在他身边看他画画,等着把他画完的画拿走。而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件好事,因为咖啡屋不再那么吵闹了,他也可以更加自由的跟小女孩在一起,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了,也不必把自己的画都送人了。他的画依然不断地出现在各类美术杂志上,后来的一幅沙滩上的鱼被陈列在国家艺术馆里。他成了在国家艺术馆展览的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画家。所有在国家艺术馆看见这幅画的人都叹为观止。

上中学的时候,他跟小女孩一起坐校车去另外一个镇子上学。小镇太小,只有小学,没有中学。每天他背着书包跟小女孩一起等校车,一起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一起上车,一起在海滨公路上看着窗外的郁郁的青山和蔚蓝的大海,一起下车,一起进教室。放学的时候,他们一起在学校等校车,一起坐校车回来。女孩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她性格开朗,爱好活动,在中学里的各个方面很优秀,老师都说她将来一定会上一所好大学。而他呢,依然性格内向,在学校很少说话,上课的时候自己坐在座位上画画,各门成绩都不怎么样。

 

我想到海的那边去,女孩看着校车外的大海说。等我高中毕业了,我一定要到那边去。

咱们这里不好吗?好多人都到咱们这里来旅游呢,他漫不经心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

这里?每天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山,一样的路,一样的树林,一样的海面,她咬了一下手指甲说。一样的信箱,一样的后院,甚至一样的面孔。我都烦了,你不觉得烦吗?

我觉得挺好的。海那边有什么好的?他反问说。

有游乐园有动物园,她扭头看着他说。有各种餐馆,有电影院,有书店,有公园,有高楼,有博物馆,晚上有很多可去的地方,有很多派对,在那里你会认识很多人,还有很多很多机会,很多在小镇上一辈子也得不到的机会。你不想去那里吗?

不想,他说。妈妈说我最适合在小镇上待着。再说,我要走了,妈妈怎么办呢?咖啡屋怎么办呢?

你可以带着你妈一起去啊。

可是妈妈不喜欢那里,妈妈原来就住在那里。

但是,小镇只有这么小,你一辈子能做什么呢?守着你的咖啡屋?你不想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像毕加索那样的伟大的画家吗?小镇就像是一个鸟笼子,你是想做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还是想在海上自由飞翔呢?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妈妈说我不适合外面的那个世界。

 

高中毕业的那年,女孩走了,如愿以偿地去了海那边的城市去上大学,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你想跟我一起去那边的城市吗?她走之前再一次问他说。那个学校有艺术系,你可以在那里学习绘画理论的。

他依然摇摇头。在高中最后两年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忙着搞好成绩,申请大学,只有他对成绩既不在乎,也没有申请大学。一下课他就回到咖啡屋忙活,一有空闲就继续站在画架前画画。他从来没有想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没有想去上大学。母亲病入膏肓,医生说只能再活一年了。母亲不想住医院,想在小镇上安安静静地渡过最后的日子。他不能在母亲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离开她,不想让母亲自己在小镇上,他去别的地方读书。他要陪着母亲走完最后的岁月。

 

女孩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就在咖啡屋前面不远的灰狗车站上的车。他在车站送她,在站牌底下帮她拉着行李箱,最后一次跟她肩并肩站在一起。她说小镇太小了,太冷清了,太枯燥了,太单调了,太乏味了。她喜欢外面的世界,那个精彩的,有酒吧有舞厅有赌场有冰场有摩天大楼,有电影院有画展有露天音乐会有爵士音乐节,有各种肤色的人各色各样的建筑,到了午夜时分依然灯火通明充满活力的世界。车启动的时候,她在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以后到了假期就会回来看他,跟他一起去小镇的冰激凌店吃冰激凌,在海边捡贝壳。他忍住心里的悲伤,微笑着跟女孩挥手道别,发誓说以后会再见,心里却知道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了。

灰狗开走了,在他的眷恋的目光中离去,沿着咖啡屋前的枫树和石子路,拐上了岩石遮住的海滨公路。灰狗启动的时候,惊飞了一群栖息在灌木丛中的灰鸟。阳光像是铁锈一样蚀进了他皱起的眉间,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像是把心里的苦涩都攥在拳头里,藏在口袋深处。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咖啡屋,走得很慢。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留下清晰的弧线。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颗死去的树。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生是寂寞的,因为那个让你不寂寞的人不在了。当那个人走了之后,整个世界就遗弃了你。咖啡屋再也不是原来的咖啡屋,画板也不是原来的画板了。

她刚到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给他寄回过几张明信片,上面有夕阳照耀下的海港,岸边的两幢形状像是立着的牛奶盒一样的玻璃大厦在夕阳下反射着金黄色的光。他没有电脑没有email,女孩后来给他用笔写过几封信,讲述学校里的课程和快要到来的考试。

然后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高中毕业后的三年里,每天他都在咖啡屋里忙碌,什么都不让母亲做,只让母亲坐在一边休息,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提醒他一下。母亲坐在沙发上跟镇上的女人们家长里短的聊天,女人们都喜欢有空来这里坐坐,跟母亲说说话,八卦八卦镇上的事儿,聊聊女人间的共同话题。那是这个咖啡屋最热闹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孩子的喧闹声。在母亲的最后的日子里,母亲走不动路了,他每天把母亲从楼上背下来,让她靠在沙发上,看着咖啡屋里的一切。母亲看着咖啡屋里往来的客人,看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他站在画架前画画,眼里充满了离开人世之前的眷恋。

母亲有时也问起他喜欢的那个小镇女孩在海那边的城市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会回来看他。他总是告诉母亲说,等假期女孩就会回来看他了。母亲总是夸那个女孩,说她聪明漂亮,过去总是来咖啡屋找他玩。

只是女孩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了。

 

有时他会想起女孩来,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像是扎了一根刺一样的隐隐的疼。是那种说不上很疼,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的疼。那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来,会觉得心上被扎了一下,让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疼。他不知道为何会想起她来心里会疼,难道他们不是曾经很快乐的在一起吗?那时下课后他在咖啡屋忙着招待客人,画画。每天她都骑着自行车,沿着镇上的崎岖的小路骑过来,把自行车放在咖啡屋门口,带着书包来到咖啡屋,坐在靠墙角的一个小桌上做作业或者看书或者看他画画。她喜欢读书,做完作业后,就在书架上找一本小说来读。他喜欢看见她在咖啡屋里坐着,看见她在那里做作业或者看书,他就心里觉得很快乐。她不在的时候,他会心里觉得很烦躁,觉得不安心,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一样。她离开了小镇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习惯。他觉得很郁闷,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的郁闷。半夜里醒来,他看着窗外的苍白的月亮和深蓝的夜幕,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艘在夜色里航行的孤单的船,一艘在海面上茫然漂流的桅杆船,一艘疲惫的船,不知道该去哪里,停泊在哪里。

从女孩离开镇上的那一天起,他的画风也开始变了。每一张画,虽然依旧带着孩子一样的天真,里面却透着一种悲哀,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说不出来的伤心,就像坐在一棵大树下,看落叶被秋风从地面纷纷卷起在空中乱飞的感觉,又像一个人在秋雨里行走,被细雨打湿肩膀的感觉。画中偶尔会出现一笔温柔的色彩,随后又会被低沉的忧伤代替。

难道那一切都过去了,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他没有告诉过她,他心里其实很喜欢她。

她也没有。

 

他母亲比医生预言的活得长,在他高中毕业三年之后才去世。母亲是一天早上突然离去的。他在楼下给母亲做早餐的时候,听见楼上响了一声。他跑到楼上,看见母亲垂头坐在卧室的圈椅上,手里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白色的咖啡杯子碎成了几块,褐色的咖啡洒在母亲的睡衣上,还洒了一地板。

母亲死去的时候面容很安详,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微笑。失去了母亲,他比失去了亲生父母还要悲痛。是母亲在飓风里救了他,领养了他,把他养大。这些年来,母亲靠自己的双手,还清了开咖啡屋时借的银行的贷款,把咖啡屋留给了他,让他可以在小镇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只要他能做咖啡和甜点。

 

母亲去世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长,长得就像是流不完的溪水。一阵阵北极的寒风从海上吹来,像是连绵不绝的波涛,吹走了小镇上的游客。天气冷,游客少,镇上的人也不怎么来咖啡屋聊天了,大多数时间只有他自己在咖啡屋里。

本来就有些内向的他,自从母亲和他喜欢的女孩都不在咖啡屋之后,就更加低沉了。他很少说话,几乎也不迈出咖啡屋去。小小的咖啡屋成了他的全部的世界。他在里面干活,睡觉,画画,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就隔着窗户眺望着海那边。

他看不见海那边的城市,看不见那座城市里的摩天高楼和霓虹灯,只能看见天水交接处的厚重的灰云和迷雾一样的海面。他皱着眉头在窗户前沉思,咖啡屋里的人有时好奇地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能在窗户前站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看着海边的白色的木板房,看着那些覆盖着白雪的褐色的礁石,云层底下低翔的海鸥,水上漂浮的冰块,昏暗的山林和一片一片覆盖着白雪的灰白得让人绝望的沙滩。他看着灰色的云层,像是有很多问题要从中找出答案。但是他找不出答案来。

日子如梭的飞过。女孩离开小镇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每天看着窗外的灰狗车站,看着灰狗带着一身疲惫和泥土进站,看着不多的旅客满面倦容地从灰狗上下来,盼望着能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小镇上来了一拨石油勘探工程师。他们在小镇上竖了一个打井的机器,没日没夜的往岩层深处打井。哐当哐当的机器声凿破了小镇上的平静,小镇从此也再不一样了。

十年了,但是那个身影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真的要来了。

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希望他来又不希望他来。这是一趟死亡之旅,虽然她想跟他一起携手离开人世,但是如果他能够忘掉她,好好活下去,她也会很欣慰的。她知道没有他在身边,她已经死了,所以离开这个世界只会减轻她的痛苦。而他呢,没有了她可能会痛苦一段,但是以后会恢复过来,也许还会找到自己的幸福,重新快乐起来。她跟他说起想要离开人世的愿望的时候,原本是想告诉他自己心里的想法,没想到他说如果那样的话,他会跟她一起离开。她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说得是真话,于是开始计划这趟通向天国的旅程。但是在他们各自回家去看望父母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父母,突然想到他的父母会多么的伤心。他过去给她讲过许多家里的事情,讲得最多的就是他的母亲。她知道他对母亲的感情,知道从小他就是被母亲宠着长大的,知道他的父母婚姻不幸福,但是他的父母因为有了他并没有离婚。她知道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不好,母亲说要靠着他来养老。她不敢想像他离开人世之后,他的母亲是否能够经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她知道自己父母还好一些,因为他们毕竟依然很恩爱,在她离去后能够互相安慰。而他的母亲能去依靠谁呢?那个可怜的女人,看着儿子成长可能是她的唯一的快乐和希望了。想起他的母亲她就觉得有些内疚,想他的母亲知道他们一起离开人世的消息后,一定会怪罪她把他带走了。我一定是个很自私的人,她想。无论怎样我要他跟我在一起。

她掀开被子,穿着睡衣光着脚走到窗边,掀开窗帘来看,看见一只小松鼠从雪松上跳到白雪覆盖的草地上,在雪上蹦着,栗色的长尾巴一晃一晃的。松鼠不时停下来用爪子挠开雪,寻找着雪下埋藏的松果。可怜的小松鼠。她有一种想光着脚跑出去的冲动,想把桌子上放着的一袋坚果零食洒在雪地上,给小松鼠吃。小松鼠跳跃着消失在一颗雪松后面,再也不见了。

她放下窗帘,去浴室里脱了衣服,冲了一个澡,在冲澡的时候还在想他。他们经常能想到一起,甚至在同一时间说出同一句话来,过后吃惊地看着对方,惊异于他们的想法可以如此一致。她相信跟他一定是有前缘,不然无法解释为何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他是一个笨拙的人,做事笨手笨脚,但是对工作很认真,对约会很准时。他对别的人都很粗心,只有对她很细心和体贴。他经常出差,每次出差回来,都给她带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回来。他知道她是王菲的粉,特别喜欢王菲,于是收集了有关王菲的各种报道,从上面找到了王菲父母的名字,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王菲父母的住址,然后请一个美院的朋友照着王菲小时的照片画了一幅素描,把素描和一封信寄给了王菲父母。他在信里告诉王菲父母说,长期以来一直是王菲的粉丝,想用这幅素描换一个王菲签名的照片,落款是她的名字和地址。不久之后,她很差异地收到了王菲的一封信,信里感谢那张素描,说引起了小时的很多回忆,说小时自己胖嘟嘟的,扎着两条小辫很难看,老觉得自己是个是丑小鸭。信里附上了一张背面有签名的王菲高中的照片,感谢她是一个这么上心的粉丝。她猜到了是他干的,拿着王菲的信和照片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呵呵。她问他为何把素描寄给了王菲父母,而不是直接寄给王菲。他说哪个家长不喜欢看孩子小时的样子呢,他们一定会把素描和信亲自交给王菲的。王菲是个很孝顺父母的人,父母让回信就一定会回的。

 

这个世界很难,这个世界很让人绝望,连死其实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她走出浴室的时候想。死亡其实是一种奢侈,有时你没有办法,为了不让自己的亲人伤心,只好忍痛继续活着。她多么希望他们都是无牵无挂的人,那样离开这个世界就会心安理得多了。她知道人们经常说,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但是对她来说,死亡比活着更容易,你只需要咽下十片小药瓶里的三唑仑安眠药,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就都会消失了。

在梳妆台前拢理湿漉漉的头发的时候,她看见镜子里的眼睛很红肿,肿得鼓起来,显得很难看。她拿出眼线笔来,仔细地一笔一笔画着眼线,又在眼皮上涂上一层青黛色,尽量遮掩着红肿的眼皮。再过几个小时他就会到了,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过,也不想在他面前哭泣。

最后在一起的日子,她想让他们过得快乐一些。

 

昨天他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空白的画板,不知道该往上画什么。这么些年来,他一直随意地画着,画小镇上的景物,画小镇上的人,画咖啡屋里来来往往的旅人。他几乎不用思考画什么,每次站在画板前拿起画笔,笔尖自然而然地落在画板上:一只解开鞋带的鞋,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一个放在墙角的旅行箱,一个放着咖啡杯和甜点的盘子,那些静物自己就从画面上逐渐显现出来。

但是今天,站在画板前,他的心绪突然有些烦乱,竟然不知道怎样落笔。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跟小镇上的女孩一起拉着手沿着海边沙滩往汽车站跑,脚下溅起了一片一片的水花。在梦里他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是他知道那就是她。

 

小镇上的女孩离开他有十年了。自从女孩离开小镇之后,他再也没有喜欢上过别的任何人。他并没有去海那边的城市找过她,一开始是因为要在小镇上照顾母亲,后来是因为不知道见了她该怎么办,再后来是因为没有了她的消息。她该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了吧,他猜想,那些小镇上咖啡屋里的相守,在她的眼里也许顶多就算是少女情窦初开时曾经有过的一段朦胧的回忆。也许在她的眼里,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要好的同学,一个两小无猜的朋友,一个内向的腼腆的会煮咖啡会画画的男孩子。

十年过得很快,只是一眨眼,他已经二十八岁了。想想过去,他都觉得奇怪,怎么就一下过来了。做咖啡。画画。期待。十年来他的生活可以凝缩为这短短的几个字。他有一个简单的生活,简单得几乎不能再简单了。从六岁来到小镇上,他从来就没有再出过小镇。后面的十年,他几乎连咖啡屋的门都没有出去过。他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游客却把外面的世界带到咖啡屋里来。他们有的有教养,说话安静而有分寸。有的粗俗,在咖啡屋里不自觉地大声喧哗。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在咖啡屋里谈论着德国的啤酒,摩纳哥的赛车,英国王室的婚礼,上海的房价和北京的雾霾。他们争论着纽约的哪个餐馆最好,这个季节巴黎在流行什么款式的衣服和手包。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好像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对于那些听上去很美妙的他从没见过的东西,他既不羡慕,也不遗憾。对他来说,再美妙的东西都只是纸上的一幅画,你只能看看,却无法留住。岂止是物品了,即使是幸福的时刻和痛苦的经历,也只不过是人生这幅画卷上的一幅画罢了。

他几乎从来没有做梦梦见过她。为什么昨晚会梦见她呢?他不知道。他相信心灵的感应,从读《简爱》那本书时,他就相信那决定命运的三声呼唤“简。简。简”。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也许他会知道,但是现在他还不知道。他看一眼墙上的钟表,又看一眼窗外的灰狗车站。灰狗车站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今天的灰狗晚点了,半个小时以前灰狗就该进站了,现在还没有踪影。十年以来,每次灰狗大巴到站的时候,他都会透过玻璃窗看着灰狗上下来的旅人。每一辆灰狗靠站的时候,总有旅人冲着他的咖啡屋走来。尽管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的心里总是在期待着,从灰狗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每次灰狗进站的时候都给他带来一些希望,这些期待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好像没有了这些期待,他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一样。她会不会有一天从灰狗上下来呢?他不知道。如果她真的从灰狗上下来了,他会怎样呢?他也不知道。他盼望着有一天她会不期而至,一个人提着一件简单的行李从灰狗上下来,推开咖啡屋的门,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用疲惫嘶哑的声音跟他说,我回来了。就像《阿甘正传》里的简妮回到阿甘身边一样。他知道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一个不会出现的场景,一场无法实现的夙愿。但是他还在等着。每天。

 

他看见窗户玻璃上有些发污,像是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似的,留下了一道乌黑的痕迹。他放下画笔,回身到柜台里面拿了一瓶清洁剂和一卷棕色的纸出来。他对准窗上的污痕,用食指扣动着柠檬色的扁瓶子嘴上的朔料把手。瓶子里喷出的浅黄色的清洁剂在空中变成一团细小的雾气,落在窗上,把玻璃上铺满了一层细小透明的水粒,像是一面点缀着万千星星的天空。他放下清洁剂瓶子,从棕色的纸卷上撕下一张来,擦着窗户。棕色的纸在窗户上从左到右移动着,把一颗颗水粒抹平,纸张擦过的地方,玻璃像是水晶一样光洁明亮。他眯着眼看着窗户,看见左下角靠近窗户框的地方还有一个细小的褐色污点,固执地贴在玻璃上,像是调色板上沾上的油彩。他弯下腰,用嘴对着污点哈了一下气,伸出小手指,用指甲扣了扣污痕,又把清洁剂瓶子拿过来,扣住扳机,往污点喷上了一层水点。他放下瓶子,撕下一张新的棕色的纸,用力地擦着。纸在玻璃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玻璃上的污点终于消失了,他看着一尘不染的整面玻璃,一丝满意的微笑浮上了嘴角。

隔着窗户,他看了一眼远处耸立的黑色的井架。在这个美丽如画的小镇上,黑色的井架像是一支刺破天空的荆棘,显得如此的不协调。镇长说这里以后要变成一个石油城。他无法想象,有一天小镇上的人都会离开,换成那些穿着带钉的结实的牛皮鞋的石油工人和工程师们在镇上走来走去。他无法想象这个平静了两百年的小镇,会有一天变成一个井架林立,从地面不断往外喷着黑色的液体,到处堆放着褐色圆桶和铺着灰色管道的地方。那会是一个他再也认不出的世界。那时,他该怎么办呢?

 

一辆灰色的旅游大巴摇晃着从窗前驶过。迟到的灰狗终于来了。灰狗摇晃着疲惫的身躯,带着一路的泥泞,碾着咯吱做响的积雪停在站牌底下。灰色的车门缓缓地打开,一只棕色的女式长靴迈了下来。他放下画笔,身子前倾,眯着眼睛看着灰狗上下来的旅客。他看见了一个女人挎着白色的手包从灰狗上下来。女人的侧面对着他,穿着一个红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很厚的蓝色的围巾,围巾遮住了嘴部。女人的靴子踩在雪地上,高跟扎进了雪堆里。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但是她迈腿的动作和长长的腿有些像是小镇的她。

不会是她的,他告诉自己说。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虽然他这样想,但是还是忍不住从窗口看着灰狗的方向,像是心里依然存着一线希望似的。女人站在灰狗的行李舱旁边,一边等着拿行李,一边四处张望着,打量着小镇。灰狗司机从她的身后绕过,弯腰打开沾着雪和泥的行李舱门。女人的目光向咖啡屋方向看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脸。

果然不是那张熟悉的脸庞。

 

虽然在意料之中,他还是有些失望,像是有一片树叶自心瓣上落下。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过身,拿着洗涤剂瓶子和棕色的卷纸向着柜台走去,弯腰把它们放在柜台后面的壁橱里。他在柜台后转了一圈,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但又想不起来。他把两只手肘放在柜台上思索着。咖啡屋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眉头紧皱,嘴唇闭着,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握在一起,一只大拇哥摞在另外一只大拇哥上,左手的四指握住右手的四指。他坐立不安地在柜台后面待了一小会儿,又重新回到画板前。他看着眼前的空白的画板,拿起画笔来思索着画张什么。他看见女人从窗外走过,手里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女人身上的红色羽绒服比一般的旅客穿的羽绒服要长,看着也薄,像是无法抵御北方的寒风。经过咖啡屋的窗户时,女人向里面好奇地张望着。因为屋里光线昏暗而屋外光线明亮的缘故,她看不太清里面,而他从窗口里看她却看得非常清楚。他看见她的被羽绒服包裹的身体消瘦而纤弱,胸部扁平,脸颊被冻得通红,黑色的头发被风吹起。他看见了她的一泓秋水似的眼睛,那是一双真正迷人的眼睛,瞳孔很黑,双眼皮,带着长长的黑色的睫毛。他心里不知怎么突然跳了一下。他很想跟她挥挥手,但是他没有。女人拉着行李箱的拉杆,跨过马路,顶着风进了咖啡屋对面的那家小旅店。过马路时,女人的身子在风里摇晃着,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跑的一块红绸。

他看着女人的身影和行李箱消失在旅店的门里,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快过圣诞和新年了,一个女人单身旅行,还住进小镇上的旅馆,似乎有些不太寻常。这个小镇很小,没有历史古迹也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最古老的就是那个海边礁石上的灯塔,大概有两百年了。虽然每天有灰狗路过,但是灰狗上的人都是在这小镇上转转就走,极少有人在这里住下。这家旅店是镇上唯一的旅店,只有十几个房间,店主是一个在捕鱼时受了伤的渔民,靠旅店营生。小旅店一直非常安静,直到石油公司的勘探工程师们来了之后,小旅店才热闹了一点,有几个石油公司的工程师们常住在这里。快过节了,工程师们已经都回家度假去了,小旅店夜晚经常一片漆黑,几乎每间房间都黑着灯,黑漆漆的像是一块整齐的岩石。

他突然知道想画什么了。他几乎没有思考,就把画笔放在了画板上。画笔在画布上飞快地移动着,像是飞起来一样。不一会儿,一张女人的头像就出现在了画板上。女人皱着两条细长的眉毛,有些卷曲的睫毛上扬,眼睛眯缝成一条缝,像是在从咖啡屋外面向里面张望。他端详着画面上的女人,觉得好像哪里有点儿像是小镇上的她。他看来看去,最后发现是眼睛。即使眯起来,他画的眼睛也是小镇上的她的眼睛。

 

夜色随着无声的雪沉了下来,轻柔而忧郁地笼罩了小镇。黑暗降临了。小镇里的一间间房屋的窗口里闪着橘红色的灯光。这样的风雪夜里,小镇上的人们守在自己的家里,围着壁炉说笑,没有人来咖啡屋。他一个人坐在咖啡屋里,坐在屋顶垂下来的一个吊灯下,像是站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雾中,倾听着雪压在屋顶的声音。

晚上咖啡屋关门的时候,他走到窗口去拉下窗帘,无意间看见对面小旅店一个房间的窗口亮起了桔黄色的灯光。海边一片神秘的黑暗之中,孤零零的灯光很显眼。一定是坐灰狗来的那个女人住在那里了,他暗暗的想。可怜的女人,圣诞节前自己住到这个偏僻的小镇来。他猜想女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在圣诞前自己来小镇上。

把咖啡屋的卫生打扫完,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他关上了咖啡屋里的灯,拿着一本书上楼去卧室。沿着楼梯往上走的时候,他在黑暗里磕绊了一下,一脚踩空,膝盖碰到了木质的楼梯上,摔了一下。他扶着楼梯把手坐下来,手揉着膝盖,感觉一股钻心的疼,像是骨头被碰裂了一样。海浪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寒冷的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把咖啡屋内的一部分照得惨白。墙壁的阴影部分在散发着绿色,窗棂把月光切割成几块。从他在楼梯上坐的位置正好可以平视窗外。他看见对面小旅店的那个房间里的桔黄色的灯还在亮着。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疼痛,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也许对面旅馆里住的那个女人此刻也无法入眠,正在看着窗外的巨大的苍白的月亮。也许她是在等待她的他,就像是他在等待他的她一样。

 

十一

用唇膏抹完嘴唇,化完妆后,她看着镜子里重新变得美丽的容颜,心情变得出奇的平静。她走回到床边,手向后撑着床,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想现在他应该还在飞机上,也许正在倚靠着舷窗,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着外面的茫茫的云海,沉浸在遐思之中。想起她和他的相逢,她觉得那就是一种缘分。如果那天中午她没有去CD店,也就不会遇见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他。也许他会去她们医院看病,跟她在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的某个电梯上相遇。她端着药盘子,跟着别的护士说笑或者独自站着。他捏着药方,眉头紧皱,焦虑地看着电梯的灯在不断闪亮。在门开时他们其中的一个会跨出电梯,迈进走廊,对另外一个都不会有什么印象,也许都不会注意到和另外一个人擦肩而过。遇见一个人是缘分,能不能在一起长相守就是命了。

她想去海边去看看,但是觉得有些饿了,就想先去吃点儿东西。旅馆里说有免费早餐,她想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她从行李箱中翻出一套干净的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的毛衣,穿好羽绒服,挎上手包,锁上门去了旅馆的前台。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面在看电视新闻,看见她进来,很热情地站起来打招呼。

晚上睡得好吗?老板娘很关切地问她。住在这里习惯吗?

还好,她微笑了一下说。这里真是安静啊。

明天就圣诞节了,人们都回家过节去了,老板娘看着她的红肿的眼睛说。不然的话你会见到一些石油公司的工程师们的,那些工程师们都是男的,可喜欢跟镇上的女人们搭讪了。他们见了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一定会上来跟你套磁的。我们这里有免费的早点,你想吃点儿什么吗?正好我也没吃早点呢,我们可以一起吃。

什么都行,她打量着屋子的四周说。我什么都爱吃。

那我去给你做两个咸肉煎蛋去,老板娘站起来说。你想喝什么饮料吗?我们这里有牛奶也有橙汁。

有热水吗?要一杯热水就行。

有,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做煎蛋,做好后马上就给你端来。

 

十二

琥珀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明明灭灭地漂浮在黑暗的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时睡时醒,睡得很不踏实。海边的温柔的涛声一次次把他唤醒,他睁开眼看着窗前带着铜把手的木质舵轮,想起小的时候扶着舵轮站在窗口,经常想像自己是个海盗船长,正在驾驶着一艘飘着黑色骷髅旗的船只驶向一个藏有无数玩具的小岛。光阴在不知不觉中逝去,暗藏着忧伤的月亮从窗口倒退着离开,迷惘的星星也逐渐远去,浩瀚的银河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朦胧起来。

半夜的时候他想起了小镇上的她,再也睡不着。他坐起来,拉开台灯,伸手从床头拿了一本很薄的小说来看。卧室和咖啡屋四周的墙壁上都立着一排排的书架,上面都是各种各类的小说。那是他母亲从家里拉来的。母亲的家里有成千上万册文学书,都是姥爷在世时收集的。母亲说姥爷是大学里钻研文艺研究的教授,虽然自己没有出名的著述,但是对文学研究颇深,收集的都是世界各国最好的小说。小镇上没有图书馆,这个咖啡屋就成了人们读书的地方。镇上的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可以随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阅读。他的卧室的床头上放着几本最喜欢的书,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从中挑出一本来读。他读书很快,可以说是一目十行。他记不清读了多少本书了,书架上的那上万册书,他几乎都翻过,有的是精读,有的是粗读,有的读了好几遍。每当读到好的小说的时候,他会感动得流下眼泪来。

他翻开那本小薄书的第一页,读着第一段。“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一段他已经读了无数次了,每一次读的时候,他的心里都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一样。咖啡屋里来过一个中国旅客,那个人看见他在读这本书的时候,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他已经记不清故事讲得是什么了,只记得在一条叫做浔阳的江上,一个老了的妓女,在清冷的月光下用琵琶半遮着眼角上带着鱼尾纹的面孔,弹唱着一首怀恋过去美艳如花的日子的歌,在一艘停泊在江心的船上。

自从小镇上的她离去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老了,像是踏遍一座秋山一样的疲乏。即使以后老去,你在我的心里也依然是一样美丽,这也是他想对她说的,如果有一天,他能再见到她的话。细细想来,他都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喜欢上小镇的她的。是同学家的那次sleepover party上他不小心碰疼了她的胳膊?是校乐队的那次联欢舞会她跟他在舞池里跳了一晚?是夏天的那次给她修自行车时她的暗自一笑?是一只电影放映队来小镇上放电影时一起看电影,她把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是在校车上一起擦肩擦出了火花,还是在咖啡屋一起相守守出了感情?从小她就经常来咖啡屋看他画画,中学的时候每天坐校车上学下学也总是坐在一排座位上,那时,他只是觉得她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他跟她在一起,从来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所有的交往,都是微小的细碎的。

好像突然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怦然心动,从此后每天都盼着她来咖啡屋,每天都盼着跟她在校车上坐在一起。只要她在,他的心里就喜欢。他记起有一天早上跟她坐在校车上,她说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点。他解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了自己带的咖啡屋里新做的甜点给她。她说她不要,那是他的早点。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甜点掰了一半塞到她的手里。她谢了他,他也就忘了这件事儿。好久好久之后,在一次英文课上,老师让女生们讲讲自己对男生产生好感的一件事,她讲起了这件事。他觉得很吃惊,这样一件小事,隔了好长时间,她居然还记在心上。

 

她从小镇上离开的时候,他多么期盼她能够不走了,能够留在小镇上,但是他知道她一定会离开的。想起来,他没有把内心的喜欢告诉她,想必也是因为知道她最终会离去,知道跟她无法走到一起。于是很早很早,他就有了和年龄不相匹配的怅惘和忧郁。当她问他想不想一起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他只是摇头,因为母亲的病,他去不了。即使去了,他也不会喜欢那里。他看得出来,她上灰狗走的时候,笑着说再见,眼底却是有些红。他又何尝不是转过身才让眼泪落下来呢?再见变成了永不再相见。从那之后,花季过了,雨季过了,少年的青涩年华也过了。每当听到小镇上的人在咖啡屋里说起她的名字的时候,说她毕业了,说她有了很好的工作,说她有了男朋友了,他就更加沉默了。

他知道,她离开了小镇,就不会再回来了。灰狗站前的回眸一笑,早已变成了风中匆匆而去的背影,变成了沙滩上被潮水淹没的脚印,变成了暗夜里不断袭上心头的涛声,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悲伤。

 

我恨我自己,她有一次在校车上告诉他说。

为什么呢?他问她说。

因为我爸妈老因为我吵架,她凝视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葱郁的树林说。无论我做什么,他们总是因为我吵。我妈总是嫌我做得不够好,我爸总是说让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他们吵来吵去,最后总是吵到要离婚,但是他们又不离,说是为了我。可是我不愿意他们这样吵架,我倒希望他们离了,好有个不吵架的生活。他们这样吵架,还不如离了呢。他们恨对方,但是为了我,只能互相忍受,继续在一起生活。他们以为不离婚对我最好,可是我真烦透了。我想还不如自己死了呢,让他们也好解脱出来。你知道为何我天天一下学就去咖啡屋里找你吗?因为我不想在家里待着,不想看见他们吵架。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他们,再也不回来。

她果然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父母从她走了之后就办理了离婚,各自从小镇上搬走了。而他,也从来没有去海那边的城市去看过她。

海那边的城市很遥远吗?海那边的城市其实并不远。从咖啡屋门口走上十几米,就是灰狗车站。上了灰狗,就迈进了外部世界的拥挤的门。对很多人小镇上长大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是一个精彩的世界,一个带着巨大的诱惑的世界。小镇上跟他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他的那些同学们,毕业后一个一个都争先恐后地坐上灰狗,离开了小镇,去了外面的世界,就像她一样。只有他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把一个画家的名片留给他,告诉他说,如果他有一天想去纽约,可以去找那个画家。那个画家答应会帮助他,会把他的画介绍给各个画廊和评论家。他把那张名片夹在一本书里,再也没有动过。他是一个脆弱的人,对陌生的地方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只想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也不需要外面世界的一切,他无法理解小镇上的人为什么如此向往外面的世界,那些被高楼大厦遮住的天空和迪厅里旋转的灯光难道真的具有魔力吗?他知道那些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人。他们在那边上大学,毕业,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蚂蚁一样地忙碌着辛苦着,每月的收入除了还房贷和支付日常生活之外,所剩无几。他们习惯了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他们不再抱怨,他们甘居平庸,他们被忙碌的生活磨去了棱角,他们的脸上显现着世故与沧桑。但是他们幸福吗?他们的生命过得有意义吗?他不觉得。那些灿烂,那些繁华,那些混乱,那些喧嚣,那些琳琅满目的让人目不暇给的橱窗,那些画满涂鸦的墙壁,那些光怪陆离的建筑,那些车水马龙的街道,却不如小镇的清闲和他面前的小小的画板更加有吸引力。世界再大,依然有限,画笔虽小,却可以飞,可以在画板上画出无限的快乐和忧伤,画出人世间不存在的虚幻的梦境来。他只需要有一个安静的地方,有些清闲的时间,一只有些秃了的画笔,一个残留着斑斓的色彩的调色板,十二管颜料,一个画板,每天让画笔在画板上自由的涂抹。这就够了。

这么些年来,他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甚至连一个可以敞开心扉的朋友也没有。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从来没有朋友。自从小镇上的她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要好的朋友了。世界上有多少擦肩而过的沉默,就有多少欲言又止的惆怅。真正的郁闷,是那种无法倾诉的郁闷;真正的忧伤,是那种无法诉说的忧伤,那种在深夜里醒来,被黑暗吞噬的绝望,那种喘不过气来的胸闷,那种渴望用一把刀从胸口扎进去,让冰凉的空气从流淌着红色的血的伤口处渗入肺部的难受。

这些,他早已经习惯了。

 

没有了她在身边,没有了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和一潭秋水的眼睛,画画的时候他是寂寞的,犹如在稀薄透明的大雾里,茕茕孑立的帆影。当蘸满调色板上混合好的颜料的笔落在空白的画板上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聆听的是海上漂浮的琴声。他背对着柜台站着,像是一个人站在海边残褪荒芜的礁石前,黑色的背影笼罩在夕阳里。那时,一种孤寂的琴声会自海上传来,缓缓地流入他的心底,从心底沿着血管流入指尖,流入调色板和画板。但是他知道,只有寂寞,才能拥有灵魂的自由,只有自由,才能画出痴迷的画。对他来说,画出来的画是暗潮涌动的海的诉说,是透着微光的心的低语,是悬浮在空中的灵魂的自然流露。生命的意义就是知道自己想画什么,然后用一生去画下去。

只是,他心里经常还会想起她来。每当半夜醒来,想起她的时候,他就在日记本上写下几句话,几句他想对她说的话。这些年来,厚厚的日记本上,每一页都是他对她的想念。他把藏着秘密的日记本放在枕头边上,每当看到这本日记,手指在日记本上抚过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涌起一种穿透身体的悲伤。

 

他合上书,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沉思着,想起了小说作者说的一句话:“我从未写过,只是自以为写过;我从未爱过,只是自以为爱过;我只是在紧闭的门前等待。”他的膝盖上的碰伤依旧有些隐隐的疼痛,伤口被蹭掉了一层皮,像是有些红肿发炎。他想起了《救赎》那部片子里的那个倒霉的伤口被感染的士兵,躺在敦刻尔克的冰冷的水泥地上等待撤离。擦亮的一根微弱的火柴下,士兵的手里捏着一摞信,看着最上面一张的明信片上的海边的小房子,幻想着跟爱人在小房子里相聚。伦敦的地下防空洞里,那个睡不着觉的姑娘没有等到士兵,等来的是从防空洞口汹涌而入的水。他掀开被子,光着脚下床去找邦迪。他在靠近窗口的一个黑色的书架上找到了邦迪。拿邦迪的时候,他扫了一眼窗外,无意间看见对面的小旅馆的那个房间的窗口还在亮着灯。旅馆房间的窗帘拉得紧紧的,看不见里面,但是桔黄色的灯光透过窗帘散发出来,他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打在窗帘上,窗帘掀动了一下,女人的影子随即又消失了。灯光在风雪中向外四散着,照在窗外的雪地上,把雪地染上了一片淡橙色,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的安宁。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相怜,甚至有些宽慰。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圣诞之前的雪夜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也不是只有他这一条孤单的风帆,停靠在这小镇的寂静海湾里。

 

十三

老板娘进了旁边的厨房做早点去了。她脱下羽绒服坐在沙发上,好奇地看着沙发旁边墙上的一个布告栏,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卡片和信签,还有一个显得很旧的流线型的可乐瓶子挂在上面,瓶子里面有一张看上去已经发黄的纸。她想起自己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一次跟父亲去海边,往水里扔了一个漂流瓶,也用的是这样的汽水瓶。她想不起来当初在漂流瓶里放的纸条上写得是什么字了。她站起来,走到布告栏前仔细端详着汽水瓶,看见里面的纸片卷曲着,孤独地斜倚在玻璃壁上,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老了的女人在默默地躺着,等待着有人来解开她的身世。纸上的字看不清楚,像是蓝色的钢笔水写的,字迹的颜色早已变淡,像是变得憔悴的女人的容颜。

那是对面咖啡屋的主人放在这里的,老板娘端着一个托盘站在她的身后说。

她吓了一跳,扭过身,看见老板娘弯腰把托盘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托盘里是两盘煎得金黄的咸肉和鸡蛋,还有几片烤好的面包,一杯牛奶,一杯热水,两套刀叉,几张纸巾。

那个漂流瓶挂在那里很久了,老板娘把一杯热水放到她面前说。里面的字谁也读不懂,你要感兴趣的话,一会儿吃完早点你给看看,说不定你能看懂呢。咖啡屋的那个人是个很少出门的人,每年除了在他母亲的忌日到对面的山上去看看他母亲的墓碑,平时总闷在咖啡屋里,不是招待客人就是画画。那年他去完母亲的墓地,在回来的时候,绕道儿去了前面不远的沙滩去看海。在那里,他捡了被水冲上海滩的这个漂流瓶。他看不懂里面写的字,就拿到我这里来,让我帮他看,可是我也看不懂。我就把瓶子给栓在告示栏上了,等着有一天能有一个旅客看见它,读懂它。咖啡屋是小镇上的一景,里面的咖啡做得很好,甜点也不错,你要没事儿该去看看,尝尝里面的甜点,很好吃,比我做得好吃。

我听说了,她用叉子扎着盘子里的煎蛋说。下午我要去那里等灰狗到站。

你别看那里现在很清静,过去可热闹着呢,老板娘一边用刀用力地切着咸肉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咖啡屋的那个人小时候特别会画画,杂志都报道了,说是个画画的神童,像莫扎特一样的神童。那时来看他画画的游客很多,要排长队才能进去。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不画了,游客也慢慢少了,再后来就没人看他画画了。

为什么不画了呢?

谁知道,老板娘耸耸肩说。有人猜是因为他妈去世后他悲伤过度。还有人说是因为他喜欢的镇上的一个女孩去了别的城市后,跟别人好了。具体怎么回事儿谁也不知道,反正有一段他什么也不画了。

 

那他不画画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她好奇地问。

看书,咖啡屋里有好多书,老板娘把咸肉放进嘴里说。都是他妈留下来的。他没事儿就看书。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镇长告诉我的。说是有一天一个潦倒的作家来小镇上体验生活,想写一篇海边的小说但是写了一个开头后就再也写不出来了。作家天天在咖啡屋里愁眉苦脸冥思苦想,有一次起身去上洗手间,把打开的电脑留在桌子上。他呢,收拾桌子的时候走到作家的桌子边,看着电脑上面作家写的开头,就坐下来,在上面敲起字来。镇长说那天正好在那里,亲眼看见他敲键盘,字符就像飞一样地从键盘上蹦出来,像是在钢琴上弹出一串串音符一样,转眼充满了屏幕。他不停地敲着,听不见门响,看不见走进来的人,外部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作家从洗手间回来,吃惊地看着他,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他身后看着,咖啡屋里喝咖啡的人也都围过来看,就像过去人们看他画画一样。谁都不知道他会用电脑,他从来没有用过电脑,也没在电脑上敲过字。就像当初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画画一样,他越敲越快,敲得看的人眼花缭乱,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他敲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住手,等他停下手来时,才看到身后站了一圈人。他看见作家站在他身后,就很抱歉地站起来,跟作家说了声对不起,把电脑和座位都让给作家,自己走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怪人吗?她心里想,不禁往对面咖啡屋看了一眼,多出了几分好奇。

他敲得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没人看清楚,老板娘说。他的手敲得太快,看的人眼睛都跟不上。

哦,她有些失望地说。后来呢?

他以后再也没有敲过,老板娘说。不过镇长有一次说那个作家从小镇走后,写的小说改了风格,像是外星人写的,谁也看不懂,自成一派,居然成了一个名作家。又有人说那个作家后来又来过小镇一次,在咖啡屋里喝了一杯咖啡,把一个奖牌和一本书放在柜台上就走了。

 

后来他又画画了吗?她吃完自己盘子里的咸肉和煎蛋,把手里的刀叉和桌上的纸巾都放进托盘里说。

又接着画了,老板娘把托盘收拾起来说。镇长有一次晚上在咖啡屋坐着,看见他走到了蒙着一块白布的画架前,手在画布上抚摸着。有人要过去看他在干什么,让镇长给拦住了。镇长不想让别人打搅他。但是他没有去拿搁置在画架上的笔,也没有掀开画架上蒙着的白布,而是在画架前闭上了眼睛,手在白布上摸着。过了一会儿,他低着头走回柜台,把手支着下巴发愣。镇长这时才走到画架前,掀开蒙在画架上的白布,发现画架上原来空白的画纸上,出现一幅画,好象是他隔着白布画上去的。只是这幅画再也不像是原来他的画。画上没有他过去喜欢用的鲜艳的色彩,而是整块整块的蓝色和褐色。画面上也不再是欢乐的场景,而是看着让人难受的画面。有人说看见镇长后来把这幅画给偷走了。镇长一定以为那是他的最后一幅画,会很值钱,谁知道他从那之后就恢复了画画,再也没有停。

太传奇了,她摇头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肯定是镇长编的。这里有餐馆可以晚上吃饭吗?

今天是圣诞夜,餐馆都不开门,老板娘走回柜台后面说。镇上有一家小餐馆,离这里不远,但是圣诞夜和新年都不开门。我一会儿也要回家了,家里人都在等着我烤火鸡呢。你要想吃饭,只能去对面的咖啡屋买些吃的,那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门,从来不关门,今晚也不会关门。

好的,她有些失望地说。不过我想先去海滩看看。

海滩就在前面不远,老板娘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副望远镜说。你拿这副望远镜去海边看海吧,这是原来一个喜欢看鸟的旅客走时忘记带走了,拉在这里的,等你走的时候放在屋子里就行了。

太好了,谢谢你,她接过望远镜说。

 

十四

他举着画笔,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鹅毛一样的雪。雪无穷无尽地下着,晶莹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满了咖啡屋前的石子路,把路径,山林,海面,灯塔,沙滩,都笼罩在白色的雾里。一层层的海浪被染成灰白色,海鸥的翅膀在雾中绕着桅杆盘旋着,安静的空气里不时传来几声鸟的哀鸣,冰冷的死寂的海水吞噬着坠下的雪花,海上的潮气透过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门的缝隙钻入屋内。他茫然地看着海面,看着海鸟的背影消失在桅杆之间,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地消失了。他把目光转向了灰狗车站,站牌底下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柱子底下被车轮碾脏了的雪泥被松软的落雪重新盖过,像是刷了一层新的油漆一样。几天来,灰狗一直没有踪影。有人说,因为连日的大风雪,每日经过小镇的灰狗也停运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画笔,把画笔横放在画架的底槽上。他看了一眼左手拿着的调色板,上面混合着灰色,蓝色,黄色和青色的斑斓的色彩。他用一块已经脏了的抹布把调色板上残存的油彩擦掉,把调色板也放在画架上。他端着画画时用的一个洗刷颜料的小水桶走到柜台后面,把水捅里已经变成深灰色的水倒掉,把手洗干净,把套在身上的一件沾染了各种颜料的围裙解下,搭在水池边的一个架子上。他从柜台顶上的壁橱里找出一块白布,回到画架前,把白布罩上了画板,然后转身离开了画架。

蒙上了白布的画板孤独地立在靠窗的画架上,像是被蒙上了面罩的蒙娜丽萨。

 

他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再看他的画。《时代周刊》的那篇文章早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咖啡屋里的莫扎特也早已成了过去。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游客们没有人再围观他画画,镇长也把他从小镇的旅游介绍上撤了下来。只有当人们想找他的时候,才会习惯地看一眼画架。但是,即使站在画架前的身影不在了,人们也不会感到惊奇,因为他们知道他经常要在柜台后面忙碌,招待客人,如果有事可以在柜台后面找到他。毕竟,对于小镇上的人们来说,他的那些画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没有人在意他画什么,画得好还是画得不好。就像咖啡屋里的CD天天播放的音乐,没有人觉得好,也没有人觉得不好,甚至人们都觉察不到咖啡屋里放没放音乐。即使是莫扎特天天在咖啡屋里演奏,日久天长,人们也不会觉得那些曲子有什么奇妙之处了。人们甚至都懒得走过去看一眼他在画什么。

世界在变。小镇在变,只有他依旧没有变,还是十年前一样,做他的咖啡,画他的画。他的画比过去成熟了,失去了一些天真,增添了一些沧桑。他画画的时候,也不总是一气呵成,有的时候只画一半就停在那里,就像正在演奏的一只乐曲在半空中嘎然而止,一只鸟张着翅膀停在半空中,一股清澈的喷泉凝固在空气里。在窗外传来的时断时续周而复始的凿井声中,只有他的画面是安静的,流畅的。他的画笔在画板上游走,像是在空气中翩然起舞。只有在画板面前,他的笨拙的双手才变得如蝴蝶般灵巧,像是一个小提琴手,在纯净的空气里奏出飘逸的音乐来。那音乐里流出的是一种海鸥飞过平静的海面的孤独,一种夕阳缓缓下坠的惆怅,一种烟灰落在地上的哀伤,一种泛着涟漪的等待,一种群鸟飞走后的空虚。

 

小镇上的镇长也没有变,依旧是那个说话声音洪亮,一嗓子可以从镇北头嚷嚷到镇南头的镇长。自从石油工程师们进驻小镇以来,镇长的忧郁症随着机器凿井发出的噪音自然而然的好了。对于镇长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声音比这种噪音更美妙动听了,就好象一摞一摞的钞票在从空中砸下一样。

镇长冒着风雪走进了咖啡屋,用眼睛四处搜寻着他的踪影。他正低头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本小薄书在读,读得像是很认真的样子。柜台顶上的一盏椭圆形的灯照下来,打在他的有些苍白消瘦的脸上,他的长头发垂下来,盖住了脖颈。

今儿怎么不画了?镇长走到柜台边,手扶着柜台的边儿问他说。

累了,不想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镇长,继续低头看着书说。您想要点儿什么吗?

给我来一杯咖啡,像往常一样,镇长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柜台上说。

镇长抬腿坐在柜台边的高脚凳上,看着他做咖啡。他放下书,熟练地在柜台后面忙活着,一会儿就把咖啡做好了。

您的咖啡。他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子端给镇长,微笑了一下说。

他的微笑里带着一种孤寂。镇长看着他的眼睛,看见眼瞳上蒙着一层雾霾,在黑色的阴影后面透出一些忧伤来。

 

一来这里就想起了你母亲,可惜她不在了,镇长喝了一口带着苦味儿的咖啡感叹说。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母亲去世之后,他才深刻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是最疼他的。母亲给他留下了咖啡屋。靠着这间海边的咖啡屋,他不用去上大学,不用去找工作,不需要攒钱买房子。他可以只生活在咖啡屋里,做咖啡,做甜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唉,你们这个咖啡屋,也没有她在的时候那么热闹了,镇长继续说。曾经有一段这里人多得都要在门口排队领号才能进来,那时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来参观小镇一样,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时光啊。

镇长感叹了一会儿后,端着咖啡杯子走到画架前,仔细地看着罩在画板上的白布,像是要从白布上看出后面的画来。白布是一块餐巾布,上面有一些皱褶,边角的地方染上了一点画板上的颜色。镇长用一只手掀开白布,看见里面的油彩还没有干枯的调色板,还有一张画了一半的画。朴拙的画面上是枯黄的海底,一蓬蓬干枯的失去了颜色的花像是水草一样在水底摇曳,几只灰白色的鱼贴在海底游着。

他们刚发现了小镇地下蕴藏的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镇长把白布放下说。以后这个小镇要变成石油城了。所有的房屋都要拆除,所有的居民都要迁走。石油公司出钱,省府负责安排迁移。你的咖啡屋也得被拆了,恐怕以后你没办法在这里画画了。

他伸出一只手指来,放在嘴唇上,指了指屋角的音箱,示意镇长不要说话。CD里正在放着ANDY WILLIAMS的《Speak Softly Love》。镇长把咖啡杯放回柜台,推开门冒着风雪走了,厚重的橡木门在镇长身后咔嗒一声关上,咖啡屋又回到了寂静的状态。他看着屋内,缠绵悱恻的音乐从屋顶上倾泻下来,仿佛把屋内的灯光也拉暗了下来。吊灯散发出的暗淡的灯光里,一个穿着紫色的衣裙的女孩在靠着窗口的桌子上看书,一个英俊的少年的背影从他的眼前闪过,端着一杯草莓smoothie和一碟甜点向着女孩走去,木质的地板在少年的脚下仿佛变成了西西里的黄绿色的田野。少年把红色的smoothie和诱人的甜点放在女孩面前的桌子上,点头微笑,然后窘促地转身离开。女孩在少年身后笑了笑,停下笔来,捏起一块巧克力色的甜点,仰头侧耳细听着音乐。音乐也是那首《Speak Softly Love》。她听到“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的时候眼眶湿润了起来,好像乐曲清晰地温柔地拨动了内心深处的易碎的水晶。

 

十五

太阳在海上高高地升起,把周围的云层抹上一层蛋黄一样的颜色。海边的灰蒙蒙的雾里,她站在灯塔下的一个简陋的栈桥上,举着望远镜在看礁石上栖息的水鸟。她一直向往着在海边看鸟,但是过去从来没有能够这么做过。那些长着白色的翅膀和灰色的肚皮的海鸟,它们的翅膀轻盈地掠过海面,扑打着消失在云层的阴影里。银青色的海水卷着灰白色的波涛滚滚而来,波涛淹没了岸边被岁月侵蚀了的带着黑色斑点的木桩,涌上了粗粝的沙滩,像是要扑上木质栈桥来。波涛撞击了一下栈桥的木桩,溅起的水花蹿上了栈桥,扑到了离她的脚面一米远的地方,消失在木板的缝隙里。栈桥在水中轻轻摇晃了几下。她放下了望远镜,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被海水打湿的木板,又继续举着望远镜瞭望不远处几艘渔船的桅杆。渔船一定好久都没出海了,桅杆上落着厚厚的雪,像是岸边覆盖着雪的树枝。一艘十几米长的游艇靠在岸边,游艇顶上和甲板上包着一层雪,就连长方形的黑色的窗棂上也堆积着一些雪。

十二月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栈桥,穿过她的身体,把栈桥后面的石板路上的雪卷起在空中飞舞。栈桥不长,伸出海面的地方只有十几米,一层厚厚的木板被短粗的圆木固定在水面上。几把木质长椅固定在栈桥上,椅面上堆着小山包一样的雪,像是好久都没有人坐了,上面印着海鸥的细小的脚印。栈桥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有些腐烂的木头栏杆,栏杆上罩着一张网孔很大的破损了的尼龙渔网。咸湿的潮气在海风中弥漫着,闻起来像是森林中弥漫的青苔的味道。一层又一层的波涛从地平线滚滚而来,闪烁着特有的银光,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海上的一切。冲上沙滩的波涛丧失了力量,像是千百条小鱼洄游一样从沙子上疲惫不堪地退去,带着豆子撒在纸上一样的密集的响声。

她站在木质长椅边,望远镜移向了岸边耸立的灯塔和塔边一片刀削一样的悬崖峭壁。石崖上刻着一条一条的天斧的痕迹,阴沉地连绵在岸边,像是囚禁基督山伯爵的环形孤岛。几缕厚厚的灰云飘在灯塔后面,衬托着灯塔的严峻和沉默,岩脚下泛着一层海水撞击出来的白色的雾气,水花散落在岩边,像是男人刮胡子的泡沫。从侧面看去,她的逆光的一半脸部笼罩在光线的阴影之中,像是一个黑色的剪纸。她的嘴唇紧抿着,随后又张开,长长的黑睫毛眨了一下,像是一只黑蝴蝶张开了翅膀。一缕黑色的头发被海边的风拂到脸颊上,头发梢触摸到了她的有些上翘的嘴角。她咬了一下嘴唇,从望远镜里向着天际看去,天水交接之处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清。

一只海鸥从栈桥右侧飞过来,贴着海面从望远镜前不远的地方飞过。望远镜里,一闪而过的海鸥浑身雪白,只有翅膀的尖部是黑色的,嘴是褐色的。她放下了望远镜,目视着海鸥穿过栈桥上的木栏杆,消失在一艘渔船的桅杆后面。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表带是白色的,银灰色的秒针在椭圆形表盘上滴答着走着,黑色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半。她把望远镜头盖上皮盖,塞进肩上挎的手包里,转身走下摇晃的栈桥,沿着来路慢慢走向远处的船型咖啡屋。咖啡屋顶烟筒上冒出来一缕白色的烟,笔直地凝固在半空中。

椭圆形的窗口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终于走到了厚重的橡木门前,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隔着门上的有些雾气的窗户,她瞟了一眼里面,看见光线有些昏暗,除了一些座椅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像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她犹豫了一下,心里有点儿害怕,但是还是用了一下力把门拉开了,一股热气和咖啡的特有的香味儿顺着门缝飘了出来。她走得有些累了,想到里面去喝一杯暖暖的饮料,再要点儿吃的,然后在里面坐着休息一会儿,等着下午五点的灰狗到来。那时,她就能见到她的他了。

 

十六

门把手轻轻地转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她的面孔在门上的玻璃窗外闪了一下。咖啡屋的沉重的橡木门打开了,随着阳光的泻入,一双犹豫的脚步走进来,在门口的鞋垫上停住。门在身后咔嗒一声轻轻关上,她双脚并立,笔直地站在门口的灰色的垫子上。灯光略显昏暗的柜台上,一双拿着搌布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了她的棕色的半高腰靴子,塞进靴子里的黑色紧身裤,长到膝盖的红色羽绒服,棕红色的手套,冻得粉红的脸颊,以及带着一丝踌躇的疲劳的眼睛。

他认出了她。昨天她从灰狗下来拉着行李箱走过咖啡屋的时候,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他就记住了她的脸庞。灰狗上每天总有人上车下车,咖啡屋里总有来来往往的不同的游人,他很少记住谁,但是他记住了她,因为她的眼睛,看上像是那么一双熟悉的眼睛。虽然她并不是小镇上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那个他曾经特别喜欢的女孩,但是她的眼睛很像那个女孩。他想起了校车在山边蜿蜒的公路上行驶的时候,曾经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在他的身边,经常迷惘地看着窗外的群山。曾经有人问过他失恋过吗,他说没有,因为他不曾真正的恋爱过。但是当那双迷惘的眼睛上了灰狗,随着灰狗离开小镇后,他觉得好像身上的一块肉被撕开了一样的疼痛。自那之后半夜醒来他经常觉得胸口有些闷,像是要喘不过气来。黑夜经常像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一样攫住他的心,他会真切的觉得胸口很疼,像是胸口被达姆弹裂开的弹壳撕开了一个口子,从此后夜风总能从那个拳头大的窟窿里穿胸而过,带着空荡的回声。

看着站在门口踌躇的她,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擦他的柜台。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陌生人来到店里的最初的感觉,知道需要给她一点时间观察小店,让她自己决定进来还是离开,想要什么。他把拧成麻花状的棕色的搌布在柜台上舒展开。搌布是潮湿的,带着一股热水洗过的余温。他把一只手掌平铺在搌布上,手在栗色的柜台上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搌布随着他的手掌的移动,抹过平滑的柜面,在上面留下一条湿湿的痕迹,像是快艇在海面上驶过留下的痕迹。他专注地擦着柜台,不放过柜台上任何一点咖啡留下的深色的污迹。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时,看见她已经来到了柜台前,眼睛在看着顶上的价目表。

 

我住在对面不远的旅馆里,她开口说。那里的老板娘说你这里的咖啡味道很好。

这些年来,他煮咖啡的手艺逐渐提高,如今已经能煮出味道浓厚而纯正的咖啡。一开始他咖啡煮得很糟糕,甜点也做得不好,好在小镇上的人没有别的选择,要求也不高,即使味道没有那么好也只能凑合着。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手艺已经提高了很多,也经常能听到外来的游客夸奖他的咖啡和甜点做得好,有的人还说他的手艺和巴黎的咖啡屋的手艺可以比美。他知道这是一种善意的谎言。每当听到这类的赞美他只是腼腆的笑笑,从不往心里去。

你想要什么样的咖啡呢?他停下手里的搌布,问她说。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喜欢闻咖啡的香味儿,但是不喜欢咖啡喝到嘴里的苦味儿,对咖啡的品种更是毫无所知,也没有去过各个商业中心里后来冒出来的那些咖啡贵得要命的星巴克,上岛咖啡或其他任何咖啡馆。她只是习惯性地想赞扬一下对方,就像在病房里每天早上给病人端去药和水的时候,习惯性地夸奖病人说,您今天气色好多了一样。但是现在她却陷入了一种尴尬之中,有些窘迫,不知道该点什么样的咖啡。

给我来一杯热巧克力好吗?她沉吟了一下说。要大杯的。

他笑了笑,这样的旅客他见得太多了。他们慕咖啡屋之名而来,进门却只要一杯热巧克力或者绿茶。他知道很多人进来并不是想喝咖啡,而只是想在这里坐坐,休息一下,上个洗手间,或者从窗户里看看外面小镇上的风景,照几张相。他看见她的眉头有些皱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困扰着,眼神也有些发散,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她一定是有些什么烦心的事儿在打搅她,但是他不想问她。

好的,一大杯热巧克力,他机械地重复了一下说。

等等。。。这边这个是什么?她用细长的手指点着甜点橱窗里的几片淡黄色的面包问。

香蕉面包片,今天早上刚做出来的,很新鲜。

要两片。还有那个是什么呢?她的手指顺着橱窗下移,在另外一个盘子处停住。

白巧克力咖啡面包,也是今早做的。

也要两片,她的手指微微点了一下橱窗说。

还要别的吗?

嗯。。。不要了,先就这些吧。

好的,他熟练地敲打着收银机的键盘说。$8.09

 

八块零九?她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把钱折合成人民币应该是五十元吧。一杯热巧克力,四片面包,五十元。这个价格不便宜,她想。要是在北京她绝对不会买。虽然钱现在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除了给自己留了一点儿旅行的盘缠之外,把剩余的钱都留给了父母 --- 但是她还是有些心疼。护士工资不高,她平时买东西都是养成了一个习惯,买性价比好的。对于那些性价比不好的东西,即使再诱人,她也从来不碰。跟她住在一个宿舍的护士们经常有人去买那些打折的名牌奢侈品,买回来后秀给她看,鼓动她也去买。77街购物中心的眉吧在搞促销呢,那谁谁的眉毛就是在那里整过的,可好看了,你还不去试试?她们问她说。她只是笑笑,从来不去,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的眉毛已经足够好看,另一方面她觉得在眉吧里花钱修整眉毛纯粹是造钱。这月北京国贸商城的LV旗舰店有促销,下月银泰中心爱马仕专卖店有特价,她们告诉她说。这些,她也从来不买也不去看,因为那些东西即使打折了,对她来说也性价比不够好。她用的唯一的奢侈品是化妆品,因为她不信任价格低劣的化妆品,觉得那些可能会含有有毒物质,即使一时让皮肤好看,最终可能会毁了皮肤。只有兰康和资生堂这样的化妆品她才信任,但是即使这些,她也总是等到中友百货的的旗舰店有特价或者有礼包送的时候才去买。一杯咖啡几片薄薄的面包就五十元,要是在国内,五十元可以买一只烤鸭,或者去一个中档餐馆好好吃一顿饭了,她想。但是,这是国外哦,价格就是这样贵,有什么办法呢?

面包看着很诱人哦,她打开白色的手包掏钱说。

味道很不错的,你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他微笑着说。你从哪儿来?

北京,你去过吗?她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拿出来递给他说。

 

北京?对他来说,北京就是地图上的一个小黑点儿,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城市了。来到咖啡屋的游客们告诉过他,那里有从月球上肉眼可以看见的长城的一端,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广场,那里有五千万人在城市和边缘地区居住。那里雾霾很大,那里房价很高,那是一个一般人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地方,那里的富人们一顿饭可以够他的咖啡屋一年的流水,那里的穷人们一个月的工资,只能够买两张从小镇到海那边的城市的来回长途车票。六岁以后,他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连海那边的城市都没有去过,更别说万里之外,隔着大洋的那个城市了。他知道,所有的那些大城镇都是安安静静的小镇的反面,都是车多人多,喧嚣而浮华的城市。他不喜欢那样的喧哗和浮躁,他只喜欢安安静静的小镇。

听说过北京,但是没有去过,他低头拉开收银机给她找钱说。

刚才我去了海滩,看见了灯塔,栈桥,海鸟和渔船。她把钱放进手包里,扭头看着外面的灯塔说。这里的雪景太美了,真的很美,要是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他笑了笑,这也是到小镇的游客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小镇挨着海边,每天有灰狗路过,一班是从海那边的城市经过小镇去别的城镇的,一班是从小镇往海那边的城市开的。无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灰狗,旅客们都从灰狗上下来歇歇脚。他们带着一身的疲倦,有的人看着海面,有的人看着不远处的小旅店的霓虹招牌,有的人的目光会扫过他的咖啡屋,有的人会眺望笼罩在海边的雾里的灯塔。从灰狗上下来的人经常走到他的咖啡屋来,有的人会买一杯冒着香浓的热气的咖啡,有的人会买一些店里自制的精美的甜点。几乎每天都有旅客感叹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说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但是灰狗走时,每个旅客都跟着灰狗走了。每个人都不得不离开这里,有的放不下工作,有的要回去照顾家人,有的要去上学,有的要去挣钱。每一个从灰狗上下来的游客都是如此,毫无例外的走了。即使那些最有钱的人,那些看上去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发愁的人,他们最后也都离开了这里。每个人都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个过客,每个旅人都不属于这里,只有他才真正属于这里。

 

平时这里也。。。这样安静吗?她的眼睛环视着空空的店里说。

也不都是这样,他从柜台里面拿出一个棕色的大瓷杯说。平时总有镇上的一些人来,还有灰狗上下来的人。今天特别,是圣诞夜,镇上的人都在家里忙着烤火鸡和准备晚餐,没人会来这里喝咖啡,灰狗也还没来。

圣诞节不都是要跟家人一起过吗?她看着他给棕色的瓷杯子里放满热巧克力说。你怎么不跟父母一起过呢?

他们都去世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大瓷杯隔着柜台递给她说。小心点儿,热,烫手。

哦。

她把羽绒服的袖口拽了一下,垫在手上,两只手接过瓷杯子。话刚一出口,她就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后悔提起了这个话题。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对方有什么心事,她通常都能感觉到。小的时候她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孩,现在已经学会了多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依然有时会冒出几句愚蠢的话来。她是一个天生比较在意别人的人,这几年的护士经历,又教会了她怎样安慰病人,怎样避免提及容易触痛别人心里的伤疤的话题。他这样年轻,她想象不到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们为什么去世了呢?她想问问,但是把话咽了回去,不想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挑起他的伤痛。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咖啡杯,走到靠窗的一个座位前,把咖啡杯放在小圆桌上。他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个白色的瓷盘子,分别盛放香蕉面包和白巧克力咖啡面包。她脱下羽绒服,把羽绒服放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向下拽了一下里面穿的粉色的毛衣,坐了下来。他把面包摆放在她面前,转身回柜台去了。

她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来,用手指划了屏幕一下。没有短信。没有留言。她的心一下沉了下来。怎么还没有消息呢?按时间计算,她等待的人此刻应该在海那边的城市的机场下了飞机,正在去灰狗长途车站的路上。他总是考虑得很周到,就像昨晚上了飞机就给她来了短信一样,会及时告诉她到了那里。她以为他早上会再给她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的。即使她没有听到铃响,他也会给她留个言的。为什么到现在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留言呢?

她把手机放在离咖啡杯子远一点儿的地方,眼睛从手机上离开,茫然地转向窗外,不自觉地看着灰狗车站。灰狗的站牌孤零零地在前方一百米处站立着,像是平举起一只手臂的一个瘦弱的人。远处,海水堆积成一层层蓝色的波浪,波浪像是蓝色多瑙河乐曲一样的在海面上舒展开,带来一阵阵涛声。他怎么还没音信呢?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她坐在那里慢慢喝着巧克力,吃着面包。面包的味道有一丝甜,有点儿像国内的果酱面包。她吃的时候眼睛总看着手机,盼着手机震动起来。她吃完了两片面包,把手机拿过来。她知道如果他没来电话和短信的话,说明他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打他的电话也没用,但是她还是拨打了他的号码,希望能够拨通。果然像她想的那样,电话没有人接。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继续把剩下的两片面包慢慢吃完,细细地咀嚼着。白巧克力的咖啡面包很好吃,有一股带着微苦的甜味儿。

吃完面包后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打发着时间。天阴郁了下来,照进窗内的阳光已经悄悄撤出了屋内,一片阴阴沉沉的乌云从西面升上来,罩住了天空,像是黄昏要提前到来一样,又像是一场大雪就要来临。她不断地用目光扫视着手机,期待着手机会吱的一声,来一封短信。但是手机一声不吭地躺在桌面上。她心里的担忧开始越来越重。灰狗上可以打电话吗?应该是可以的吧。难道他没有坐上灰狗?难道飞机没有降落在机场?从她早上去海边看海时,就一直在等待他的短信进来,但是一直没有收到。这不太像他的行为,他总是怕她着急,一旦有什么事情都会及时告诉她的,但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音信呢?难道是他的手机没电了?不会的,他是一个做事谨慎的人,出门前总会把手机充满电的。难道是他把手机丢了?他曾经嘲笑过别人把手机掉马桶里,难道他不小心把手机掉马桶里了?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呢?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不会是飞机。。。。?她不敢往下想了。她的一潭秋水一样的眼瞳随着阳光的消失黯淡了下来,黯淡得像是一潭死水。没有短信,手机又打不通,她该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现在才是一点半,还有三个半个小时才会到五点。他说过五点的时候他会坐灰狗到这里来的。她看着滴答走动的秒针,现在每一秒都显得很慢很慢,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熬过这三个半个小时。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瓷杯,褐色的热巧克力已经凉了,表面泛着一些破灭的白色的细碎的泡沫。她把嘴唇凑近杯口,细细地吹着巧克力上面的泡沫。泡沫在一点一点破碎,消失在浑浊的液体里。

 

十七

他站在略显昏暗的吧台边上,手机械地用搌布擦着早已经擦得很干净的柜台,眼睛偶尔瞥过窗边坐着的她。虽然是白天,屋顶的八盏凹进去的灯依然亮着,他站的地方的顶上有两个垂下来的黄色的流线型灯罩,像是切掉了尾部的草莓。灯光从灯罩的底部和四周流泄出来,在他的头发上涂上了一层橙黄的色彩。灯光下,他的眉头有些习惯地皱着,像是在陷入一种思考。遥远的乡村音乐从屋顶流下来,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在缓慢地唱着一首什么歌。他并没有在听,咖啡屋的音乐总是循环往复,大多数时间他都听不见在唱什么。对他来说,歌手唱得什么并不重要,乐曲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咖啡屋带来一种气氛。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喜欢放一些温馨的乐曲,让咖啡屋显得像一个家的气氛。而他喜欢那种带着淡淡的哀愁的乐曲,那种能够唤起内心的回忆,让人感叹时光流逝的乐曲。他是一个爱怀旧的人,虽然小镇上的女孩已经离去十年了,他依然没有忘怀,总是会想起她。他不知道那个走了的女孩怎么样了,是不是有个爱她的男朋友,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有了孩子,过得开心不开心,幸福不幸福。虽然他期望听到她过得很幸福的消息,但是内心里,他总是期望有一天,她会自己或者带着孩子回到小镇上,走进这个咖啡屋来,告诉他说,这么些年来,她一直还在惦记着他,现在她回来了。他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自从她登上离开小镇的灰狗后,他知道她就不会再回来了,她买得是一张单程票,一张没有回程的单程票。

柜台已经擦了好几遍了,擦得一尘不染,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吊灯的影子。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平时他会走到画架前去接着画画,但是今天他有些心情不安,不想再继续画下去。他放下搌布,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一本薄书,继续阅读了起来。这是一本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的书,虽然已经读过几遍了,他还是喜欢随便翻开一页,继续读下去。他来到泥泞的湄公河畔,看见一条渡船停在岸边。骄阳产生的闷热的雾气里,一个穿着一件旧的真丝衣衫,戴着一顶平檐男帽的十五岁白人少女站在渡船的甲板上,细瘦的手臂放在船舷上,正在眺望着湄公河支流平缓的河水和河两岸盛产稻米的田野。她的眯起的眼睛扫向岸上停着的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跟轿车窗户里探出头来的一个瘦弱的中国男人的深陷的目光相遇。从一开始,书里的男人和女人就注定没有未来。在那时的越南,甲板上的那个法国少女的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中国男人的,即使这个中国男人有钱。而那个中国男人,虽然头戴礼帽坐在高级轿车上,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违抗父命,把他喜欢的白人少女带走。他们的相逢和相爱注定是一场悲剧,从湄公河支岸渡船的邂逅起。他喜欢这本书,不是因为它是悲剧,虽然他喜欢读悲剧胜于读喜剧,只是因为书里的很多地方的描写都触动了他的内心。在那个闷热的窗帘拉得紧密的房间里,那个白人少女在爱着那个中国男人,但是她不敢承认她爱着他,所以她要他像对待妓女一样对待她,给她钱,用她的身体。在他们分别的时候,她站在船上,手臂支在轮船的栏杆上,看着船下坐在黑色轿车里给她送行的中国男人,就像他们第一次邂逅一样,一个在船上,一个在车里。她没有流眼泪,因为她母亲和弟弟在身边。她是白人,不能为了一个中国男人流泪。她甚至都不能显示出自己心里的悲伤。她一直告诉自己说,她没有爱过他,只是爱过他的钱。只有当日后的某一天,当她坐的船行驶到无边无际的印度洋上,在黑夜降临的时候,她站在船舷边看着波涛,听到主甲板大厅里传来一首熟悉的肖邦的圆舞曲,她才没来由的哭了。她想跳到海里去,因为她想起了湄公河堤岸上的那个男人。只有在一切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她才在想,或许曾经真的爱过那个中国男人,从没有经历过的那样爱过那个男人。她后来听说,那个男人结婚了,娶了一个家里给他选定的中国女孩。但是自从跟他分开之后,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容颜就开始衰老了。在最年轻的时光,皱纹已经刻上了她的额头,衰老像干枯的河床一样在她的脸上肆虐,侵蚀了她的面颊。每次他读到这里,他的心里就觉得一阵一阵的疼,像是自己也开始衰老了一样,甚至全身痉挛和发抖。每到这时,他会放下书,点上一根烟,让烟进入肺里,才能平静一些下来。他憋住气,让烟尽可能长时间地徘徊在肺部里,想象着里面生长出一些黑色的细胞来。他能感觉到黑色的细胞顺着肺部爬出来,在体内野草一样地生长。

 

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吹断了他的思绪。风是那种湿冷的风,带着海边的潮气。波涛拍岸的声音也被风卷了进来,像是要伸出手抓住屋里什么东西似的,在桌椅之间游荡,在墙上撞得粉碎。他放下书,抬起头,看见镇上的一个女人走进门来。他以为圣诞节前的下午,人们都在家里忙做火鸡,没人会到这里来。每年到了圣诞节这两天,都是咖啡屋最清净的时候,特别是圣诞的晚上,咖啡屋像是被人遗弃了一样,一个人也没有。多年以来,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咖啡屋里过圣诞,低头蜷缩在沙发里看一本书打发时间,听着远处的涛声和墙上的时钟发出的滴答的响声。当你习惯了寂寞的时候,寂寞就不再那么可怕了,他总这样想。

进门的女人是一个咖啡屋的常客,他不用问,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咖啡了,也知道她是从这里路过,要一杯咖啡就会拿着走。在女人还没有走到柜台前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在柜台上取下一个白色的纸杯子,开始给女人做咖啡了。

你听说了吗?他们钻的那口试探油井的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们镇的底下全是石油和天然气,女人在等咖啡的时候站在柜台前跟他说。

昨天听镇长说了,他低头把纸杯放到咖啡机下面说。

恐怕我们以后都要拆迁走了,女人红着脸挫着手有些惆怅地说。新年后石油公司要派来大批人马,进驻小镇了。

这么快吗?他眉头上扬,惊异地问。

是工程师回家之前告诉我的,女人说。你没听说吗?

没有。

奇怪,工程师老在这里喝咖啡,我以为会告诉你呢。

他把做好的咖啡倒在白色纸杯子里,在杯子外面套上了一个隔热的棕色的纸套,递给了女人。他丝毫不奇怪工程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女人而没有告诉别人。女人是个单身女人,丈夫在一次出海的时候遇见风暴丧生了,从此之后她就自己带着一个小女孩在镇上。工程师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每周从海那边的城市乘坐石油公司的直升飞机飞来小镇,在小镇的井架那里工作四天,再飞回海那边的城市休息三天。在小镇上,工程师住在咖啡屋对面的小旅馆里,经常到咖啡屋来喝咖啡,在这里认识了女人,他们聊得火热。晚上的时候,他经常看见工程师自己从旅馆出来,向着女人的家的方向走去,有时很晚才看见工程师回来。女人也毫不忌讳的告诉别人她跟工程师睡觉,她需要一个男人陪着她渡过寂寞的夜晚。而工程师离家在外,忙了一天之后,晚上也喜欢到女人家里去寻求温暖。

石油公司会给我们一大笔钱,让我们搬走,女人接过咖啡,脸上带着一种隐秘的微笑说。他们想让我们一年之内都离开。你想过搬走吗?

没有想过,他扫视了一眼屋内说。都不知道能搬哪里去。

对了,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镇,女人点头同情地说。其实我也不想搬。从我爷爷那时就一直住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镇上的人就像是自家人一样熟悉,离开这里无论到哪里肯定都不习惯。不过,你应该没问题哦,他们可能也需要这里有一个咖啡屋,到时可能来咖啡屋的人会很多,会很热闹,你就能多赚钱了。

也可能把,他点头说。不过,那时的小镇就不是现在这个小镇了。

 

女人端着咖啡走了之后,咖啡屋里又变得空空荡荡。他站在柜台后面沉思着,女人告诉他的消息让他有些烦。虽然知道这个风景美丽的小镇会迟早有一天变成石油城,但是听到小镇上的人就要不得不搬迁离开小镇,他还是有些震惊和无法接受。女人出门的时候,门没有关好,留着一条缝,冷风从缝隙里挤进来,门缝也越挤越大。他快步走出柜台,来到门边,小心地把门关好。回过身来扫视着屋内,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桌子,落到柜台上。柜台的最左边是一个弧形的玻璃橱窗,里面摆着一些精美的白色盘子,上面是他早上做出来的甜点。玻璃橱窗下面是一个黑色的敞口的柜子,里面放着一些橙色,黄色和绿色的饮料瓶子。柜台的边上挂着两个木头筐,筐里放着一些袋装的薯片,苹果片和其他零食。柜台的中部很长,上面放着黑色的收银机,一个木制的小架上放着几盘CD,一些糖果和一个扫描食品价格的黑色的手柄。柜台的右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咖啡杯,一个凸起的架子上放着两个圆圆的大盘子,里面是褐色的闪着光泽的咖啡豆。右面柜台的前面是一个突出的长方形的柜橱,柜橱的顶上放着长长短短的吸管,木制的搅动咖啡的小木片,盛放着巧克力粉和糖粉的小玻璃瓶,长方形的牛奶盒,不同尺寸的白色的咖啡杯盖,小袋的糖袋,整齐地摞在一起的棕色的纸巾,罩着玻璃纸的朔料刀叉,纸质的杯子垫和防烫的杯子罩。柜台的拐角的地方还放着一个幼儿坐的高椅子和一个棕色的柳条框,里面放着一些透明的矿泉水瓶。

他的目光从柜台上移到窗口,又一次瞥过窗前坐着的她。她已经坐在那里有一个多小时了。此刻她的手肘支在圆桌上,纤细的手腕托着下巴,眼睛神经质地看看窗外的灰狗车站,再看看面前的iphone,像是在焦虑的等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着东方女人的黑色的头发,身材娇小,打扮入时,眼睛黑亮。他想起了小镇上离开的那个女孩,经常坐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笔在作业本上划着,目光有时会转到他的方向来,对他莞尔一笑。那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总是不经意就翻上来。他经常想起那个女孩来,即便是在游客繁忙的季节,经历很疲乏的一天,他也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女孩来。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女孩永远停留在了离开小镇时的十八岁。那个女孩现在变得什么样子了呢?会不会即使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了呢,还是什么也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面孔?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不自觉地抬头看那个位置,只是那个女孩再也不在那个窗口了。他看着窗口,想起了刚才看的那本薄书里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话,因为读过许多遍,他几乎都能背下来那段话了:“战后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但怯的,仍然和过去地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知道她已经在写作,他曾经在西贡见到她的母亲,从她那里知道她在写作。。。后来他不知和她再说什么了。后来,他把这意思也对她讲了。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每当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他都为书中的人物的最后结局感到很压抑,感到难受。但是他想,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人活在世上,不必经历很多爱情,只经历一次就够了,即使是没有结果的爱。

窗外的乌云已经完全遮住了天空,甚至可以看到零星的雪花开始飘了下来,室内的光线也暗了下来。雪花很大,看上去有直径有一厘米,在风中杂乱地旋转着,像是夏夜篝火边乱飞的萤火虫。咖啡屋里除了他和她再也没有别人,屋顶上的稀疏的乡村音乐随着灯光落下来,消失在寂静的地面上。他注意到她端起杯子放到唇边的时候,杯子的尾部翘得很高,像是里面的热巧克力只剩下了一个杯底。他绕过柜台,穿过沉默搭成的距离,向着她的方向走去。

 

你想再要点儿什么喝吗?

她像是淬不及防一样地抬起头来,惶恐地看见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她刚才一直在看着窗外的灰狗站。虽然还有三个小时她等待的那趟灰狗才会进站,但是她总是忍不住的去看。一群鸟儿在站牌顶上飞过,飞过一堵堆满雪的矮墙,其中一只鸟落在矮墙上,雪白的爪子和矮墙上的雪融合在一起。如果现在他要是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伸过胳膊,在桌子上握住她的手,一起看着那些鸟儿和窗外的雪景。自从跟他相识以后,她觉得自己都变美变年轻了许多,每次见他的时候,她都精心地花很多时间打扮自己,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想让他看到她的最美的一面。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他给她讲出差遇到的趣事,讲工作中的琐碎的事情,讲老板们之间的勾心斗角,讲贪婪的客户,讲他去过的城市,讲家里的秘密。她给他讲医院里发生的故事,讲她喜欢的病人和不喜欢的病人,讲她高兴的和不高兴的事。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过去,有时她有些后悔,不该讲很多话,让那些话占去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她需要的,只是把手让他握着,看着他,或者把脸贴在他的温暖的手掌上就够了。他告诉她说她很美。她知道,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会觉得对方很美。虽然她知道自己比一般的姑娘漂亮一些,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像他说得那样美。但是听到他这样说,她心里依然很高兴,甚至有点儿小陶醉小得意。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人认为她是最美的。她喜欢他的谈吐,喜欢他的干净的衣服和身上的洗衣粉的味道,喜欢他的黑浓的头发,喜欢他在她面前的腼腆和拘谨。她不喜欢那种在女人面前侃侃而谈,很放得开的男人。那样的男人,她觉得太危险也太花心。她喜欢听他告诉自己说,你这件蓝色的外衣很不错,很合身也很美丽。她喜欢听他说她新做的头发很漂亮。她喜欢把脚伸出来让他看新买的鞋,告诉他这是哪个店里买的,又便宜又好看。每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时间都这样过去,都是她在讲一些事情,他在倾听。每次她都有些后悔,她其实更喜欢什么都不说,只让他握着自己的手,互相看着,感受气温在心里升高,从心里弥漫出来。

不,不,谢谢你,不用了。她有些慌乱,语不成句地说。她像是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对眼前发生的事反应有些迟钝。

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他把她用过的空盘子摞在一起说。我就在柜台那边。

好的,她茫然地应着。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机,又看了她一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一样。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把小圆桌上的盘子,刀叉,纸杯和纸巾收拾在一起,准备拿走。

灰狗都会准点到吗?她突然问他说。

要看天气,他看了一眼窗外说。如果天气好,基本准时,前后不会相差十分钟。如果天气不好,就很难说了。

那像现在这种天气呢?她追问说。

你是在等五点的那趟车吧?现在下雪,虽然雪还不大,但是也有可能一会儿会下大。这种天气,灰狗晚点一两个小时都是很正常的。

哦,她很失望地看了一眼外面飘散的雪花说。

你是在等人还是自己要坐五点的车?

等人。

耐心点儿,你等的人会来的,他安慰了她一句说。还要有三个小时才到五点,你要不要再来点儿什么吃?

不要了,谢谢,她依然有些焦虑地说。

他微笑了一下,拿着盘子向着柜台的方向走去了。她看着他走进柜台,把盘子放在里面的一个架子上面,从柜台上拿起一本书,继续读书去了。她刚才就看见他在读书,心里有点儿好奇他读得是什么书。他在问她还要不要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其实还是想再要一杯热饮料和几片面包,他做得面包很好吃。虽然她带了足够这几天开销的钱,但是她觉得这里的东西太贵了,觉得不值。她从来不碰那些自己觉得不值的东西,除非不得已。

 

没有了空盘子和纸杯的桌面显得空荡荡的,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机,上面依然是黑黑的屏幕,没有短信,没有任何动静。自从她担心飞机出了什么事情,她的脑子已经不在咖啡屋里,只在坐飞机的那个人的身上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担心有增无减,不安像是牙疼一样,不断地折磨着她的神经,每一分钟都比以前更难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那个人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恐惧。即使在计划这个旅行的时候,即使计划他们一起吃下安眠药,一起离开人世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那个人不在她身边怎么办。她的宿舍的一个姐妹曾经告诫过她,说曾经有一次在燕莎看见那个人和另外一个女孩逛街,两个人显得很亲密。她后来审问过他,问他是不是跟一个女孩在燕莎买东西。他说那是他的一个去了外地的大学同学回北京,他陪着去买东西。为什么你陪着去?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有些生气地问他说。我怕你生气,怕你不让我去,他辩解说。后来他承认,那是他大学时喜欢的一个女生,但是也仅此而已。她有些将信将疑,但是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解释。有几次她晚上打手机找不到他,他说是在陪客户喝酒,喝多了,没听见手机响。她不是一个好疑心的人,也不愿意无缘无故的怀疑他,她相信他对她的爱。但是有一次在医院值班室聊天的时候,一个护士说自己的前男友跟自己的一个闺蜜劈腿了,被发现了还抵赖。护士说,其实早就有些迹象,只是当时傻,没看出来。男人都不可信,那个护士说。他们都管不住自己,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所有认识她,了解她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很傻的,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女孩。难道是他在骗自己?难道他没上飞机?难道他躲了起来,不接她的电话?如果他不想来这里,她不会勉强他的。她会理解的。毕竟生命只有一次,他也是有父母的人。但是当初他信誓旦旦的说要跟她一起去离开人世,她才做了这个计划。她不相信他在骗自己,不相信他并没有上飞机。但是他应该现在早已降落,早已上了灰狗,为什么还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也打不通电话呢?只有三种可能,或者是他因为什么原因没上飞机,或者是飞机还没有降落,或者是他的手机出了问题。想到此她更加害怕起来。按时间算,飞机在三个小时以前就该到机场,如果是飞机没有降落,为什么这么久飞机还没有降落呢?

她告诉自己说,不会有什么发生的,但是这个声音很微弱,微弱得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连续地问着自己。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不要想飞机,不要瞎想,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也许就是他的手机没电了。虽然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忙中出错,也许他匆匆上机场,走的时候忘了给手机充电,也忘了带充电器了,或者他就是太累了,睡着了。等五点的灰狗到了,他就会从灰狗上走下来了,她不断地安慰自己说。

 

现在,就像她害怕出现的一样,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浓密了。暴风雪像是从海上连续不断地刮过来,灰狗的站牌在雪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高崖上的灯塔已经消失在雪雾中,完全看不见了。咖啡屋前的路径都被雪覆盖了起来,四周的树木,屋舍和原来就铺满白雪的草地也都被重新罩上了一层雪纱。她看不清对面的旅馆的窗户,连旅馆房顶上的招牌上的大字也看不清了。她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暴风雪,心里更加不安了。这样的能见度,看样子,灰狗晚点是确定无疑了。而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会在灰狗上。她突然觉得很孤单,很无助,在这个异国他乡的陌生的小镇上,像是个被遗弃了的孩子一样,看着暴风雪肆虐着。她看着墙上的钟表,秒针就像是没电了一样,半天才挪动一格。她想起有一次也是这样,她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等他,而他临时有事,没有能来。她数着秒针,不断地看着窗外,总是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想她不能这样等下去,这样看着秒针走动太熬人了,她必须找些事情做,让时间过得快一些。她把目光扫过柜台,看见柜台上平放着一本薄薄的书,灯光把一个身影歪歪扭扭地打在柜台边的架子上。她看见灯光下的一个侧脸,眉头紧皱,很认真的样子,全神贯注,两只手指捻了书页一下,一页书被翻了过去,发出一声微弱的窸索的响声。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本能地抚了一下衣服,手指拢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咬了一下嘴唇,向着柜台走去。

在经过一处桌椅的时候,她不小心被桌子角磕了一下,腿上感到一阵酸痛。她看到柜台后的一双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向她的方向看过来,像是在询问她怎么了,疼不疼。她在咖啡屋里已经坐了两个多小时了,这个咖啡屋里只有他和她,而他,只对她说过有限的几句话,给她做过一杯热巧克力,然后就自己在柜台后面看书。她想起了大学时喜欢过的一个高个子男生,那个男生也是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很爱在大教室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专心地读书。她一直不喜欢油嘴滑舌跟女人搭腔的男人,这个沉默的男人让她感到很放心和有安全感。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虽然他是一个沉默的不爱说话的人,但是他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其实是一个相当敏感的人。

 

十八

灰狗会晚点的。风雪太大了,视野不好,司机都开得很慢。这样的天气,晚一两个小时是经常的。

她站在柜台边,还没有张口,他已经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样对她说。自从她进门后坐在窗口,这两个半小时以来,他看见她除了看窗外,就是看手机。有几次在她看着窗外的时候,他偷看过她,看见她凝视着窗外的灰云,面容冷静,带着一股镇定而漠然的悲伤。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上会散发出这种气氛,而且源源不断,连屋子里的空气都被感染,让人觉得沉寂和压抑。那种气氛不像是一股汹涌而来的海浪,而是像海上的蓝色的迷雾一样在屋里弥漫着。这种迷雾比海浪更可怕,因为海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迷雾却会长久地笼罩着海面,淤积在波涛之上。

刚才她坐在桌子边的时候,他没有走过去跟她说话,因为他不太爱说话,更不爱去打搅别人。虽然从小在咖啡屋里长大,母亲去世后也一直在经营这个咖啡屋,但是他依然没能改变沉默寡言的个性。咖啡屋经常有爱聊天的人进来,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他们会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即使是天气也能讲上半个小时。他只是倾听,有礼貌地点头,有时赞同地微笑一下。有的时候他会很烦对方讲个不停,这时他会看着门口,盼望有人进来,好找个借口躲开。此刻,她站在他面前,跟他隔着柜台。吊灯的黄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看见她的红肿的眼皮,像是哭了一晚上,眼瞳里面带着透明的一条一条的光。有的光耀眼,有的光暗淡,他看见在她的眼瞳的深处,有一股烛火一样的小火苗,在微弱地闪耀着。

 

 

这样的风雪,能见度这么低,灰狗。。。。不会出事吧?她的眼睛有些乞求地看着他问。

她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像是隔着风雪传过来的声音。他感觉此刻的她脆弱得像是一根蛛丝一样,轻轻一弹就会断裂。他看了一眼窗外,暗淡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海水相接,厚重的阴云低得像是要压到海面上来,海鸥的翅膀在阴云和飞舞的雪花中穿梭。雪无声地飘落着,熔化在黑灰色的波涛里。他知道她在等着五点钟的那趟灰狗,等着灰狗上面的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是她的心爱之人。每个人都在等待,就像他也在等待着那个从小镇上走了的女孩,会哪一天从灰狗上下来。有的人等来的是相聚,有的人等来的是分离;有的人等来的是幸福,有的人等来的是悲伤。她会等来什么呢?他想起跟小镇上的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谈将来,因为他对将来有一种恐惧,知道总有一天小镇上的女孩会坐上灰狗离开小镇,而他只能看着灰狗带着女孩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你放心好了,车总会到的,他把书放在柜台上说。无论多么晚,车最终总会来的。

真的吗?她急切地问他说,脸上带着一些希望。

真的。

车不会在半路上坏掉,或者扎到雪里去吧?她依然有些不放心地追问。

不会。这边冬天经常有这样的风雪,比这更大的风雪天也有灰狗过往。那些灰狗司机们常年在路上开,都很有经验。你也不用着急,就在这里慢慢等好了。我就住在楼上,也不会关门的,你等到多晚都可以。

哦,谢谢你,这样我就放心一些了,她松了一口气说。

 

他知道她在为灰狗上的人担心。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单纯的容易动感情的人,一个深陷在恋爱里的女孩,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忧心忡忡。她看上去很年轻,像是大学毕业没有多久,身上还带着一股学生的清纯。也许这是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她的一切?他猜想。他有些为她担心,这样的女孩,最容易失去理智,把爱当成一切,把爱上的一个人当作此生唯一的爱人。可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就像自从小镇上的女孩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能爱上谁一样。十年已经过去了,那些记忆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减弱,反而更清晰了。他在画画的时候经常停下笔来,眼睛看着靠窗的座位,仿佛那个熟悉的身影还坐在那里,许久许久无法继续下笔。这十年里,他几乎很少走出咖啡屋,因为每当他走出屋子,走过小镇上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小径,看到那些他们一起坐过的沙滩树下,呼吸到那些他们一起呼吸过的海边的新鲜的空气,他就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刻,感觉出内心的疼痛来。其实他们没有说过相爱,也没有牵过手,更没有学校里那些恋人们私下的亲密,没有那些恋人间的缠绵和誓言。他们只是一起长大,一起坐校车上下学,一起在镇上走过,一起在咖啡屋里相伴:一个帮着母亲招待客人打扫屋子,一个坐在窗前复习功课和看书,目光偶尔会锁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特别的遗憾,就像一段还没有来得及诉说的爱,就随着灰狗的离去而突然中止了一样。

 

你想再要些什么吗?他问她说。

来一杯热巧克力吧,她拿过手包掏钱说。再要两片咖啡蛋糕,多少钱?

不用了,他摆摆手说。没几个钱,再说今天没人来,这些甜点放着也放坏了,还得扔。

谢谢你,她说。

他从橱窗里拿出几片咖啡蛋糕来,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盘子上,递给她。咖啡色的蛋糕上闪着褐色的光泽,显得很诱人。

尝尝吧,他把一副朔料刀叉递给她说。

她没有用刀叉,而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品尝着蛋糕的香味儿。她微微地点头,像是感谢,也像是在夸奖蛋糕做得好。但是这种微笑只是一刹那一晃而过,随后她的眼睛又转向了窗外,看着风雪中的灰狗站牌。站牌顶上已经堆积了一层松软的雪,侧面也挂上了一些雪,遮住了站牌上的一些字。他知道她在放心不下,从她进门以来,他就没有看见她放松过。他想起了十年以前,也是在这个灰狗车站,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站在站牌下,手插在兜里,突然觉得海风特别凉,好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一样地打了个冷战。他回到咖啡屋之后就病了,病了很长很长时间,但是他不想让他的母亲担心,他在硬撑着,像是平时一样在咖啡屋里招待客人,每天睡觉的时候觉得精疲力竭,像是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一样。过了许久许久他才从病中恢复过来。咖啡屋里的客人依旧,而他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说人能有来生吗?她突然扭过头来问他说。

有区别吗?他低头用杯子接着热巧克力说。即使有来生,你也不会记得今生了。

有,她抬头看着屋顶说。知道有来生,今生离开的时候,就不必那么纠结了。

他的手抖动了一下,热巧克力撒在手上,把手烫了一下。他抬头看她,她正看着屋顶。屋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盏凹进去的灯散发着柔和的黄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刻这种预感就像是窗外的阴云一样压了下来,压在了他的胸口上。他不喜欢这种前世今生的话题,这种话题太沉重。

若有缘,今生就够了,他把热巧克力杯子套上隔热的纸套递给她说。若无缘,纵有来生又如何呢?

她接过纸杯,捧在手里低头喝了一口,嘴唇被烫了一下。她哆嗦了一下,手一歪,杯子里的热巧克力撒了一些出来,落在衣服上。褐色的巧克力撒在粉色的毛衣上,像是暗淡下去了的血迹。

好热,她把杯子放在柜台上说。

对不起,忘了提醒你了。

他隔着柜台拿了几张棕色的纸巾递给她。她用纸巾擦着粉色毛衣上的污点。污点越来越大,由圆点变成了一长条,显得更加难看了。她放弃了,不再擦了,把纸巾垫在热巧克力杯子底下。

谢谢你,她看着他手上的那本薄书说。看见你一直在看书,看得是什么书呢?

一本小说,他把书的封面让她看了一下说。你看过吗?

没有,她摇头说。好看吗?

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他说。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就像是一个风筝突然被风刮断了一样。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热巧克力杯放在咖啡蛋糕的盘子上,端着盘子走回了窗口。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屋里的空气又凝结了起来。他拿起书,找不到刚才看得是哪一页,于是就随便翻了一页看下去。

她把手放在热巧克力杯上捂着,眼睛继续看着窗外的灰狗车站和眼前的iphone。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了过去。在这个无人的咖啡屋里,谁进来了都会感觉奇怪:一个坐在柜台后面专心读书的男人,一个坐在窗口不断看着窗外的女人,就像是在时空交错的两个平行的世界里。他中间看了她几眼,想过去问问她还需要什么吗,但是终究没过去。她吃完了咖啡蛋糕后,想去把盘子送回柜台,再谢谢他,但是也没有起身。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还不到五点,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路边的几盏路灯早早地亮了起来,照着四处乱飞的雪。她怔怔地坐在窗前,依旧看着窗外。窗户里照出她的孤单的影子。她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就没有安全感,在这个异国他乡的雪夜,她就更觉得不安全。她想幸亏有这么一个咖啡屋可以坐着,还有一个看书的人在不远处的柜台里相伴,不然自己一个人待在黑黑的旅馆里,可能会更害怕了。在这样的一个圣诞夜,这里却是这样的安静,有几盏彩灯在远处闪耀,朦朦胧胧的。她想起大洋那边应该还是凌晨,此刻她的父母也许正在梦乡里。这次回家,她看见父亲的头发白了许多,父亲真的真的老了。她想着想着,眼睛就开始湿润了。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那就是她的父母了。

她想起父亲从幼儿园接她出来,领着她的手,走过街角的零食店,进去问她喜欢吃什么。她总是要巧克力。父亲是一个很慈祥的人,每次都蹲下来,看着她的脸,跟她说巧克力对牙不好。但是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孩,说她就要巧克力。父亲也就给她买了,告诉她说别告诉妈妈。她在街上吃完巧克力,把嘴角抹干净,才回到家里。她觉得父亲很宠自己,无论什么,只要是她喜欢的,父亲都会给她。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喜欢去公园玩滑梯,即使是冬天的时候,她也喜欢坐滑梯。光滑的铁皮滑梯摸上去很冰凉,有的时候上面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的冰霜。父亲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带着她往下滑。有一次父亲从滑梯上摔了下来,腰好久都没有好,但是依然佝偻着腰,领着她去玩滑梯,只是不能再抱着她,而是用手扶着她。她想起有一个夏天父亲带她去十渡玩,来到一条小河边。河里有石头铺成的一条小路,被水漫过了。她想从石头上走到河对岸去。父亲看了看河对岸,脱下鞋来,用脚试了试水的深浅,然后帮她把凉鞋脱了。她问为什么要脱鞋,父亲说石头滑,穿着鞋容易滑到水里去,要赤着脚走过去。父亲把裤子挽到膝盖上面,一只手提着他们的鞋,一只手领着她。石头上的水有些凉,淹到了她的脚裸,还长着一些绿色的青苔,有的地方踩上去滑溜溜的。在河中间的时候,她觉得很兴奋,像是在探险一样。而父亲显得很紧张,只是全神贯注地小心翼翼地领着她,从小河的这面走到了对岸。

原谅我这一世的任性,爸爸妈妈,她心里默默地说。下世我给你们当牛做马。

 

灰狗晚点了两个小时后,终于冒着风雪来到了小镇。她从窗口看见了灰狗的两只耀眼的前车灯,车灯在黑夜里穿透雪雾,显得特别扎眼,照亮了几乎被雪完全覆盖了的路。她站起来,撞翻了面前的杯子。杯子滚在地上,残余的液体洒了一地。他被杯子落地的响声惊动,从书上抬起头,看见她穿上了红色的羽绒服,还没有来得及系好扣子,就已经急匆匆地一手拽着领口,一手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一阵冷风卷着雪从门口吹进来,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冒着雪跑出了门外。从敞开的橡木门,他看见门口的雪已经堆得很厚,像是有十几个厘米了。他看见她的靴子踩在松软的毛茸茸的雪地上,在门口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橡木门缓慢地关上了,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看见灰狗庞大的身躯摇晃着停下,看见她的瘦弱的身影站在站牌底下,等着车上下来的人。也许是圣诞前夜,人们都待在家里过节了,灰狗上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因为晚点的缘故,灰狗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停很长时间,只是停了五分钟就走了。就连那些平日喜欢下来休息一下舒展一下腿脚的旅客,因为风雪和灰狗停留时间短的缘故,也没有一个人下来走走或者来咖啡屋上洗手间。他看见她站在站牌下,跟灰狗的司机讲着什么,然后上了灰狗。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她垂着头从灰狗上走了下来,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向着咖啡屋的方向走来。

她推开橡木门,走回了靠着窗口的座位,坐了下来,忘了脱羽绒服。

 

他看见她怔怔地坐着,看着眼前的闪着蓝光的手机屏幕。他看见她按住了iphone顶部的按钮,把手机关了。刚才还在闪亮的手机屏幕一下黑了下来。他看见她站起来,把iphone扔进了靠在墙边的垃圾箱。他看见她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肩头颤抖着。

窗外的雪突然停了,风也静止了,屋内的CD也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声音,空荡的屋子显得更安静了。他翻开书,看见那个过早衰老了的女人在自言自语:“我对他的爱是不可理喻的,这在我也是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他竟爱得甘愿为他的死而死。一别十年,事情真的发生了,过去我可是很少想到他。我爱他,也许永远这样爱他,这爱不可能再增加什么新的东西了。那时我竟忘记有死。”他合上书,心里觉得一阵一阵的难受。他知道她心里的感受。她一直等待的那个人没在灰狗上。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要绕过半个地球。她来了,在这个圣诞夜的晚上,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心上人,而那个人却没到。

他猜那个人是不会来了,就像他一直等待的小镇上的女孩。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何没有来,为何在这样的圣诞夜把她自己甩在这里。但愿这一切不是一个精心编制的骗局,他想。他看着她,只觉得悲哀像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冰凉的海水,漫过了咖啡屋的每一个角落。

 

十九

吃点儿东西吧,他站在她旁边轻声说。吃点儿东西会好受一些。

她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是刚做出来的一大块黄油煎牛排,一些土豆泥,两个小圆面包,两片咖啡蛋糕,一杯热巧克力,一套刀叉和纸巾。牛排和土豆泥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做好的。她从回到咖啡屋之后一直趴在桌子上,都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去做的。

今天是圣诞夜,没有餐馆开门,他把托盘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说。你只能在这里吃了。这个日子应该吃火鸡的,但是我不会做火鸡,火鸡也太大,吃不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牛排,我把它煎得很熟。

谢谢你,她用手擦了一下眼睛说。

刚才她一直在哭,已经忘了肚子。她伤心的时候,喜欢吃东西,越难受的时候越吃,吃东西能够让她暂时忘掉心里的难受。她平时不怎么爱吃西餐,但是现在看着眼前的冒着热气的煎得金黄的牛排和白色的土豆泥,她突然觉得很饿。她伸出手去拿钱包,打算付给他钱。

不用给我钱,他摇头说。我也要吃晚饭,这些是顺手做的,在锅里多放了一块牛排而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把我的那一份儿端过来一起吃。外面这么大的雪,今天晚上不会再有别的人来咖啡屋了,我们一起吃顿圣诞夜饭吧。

她点点头。此刻,她不仅肚子饿,也需要有个人陪着一起说说话。

 

他回到柜台边,把自己的托盘端了过来,放在桌子上。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见她已经脱去了羽绒服,在用刀子费力地切着牛肉。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跟她不熟,既不好多问,也无法说什么来抚慰她。他知道,有的时候你只有让一个人把委屈全哭出来,心里才会好受一些。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如果是那个小镇上的女孩,他会把自己的肩膀给她,让女孩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他也无法把自己的肩膀给她。

我来给你切吧?他看见她不知道怎样用刀子把牛肉切开,就关切地问她说。

好的,她把刀叉放下说。

他拿过她的刀叉,欠起身,把她的盘子里的牛肉切成一小条一小条的,把刀叉还给她。他看见她的眼睛依然红肿,眼里蓄积着泪水,像是随时会涌出来。这一定是一个深陷在恋爱中的女孩,他想。他知道她一直在等着灰狗,盼着她等的那个人能从灰狗上下来。此刻她一定是非常的失望和伤心。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那是小镇上的女孩离开小镇的第二年。在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圣诞节假期,小镇上的女孩从海那边的城市里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新年前要回小镇来看看他。他一直盼着那一天。自从接到电话后,他每天都无数次的看着门外的灰狗车站,等着小镇上的女孩回来。在小镇女孩说要回来的那一天,他凌晨五点钟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那天他做了很多小镇上的女孩爱吃的甜点,在屋子里放上小镇女孩喜欢的CD,把咖啡屋打扫得异常干净,门前还挂上了圣诞的彩灯。那天也是一个风雪天,灰狗也是晚了,在灰狗进站的时候,他透过窗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灰狗,生怕错过上面下来的人。灰狗来了,又走了,小镇上的女孩没有在那辆灰狗上,以后几天也没来。过完节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小镇上的女孩很抱歉地对他说,节日的时候跟着几个同学去了纽约城玩,没来得及回小镇。他安慰她说没有关系,以后还有得是机会。但是他的心里很难受,真的真的很难受,因为他知道了他在小镇女孩心里的分量。但是他不怪小镇上的女孩。毕竟,小镇上的女孩还没有完全忘记他,还曾计划回来看看他。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盘子里的牛肉,每一口都好像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咽得下去。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盘子。他知道她在克制着自己,怕一说话就忍不住眼泪。他给她讲了一些小镇上的故事。他不善于言辞,故事也讲得干巴巴的,一点都不生动,也不可笑。她没有说话,只是一边吃一边听,偶尔点头,其实大部分时间她都不知道他讲得是什么。大多数时间她的脑子都不在这里,都在那个人身上。出了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她无法专心听他讲得是什么。她低头咀嚼着嘴里的牛肉,觉得特别的委屈。这样一个圣诞节,她撇下了父母,自己孤零零地来到国外这个小镇,在风雪里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心上的那个人,那人却没来。她低着头把盘子里的牛排,土豆泥,小圆面包和咖啡蛋糕都吃完,把热巧克力也喝光了。她觉得很累,觉得一种要瘫痪了的疲乏。她打断他的故事,告诉他说,想回旅馆去休息去了。他看了一眼窗外,外面的雪很大,地上的路已经被雪完全覆盖了。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照着雪,四周一片黑暗和寂静。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和寂静,但是她会不会害怕呢?

我送你去旅馆吧,他边收拾盘子边问她说。外面雪大,也黑。

谢谢你,不用了,走不了多少路。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

她站起来,穿上红色的羽绒服,跨上白色的手包,再一次感谢了他。她拉开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门,冒着雪走了。他站在桌边,在椭圆形的舷窗一样的窗户里不放心地看着她,看着风卷着雪在她的身后扬起,看着红色的羽绒服在雪中时隐时现,直到看到那片红色消失在对面的旅馆里。

 

从咖啡屋到旅馆只是一小段路,但是对她来说,那一段路却显得很漫长。她觉得浑身疲累,在雪地里顶着风,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她从小喜欢雪,但是她不知道风可以这样冷,雪可以这样硬。雪嗖嗖地打在脸上和脖子上,像是沙子一样的疼。她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屋顶上的一蓬雪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肩膀和脖子上,把她凉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她走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在门口的鞋垫上把沾满雪的靴子脱了,扔下手包,扑到 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

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她和他计划这次旅行的时候,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沉重。相反,她期待着跟他一起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天,毫无遗憾的离开这个世界。她甚至想在小镇上找一个牧师,跟他举行一个婚礼,完成自己最后的一个心愿。她要每一分钟都跟他在一起,依偎着他,顺着他,绝不说任何伤感和忧郁的话。她要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给他,为他做任何他喜欢的事情,要让他感受到最深切的爱和极限的快乐。她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看到自己最年轻最美丽的容颜。她要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一样,在美丽的马车变成南瓜之前,与他在雪地里跳一曲最美的舞,让漫天大雪为他们的爱做证,也作为她来过这个世界的见证。

但是他没有来。

她能感觉出眼泪不断地落在枕巾上,不一会儿就把枕巾湿透了一角。她似睡非醒的趴了一会儿,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她趴累了,就翻过身来,擦了一下眼睛,凝视着屋顶。天花板有点儿斜度,两边低,中间高,上面布满了一个一个的小灰点。正中的地方有一个椭圆形的灯罩,桔黄色的灯光从灯罩里射出来,向四面发散着。天花板和墙的交界处有一条细细的的裂缝,像是一条两尺长的细小的蛇趴在墙上。小的时候她最怕蛇了,她看过一本叫蛇岛的书,上面画着一个小岛,岛上盘踞着千万条蛇。她也在动物园里看过蛇,那些身上带着绿色的斑纹,懒懒地盘踞在笼子里,眯着眼吐着蛇信子的蛇。

窗户上传来沙沙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雪在焦虑地敲打着窗棂。她爬起来,下床脱了羽绒服,走到窗边。她掀开窗帘,隔着窗玻璃用手触摸着落在玻璃上的洁白的雪花。圣诞夜的雪漂亮极了,大地一片茫茫,远处屋子上的朦胧的彩灯就像是一个雪中的童话世界。看到漫天的雪,她就想起了爸爸小时给她买的里面充满了白色粉末的水晶球。当她把水晶球翻过来的时候,里面的白色颗粒就在水中弥漫开来,落在底座的小洋房上,像是圣诞的大雪一样漂亮。透过有些雾气的窗户,她看着一望无际的雪的夜空,那是灰色的看不见任何星星的夜空。灯塔的橘红色的光沉默着,每隔一分钟就穿透雪雾扫过海面一次。海水在纷纷扬扬的雪中平静得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孩,只有心脏在微弱的起伏。大雪像是母亲的手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海面和沙滩,抚摸着不远处的咖啡屋。她注意到咖啡屋里面还在亮着灯,看见里面闪动着身影,像是那个咖啡屋里的人在打扫卫生。

她不知道他为何没来,也为何没有短信没有电话。过去她也曾经等过他,他有时忙,被手头的工作拖累,在约好的时间迟到,但是他总是事先告诉她,会晚一点儿。她会找个地方坐下,告诉他她在哪里,然后低头玩手机,等估摸着他快来的时候频频抬头看,直到看见他匆匆前来的身影,才把手机收起来。他会抱歉地说来晚了,让她等了很长时间。没关系的,只等了一小会儿,她总是这么说。她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会不来,他只要说来,就一定会来。不论他来得多晚,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阳光,整个世界都是快乐的。护士是一个很累的工作,经常需要干一些脏活累活。她穿上护士的制服,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那个灰姑娘,在等待着一个盛大的舞会,在里面遇见自己的王子。他说他感谢命运让他在那家CD店里遇见了她,她说一定是前世的缘分。他不是一个王子,但是他聪明,勤奋,受过很好的教育,有教养,脾气随和,总是依着她,而且很爱她。无论做什么,他总是先征询她的意见,即使是去餐馆,他也总是问她想去哪里吃饭,让她挑。她总是挑一家他喜欢的餐馆,点他喜欢吃的饭菜。他从来没有说过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他都是宽慰她,告诉她那没什么。她有时觉得他太宠着自己了,要把自己宠坏了。她有时丢三落四的,还有一次丢了钱包和手机。他说丢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别把自己给丢了就行了。她有些事不敢告诉父母,但是会告诉他。他总是给她出主意,宽慰她,帮着她把事情处理好。她说自己有时晚上睡不着觉,他说要是那样就想想他好了。她说单位里有好事都轮不到她,他说不用担心,就是你没工作了我养你一辈子。她说她有时觉得很害怕,他说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她问他说,我们以后要是分手了怎么办,他说他会一直等着她,等没人要她了,他还要她。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福分去遇见一个白马王子,但是遇见一个爱她,对她真心好的人就够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不用他说什么,从他对她呵护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里都能感受出来。她想他也一定知道她是爱他的,从她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对她说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母亲之外,没有一个人比她对他更好了。她的护士姐妹们经常互相交流经验,怎样用一些烦心的事儿去试探一下恋人,看看是不是真的爱她们。她从来没有按照姐妹们说的去做过。她不用去试探也知道他爱她,对她好,宠着她,就像父亲从小一直宠着自己一样。她没有爱上过别人,虽然过去有过男朋友,那都是长辈们看着条件不错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爱的感觉。他是她第一次真正爱上的人。她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爱上另外一个人。茫茫人海中,哪里就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呢?她感到很庆幸遇见了他,能够跟他在一起,有这些甜蜜而幸福的时光。

而他却没有来。没有从灰狗上下来。

昨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曾经想过,如果他要是不能来,她也不会怪他。她其实更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以后忘掉她,有个幸福的生活。但是当他没有从灰狗上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失望了,因为他说过要来的。她不相信是他骗了她。来这个小镇是他建议的,机票也是他订的,怎样坐灰狗来这里也是他告诉她的,因为以前他曾经来过这里。在灰狗到来的时候,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会从灰狗上下来,带着疲乏的身体,走向她。她会冒着雪扑进他的怀里,然后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回咖啡屋,要一杯热热的咖啡和一些吃的。他会给她讲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说一直在想她。但是他没有从灰狗上下来。她不甘心,她踏上灰狗粘着雪泥的台阶,跟司机说她在等人,可不可以上去看一看。司机很惊异地看着她,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做。没有人到了站不知道下站的,何况司机在到站的时候已经大声提醒了旅客了。但是司机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让她自己上灰狗去看。她走进灰狗里,从车头走向车尾,又从车尾走回车头。车上的人不多,前面有几个人各占了一排座位,后面有一对情侣倚在一起,他们都好奇地看着她。她在下车前跟司机道了谢,走下车门的时候几乎摔了一跤。她无法相信,直到现在她也无法置信,他怎么会没来呢?

但是她还是不想怪他。虽然认识他时间不长,但是她觉得就好象一生都被浓缩在这一段时间内一样,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在他的身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爱他,为何会越陷越深,深得无法自拔。她从小发育得慢,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有男生喜欢过她,她收到过纸条,收到过情书,但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高中毕业以后进入护士学校的时候,她才对男生有一种朦胧的好感,但也仅只是一种好感,从来没有变成一种爱恋。也许是因为护校的男生少,她喜欢的男生没有追过她,而追过她的男生她又不太喜欢,整个护校期间,她只有过一次暗恋,但是这次暗恋随着她喜欢的男生有了女朋友而消失了。直到毕业开始工作,她一直没有过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也没有得到过爱,直到遇到他。他让她感觉到了那种爱和被爱的快乐,那种想爱护自己的爱人和被爱人宠爱的情感,那种身心交融在一起的幸福,那种把对方看作是完美的化身的倾慕,那种日思夜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那种想把一切都给他,愿意跟他一起走到地角天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义无反顾的一起去死的痴情。她是一个单纯的人,对爱情要求完美,像是圣徒一样虔诚地对待自己的爱,维护爱的纯洁,不容许它有一点杂质和变味。她毫无保留地爱着他,迷恋着他,想着他,把自己的心全部让他占据。她总能想起第一次在CD店里见到他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把以后跟他每一次见面,都当作是初见一样的珍惜。她自己被自己的这样痴心的爱感动了,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爱一个人值得不值得。人们常说,女人在爱中会失去理智,会迷失自己,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扑向眼里的光明。这些,她早已体会到了。

她不想怪他,虽然他没有来。

她把iphone给扔到垃圾箱里了,因为她知道已经不需要了。她已经下了决心,无论他来,还是不来,她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她不后悔。她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一切事情。她来过,真心地爱过,得到过,这就够了。她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在表面的热情和关爱掩盖下的冷峻无情和虚伪的世界,一个看着轻松但是却有着不堪承受的重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成年人都要为了生活而生活,没有人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和情感。她一直有一种恐怖,害怕有一天他不再爱她了,害怕有一天他们变得没有了心跳,没有了感觉,害怕失去他们的爱情。那时她虽然可以麻痹的活着,但是已经失去生活的意义了。现在是离开的最好时机了。

他既然没来,她想自己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怎么打发时间。没有他在身边,她自己一个人在小镇上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了他在身边,即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她也觉得像是撒哈拉的沙漠。她走到浴室,脱了衣服,洗了一个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不想带着一丝尘埃离开。她从浴室裹着浴巾出来,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把那条雪白的纱裙拿出来,换上了纱裙。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苗条的身影。雪白的纱裙很长,一直盖住了脚面,像是婚礼上新娘穿的长裙。这是她想在小镇上跟他举行婚礼穿的,她一直想做一回新娘。她本来想要穿上这件纱裙,在婚礼后让他抱着她,把她抱到房间里,放在床山,她会把自己的一切都打开,就像一朵盛开的昙花,在绽放后枯萎。她的肩膀裸露在纱裙外面,细腻雪白的皮肤像是玉雕一样。她弯身站在镜子前面,细心地对着镜子抹着口红,给脸上画好了妆。镜子里,她的脸如昙花一样美丽。

她拿起洗漱台边上的玻璃杯,在水龙头上接了一杯水。她看着杯子,透明的液体把玻璃杯分为两段,杯口有一处高光点,反射着浴室射来的灯光。她放下玻璃杯,拿起放在洗漱台右角的盛着三唑仑安眠药的小药瓶,拧开瓶口,往左手心里倒了十片白色的小圆药片。白色的小药片安静地躺在手心里。她仔细地看着药片,低头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苦涩的药片。她的心里没有悲哀,也没有害怕,倒是有一种似水的平静,有一种就要解脱的淡定。咽下这些药去,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走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烦心的事情,所有的心伤,那时都会消失了,都会无影无踪了。她想如果真有奈何桥和孟婆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喝下一碗孟婆汤,忘掉这一世的爱恨情仇,干干净净地转世,再一次成为一个天真的不知忧愁的婴儿。

其实他没有来是一件好事,她拨弄着手心里的一片药片想。他也许会懊悔,也许会自责,但是会好好的活下去,还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二十

夜深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变成暴风雪了。雪不是一片一片的下,而是像散开袋的面粉一样整团整团的落下来。他站在窗口,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灯光从被雪遮掩的窗口撒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的黑暗里。远处灯塔投射出的长条形光束缓慢地掠过海面。礁石和渔船的桅杆像是怪兽的身影,在黑暗中稍现即逝。雪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遥远,就像是迷失的久远的记忆。天气预报说今夜到明天有五十厘米的大雪。他记得十几年前有一夜也下过这么大的雪,第二天早起,雪把咖啡屋的门口都堵住了,门都推不开。那一次他很兴奋,像是挖战壕一样,在门口挖出一条路来,一直挖到灰狗车站的站牌下。那时他甚至希望雪再下得大一些,最好能高过头,那就真像是电影里看过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战壕了。在物理课上老师曾经教给他们用四方的镜片做过潜望镜,要是雪比人高,他就可以用上那个潜望镜了。

他抚摸着桌子,想着刚才坐在这里等灰狗到站的女孩,心里很为她难受。他知道当你满怀期望的等待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最后没能来,那是一种什么样感觉。透过窗外瀑布一样飞泻下来的雪,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对面旅馆的一间屋子的窗口还在闪着朦朦胧胧的桔黄色的灯光。这灯光在黑暗的暴风雪里摇曳,显得十分脆弱。一定是那个女孩还没睡,他想。圣诞夜晚是家庭团聚的时候,是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把冒着热气的火鸡切开放在盘子里,一边喝红酒,一边放松聊天的时候。圣诞夜应该是温馨的,甜蜜的,充满爱的时刻。圣诞夜应该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刻。他没有亲人,每到这个节日,只能自己过。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在圣诞夜里喝一瓶酒,蒙着头睡一大觉。他为那个北京女孩难受,因为在这个风雪夜里,她放弃了跟父母在一起,也没有留在北京,而是在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小镇,等着自己的心爱的人。他看到女孩趴在桌子上哭,知道她一定很伤心。她没有等来那个人,等到的却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雪。他不知道她等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没有来。但是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那个人才无法如期而至。

他走回柜台,开始打扫咖啡屋。今天从早到晚没有几个人来买咖啡,屋里很清洁,其实并不需要再打扫,但是他还是拿出扫帚来,把地面扫了一边,又从柜台下面拿了一把墩布出来,墩了一遍地。他墩到窗口她坐过的桌子边的时候,看见桌子底下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纸杯子,夹在桌子腿和墙之间。他想起那是灰狗到站时,她匆忙起身碰倒了的热巧克力饮料杯。他低头把滚在墙角的纸杯捡起,用墩布把地上的褐色的液体擦干净。

他提着墩布,把纸杯扔到垃圾箱的时候,看见了女孩扔到垃圾箱里的手机。那是一个白色的iphone,外面镶着一个蓝色的壳子,躺在一些棕色纸巾上。他以前也见过店里的客人拿着这样的iphone。他从没有过手机,也没有好奇过,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伸手把手机捡了出来,拿在眼前仔细端详着。手机屏幕黑黑的,上面有一层朔料薄膜保护屏,下面是一个圆圆的按钮。保护屏反射着垂下来的灯光,他看见自己消瘦的面颊在屏幕上模糊地闪动着。他抚摸了一下屏幕,屏幕上有点儿划痕,但是很干净,像是经常被清洁一样。他按了一下屏幕下方的小圆按钮,屏幕上没有动静。他把手机拿在手里,好奇地摸着手机四周,手指触到了顶部的一个细小的按钮。他的手指停留在按钮上,按下了按钮。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把手机扔回了垃圾箱。他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不想去看手机里有什么东西。

他把墩布拖回柜台后面,放在墙边的一个长方形的盆里,用清水洗干,挂在墙上的一个钩子上,让水滴答到水盆里。他走回柜台,坐在一个圆圆的高脚凳上,胳膊肘放在柜台上,在桔黄的灯光下继续读那本薄薄的书。他又忘了刚才读到哪里了。他心不在焉地随手翻开一页,在想小镇上的那个女孩,此刻在干什么。也许此刻小镇上的女孩正在跟家人一起收拾圣诞晚餐后的厨房,也许正在跟爱人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许正在端着一杯鸡尾酒在某个派对里穿梭。他从收银机旁边的笔筒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签字笔,在书的空白处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那个熟悉的号码。那个八年以来总想拨打却从来没有打过的号码。小镇上的女孩大二时从学校宿舍搬出来,换了一个住处,曾经告诉过一个电话号码给他。他知道,这个八年以前的号码应该早就过期了。这些年来,有好多次他拿起电话,想拨这个号码,但是又放下了。这些年来,这个号码像是自己的生日一样,他熟记在心,从来没有忘记。这些年来,他想给小镇上的女孩打个电话,但是每当想拿起电话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即使电话号码没有换,即使她能接起电话,即使这么多年后她还能想得起来他,又能怎样呢?

 

十年了,他们走在不同的轨道上,他一直在小镇,小镇上的女孩一直在海那边的城市里。他是属于小镇上的人,而她是属于大城市的人。她告诉过他,她喜欢大城市里的一切喧嚣,即使那些空气里的噪音和上下班时间拥挤的人流车流,对她来说也是大城市的美丽而自然的一部分。她喜欢热闹,喜欢四目所及之处是灯火通明的高耸的楼群,喜欢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组成的光流,喜欢玻璃大厦上一块块闪着霓虹灯的巨大的广告牌,喜欢马路边一间间的风格迥异的餐馆和各类新潮的衣服店鞋店,喜欢爵士音乐节时步行街上的卖啤酒的小摊,喜欢夜晚街头上表演的艺人,喜欢河边的装饰得古色古香的马车,喜欢夜幕中耸立的古老的城堡,喜欢马路上行驶的双层的公共汽车,喜欢地铁里带着冷风飞驰而过的车厢,喜欢挂满各种各样艺术品的展览馆和博物馆。小镇上的女孩高中毕业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海那边的那座大城市,她是多么的激动和开心。而他,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去,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却是无比的伤心。

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他知道,小镇上的女孩肯定也会知道他一直在暗恋着她,只是没有挑明。他放学后在咖啡屋帮母亲干活,她每天都到咖啡屋来,坐在一个小桌子上做作业,看书,把自己的笔记和作业让他抄,跟他一起做学校里的项目。他总是给她做一大杯她爱喝的草莓smoothie,给她端上一碟刚做好的小点心。他腼腆,谨慎,内向,言语不多,从来不袒露自己的感情。只是有一次,在秋天的一个周末,他们去了一个同学家开派对。她挨着他在后院的篝火边坐着,喝着啤酒。他喝多了,周围也没有人,她问他一生中最尴尬的事儿是什么。他说是有时上课的时候自己的下面会莫名其妙地硬起来,总是怕班里女生注意到,觉得会尴尬。他说的时候,觉得下面又开始硬了起来,像是一个被压缩的弯曲的弹簧在伸直和胀大。她看了一眼,注意到了他的鼓起的部位,捂着嘴笑了起来。她问他可不可以摸一下。他把她的手拉过来,贴着肚子,放进了他的内裤里。她摸到里面的硬起的部位,像是被篝火烤得火热的玉米棒。随后有人到篝火边来了,她把手抽了出来,进屋去了。后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把这件事又告诉了最好的朋友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转头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没过多久,高中里的所有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一个平素大大咧咧的男生身上,本也算不了什么。唯独他是一个内向的,平素严谨而不爱说笑的学生,这事就有些不寻常了。有同学在学校拿这件事儿逗他,在课间问他是不是又硬起来了,要不要给摸一下。他感到非常的恼火,知道是她告诉别人的。他矢口否认,当着班里所有的同学的面说根本没有过这件事儿。班里的同学都扭过脸去看她。她涨红着脸,觉得很气愤,因为当他这样否认的时候,别人看她的眼光好象她是一个骗子一样,好像是她臆想出来的一样。她没有辩解,但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了,再也不去咖啡屋了。一个星期以后,他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英文课结束的最后几分钟里,当老师问谁还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站起来,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承认了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洗刷了她的耻辱,而她也当即原谅了他。她很感动,因为她知道像他这样一个有闭锁症的人,一个在班上几乎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从不主动站起来的人,也不怎么说话的人,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当众站起来澄清这件事。他们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她依旧每天到咖啡屋来,把做好的作业给他抄,他给她做草莓smoothie和端给她刚出炉的小甜点。

 

他坐在灯下,低头想着那些过去的事,手里的书停止在一页上。这么些年以来,他依然能感到失去小镇上的女孩时的那种痛苦。每当想起小镇上的女孩来的时候,他心里都会涌出一种无名的悲伤,那种悲伤无可阻遏地从心房里涌出来,流遍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读过很多小说,读过悲伤的小说,他被那些小说感动,会为里面的主人公难受。只是那些小说里的悲伤,都比不上切身的悲伤。小说里的悲伤,他放下书就会忘记。而现实里的悲伤,却是随时会想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做着什么,猛一抬头或者低头,也许只是看见窗口的那个座位,也许正在烤制她曾经喜欢吃的一个甜点,也许瞥见一个人登上即将离去的灰狗,也许看见一个像她的背影,也许就是客人的一句话,也许是喝咖啡的情侣们的一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心底的一条弦就会突然被拨动,就会突然想起小镇上的女孩,心情郁闷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病态的人,但是没有一种药可以医治他心里的难受,即使春天最让人沉醉的夜风,也无法抚平他心里的创痛。他是一个封闭的人,没有要好的朋友,既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人可以给予安慰,除了自己的心底,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寄存他的痛苦。他曾经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说,小镇上的女孩不会回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过去忘掉,像是埋葬骨灰一样,把过去烧成灰,放在一个盒子里,埋在地下。但是记忆是无形的,你怎么能烧掉它,你怎么能让它变成灰,你怎么能把它埋葬在墓场,怎么能把它彻底遗忘呢?

一阵陌生的,节奏很快的音乐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抬头四顾,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音乐声。屋里的CD早已经停了,收音机也没有开,怎么会出来一阵音乐声呢?他的眼睛离开书,在空荡的屋里扫视着,搜寻着音乐声的起源。乐声突然停止了,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见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就像有时他的眼睛会出现幻觉一样,会明明看见小镇上的女孩就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做作业。他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翻开的书页上。这些年来,他明白了,小镇上的女孩其实并没有离开小镇,她就住在他的心里,每天每夜都住在他的心房里。这些年来,他也在不断的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她,把自己对她的思念都告诉她,让她知道一切。也许,她会被感动,会跟他一起回小镇来。也许她虽然被感动,但是已经无法跟他回小镇上来了。也许她不会被感动,只会觉得他很可笑。也许,她早已结婚生子,什么也不会改变了。那种倾诉也许会治疗他心底的伤痛,帮助他解开一个心结,但是那样会让她变得更幸福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不喜欢小镇,甚至厌恶小镇,从高中时一直就盼着长大后离开小镇。而他,却无法喜欢上大城市。为了她,他可以离开小镇吗?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大城市里做什么。他除了做咖啡和画画之外,没有其它的技能。还有他的沉默寡言的个性,他都不知道在大城市里能不能生存下去。没有了小镇上的咖啡馆,他都不知道怎么能挣钱,怎么能维持生活。小镇是他的一切,他无法离开小镇。但是他知道她在小镇上是不会幸福的。

这么些年来,他没有去找她,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愿意再回小镇上来的。从她离开小镇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够让她留在小镇上。也许有一天她老了,会厌倦了大城市的生活,会回到小镇上,但是那时他们都会老了,老得不会再提起爱这个字眼了。从她离开小镇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他对她的爱,不会有什么结局。她是一只飞向自由的鸟儿,飞到了她想去的地方。他对她的一切思念,只能是一种遥远的单恋,一种在夜的舞台上围绕着一束光明幻象的独自旋转的舞步,仅此而已,没有结果,没有未来。这样的爱,这样的痛苦挣扎,这样的失落和绝望,最好还是留在心里,不要告诉她为好,他想。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小镇,但是他不会去大城市,他会自己悄悄的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不会让她知道。她不会想到,有一个人在她离开小镇之后,依然爱了她这么些年,一直到死都在爱着她一个人,再也没有爱过别人。如果在死后灵魂还能存在,还能爱她,他也会这样去做的。

他的亲生父母在飓风袭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失踪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葬身在何处,没有人找到他们的尸体。他只记得六岁的那年,在一家医院的大院里,他听到一声巨响,别人说那是防波提被飓风摧毁了的响声。他的生身母亲把他放上一个医院疏散病人的大巴里,回身下车去救他的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的时候,大巴关上门开走了。他在大巴上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 他的养母 ---- 但是他心里从来没把她当作养母,而是当作亲生母亲一样看待,因为养母比亲生的母亲对他还好。母亲身体不好,知道会不久于人世,就带他来到了这个小镇,开了这个咖啡屋,跟他在小镇上相依为命。

小镇上的女孩去了海那边的城市三年之后,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去世之前,自知终将离去,放弃了与死神的抗争。母亲不想去医院住院,不想在医院受罪,不让他去找医生。母亲平静地躺在床上,虚弱得话也说不出来。他坐在母亲床边守着母亲,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合眼,给母亲喂吃的,给母亲擦洗,握着母亲的瘦骨嶙嶙的手。母亲在最后的回光返照里,告诉他说,她这一世最骄傲的一件事,也最感恩的一件事,就是有了他这样一个孩子。不要去海那边的城市,那里不适合你,只有小镇才是你的家,母亲临终时说。第八天的时候,他扛不住困意,打了一个盹儿。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了死神迫近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死神从窗户飞进来,天使一样白的翅膀从母亲的眼睛上拂过,母亲的眼睛就永久地闭上了。

这些年来,他爱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他。那些疼他的,喜欢他的,爱他的人,都从他的身边消失了。他陷入了一种绝望。过去他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那是比黑夜更黑的一种黑色,那是一种无法诉说的心疼,那是一种胸口被一座山完全压住,心口被完全堵住,无法呼吸的沉闷。那是一种当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永远无法体会的感觉。那是一种能够让人发狂的沮丧。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窒息。

 

刚才响过的那段音乐突然又急促地响起来。音乐声有些模糊不清,从墙角处传来,像是一种遥远的呼唤。他猛然醒悟过来,这声音一定是来自手机,那个等灰狗的北京女孩扔进垃圾箱里的手机。他放下手里的书,急匆匆地绕过柜台,走向墙角的垃圾箱。从箱子顶端的圆口看去,他看见白色的iphone躺在棕色的纸巾上,在不安地震动着,扭动着身躯,像是在迫切地等待着他把它拾起来。他刚要伸手拾起手机的时候,音乐声停止了,手机停止了震动,屋子又恢复了平静。他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拿起来。那个女孩把手机扔了,显然是不想再接手机了,他不应该去接她的手机。想到此他扭过身,准备回到柜台后面去。手机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似的,在他刚扭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它固执地响着,越来越急促,不肯停息。他再一次透过圆圆的箱口,看着里面不断颤动的手机。如果他接起来,他该怎么办呢?对方会是谁呢?他该怎么跟对方讲话呢?他犹豫不定,而手机的音乐声刚一停息随即就又响了起来,像是在不断地催促他乞求他接起来。他可以感到手机那面有一个人,正在焦虑地一遍一遍地拨打着号码,在等待着有人接起这个手机。一定是那个人,那个没能登上灰狗的人在找她,他想。今夜有暴风雪,那个人此刻在那里呢?即使那个人到了机场,也无法坐灰狗或者出租车过来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法抵御手机不断发出的乞求一样的振铃声,只好把手伸进箱子的圆口里,捡起了手机。

 

二十一

十片白色的小药片,半杯透明的清凉的水。药片在左手,水杯在右手。水杯在轻微的颤抖着,就像是她的心在颤抖。

她看着洗漱间的镜子,里面是一个精心化过妆的,嘴唇鲜红,眼睛也在红肿着的女子。她本是一个爱哭的女孩,经常为了他说的一句话而泪流满面,也会为了偶然听到的一首歌而心碎。可是现在看着手里的杯子和药片,她的眼泪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扑簌簌掉下来。也许是刚才把所有苦涩的泪水都留在了枕头上,她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她第一次在CD店里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对他一见钟情。一开始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朋友,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怎么就爱上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见不到他就觉得心里空,见到了就觉得很心安。他有的时候去南方出差,拜访客户,要一两个星期才回来。他不在的日子,她总在惦记着他,度日如年的等着他回来,像是魂儿都丢了一样,什么也无法专心起来。她为他担心,怕飞机失事,怕火车出轨,怕吃饭的时候有人灌他酒,怕他喝醉了酒出事。一直要等到他回来之后,收到他安全到达的短信,她的一颗心才会完全放下来。自从有了他之后,她跟自己的闺蜜们都慢慢疏远了,因为她的心都扑在了他身上。一开始她觉得他很成熟,但是交往起来之后,才知道他的身上带着一些孩子气。她并没有把这些当作缺点。在爱里面的女人,有几个是真正能看出对方的缺点来的呢?即使是对方的缺点也经常会被当作优点来看。她知道作为一个女孩,她应该表现得很矜持。但是在他面前,她无法矜持起来。她很奇怪为什么以前自己一个人能过得很好,现在却好像没有了他就无法活下去了一样。她知道,在千万人里面,遇见那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遇见自己的另一半,其实是很难很难的。她珍惜跟他的感情,在他面前,一点也不任性,怕自己的任性让他不开心,宁肯自己委曲求全。她没有跟他吵过架,也没有赌过气拌过嘴,她不想让那些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端着水和安眠药,在镜子前站着,最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夜是这样的寂静,寂静得有些狰狞。她忍不住想起他来,她是多么希望此刻他能在她身边,可以让她扑到怀里,大哭一场。虽然她把手机给决绝的扔了,但是她一直依然在想着他,期望着他能不期而至,站在门外,轻轻地敲门。她看了一眼窗外,黑夜里,雪成团成团的落下,窗户几乎已经快被雪给遮住了。她叹了一口气,这样大的雪,能见度几乎降到零,什么车也不能开了。她知道,他今晚不会来了。明天早上,她就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了,他就会再也见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她了,再也见不到那个一心一意痴心的爱着他的人,那个能跟家里人撒娇但是不会跟他撒娇,那个会跟病人家属吵架但是不会跟他吵架,那个宁肯自己受委屈也舍不得让他受委屈,那个什么都顺着他,依着他,那个只要他快乐,自己就快乐,那个为了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打毛衣,那个每天在深夜里醒来,都会想起他的人了。

雪还在敲打着窗棂,风在更加猛烈地摇撼着门,像是要把门挤开,把她手里的杯子和药给夺走。她觉得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黑夜里孤零零地擦亮一根火柴,在灼烧着手指的光亮里看着他。她看见秋天的一个黄昏,她从人群拥挤的地铁车厢走出来,随着下班的人流在地铁口拾阶而上,穿过马路,走进了一家公园门口的红锈色大门。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蕾丝衬衣,藕荷色的长裙和平底儿的凉鞋,墨镜顶在头发上,左手挎着白色的手包,右手拿着一份广告。傍晚的夕阳洒在她的细小的腰身和修长的腿上,她的黑色的头发垂在肩上,在阳光里显得有些发红。她看见他躺在一颗巨大的老树下,一只手放在脑后做枕头,一只手挡在眼前遮挡着夕阳斜射过来的光,一条穿着干净的蓝色牛仔裤的腿曲着,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她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长得盖住脚裸的藕荷色裙裾散开在落叶上,像是一朵盛开的荷花。她跪在他的身边,眼睛看着他,把手里捧着的一捧落叶在离他的头一尺多高的空中撒下。一片片金黄的落叶落在他的白色的T恤上和脖子上,还有几片被风吹到了深蓝色的牛仔裤上。他扭动了脖子一下,似乎落叶掉进了领口,触到脖子很痒痒的样子。她开心地笑着,指尖轻轻地在他的脖子上走过,像是一条爬虫在树叶下面爬行。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浓黑的长发,雪白的脖颈,殷红的嘴唇,妩媚的脸庞,纤纤的眉,碧潭一样的眼瞳,细腻的皮肤,挺起的胸脯,优美的线条,还有一身白色的长裙。这身白色的长裙太合身了,把她的身体曲线全部衬托了出来。镜子上方的光线有些惨白,把她的脸也照得有些苍白和凄楚。她对着镜子把嘴角咧了一下,镜子里的脸带着忧伤对她苦笑了起来。有谁能懂得她现在的心情,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的心情呢?过去的一切痛苦,都在离她远去,所有的曾经重要的一切,现在都变得不重要了,除了他。她在感情上是一个执着的人,一旦认定就决不放弃。她曾经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爱叫做地老天荒,也一定有一种爱是可以甜得让人陶醉,幸福得让人晕眩,疼得让人痛彻心扉。她现在也依然相信有这两种爱。只是,那种地老天荒的爱不属于她,只有痛彻心扉的爱才属于她。

她只是有些遗憾,没有能在他的怀里,跟他一起离去,也没有能再一次吻他一次,带着他的吻离去。两个星期以前,他们各自回父母家的时候,她与他在火车站拥抱,匆匆吻别。如果她知道那会是最后的一个吻,她一定会长久的吻他,吻得窒息后才会松开手。她也遗憾没有能够跟他在一起一晚。母亲从小一直教育她说,在结婚以前不要跟男人住在一起。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孩,一直认为,两个人相爱,不需要有身体上的爱,只要有精神上的爱就够了。她认为没有肉体的精神上的爱,是更深的爱,是最纯洁的爱情。现在她有些后悔,没有能够跟他在一起一晚。他想要过她,他曾经很热烈的想要过她,他这样告诉过她。她也想要他,但是她拒绝了他,跟他说,要把最美的一天,留给他们能够结合的那一天。其实如果他坚持的话,她会把自己给他,因为她不愿意看到他难受。但是他没有坚持,也没有怪她,她知道他是心疼她,不愿意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在那之后,她更爱他了,而他也依然热烈地温柔地缠绵地爱着她。她本来计划在小镇上跟他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把自己送给他,在离去前,把她和他的爱划上最后的完美的一笔,在灿烂后凋落,在他的怀里带着最后的幸福凋落。但是他没有来。她有些遗憾,如果,如果他们能在一起过一晚,能在爱后躺在他的怀里蜷缩着入眠,在清晨的时候躺在爱人的怀抱里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他,摸到他的心跳,跟他缠绵在一起,吻他,听他说他爱她,那将是多么完满的爱啊。现在,她的爱情只能带着一些残缺了。但是她没有后悔。如果再有一生,她也依然愿意再这样爱一次,全身心的爱一次,哪怕依然是有残缺的爱,哪怕依然是这样的结局。

 

她从洗漱室镜子的反光里看见窗外有个人影一闪,随后听到了一阵微弱的熟悉的音乐声。她马上意识到,那是她的手机的振铃声。难道是他来了吗?难道真的是他冒着雪赶来了吗?她激动地赤着脚奔向门边,连手里的水杯和药都忘了放下,就急匆匆地用攥着药的手把门锁拧开,把房门打开。一阵寒风嗖的一下从门口挤进来,雪跟随着风打着转儿扑进屋里来。朦胧之中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手举在半空,像是正在准备敲门。她把一只脚迈出门槛,踩在雪里,几乎一头撞进了那个人的怀里。那个人淬不及防,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地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举着她的手机。风雪中,那个人的头发上,眉毛上和肩膀上都是雪,举起的胳膊袖子上也落满了雪。门外冰凉的雪吻着她的脚,她突然清醒过来,门口站着的人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不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他。她停住脚步,把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心里既失望又懊悔。她已经把手机扔在咖啡屋里了,她一直在等的人怎么会能拿到她的手机呢,而且这么大的雪,任何人也无法坐车来到小镇,根本不可能会是她等待的人来敲门。

对不起,他把依然在响着和震动着的手机递给她说。你的电话,它一直在响,我没有接,想还是给你送来,让你自己接吧。

她本能地伸手去接手机,忘了手心里还攥着药片。药片从她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了门口的鞋垫上。他俯身去捡地上的药片,把药片一片一片捡了起来。他看着捡起来的十片白色的小圆药片,呆住了。他认识这种烈性安眠药,母亲去世之前,经常夜里睡不着觉,靠吃这种比一般的安眠药效力大45倍的处方药来保持一个好睡眠。医生曾经警告说,这种三唑仑安眠药只要吃七八片就足以致人于死地,千万不可多吃。可是他从鞋垫上捡起来了十片。他抬起头,看见她右手端着的水杯,半杯清水有些倾斜,在杯里微微地晃动着。他看见了她的精心化过妆的脸,美丽的白色长裙,依然红肿的眼睛。

在这一刹那,他明白了,一切全明白了。他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地趴在桌子上哭,为什么把手机扔掉,为什么这么晚了化一个最美的妆,为什么穿着婚礼一样的长裙,为什么手里拿着药片和端着水。他无法想象,像她这样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子,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是我爸妈来的,她看着手机屏幕失望地说。

她接过手机的时候,十分确信一定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来的,一定是那个人在焦急地想找到她。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她看到手机上显示有十九个未接来电,所有的号码,都是父母家里的号码,没有一个是那个人的号码。她点了一下短信,没有新的短信进来,最后一条短信,还是今天早上收到的,说会坐下午五点半的灰狗到小镇。从那之后,那个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没有短信,没有电话,也没有在灰狗上。今天一整天,她都在想着那个人,等着那个人,一秒钟一秒钟地盼着灰狗到来,盼着那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时间是那么地难熬,但是她熬过来了,熬到了晚点的灰狗到了小镇的钟点。那个人却没有来。过去都是无论多晚,那个人都会来的,但是这次,在她最想要他在身边的时候,那个人却失踪了。

她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见黑漆漆的夜中,他蹲在门外,手里攥着从门口的垫子上捡起来的药片,显得有些发呆。他站了起来,眼睛依然在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身子在风雪中有些站立不稳,肩膀有些摇晃,攥着药片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着。

手机的振铃声依然在固执地响着,像是不接就永远不会停止。她在心里犹豫着,不知道该接还是不接。一定是爸妈猜到了什么,才打来这么多电话。如果她接起来,该怎么跟爸妈说呢?她没有告诉爸妈她到这个小镇上来,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想让任何人打搅她,改变她。她再一次看着手机,心里有些害怕。她不敢接,不敢再听到爸爸的声音。她知道,如果爸爸知道了她在小镇上,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爸爸一定会非常伤心。爸爸一定会开导她,让她放弃死的意愿,让她回家。如果爸爸说,孩子,求求你,好好回来吧,她一定会心软,再也没有勇气去死了。想起从小一直宠着她,爱护她,把她当作宝贝一样呵护着她的爸爸,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闭了一下眼,狠了狠心,再一次按住手机顶上的细长的白色小按钮,把手机关了。手机闪亮的屏幕一下又黑暗了下来。

他看到她闭眼的时候,几颗眼泪从修长的睫毛下滚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突然觉得心像是猛地被针扎了一下地疼。她看上去既年轻,又漂亮,正是处在人生最美丽的时刻,像是一朵娇艳的盛开的鲜红的玫瑰,怎么会要选择这样一条路呢?这些年来,他也曾迷茫过,也曾流泪过,也曾绝望过,但是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没有想过离开这个人世。这些年来,在他的亲人和他爱的人都离开了他之后,他在咖啡屋里,默默地继续画他的画。这些画变成了他生活的支柱,变成了他倾诉的对象,变成了他寄托自己思念的载体。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知道爱情只是一件奢侈品,没有爱情,人也可以继续活下去。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她太年轻了,她一定是觉得失去了爱情就失去了一切。她一定是认定那个她在等却没有来的人就是她的爱,就是她的一切了。

谢谢你把手机拿过来,现在我不需要它了,就把它送给你吧。她用手背擦了一下脸颊上滚下的泪珠,把手机递给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手机,我最喜欢的一款iphone,可是我用不着了,再也不需要它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把里面的记录留着,你把里面的短信和号码都删掉再用好吗?

他看着她的红肿而坚定的眼神,看着她的悲伤的面孔,被她的痴情感动了。他以为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了这样傻的人,她却让他看到,那种传说中的超越生命的爱,依然是存在的。他突然后悔这些年来,没有去海那边的的城市去找过小镇上的女孩,那个他唯一爱过的人。也许他应该像这个从遥远的北京来到小镇的女孩一样,应该勇敢一些,走出这个过去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小镇,坐上灰狗,去海那边的城市去看看那个他不了解但是一直恐惧的城市,去找找那个他一直惦念的女孩,去追寻自己的爱。

谢谢,但是我不想要,他摇头拒绝说。过去从来没有用过手机,没人会给我打电话,小镇上的人都不怎么用电话,他们有事情找我就直接到咖啡屋。。。。它对我没有什么用处。

她很理解地点点头,把手机随手放在门边的窗台上。

那是我的药吧?她看着他手里的药片,向他伸出手来说。

他犹豫着,想找个理由把药拿走,或者藏起来不给她,但是他找不出理由来。那是她的东西,他无法不还给她。他想把药片捏成粉末,让碎末撒在地上,但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缓慢地把手移到她伸开的手掌上面,松开攥着的手指。药片一片一片地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你饿吗?他有些笨口拙舌地问她说。

他想不出别的借口,只想到了吃的,想用吃的来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拖延一点儿时间,再想别的办法。

她看着他,不解地摇摇头。

我那里还有一些吃的,他继续说。也有酒,到我那里去吃点儿夜宵吧。我知道你等的人没来,你挺难受的。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圣诞夜,你可能也不太习惯。我们一起吃点儿东西,喝点儿红酒,我想听听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听听你等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她一直也没有来。你想听吗?

对不起,我有些累了。她把药片握在手心,向他勉强微笑了一下说。谢谢你给我送手机来,也谢谢你的关心。不好意思让你在雪地里站了这么半天,也没有请你进屋里来。可是我累了,要睡觉去了。这么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晚安。

晚。。。。安。他失望地说,脚却站在门口的雪地里,丝毫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她有些凄然地笑了一下,把门在他的脸前缓慢而坚定地关上了。

 

二十二

他站在门外的雪地里,想再说句什么,但是门已经在他眼前关上了。他知道,她不希望他打搅她,才把门关上。他愣了一会儿,举起手想再敲一次门,但是又把手放下了。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向着咖啡屋走去,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揣在兜里。夜为什么这么黑,雪为什么这么大,风为什么这么冷呢?通向咖啡屋的小路上,来时踩出来的脚印,此刻已经被新下的雪抚平了。一盏路灯的青光照在雪地上,树枝的阴影像是动物的爪子一样,和他的影子在雪上叠落在一起,像是要紧紧抓住他的影子不放手。黑色的灯塔耸立在岩石上,射出来的一束光像是静止一样地悬在半空里。他听不见远处的波涛声,海水沉默着,像是波涛都凝固住了一样。

自从看见她掉在门口垫子上的安眠药片之后,他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他不知道怎么能够劝解她。从她把手机扔了,他就看出她是个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改变的人。她连父母的电话都拒绝接,像他这样一个陌生人,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又能讲些什么,怎么能改变她呢?他知道,此时无论他讲什么,她都不会听的。何况,他不善言辞,更不是一个善于开导别人的人。他低着头,让眼睛躲开迎面而来的雪,把皮夹克的衣领竖起来,让领子护着脖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很大,但是很松,地上铺的厚厚的一层雪像是棉絮,踩上去软绵绵的,留下深深的脚印。中间他扭过头去看旅馆,看见那间屋子隔着窗帘透出来的灯光,在雪夜里显得既微弱又朦胧。他突然觉得,跟她像是同病相怜一样,从内心里有一种相通和相怜。

她等了灰狗一天,而他等了小镇上的女孩十年。在世界上这个被风雪肆虐的寂寞的海边小镇,在这样的一个圣诞夜里,他们都在等待,却都什么也没有等来。只不过,他等得心都麻木了,而她,却依然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之中。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有的只是早已注定的命运和早已在石头上写好的结局。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实等得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他等得是自己的爱情,那个从来没有得到过,从来没有绽放过的爱情。他猜想她一定是得到了爱情,但她一定不是那种能够放下,能够放手,还能够心若芷水的人。她一定是无法洒脱的走开。她不是为了她等的那个人离开这个世界,而是为了自己的注定要失去的爱情而去。

 

关上房门,把后背靠在门上,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感到浑身冰凉,身子在不断地颤抖着。她只穿了一条长裙,刚才没有来得及披上衣服就开了门,被外面刺骨的寒风夹雪一吹,觉得浑身像是感冒了一样地难受和疲乏。刚才在那个咖啡屋的人面前,虽然面容上尽量保持平静,她的心里已经又开始剧痛了。现在房门关上了,她的眼泪开始流了下来。

她想要尽情地哭一场,把心中的委屈和郁闷都哭出来。她多么希望,刚才那个站在门外敲门的人是她两个星期以来一直等待着的他,也多么希望那十九个未接来电是他打来的。但是都不是她等的那个人。她最怕这种无声无息,最怕这种一言不发的沉默。哪怕他来一个短信,哪怕他来一个电话,就是什么都不讲,只说一声我这就来了,你等着,她的心情就会马上好转起来。但是他什么音信都没有。

她的背顺着屋门出溜了下去,坐在了门口的垫子上。她没有力气再回到床上,就坐在门口湿漉漉的垫子上,把头埋在肘窝里。她陷入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中。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失去一个人的难受,现在她体会到了。幸福曾经像是树枝上熟透的果子,曾经离她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现在却变得再也看不见摸不到了。在她的想象中,圣诞夜应该是一个飘着雪的温馨的夜晚,屋顶和窗户上装饰着彩灯,带着铃铛的马车拉着雪橇在雪上奔跑,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厨房的餐桌上摆放着冒着热气的各种各样的食物,酒杯里盛满了红酒,相爱的人依偎在沙发上。圣诞夜不该是这种四周寂静无声,连空气都变得凝重,不该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冰凉的垫子上,把头埋在肘窝里,让泪水不断地流。

她突然想起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人,他不会还在门口站着吧?她止住了泪水,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站了起来。她从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去,想看看他还在不在,但是猫眼被雪堵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她把手里的水杯放在窗台上,拧开门,把门打开一个小缝,望了一眼门外。门口已经没人了。雪地上一行脚印,歪歪斜斜地通向了对面的咖啡屋。她知道他一定是已经回到了咖啡屋,可能回去睡觉去了。她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放心的吃安眠药了,不用担心吃完药被人发现,被抢救过来。

她关上门,把门锁好,右手把窗台上的水杯端起来,走向床边。她想吃完了药之后,好好躺在床上,希望被人发现时,身体的姿势能够好看一些。她坐在床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松开左手,看着手心里的药片。白色的小圆药片堆在手心里,像是衬衫上的一粒粒小白纽扣。有一片药片上有一点儿黑,像是在垫子上蹭上了尘土。她把手心里的药片拨开,把那片药片上的黑色用右手抹去。她把药片摊开在左手心里,一片一片地数着药片。

一片,两片,三片。。。九片。怎么少了一片呢?她明明记得从洗漱间的药瓶里拿出来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是十片。可能有一片掉到门口的垫子和门槛之间的缝隙里去了吧,她想。不过没有关系,九片和十片没什么区别,九片也应该足够了。医生说七片就会致人于死地,九片已经多余出两片了。

她看着手里的药片,又想起了她等着的那个人。她总是会想起他。她想起了席慕容的那首诗:“我从没要求过 你给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与你相遇 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那么再长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回首时/那短短的一瞬”。现在,她已经无法告诉他,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她想得是他,惦念得是他。现在,那短短的一瞬就要结束了。她看着寂静的屋子,黑黑的夜,听着窗外传来的风雪,觉得有些恐惧。真正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出对死亡的深刻恐惧,和对人世的那些不舍。她的头有些晕,昨晚上没有睡好觉,今天又紧张地等待了一天,刚才在门口又被冷风吹了一下,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吃完这些药,就不用再醒过来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舍,也都会烟消云散了。

台灯射出来的透明的桔黄色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宛如一轮明月给她的全身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过去不能明白的爱,现在她明白了。过去没能感受的痛,现在她感受到了。曾经青涩的时光从记忆里蹦出来,如幻灯一样从她的眼前闪过。

谢谢你,我最爱的人,她自言自语地说。因为你,这一世,我爱过。

 

二十三

屋子的上空低垂着一股凝重的空气,墙上的电子钟轻轻移动了一格。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响动,像是屋顶上的一大团积雪掉到了地上。她坐在床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水有些凉,有一点和北京的水不同的味道。从小吃药的时候,她都是先咽一口水,再把药片放嘴里,仰脖用水快速灌下。她的喉咙细,小时候有时药片会卡在喉咙里,浓烈的苦味会从咽喉传到嘴里,让她想吐。她想起小时候喉咙曾经卡过一个鱼刺,那是一次吃煎带鱼的时候,混在煎得金黄的鱼肉里的一个细微的鱼刺扎在了喉咙上方。她能够感受到鱼刺在喉咙上部向外翻着,每咽一口吃的就会疼一下,但是无法把鱼刺拔出来。爸爸拿来一瓶醋,要她喝几口醋把鱼刺软化。她喝了,但是没有效果,鱼刺依然扎在咽喉里。爸爸又给她拿来一个大馒头,要她吃一大口下去,希望馒头能把鱼刺带走。她往嘴里塞满了馒头,使劲儿往下咽。馒头经过喉咙的时候,她觉得它似乎把鱼刺带走了。但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鱼刺卡在喉咙的痒痒和细微的疼又冒了出来。那天爸爸给她想尽了办法,还是无法把鱼刺弄出来。直到睡觉的时候,那根细小的鱼刺还在她的喉咙里,让她时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没有去医院,因为觉得不是很疼很碍事,而且爸爸说过两天可能就会自己好了。她相信爸爸。果然第二天鱼刺不知怎么就自己消失了,就好象从来没有来过的一样消失了。

圣诞的夜晚好寂静啊。因为大雪,小镇比她想象的更安静和美丽一些。世界上的所有肮脏的东西,似乎都被松软的雪掩埋了,留下的是一片洁白的大地和平静的海面。在这样一个肃穆的雪夜,她觉得自己也纯洁了起来,像是一个圣徒一样的纯洁,像是天使一样的纯洁。世界上有多少人能为了爱去死呢?一定是很少很少。有年迈的生病的父母的,为了父母不能去死,自己死了容易,老了病了的父母可能依靠谁呢?有幼小的孩子的,为了孩子不能去死,幼小的孩子怎么能失去自己的母亲呢?她想起了《天下无贼》那部影片,当看到影片结尾那个失去了自己爱人的女人,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在猛吃东西的时候,她哭了。她仰头看了几秒钟屋顶,又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圣诞夜的雪依然在不停地无声地下,不远处的咖啡屋还在亮着桔黄色的灯光,风吹动着屋檐发出轻微的叹息声,远处传来几声海鸟掠过海面的哀鸣。

她看着手里的药片,几次举到嘴边,又放下了。十月怀胎,人来到这个世界不容易,离开也是愁肠百结。她以为吃下这几片药很容易,离开这个世界很容易,直到现在才知道,她对这个世界其实还有这么多的不舍。她再一次问自己,可不可以没有他继续生活下去。她知道她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但是那种生活,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了。她无法想象,没有了他,她还能会幸福地生活下去。她知道,如果她把这一切都告诉爸爸,爸爸会安慰她说,所有的疼痛都会被时间淹没,所有的伤疤都会凝结。爸爸会说她还会遇到自己的幸福的。但是她不知道,那是否是一种值得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彻底忘记了他。她不知道以后晚上能否安然的入睡,不再想起他来。她不知道他的影子会不会从她的心底彻底消失。她不知道在走过他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时,那些记忆会不会重新冒出来,会不会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心里,让她再一次流泪。没有了他,即使活着,她觉得自己也会枯萎了。

他不来也好,离开这个世界,只要一个人离开就够了,她看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的石灰颗粒想。他即使没能来,也一定正在远处看着她,听着她,为她心疼。她相信,在他的记忆里,她从此就会一直是这样美丽,而且会永远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刻:不会衰老,不会改变,永远是这样的可爱。无论他以后怎样,他都不会忘记得了她。她深信,即使到了他临终的时候,她在他的记忆里也会依然是这样青春,美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嘀铃铃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响亮。她淬不及防,身体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差点儿撒出水来。电话铃一声接着一声执着地响着,似乎永远不肯沉默,有点儿老式的电话机身也被铃声震动得颤抖了起来。她身体哆嗦着,心里犹豫着,也有些害怕。这样晚的圣诞夜里,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谁会知道这个旅馆的电话呢?她到这里,连她的父母都不知道,更别说朋友,同事和其他人了。这个旅馆的电话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一定是他来的。一定是我的手机关了,他只好打到旅馆电话上来了。想到此她把手里的水杯和药片放在床头柜上,急匆匆伸手抓起了电话。

这里是海那边的城市中心医院急诊室,电话里一个男子声音说。

听到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她突然感到很失望。原来不是他。一定是谁打错电话了。

您找谁?

找昨天住进这家旅馆的一位小姐。

那一定就是我了,她心里想。老板娘讲过,这两天圣诞,又下雪,这家旅馆没有别人住,原来住在这里的石油公司的工程师们也回家过节去了。

我就是,她说。

我们有个病人想跟你通话,可以吗?

病人?为什么是医院急诊室来的电话,难道是他出了什么事情,住在医院的急诊室里了吗?难道他没有如期到来是因为病了吗?她觉得自己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嘴唇发干发抖,想说话却一下说不出来。她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张开嘴喘了一大口气,让心情平静了一下,才继续回答。

当然。

稍等一下,对方说。我把电话给他。

她把耳朵凑近话筒,听到话筒里传来一阵紧促的呼吸声,然后是一阵噪音。她听到几声咳嗽,然后是一阵嘶哑的喉音。她听不清声音,心里害怕了起来。他不是出了车祸了吧?为什么一直没有电话,到现在才有这样一个电话,还是别人代拨的,又听不清讲话的声音呢?她的眼泪突然一下子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是你吗?是你吗?她忍住眼泪,大声的对着话筒问。你怎么了?

话筒里喉咙的咕噜声持续了两秒钟,随后消失了。她听到有人开始讲话,这次声音清晰,但是换成了刚才说话的那个陌生的男人。

对不起,陌生的声音说。他的脸部被局部麻醉,讲话有些困难。  

到底怎么了?

我们也不太清楚,陌生的声音有些踌躇地说。急救车把他给送来的,说是在灰狗车站起了什么争执,他被两个人打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他没有什么大问题,都是一些外伤,没有内伤,牙被磕掉了几颗,所以给他麻醉了脸部,做了一个小手术来处理伤口。他说让你等着她,他坐明天的灰狗去你那里。

他被人打了?在灰狗车站?这怎么可能?被谁打了?

是真的,有旁观的人打911报警。警察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跑了。警察叫了急救车,把他送到医院,但是他的行李和身上的手机都丢掉了。

他跟人打架了?怎么可能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啊,她心里想。怎么听上去这么连续剧?这像是一个拙劣的编剧编出来的情节,不是有人在骗人吧?

你怎么知道这个旅馆的号码的?她怀疑地问。

陌生人似乎没有料到她的问题,停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她感觉陌生人在电话那端似乎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怀疑,在思考着怎么说能让她相信。

呃。。。他写在一张纸上的,陌生人的声音过了一秒钟后回答说。他兜里有一个小本,里面有这个号码。他虽然脸部麻醉,不能讲话,但是可以用手写字。

她感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紧张,语调也有些变了,跟开始的沉稳的嗓音和语调有些不像。

他让你一定等着他,陌生人匆忙地加了一句说。

他明天能出院坐灰狗来吗?

可以,他其实现在就可以出院了,陌生人改回了一开始的沉稳的语调说。住院费很贵,一晚上。。。呃。。。。要两千元。像他这样没有医疗保险的,除非必须,我们一般都劝病人回去自己休息。他说你一定要等着他,这非常重要。

好的。。。我会等着他的,她说。

陌生人放下了电话。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怀疑。难道真是他上了飞机,后来在灰狗车站出事了?电话里没有说出了什么事,她也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儿。他不是一个好惹是生非的人,也不爱凑热闹。而且他出门一向小心谨慎,跟人打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怎么会在国外跟人打起架来?而且看样子架还打得很厉害,把行李和手机都丢了,还被送到急救室去了。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也不可理解。从她认识他来,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温尔文雅和稳重的人,平日几乎都不大声说话的人,在地铁里被人踩了都不会抱怨的人,怎么会跟人在灰狗车站打架呢?为了什么打架呢?难道有人抢他的行李?难道他在帮着别人?可是他不是一个好见义勇为的人啊。而且,为什么下了飞机他不马上给她发短信呢?从机场到灰狗车站,他应该有充足的时间给她发个短信的。

她想不清楚。她想起刚才电话里的人中间在讲一句话的时候,突然语调变了,也变得说话有些紧张和磕巴。难道是有人打电话来骗她?但是谁会知道她在这里,谁会来打电话骗她呢?为什么有人会来骗她呢?她想打个电话回去,再仔细询问一下。但是刚才对方没有说电话号码,她也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她只听见对方一开始说是在中心医院的急诊室,她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医院,更不知道怎样能查得出医院号码。

不管怎样,只要他有可能会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该等着他,她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和药片想。等明天灰狗到来的时候,看看他是否真能从灰狗上下来,一切就清楚了。如果他来不了,再吃这些药也不迟。现在,该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先去咖啡屋,让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帮着给医院急诊室打个电话核实一下就清楚了。

想到此她站起来,绕到床的另一边,打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从里面找出一套内衣裤来。她脱了袜子,脱了白裙子,换上宽松的内衣裤,掀开床上的被子,钻了进去。被子很大,里面有些凉。她蜷缩着身子,觉得很疲乏。在风雪吹着窗棂的催眠一样的微弱的声音里,她闭着眼想着他,带着一些找不到答案的疑问,很快睡着了。

 

他站在柜台边,放下电话,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伪装医院急诊室的人,伪装得并不太让人相信。他从小没有说过谎,没有欺骗过人,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咖啡屋里,他都觉得没有必要撒谎。这是他第一次撒谎,第一次觉得有必要撒谎,因为他不想看着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孩这样离开世界。想起她,他觉得她太傻了,太纯情了。这样一个女孩,即使失去了自己的爱,以后也一定会遇到另外一个人,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自从那个女孩来到咖啡屋,他就感觉出了她身上带着的那种巨大的悲哀,像是浓雾一样包围着她的悲哀。他知道她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难受,但是没有想到她会决绝到要离开这个人世。从她把手机扔进垃圾箱,他就觉出她要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举动,但是直到站在她的屋前,看见她穿着的白色长裙,脸上化的妆,手里端着的水杯和地上掉落的药片,他才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本来想一直站在她门前,等屋里出现动静时再破门而入,把她救起。但是他在门前想出了这个撒谎的办法,才走回咖啡屋,假装医院急诊室值班人员,给她打了这个电话。他知道自己的话经不起推敲,里面有漏洞,一个细心的人会发觉出来。那个冒充她等的人讲话,然后用咳嗽和模糊不清的声音糊弄过去,简直就像是个等待被揭穿的火车一样大的漏洞。他能感觉出她后来有疑问,如果她要是接着追问几句,他也许就会露马脚了。好在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也许她很单纯,或者可能在难受之中,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也许她内心里期望着那个人会来,即使有疑问也不愿深究,就像沙漠里的人宁肯相信眼前的海市蜃楼是真实的一样。不管怎样,他的目的达到了,她至少会好好活着,等到明天灰狗到来的时候了。

他看着柜台上的一片小圆药片。那是刚才他在她的屋前的垫子上捡起来还给她时,偷偷藏起来的一片。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药片来,竖在眼前看着。灯光从头顶上方照下来,小圆药片的顶部发出一种安详的白色的光,底部有一小块指头留下的阴影。药片的四周很圆,顶部略微凸起,中间有一条横贯药片的小槽,像是螺钉上面的供螺丝刀拧动的槽。他用舌尖舔了一下药片的边缘,嘴里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他知道这种三唑仑安眠药是医生严格控制的药品,有点儿类似毒品,吃了之后就会上瘾,需要越来越大的剂量才能维持效果。新闻上曾经报道说,这种药因为能使人快速入眠,有时被犯罪分子融入酒杯里,用作迷奸药,也有的人把它当作毒品用。母亲在去世之前,夜里失眠很厉害,经常需要服用这种药来维持睡眠。他记得医生每次开这种药都很谨慎,一开始医生开给母亲的是最小的剂量,只让母亲吃了几天就停止了。后来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下,医生复查之后才继续给母亲开药。小镇看病不方便,母亲曾要求医生给她一次开出半年的药量,被医生拒绝了。医生说,这药有规定,最多只能开出一个月的用量。

他捏着药片上楼,走到母亲的房间里。去世多年以后,母亲的房间还依然如同生前一样。他从来没有挪动过母亲房间里的任何家具,只是每隔一个星期来打扫一次卫生,把地拖干净,把窗台,镜框和家具上的灰擦去。他把药片放在床头柜上,打开靠墙的一个壁橱的木头门。壁橱里面是母亲生前吃的各种各样的药,有的盛在瓶子里,有的盛在纸盒里。他拧开一个个药瓶,打开一盒盒药,看里面的药片有没有跟三唑仑样子相似的。他最后找到放在一个瓶子里的一种维生素D药片,看着体积和样子都跟三唑仑差不多。他把维生素D药片放在三唑仑药片旁边,侧着头仔细观察着。维生素D药片略微比三唑仑药片薄一点儿,面积也略大一圈,上面没有横贯药片的小槽。他回到壁橱里继续找了一遍,没有跟三唑仑更接近的药片了。

看样子只好用这种维生素D药片了,他对自己说。

他把维生素D药瓶拿出来,把壁橱门关好,拿着三唑仑和维生素D药瓶下楼回到了柜台。他把三唑仑放在柜台上,从药瓶里倒出一些维生素D药片来,摆在旁边。他从柜台底下的一个角落里拿出了一把画画用的刻刀,在一片维生素D药片上小心地刻着,很快就刻出了一条笔直的小槽。他比着三唑仑药片,用刻刀仔细地把维生素D的药片沿着圆周削下去了一小圈,让维生素D药片与三唑仑药片的面积一样大。他在灯光下端详着两种药片,反复比较着两种药片的形状的不同。他用刻刀在维生素D药片上不断修改着,把上面的小槽加深,把四周用一张细小的砂纸磨平。他看到维生素D药片的边上被砂纸打过的地方有一些细微的纹,药片放得时间久了,颜色也有些发暗。他从柜台下拿出平素画画用的一个包来,里面是画笔,调色板和各种颜料。他从包里挑出一只很细的画笔来,把调色板挤上丙烯白颜料,用画笔蘸着颜料小心地把维生素D药片的四周抹平,把药片涂上了一层跟三唑仑一模一样的白色。他把涂完颜色的药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白色的纸巾上,拿过三唑仑药片重新比了一下。两片药的形状和样子现在几乎一模一样,肉眼很难分辨出来了。他又仔细地侧头看了一遍,发现唯一的一点区别是维生素D药片比三唑仑略微低一点儿。不过这应该不是一个问题,他想。因为他会把所有的三唑仑药片都用这种维生素D药片替换掉,那样谁也无法从样子上分辨出来了。

他很满意自己刚加工出来的作品,于是拿过一片新的维生素D药片,继续加工下去。他仔细地刻着,削着,磨着,涂着,坐在柜台边的高脚凳上一直干了三个半小时,终于做出了十四个跟三唑仑几乎一模一样的维生素D药片。他从十四个里面挑出了十个,用浴室里拿来的吹风机烘干,全部放在一个空的小药瓶里。

现在,是该想办法进入她的房间,趁她睡觉时,把她的三唑仑药片用这种无害的维生素D药片替换出来的时候了,他把不用的四片假三唑仑药片扔进垃圾箱的时候想。

他穿上平时出门穿的厚厚的皮夹克,把药瓶放在皮夹克兜里,走出了门外。此刻已经快到午夜了,雪地空寂无人,只有雪花不断地飘到他的头发上和棕色的皮夹克上。雪比刚才小了很多,似乎有些要停的样子,也许不会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一夜下五十厘米。如果明早雪停了,公路上的铲雪车就会出动,灰狗还会开到小镇上来。他沿着被雪掩盖的小径静悄悄地走着,身影被一盏苍白的路灯照着,在地上快速地移动着。他知道刚才她把旅馆屋子的门关上的时候,门就自动被锁上了。没有房间的钥匙就无法悄悄地不被她发觉地打开门。他离开她的房间门口的时候,没听见她插门内的插销的声音。如果门内的插销被插上了,那么即使用钥匙打开房门,也无法偷偷进入。他有一个办法偷偷进入她的房间,他从来没有试过这个办法,但是今晚他只能去试试了。他不想等到明天,因为如果她一觉醒来,改变主意吃了安眠药的话,那就太晚了。而且,他也不知道明天白天能否有机会潜入她的房间不被她发觉。即使她明天白天来到咖啡屋,让他有机会偷到她身上带的房间钥匙,他也不一定能去她的房间而不被她发觉。因为从咖啡屋的窗户里就可以看见她的房间,他即使能找个借口从咖啡屋溜出去,在进她的房间时也很可能会被她从窗口看到。今晚要看运气了,如果他无法偷偷进入她的房间里,那就只好等待明天白天找别的机会去她的房间了。

白天会更困难一些,但是也不是全无可能的,他一边走一边想。

 

二十四

这是今晚他第三次冒雪穿过咖啡屋和旅馆之间的小径。小径由海边的鹅卵石铺成,从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条小径以来,在他的印象里,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就没有改变过。小时候他和小镇上的女孩光着脚在这条小径上跑过,经常被鹅卵石中间夹杂的碎石子硌着脚。小径两边有一些雪松和枫树,秋天的时候,枫树上的落叶铺满了小径。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镇上的一个木匠用废弃的一个黑轮胎做了一个秋千垂在树下。他走过堆满了雪的秋千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跟小镇上的女孩放学后一起荡秋千的日子。那些单纯的快乐的日子,怎么一下就无影无踪了呢?他在被雪覆盖的小径上走着,好像听到了一首凄美的小提琴曲在夜空里回荡,虽然他知道,这样的夜晚是不会有人演奏的。现在是凌晨四点,几乎是最黑暗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房间像是别的房间一样的黑着灯,想她可能早已经疲累得进入了梦乡了。

他沿着小径走到了闪着霓虹灯和圣诞彩灯的旅馆前门,在那里向左拐,沿着屋前的石板路,绕到了旅馆的后门。后门是一扇很薄的木门,门旁有一窄条玻璃窗,被木框分成了四个小方块。他从玻璃窗向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是旅馆的前台和厨房。屋里关着灯,但是窗前圣诞彩灯的五颜六色的光照进来,照得地上斑驳陆离,能看出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他从皮夹克的兜里掏出一卷透明胶带纸来,把门锁旁边的小四方玻璃窗用胶带条横着和竖着粘上,又斜着贴了几条胶带,让胶带在玻璃上互相交叉叠加起来。他歪着头看了看贴了胶带纸的窗玻璃,觉得满意了之后,把剩下的胶带纸放回了兜里。他用包着厚厚的皮夹克的肘部悠着劲儿顶了门锁旁边的小四方玻璃窗一下。随着一声微弱而略显沉闷的响声,玻璃窗裂开了几条缝,但是因为被胶带粘着,玻璃没有掉下来。这是咖啡屋里的一个客人喝咖啡的时候告诉他的诀窍,说这样可以悄无声息地破门而入。他怀疑那个人不是小偷就是FBI特工,不然谁会研究这种破门而入的方法。他撕开胶条,把一块摇摇欲坠的粘着胶带纸的玻璃从窗上拿下来,小心地放在地上,随后把手从裂开一个口子的窗口伸进屋内,拧开了后门的门锁。

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上的圣诞彩灯把屋内照得红一块紫一块,屋内弥漫着厨房烤面包的残留的味道和一股潮湿的气味。他把靴子放在门外,只穿着袜子走进了屋内,沿着铺着样式陈旧的地毯的走廊来到一个围成一圈的大柜台后面,停留在挂在墙上的一块木板前面。旅馆各个房间的钥匙都挂在这个标着房间号,钉着很多凸起的钉子的木板上。他知道,老板娘有一把可以打开旅馆所有房间的万能钥匙,它通常被挂在木板的最下面。他上下扫了一眼,一下就在木板底部找到了万能钥匙。他摘下万能钥匙,把它放进兜里,走回到后门边,弯腰穿上靴子。

 

他把旅馆后门轻轻带上,踏着雪沿着来路走回到旅馆前面。旅馆前面有两盏昏暗的路灯,照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他的身影。沿着屋前的青石板路走到她的房间前,他在门口停下来,把耳朵贴近房门听了听。房间依然黑着灯,里面也没有任何声响和动静。他从兜里掏出万能钥匙,轻轻放进钥匙孔里,慢慢地转动着。随着一声很轻微的响动,门锁被打开了。他把钥匙放进兜里,小心地拧动门的把手。推门的时候他有些担心,怕门里面的一个保险插销被插上,那样的话他就前功尽弃了。门只轻轻一推,就被推开一条小缝。他知道运气不错,她睡觉时没有把保险栓锁上。把靴子脱在门口,他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把门在身后带上。

站在屋内,他觉得心里在嗵嗵地跳,有些害怕。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做出这种行动来。贴着门站了一小会儿,让眼睛习惯屋内的黑暗的光线,他突然想到,如果她要是一下醒了怎么办?这么黑的屋子,里面只有他和她,他又是自己偷偷进来的,如果她把他当作流氓,喊起来怎么办?他知道自己无法解释半夜里偷偷溜进一个女人的旅馆房间,如果被警察抓走了,他也无法让警察相信他的话。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况,他的咖啡屋就再也开不下去了,也不会再有人来咖啡屋喝咖啡了。他会在小镇上彻底名誉扫地,被人鄙视,一生都会抬不起头来。想到此他有些恐惧起来,心里也有些焦虑,生怕出现一个灾难性后果。

窗帘缝隙里打进来的路灯的微光照射下,她闭着眼蜷缩在宽大的白色被子底下,头发散乱,一只手搭在被子上,另一只手隐藏在被子底下。他的眼睛扫到床边,看见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杯子旁边放的药片。他想自己要是一个侦探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失望。太没有悬念了,杯子和药片都放在最好找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到。踮起脚尖,眼睛看着熟睡的她,他踩着芭蕾舞一样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他从兜里掏出小药瓶,把药瓶里装的用维生素D做好的假三唑仑药片倒在掌心里,放在床头柜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把床头柜上的真药片一片一片收进小药瓶里,把药瓶放进兜里。他把床头柜上的假药片推了推,把它们推到原来真药片所在的位置,好像药片没有被动过一样。

 

她依然在床上熟睡着,一点儿也没有醒来。他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在闭着的时候,像是离开小镇的那个他喜欢的女孩闭着的眼睛。从她下灰狗,走过咖啡屋窗前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像那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可惜她不是那个小镇女孩,他心里惋惜地想。要是小镇女孩在圣诞节回来了,跟他在一起,那该多好啊。她的睡相不怎么好看,头发蓬松着,嘴微张着,藏在被子下的身体在微微的随着呼吸起伏着。他看得出来,她一定是累了,没有卸妆就睡了,嘴唇上还涂着暗红的唇膏。他站在床前,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喜欢上了她。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眼睛那么像那个小镇女孩的眼睛。他想在她的床边坐一小会儿,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好好端详端详她。她在睡梦中的身体抽慉了一下,把他骤然吓了一大跳。他知道,他不能继续在这里停留下去,如果她醒了,睁开眼看见他,一定会把他当作坏人的。

他悄无声息地走回门边,小心地打开门,走了出去。把门轻轻地带上,他在门外穿上了自己的靴子,掏出万能钥匙来,把房门依旧锁好。他转过身,沿着旅馆前面的石板路向着旅馆的后门走去。石板路上留下了一行他的脚印,但是他不是很担心,因为再有几个小时,风和雪就会把他的脚印盖住。他走回旅馆后门,依旧脱了靴子,穿着袜子进屋,把万能钥匙挂回柜台后面的木板上。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百五十元钱,把钱放在柜台上显眼的地方。

把旅馆的后门在身后带上,他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门反锁上。沿着来路向咖啡屋走的时候,他把手揣在兜里,捏着里面的小药瓶,心里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很顺利,从他假装医院急救室打电话,到用维生素D制作假药,到进入她的房间把三唑仑药片替换出来,几乎没有出什么差错。唯一有问题的是把旅馆的一个小窗玻璃给破坏了。老板娘看到窗玻璃坏了,一定会知道有人破门而入了。但是发现没有丢任何东西,又看到留在柜台上给她换玻璃的钱,她应该不会去报警,他想。老板娘可能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有人会破门而入,又为什么没拿走屋内的任何东西。但是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小镇上没有警察,即使报警,对这种没有丢失东西的小案子,可能也只是登记在案,不会真来调查。即使警察来调查,往往也很晚才来,那时风雪早就把脚印都掩埋了,也查不出什么来。

 

雪无声地飘着,他披着雪悄悄走回咖啡屋。在咖啡屋门口他停下来,把身上的雪拍掉。每一片雪花就是一个纯洁而脆弱的灵魂,被风吹来吹去,无论怎样在灯下起舞,怎样飘逸,最终都逃不脱命运的安排,会安静地落到一个地方,被世界遗忘,然后无声地消失掉,他想。黎明前的夜在雪花里显得很静谧和温柔,海水沉默地反射着天空的灰黑色,远处的山岭被雪遮挡得模糊不清。灯塔的红光依旧停留在半空里,也许是灯塔的机器坏了,灯不再旋转了,只把一束红光笔直地照在海面上。他站在咖啡屋门前,似乎又听到了小提琴的凄美的声音,脑子里的一首乐曲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小镇上的女孩,此刻她一定是在梦乡里了吧。一想起小镇上的女孩来,他心里就有一种难受。十年了,每当想起小镇上的女孩,他的心里都一直在隐隐的疼。这种疼从来没有消失过。他疲累地打了个哈欠,推开厚重的橡木门走进了咖啡屋。进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墙上闪着蓝色荧光的电子钟,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再过两个小时天就开始亮了。他关上咖啡屋的灯,沿着楼梯走回卧室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很饿。圣诞夜的晚上,他还几乎没有吃什么。但是这么晚了,他不想再弄吃的了。

现在要赶紧睡一觉,他脱掉衣服躺在床上的时候想。明天,她一定会来咖啡屋等着灰狗。他不知道如果灰狗来了,她看见上面没有她等待的那个人,她会怎样。也许她会再哭一场,也许她会意识到被骗了。她可能会非常失望。但是无论怎样,她即使回到旅馆屋子里去吃了那些药片,她吃的只是假三唑仑,不会引起身体上的任何反应的。想到此他有些后悔,应该在维生素D药片里面参杂两三片三唑仑,这样她会睡着,不会意识到是假药。这样等她醒了,她可能会觉得是自己命大,是天意,也许就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儿了。但是现在已经晚了,他不能再去一次她的房间,以免弄巧成拙,反而不美。不管怎样,那个女孩现在应该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他想。

他把手放在头下枕着,虽然身体很疲累,但还有些过于兴奋,睡不着觉。他看着头上的天花板,想起了那一双无法忘记的眼睛。小镇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这么些年来,他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小镇,一次也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孤岛。从北京来的这个女孩触动了他。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去繁华而喧闹的大城市?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生活?他突然想,如果小镇上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那个女孩有一天也像这个北京女孩一样,那他也许就会永远永远看不见她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再也没机会告诉她,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着她,爱着她。他等待着,但是并没有等来自己的爱,也没有等来自己的幸福。想到此他决心要去海那边的城市一趟,去找找那个女孩,哪怕只见她一面。如果真的找到了她,也许就会留在那里,不会再回小镇来了,他睡着之前想。

 

二十五

他只睡了两个小时就起来了。每天早上七点是他起床的时间,他把闹钟固定在这个点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在这个钟点起床。小镇上人少,渔民们不用朝九晚五的去上班,起来的也晚。咖啡屋每天八点才开门,但是他需要早一些起来洗漱和做好开门的准备工作。他知道今天是圣诞日,不会有多少人来。凌晨五点才睡着,早上七点就起来,他觉得身体很疲乏,想赖在床上不起,但是还是听到闹钟响就起来了。半睡半醒地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喷头,他觉得头有些晕,也有些发胀和疼痛的感觉。他闭着眼冲了个热水澡,出来之后用一条大干毛巾擦干身体,换了身干净衣服,觉得清醒多了。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刷牙,用电动剃须刀把胡子仔细地刮干净。看着镜子里有些苍白的脸,他觉得自己老了。自从小镇上的女孩离开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老了,那是他十八岁的时候。一转眼,十年就像一场电影一样,不知不觉一下就过去了。

从浴室出来,他走回卧室,看见桌子上放着的小药瓶,里面的药片静静地叠落在一起。他想起昨夜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急忙走到窗前,扒开百叶窗向外看去。窗外的天空已经发灰发亮。虽然还是阴云密布,雪还在下,但是已经比夜里小多了,变成了小雪。他向着旅馆的方向望去,看到小径上的脚印已经完全被雪掩埋住了,才松了一口气。从楼上的窗口里他可以看见更远处的开阔的海面。海灰蒙蒙的没有表情,大西洋的波涛在海面上向着岸边滚滚而来,又懒散地离开沙滩。

小镇女孩走了之后,他曾经用望远镜从窗口瞭望过海的尽头。他知道,即使放大倍数再高的望远镜,也看不到海那边的城市,但是他还是一度用望远镜寻找着,那个小镇女孩去了的城市。几乎每天半夜里醒来,他都会想起小镇女孩来。他想象白天她坐在面朝大海的一座高耸的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坐在电脑前敲字,手边是冒着热气的咖啡杯。他想象她晚上趴在床上,脸上贴着一张白色的面膜,两手托着下巴,看着iPad上的一个视频。他六岁以前曾经跟着生身父母住在海那边的城市里。虽然那时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他还依然能够记得跟父母住在一个公寓里,公寓的窗外有一条高架的铁桥,桥的那一边也有很多高楼。晚上的时候,他曾经趴在阳台上的栏杆上,看着城市夜空里稀疏的星星。他想象她也住在这样一处高楼里,窗外的夜幕被街灯照得呈现紫橙色,一幢幢高楼窗户透出的点点星火,像是矩阵一样把夜色点缀得分外璀璨。他想象她的窗外也有一座高架的铁桥,上面不断有车在驶过,车灯像是闪着五色光的热带鱼一样在铁桥上游曳。他想象她无拘无束地趴在床上,只穿着一件蓝色的丝绸贴身内衣,把白色的枕头压在身下。床头的台灯散发着温暖的橙色的光,灯光从圆锥体一样的台灯罩上空打了出来,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椭圆形的光影。一个四方形的白色闹钟摆在台灯旁边,黑色的时针在一格一格的走着。他不知道这么些年来她过得怎么样。他希望她过得比较开心,能够在那个她喜欢的城市里找到自己的幸福。

 

他走下楼梯,来到依然笼罩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之中的咖啡屋的大厅。在楼梯的尽头,他打开灯,让柔和的光线洒满了整个屋子。他走到窗户前,挨个打开一扇扇窗户上的窗帘,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他走到柜台后面,在音响里放上一盘CD。这是他和小镇女孩都很喜欢的ANDY WILLIAMS的那首《Speak Softly Love》。每当放这首乐曲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她坐在靠窗的桌子边,放下作业本上的笔,手里捏着一块他给她送去的刚做出来的巧克力甜点,看着窗外的落叶凝神细听 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十年前他曾经为这首乐曲配过一幅画,画面上是一望无际的紫色的田野,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在花丛中走着,手里拈着一朵娇柔盛开的勿忘我。那时他曾经希望有一天,他跟她能够一人牵着走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小女孩的一只手,一起在紫色的原野上走过,脸上带着快乐和幸福的表情。

他从椭圆形的窗户里看了一眼对面的旅馆。那个北京来的女孩的房间依然挂着窗帘黑着灯。她恐怕是还没有醒。如果她醒了,会不会发现药被置换了呢?他相信她不会的。他昨晚花了大半夜制作的假三唑仑药片,外观上跟真的几乎没什么区别,没有人会仔细观察药片的形状,也没有人会发现药片的不同。他相信自己的手艺。这么些年来,他画过无数的画,对物体的颜色看得很准,能够区分出最细微的颜色的差别。他涂在假药片上的白色,跟真药片的颜色一模一样。他有自信,她一定吃下去之后都不会发觉药片是假的。这是他做的一个最有价值的作品,他想。因为它能够挽救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什么能够比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更宝贵呢?

一辆黑色的皮卡碾压着路上厚厚的积雪从咖啡屋窗前驶过,停在了旅馆前门。他知道,那是旅馆的老板娘早上来旅馆上班了。他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老板娘进去之后一定会发现昨晚有人破门而入了,会不会给警察打电话呢?如果老板娘要是报警的话,警察应该不费力气就能找到他这里。那样的话,他该怎样应对警察呢?如果他对警察说出真相,老板娘和那个女孩就可能知道药片是假的。如果他不说出真相,又怎么能让警察相信他是无辜的呢?

 

早上好!圣诞快乐!旅馆的老板娘快步走进咖啡屋,跟正在弯腰低头查看着烤箱的他打招呼说。

老板娘每天早上都过来买一杯咖啡,今天虽然是圣诞节,也没有例外。旅馆的厨房里有咖啡机,但是老板娘从来不喝自己店里的咖啡,总是上他这儿来买。旅店客人不多,咖啡屋也没有什么客人,买咖啡的时候老板娘总能跟他聊会儿天,聊聊小镇上发生的事儿。

圣诞快乐!他从烤箱前有些慌张地抬头说。还是要平时喝的杏仁咖啡吗?

他知道每次老板娘都是要杏仁咖啡,但是还是先问了一句。有的老顾客会偶尔改变一下口味。

我什么时候改过吗?老板娘反问说。告诉你一件事儿-----

嗯?

你都不会想到,镇上来贼了,老板娘带着忍不住的兴奋的表情说。昨天有人把旅馆后门的窗玻璃打破了一块,进我旅馆里去了。

是吗?他低下头做着咖啡,眼睛不敢看老板娘。怎么可能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老板娘皱着眉头说。咱们小镇一直很安全的,我家里睡觉时还经常不锁门,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类的事儿。刚才我一进旅馆,就觉得屋里凉飕飕的,再仔细一看,风来自后门,那里的一块窗玻璃被人砸了,玻璃上还粘着胶布,一看就是个惯偷干的。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心里一沉。昨晚走的时候,忘了把窗玻璃上的胶条撕下来了。他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做事太马虎了,考虑不周,那些胶条以后就是证据,说不定上面还粘着自己的指纹呢。

小偷有没有把你值钱的东西偷走呢?他心里有些发虚地问道。

没有啊,老板娘继续兴奋地说着,好像是小偷进了别人家门一样。这个贼什么都没拿,还留下了一百五十块钱给我。你说怪不怪?费了那么大劲儿进入屋里,居然什么都没拿,电脑,电视,DVD机,甚至连我忘在柜台抽屉里的四十元钱都没拿。不光没拿,还放了钱在我的柜台上,好像是要赔我的玻璃似的。

听着不像是小偷,他看着眼前的咖啡机说。是不是上你屋里找什么东西去了?

也可能吧,老板娘说。可是我这么个小旅店,屋里有什么值得惦记的呢?昨天是圣诞夜,我很早就回家做火鸡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说住在我店里的那个女孩,会不会是她干的?昨天灰狗没下来什么游客,只有她一个人住在旅店里。夜里风雪也大,应该不会是外面的人来小镇干的。镇上的人也不会干这种事儿吧?旅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昨晚在这里。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他赶紧否认说。一个国外来的女孩,看着也很规矩,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害怕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胆量呢?

 

我也是这么想,没准儿半夜里饿了上厨房找吃的?可是不是她,那还会是谁呢?总不会是你吧?要是你,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讲一声不就得了,至于去打破窗户吗?真想不明白。。。

甭想了,反正你也没丢东西,管它呢。他把做好的咖啡盛在一个咖啡纸杯里,在杯子外面加上一个套,隔着柜台递给了老板娘。

那倒也是,我还赚了呢,老板娘接过咖啡杯说。换一块窗玻璃其实都不用花钱,旅馆的储藏室里就有过去剩下来的多余的玻璃。你会换玻璃吗?储藏室里的玻璃大,门边的玻璃小,可能需要用玻璃刀裁一下才能装上。

呃。。。。不会,对不起,他抱歉地耸耸肩说。

那我先把坏了的玻璃用朔料布贴上,老板娘的手捂着热热的咖啡杯说。等过节后石油公司的工程师来了,让他给我换。那个工程师可能干了,上次旅馆厨房的炉子坏了,就是他给修好的。平时旅馆里电器有什么需要换的,都是工程师帮我,他秋天的时候还爬上梯子帮我把屋顶水槽里堆积的树叶都给清扫了呢。。。。

 

你打算报警吗?他打断老板娘的话说。

报什么啊,老板娘喝了一小口咖啡说。算了吧,还不够麻烦的,回头我告诉镇长一声就得了。噢,对了,我得跟住在旅店的那个北京来的女孩讲一下,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记着把门上的插销插上,免得有坏人进她的房间,万一要是坏人进了她的房间,出事了就麻烦大了。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大过节的一个人在这里。她昨天到你这里来了吗?

来了,下午一直在等灰狗来的。她没有等到人,看着很伤心的样子,还把手机给扔了。

唉,都是因爱而悲,老板娘叹气说。年轻就是傻。从你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镇上的人就都看出来了,你喜欢班上的那个老来这里做作业的女孩,那个女孩也喜欢你。你看她走了后,你等了她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你都没等来。你为什么不去找找她呢?

她喜欢大城市,我喜欢小镇,他解释说。我没法儿离开小镇,离开小镇我怎么生存呢?可是我也不能让她为了我放弃大城市,她不喜欢小镇,她回来会不开心的。她在大城市里会过得更幸福一些。。。。

也许这些年她变了呢,老板娘打断他的话说。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十年,也许她重新喜欢上了小镇呢,谁也说不好啊。不管怎样,你该去看看她,把心里的话跟她表白一下,看看她怎样想。当然,也许她已经结婚成家了,那你就没有机会了。不过你去看看她,总是没错儿的吧?

我觉得也是这样,他点头说。正想这么做呢。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啊,坐上灰狗不就可以走了吗,老板娘趁热打铁地说。你别想了,赶紧去吧,这事儿比你招待咖啡屋这几个客人重要多了。大小事儿你总得分清吧?即使你关门几天,少了几个客人又有什么呢?她可是你一直喜欢的人啊。趁这两天过节,你这里也没什么游客,关门两天,不行我替你看着咖啡屋也行,反正我旅馆那边也没什么客人没什么事儿。

今天有些紧张了,他想了一下说。明早有一班去海那边的城市的灰狗,我今晚准备一下,坐明早那班车走好了。

这就对了,老板娘高兴地端着咖啡向门口走去说。其实镇上的所有人都在为你可惜,大家都恨不得推着你去找她去。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镇,可是你想过没有,外面可能是一个更宽阔的世界在等着你。别忘了,你是小镇上的莫扎特,你要是在外面闯荡出来了,小镇上的人都会为你骄傲的。知道你不想离开小镇,但是该去寻找你的幸福和未来的时候就要去,不然你会一辈子后悔的。

 

二十六

她一直睡到快中午才醒来。晚上连着做了几个梦,梦见无论走到哪里,都找不到想去的地方。在最后一个梦里,她又梦见了他,梦见他揽着她的腰,把她抱了起来。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她梦见他的手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不断地流出来,她既心疼又着急,给他的手上贴上邦迪,放在嘴边吻着,但是血依然在不断的冒出来,顺着手指流下来,像是止不住的自来水。她梦见他的皮肤逐渐苍白了下去,什么都没说就闭上了眼睛。

醒来后她哭了很久才止住抽泣。她坐起来,背靠着床头,拉着被子回想着梦里的情景。以前她也曾经梦见过他,但是大多都记不住梦里的情景,她只知道他在那里,在她的梦里出现过。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也记不住他在干什么,但是她知道他在那里,跟她一起在梦里。这次的梦,确是异常的清晰,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下午一点了,她坐在床上依然不想起来,心里还在想着昨晚半夜接到的医院急救室的那个电话。她还是有些怀疑那个电话。他即使不说话,她也能听出他的嗓音来,但是当电话里的人让她跟他讲话时,她听见的嗓音,完全不像他平时的嗓音,而且她也无法想象他会在灰狗候车室跟人打起架来。她了解他,他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也不是爱招事惹事的人。为什么会跟人打架,还被打得进了医院的急诊室?

尽管不太相信昨晚的电话,她还是下定决心要等着今天下午到来的灰狗。如果万一要是真的呢?想到此她有些担心,也有些后悔,当时应该问清医院的急诊室在那里,不要让他来小镇了,自己赶过去看他。这样第一就会搞清事情的真相了,第二如果他真的受伤了,从医院出来坐灰狗长途旅行,一路颠簸,一定会很痛苦。她去医院,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她想着跟他在一起的过去,觉得自己拥有的是一份纯真的爱。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爱上一个人。就像电影里和小说里看到的似的,她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爱在心里滋润,发芽,像是一颗小豆芽在飞快地疯狂地成长。像所有刚开始恋爱的女孩一样,她全身心的爱着他,想着他,渴望着他,掉入爱的陷阱。即使前面是悬崖,她想她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她也绝不后悔。过去她看到小说里描写的爱情,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人怎么可以那么傻。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小说里的人,在看不见底的深渊里坠落。

她总是想起他们第一次偶遇的的地方,想起赛克大厦旁边的那家小CD店,那家坐落在大厦底层,临街的阳光充沛的小店。她喜欢音乐,逛CD店是她的爱好。这家小店离她的医院近,人不多,CD品种也齐全,她休息的时候就可以从医院出来,到店里转转。CD店里有试听机,她可以戴上耳机,在那里听上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把自己沉浸在让她感动的歌声里。她好像看见自己又走进了那家小店,眼前的景色变成了黑白色的电影。她看见自己站在出纳台前翻着店里新进来的CD,听见他在问售货员,哪里可以找到Natalie Imbruglia的《Torn》。她凑巧知道这首歌,也知道在哪张CD上,就随口说了句,我带你去找吧。他跟着她走到了CD店一角的一个架子上,在那里她很快就翻出了这张CD。店里有一个试听的机器,他戴上黑色的耳机试听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白色的衬衣上,她注意到了他的衬衣熨得很平,领口和袖口也都既干净又平整。北京是一个风沙很大的城市,衬衣的领口和袖口都很容易脏,她经常看见来医院的人,白衬衫的领口上留着一圈淡黄色的汗迹,身上带着汗味儿,皮鞋上也沾满了尘土。她看着他戴着耳机,眯着眼在很投入的听歌。他戴着眼镜,穿得干净整洁,脚上的黑色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她知道,只有周围那些在外企工作的人,才会这么注意穿着。他把耳机放下,谢了她,跟她说就是这首歌。他说话时嗓音温和,彬彬有礼,浑身带着一股自信和阳光。她拿过耳机来,戴在头上,里面传来有些嘶哑的歌喉:

Illusion never changed

Into something real

I'm wide awake and I can see

The perfect sky is torn

You're a little late, I'm already torn

你怎么知道这首歌?他好奇地问她说。

哦,从小就喜欢歌,听了很多,以前听过,就记住了,她有些羞涩地笑笑说。

她没有告诉他,她喜欢这首歌,是因为曾经在一个杂志上读过一篇描写这个歌手的文章。这篇文章说,这个歌手原来是演电视剧的,曾说“自己的声音要是录成了唱片,那一定是不能听的”。她很赞同歌手对自己的评价,歌手的嗓音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很一般。但是一九九八年,这个无名的从来没发过专辑的小歌手唱的《torn》红遍英美,一下就登上了排行榜的冠军,也成了英国电台里点播率最高的歌。MTV的年度最佳新人,英国太阳报的年度最佳女歌手,八百万张的CD销售额,都是因为这一首单曲。一个从澳大利亚去了伦敦的小歌手,默默无闻地住在一个小公寓里,唱着自己的歌。一夜之间,突然被世界发现,成了最红的歌手。她喜欢这样的故事,就像是当代灰姑娘一样的故事。她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都讲得是事实,但是她被这个故事打动,也喜欢上了这个歌手。

 

她抱着被子坐在床头想着,眼睛无意间落到床头柜的水杯和药片上。她觉得有些口渴,就侧过身,伸手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她用手习惯性地拨拉着水杯旁的药片,下意识地数着药片,就像在护士值班室里数着送药车上的给病人吃的药片。每个病人吃的药片都不一样,每天去病房给病人发药之前,她都要数好药片。她数着数着,突然发现了有些不太对劲儿的地方。她发现药片变成了十片。她明明记得昨天放在柜子上的时候是九片,因为有一片在门口掉到垫子上的时候就找不到了,现在怎么会自己跑出来,变成十片了呢?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药片,怀疑自己陷入了幻觉。她一粒一粒地把药片在水杯旁分开,重新又数了一遍。依然是十片。这怎么可能呢?她忍不住又数了一遍,还是十片。真见了鬼了,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但是昨晚她还曾经想到门口的垫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去找丢掉的那一片药,怎么可能记错呢?她对别的东西有可能记错,但是作为护士,她对药片的数量很敏感,从来不曾记错该给病人发多少药。自从上护校起她就跟药片打交道。作为一个护士来说,每天要给很多病房送药,千万不能送错了。几年的护士经历,让她对各种药片都很熟悉,不光眼睛能识别出药片的微小区别,甚至能靠气味也能闻出不同的药片来。除了维生素一类的保健药品一般无味,其它的药片几乎都有一种苦味,苦味的浓厚跟药的品种有关。有一次跟她一起值班的一个护士拿错了药,把两种看上去很接近,但是十分不同的药给拿混了,放在送药车上。她一闻就闻出药拿错了,赶紧换过来,避免了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他也经常赞叹她的嗅觉,有一次他病了,没有告诉她,但是她闻出了他身上残留着的去过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也闻出了他放在兜里的退烧药的气味。他曾经开玩笑说她的鼻子像是警犬一样的灵敏,应该到机场去负责 查毒品去。

 

难道,是有人在她睡觉时来过了,找出了在掉在门口的的那片药,给她放到床头柜上了吗?想到有人可能在她熟睡的时候进过她的房间,她突然有些不寒而栗,眼睛惊恐地扫视着房间。她过去听说过一些故事,坏人藏在旅馆房间的壁橱里或者床底下,伺机偷东西或者作案。想到此她蹦下床来,有些恐惧地看着床底。床底很矮,四周被一层垂下来的素花裙边围住,看不见底下。她在床边蹲下,猛地掀开床单,向着床底下看去。床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张碎纸和一些灰尘浮在地毯表面上。她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走到衣橱前,把衣橱上对开的门打开。壁橱里只有一个细长的熨衣板立在里面,还有一些衣裳架挂在一根光滑的铝合金架子上。她合上衣橱的门,手摸着胸口,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不用担心屋里藏着坏人了。

她走回床头,伸手捏起床头柜上的一片药来,凑在鼻子上闻了一下。药品没有什么药的味道,倒是有一股轻微的像是颜料的味道。她用手摸了一下,发现手指上沾染了一点白色,仔细看上去,是一种颜料的粉末,而不是药的粉末。她低头仔细地端详着药片,用食指的指甲刮着上面,把上面的像是白颜料的一层刮掉。她把药片放在鼻子底下仔细地闻着,又用舌尖舔了一下。依然什么药的苦味都没有。虽然她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药片,但是可以基本肯定,是维生素的一种。她在医院里见过各种维生素药片,它们都没有什么味道。

她突然明白了。这药已经被替换了。这个替换药片的人,她也一下就猜出来了。其实用不了福尔摩斯也可以一下就猜出来,因为这个小镇上除了旅店的老板娘和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别的人她谁也不认识。在昨晚这样的风雪之夜,能上她屋里把药片掉包的人,只有老板娘和咖啡屋里的那个人。老板娘昨天早上就回家过节去了,没有缘由会半夜里跑回来。只有咖啡屋的那个人,才会是把药片掉包的人。

但是他为什么要把药给替换掉了呢?她皱着眉头思索着。她跟他是陌生之人,只在咖啡屋里交谈过短短的几句有限的话。她在咖啡屋喝过两杯饮料,吃过一些咖啡蛋糕,在那里坐着等过灰狗,他们的交往也仅限于此。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难道他看出了自己的想法?

 

一定是他昨晚送手机过来时,看见她的打扮和手里的水杯和药,猜到了她要干什么,她想。她看了看放在沙发上的婚礼服一样的白裙子,想起昨晚开门的时候穿着白裙子,端着水和药片的样子,不禁自己也耻笑了自己一下。任何人看见她昨晚的样子,恐怕都会有些猜想吧。可是她还是有些想不明白,睡觉时自己把门关上了,门自动上了锁,他没有钥匙,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总不能从门缝里挤进来吧?

她看着手里的药片,猜想昨晚她丢掉的那一片药,一定是被他拿走了,回去按照药片的样子,仿造了这些假药片来。手工把药片仿造得这么逼真,昨晚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吧。倘若不是护士,具有多年跟药打交道的经验,一般人一定看不出来药被换过了。但是。。。如果药是他给换的,昨晚接到的那个急诊室的电话,也一定是他冒充急诊室打来的了。他昨晚肯定是猜出了她想做什么,才先打电话,后制作了假药,然后偷偷进门把药给掉包走了。但是他做事还是有些马虎了,掉包的时候忘记了她只有九片药,给她的床头柜上放了十片。她猜想在黑夜里,他一定没有数床头柜上有多少片药。而且,他也没有再看看别处。他一定不会想到,她带到小镇上的药足够两个人吃的,在洗手池旁的药瓶里,她还有十一片药在那里。

她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一个在异乡萍水相逢的人,居然一下就猜懂了她的心思,为了让她能活着,悄悄地做了这些事。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个做完咖啡后就在柜台后读书,对其它事情都漠不关心的人。他一定是个细心的人,把一切都观察到了眼里,虽然不说,她想。

 

她把药片放回到床头柜上,有些颓然地坐到床上,继续想着昨晚发生的事儿。如果昨晚的电话真是他冒充医院打的,那就是说,自己等待的那个人,并没有在医院的急诊室,也没有在灰狗车站,没有下飞机,甚至也没有上飞机。她的眼泪突然一下子涌了出来。

上帝!难道那个人在骗自己吗?难道那个人一直在演戏吗?那个人从没有带她去见过他父母和亲戚,难道是另有内情吗?那个人也从没有带她去见过朋友和同事,难道也是有什么要隐瞒吗?是她太傻了吗?是她太轻易的相信了一个男人的话了吗?是她太认真了吗?是她太轻信了别人说的爱了吗?是她把爱想得太伟大太纯洁了吗?难道那个人对她并没有真爱,只是在跟她玩吗?难道她做得这一切 --- 离开了父母来到小镇上,要为了他们的爱去殉情 --- 只是为了一个不拿她当一回事儿的男人吗?

想到此,她几乎要崩溃了。她突然觉得就像是《torn》里唱的,曾经完美的天空现在被撕裂成了两半,I'm cold and I'm ashamedlying naked on the floor

 

她站起来走到洗手池边,拿起了上面的小药瓶。十一片白色的三唑仑药片静静地躺在里面。她拧开瓶盖,倒出了一片在手心,仔细地看着,然后用舌头轻舔了一下。没错儿,这是真的三唑仑,带着一股微微的苦味儿。这十一片也够自己吃的了,她想。她有一股冲动,想把药片一口都吞下去,但是她还是把小药瓶的口给盖上了。她不想现在吃。白天吃药风险太大,旅馆的老板娘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来打扫房间,会发现她吃了药。她最怕的就是吃了药被人发现之后救过来。她在医院里见过自杀未遂的,那些人基本上都落下后遗症。她不想变成那样。

她想找个地方吃顿饭,然后去咖啡屋,在那里继续等五点钟到达的灰狗。她要等个明白,看看那个人到底来不来。她也想去见见咖啡屋里的那个人,昨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旅馆的老板娘聊起过他来,说他画画很好,被称作小镇上的莫扎特。她昨天在咖啡屋里等灰狗的时候,跟他说过几次话,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同,只看见他坐在柜台后面看书。她还没有看见过他的画。她很好奇,想看看他画得是什么,画得怎样。也许他昨天一直在观察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焦虑,晚上冒雪把手机送来,想让自己得到一些宽慰吧,后来看到自己的那个样子,才偷走了药片,制作了假药,想办法进了自己的屋子,把可以致人于死地的三唑仑用无害的维生素药片给替换了,她想。她对他的好感突然增加了很多,觉得他是个心地善良,有同情心,在小镇上没被污染的人。对一个陌生的人悄悄的做了这么多,也许他喜欢自己也说不定呢,她想。但是她不会再跟任何人好了,她告诉自己说。即使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即使她等的人来不了了,她也不会跟他好。You're a little lateI'm already torn

 

 

二十七

早上旅馆的老板娘买了咖啡走了之后,他站在柜台后面,思索着老板娘刚才的话。这些年来,老板娘和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对那个小镇女孩的感情,都知道他在等着她,都在期盼着他有一天会走出小镇,到海那边的城市里去找她。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小镇,没有去找她,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具备在外面求生的本事。他除了做咖啡和画画之外,别的几乎什么都不会。离开了小镇,他自己怎么生存都很难说,更别说去给自己喜欢的人提供一个舒心的物质环境了。他在小镇,有一个舒适而安闲的生活。咖啡屋虽然收入不高,但是小镇的生活成本也低,靠着咖啡屋他足以养活自己,而且还可以画他喜欢的画。人总说为了爱应该放弃一切,但是他能够放弃这一切吗?能够放弃他的咖啡屋,甚至放弃他的画画吗?更重要的,小镇上的女孩跟他在一起,会幸福吗?他能够给她那些她喜欢的东西吗?而且,她是否已经变了呢?十年没见,他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也许她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镇女孩了。他心里也有些害怕,因为他怕真的见到了她,会觉得失望。他怕她变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在他的心里,她依旧是十年前离开小镇的样子,既清纯又可爱。但是十年的大城市生活,会把她变成怎样了呢?

十年以前,他做一块奶油蛋糕,端到小镇女孩的桌子上,配上一杯现磨出来的漂浮着浓厚的咖啡沫的咖啡。看着小镇上的女孩吃一口蛋糕,喝一口浓香的咖啡,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他觉得那就是幸福。十年以前,他看见从灰狗上下来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老头先下了车,在车门边等着老太太,扶着老太太下了台阶。老头戴着老式的花镜,拄着一个银灰色的铝制拐杖,跟老太太一起向着咖啡屋走来。临近黄昏的夕阳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缓慢行走的身影留在咖啡屋前的小径上。一个小孩从他们旁边跑过,查点儿撞上老太太。老头伸出手拽了老太太一把,让老太太躲过小孩。他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后来他看见那对老头老太太坐在咖啡屋的一个僻静的角落,要了两份咖啡和一份蛋糕。老头用刀子把一片蛋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叉子扎起一块,颤巍巍的把叉子递给了老太太。他觉得那就是老了后的他和小镇上的女孩。十年来,他觉得时光过得飞快,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从灰狗上下来的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头。但是她会是那个他能够搀扶着走下台阶,跟他一起在阳光下走着的人吗?她会是那个跟他坐在桌边分享一块蛋糕的人吗?他不知道。五百公里。五个小时的车程。十年了,他没有去海那边的城市找过小镇上的女孩,而小镇上的女孩,一次也没有再回来过小镇。如今他只有她的过去的记忆,和印在脑海里的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可能早已经过期了的号码。

 

雪依然在下着,像是不会停的样子。他穿上厚厚的皮夹克出门去铲雪。他早已经习惯了海边被雪覆盖的岩石和雪中挺立的桅杆,那些穿过雪雾的海鸥的鸣叫,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力来。他的眼睛看着对面旅馆的房屋,希望能看到房屋里有一些动静。镇长开着一辆小型铲雪车过来,把咖啡屋前路上的雪给推到一边去。镇长看见他在费力地铲雪,就用铲雪车把屋门前面的雪都推走,随后停下车来,跟他聊了两句天,要了一杯热咖啡,继续开着车给镇上的道路铲雪去了。他在门前的地上撒上了两袋防滑的粗粝的盐粒,以免进出咖啡屋的人滑倒。他铲完雪后,瞥了一眼对面的旅馆,看见那间屋子依然窗帘紧闭,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放下雪铲回到咖啡屋后,镇上又来了几个人买了咖啡和早点,随后咖啡屋就恢复了往日的安宁,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看着窗外,心神很不安宁。他不断地从书上抬起头来,向对面看着,期望着旅馆那边会出现一些变化,期望着她会从屋子里走出来,或者屋里亮起灯,或者拉开窗帘。但是对面一直丝毫没有动静。已经九点多了,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出房间门?为什么房间没有亮灯?会不会是她出事了?对面越没有动静,他就越担心;越担心,对面就越没有动静。

她应该没事儿,可能就是累了要多睡会儿觉,他宽慰自己说。她一定会起床后到这里来,等下午五点钟到达的灰狗。

 

墙上的电子钟走到十点的时候,他拿着书,在咖啡屋里坐卧不安地站着,走着,有时踱到窗口。后来他索性在窗口边坐下来,把书摊开在桌面上。在窗口边坐着看书的时候他几乎睡着了。昨晚只睡了两个多小时,他觉得眼皮沉重得总想落下来。他觉得需要做些什么才能防止睡着,于是走回柜台。他在柜台后站了一会儿,柜台边上的玻璃橱柜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他的紧蹙的眉头。他在灯光下踌躇着,像是拿不定主意该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从柜台下拿出盛放着画笔,调色板和颜料的一个大口袋来,用一个小桶从柜台后的水龙头上接了一些清水。他提着水拿着口袋走到屋内立着的画架前,弯腰把小桶放在画架旁边。他揭开画架上罩着的一块白布,白布下是一幅还没有完成的画。他往调色板上挤上了几种颜料,用一只中号画笔把颜料混合在一起,开始继续画起来。他画几笔,眼睛透过窗口看一眼对面的旅馆,再画几笔,再看看对面,总是留意着对面的动静。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雪终于停了。他看见镇长开着铲雪车又一次经过窗外,把路上新下的雪再一次铲掉。镇长是个很认真负责的人,每次下雪,都是镇长开铲雪车把道路清干净。镇长说,不能让雪挡住来小镇的灰狗的路。铲雪车的轱辘在雪地上留下八字形状的轮胎印,像是坦克留下的履带印。过去每次他都是希望雪不要下得太大,希望镇长能够把路上的雪清干净,希望灰狗能够顺利进入小镇。但是今天头一次,他希望雪能够把路阻住,希望镇长能够不要铲路上的雪,因为他不想看见灰狗来时她的失望的表情。如果雪能继续下,或者路上的雪没被铲掉,他就能告诉旅馆里的女孩说,灰狗今天来不了了,要明天才能来。明天,谁知道呢,也许会有奇迹发生。至少能多拖一天,她就多一份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希望。

他拿着画笔,心神不安地不断地看着窗外,盼望着对面旅馆的房间能够有些动静:一盏亮起来的灯,一角掀开的窗帘,或者有人走进走出。可是一上午了,对面的房间就像是墓地上的石碑一样,一直在风雪中沉默着,丝毫没有变化。中间有几次他想放下画笔,跑到对面去敲门,或者找个借口让老板娘去看一看。但是他还是选择等下去。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再也忍不住了。一上午她的房间都没有一点动静,这并不太正常。现在,他觉得必须得亲自去一趟,无论如何要亲眼看见她才能放心。他想到门口去直接敲门,如果屋里没有动静就去叫老板娘打开门。他怕她出了什么事。小镇上没有医生,昨晚又下了这么大的雪,外面的路况也不好。最近的医生在两个小时之外的一个小城市里。如果出了什么事,时间耽误久了,就怕人都不好抢救了。

想到此他把画笔在水桶里涮干净,搁在画架上,用一块布把调色板上剩余的颜料擦掉。提着水桶拿着调色板回到柜台后,他把桶里发灰发乌的水倒进洗手池,把水桶和调色板洗涮干净,把手也洗干净了。他走到屋门口,在衣裳架的挂钩上取下厚厚的皮夹克,换上放在门边的带着化掉了雪泥的有些污迹的靴子,拉开沉重的橡木门,向着旅馆的房屋走去。海上的风吹过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急匆匆地在咖啡屋和旅馆之间的小径上走着。雪很松很厚,每踩一步都踩出一个深坑来。昨晚踩在小径上的脚印已经完全被雪覆盖住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了。风不断地从空旷无人的雪地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冷。他又一次经过了大树下的黑轮胎做的秋千,秋千在风里微微地晃动着,上面堆积的雪摇摇欲坠。雪虽然停了,但是天空依然阴郁着,似乎永远都晴不了。树枝上的雪悄悄地坠下来,无声地散落在松软的雪上。一只小松鼠在雪地上跳跃着,在离他几米远的一颗雪松下站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他仍给它一些吃的。他摸了摸兜,里面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一个小药瓶,装着他昨晚换过来的三唑仑。他相信自己做的药片从外观上不会引起任何怀疑,除非有人把真的药片和假的药片放在一起比较,才能看出一点不同:假的药片略微薄一点儿。但是昨晚他把床头柜上所有的药片都换了,没有了真药片做比较,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出破绽来。他攥着兜里的小药瓶,突然想到,昨晚只见到了她手里拿的这些药片,如果她还有别的药片呢?想到此他心里有些恐慌了起来。他拔腿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她的房间门口。

 

站在房间门口,举起胳膊来敲门的时候,他才想到还没有想好借口。如果要是她开门了,看见他站在门外一定会觉得奇怪,他该怎么说呢?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了。他伸出手,重重地敲了三下门,然后侧耳倾听门内的动静。门内什么响动也没有。

糟了,他想,一定是来晚了。

有一刹那他几乎想把门撞开,冲进去。就像电影里面经常出现的镜头一样,退后两步,向着门冲去,在接触到门的时候用肩膀狠狠地撞向门锁的上部。屋子看上去门板很结实,他不知道能不能把房门撞开。他不是一个力气很大的人,即使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未必能把门撞开。他想还是去叫老板娘拿钥匙来开门吧,老板娘就在十几米之外的旅馆办公室,用不了两分钟就能把老板娘叫来。他转过身,刚向着旅馆办公室迈出一步,就听见了身后的门锁卡塔响了一声,像是门锁被拧开了。他回过头来,看见坚实的木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她的肩膀上披着羽绒服,正探出半个头来,迷惑地眯起眼睛问他说:

是你?有事儿吗?

他淬不及防,停住脚步扭身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头发凌乱,一手在胸前拉着羽绒服的领口,像是没有系上扣子,一手扶着门,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整个上午他一直在担心,担心她会出什么事,原来她就是在屋里睡觉没起来。他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她昨晚在电话上已经答应了要等着今天灰狗来,怎么会出什么事儿呢?

对不起,他定定神说。没事儿,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很好。昨天晚上觉得你神情恍惚,今天看你一直没出门,怕你出什么事情。

他刚说出这句话,就有些后悔了。他怕给她一个印象,好像他一直在窥视她的房间似的。虽然他的确是这样做来的,但是他不想让她知道。她依旧迷惑地看着他,像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她的英文有些磕磕巴巴,但愿她没听懂他的话。他清了清嗓子,放慢语速,慢慢的说:

中午了,你想吃点儿什么吗?

想,她认真地点点头说。还真饿了。

一会儿到咖啡屋来吃吧,今天圣诞节,别的地方都不开门。

真的吗?谢谢,刚才还在想去哪里能吃饭呢。

你喜欢吃什么呢?我那里有牛肉,还有鱼,他用手比划着说。

既然到海边了,还是吃鱼吧,她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那好,我回去先做鱼去,在那边等着你。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她有些尴尬地用手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说。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洗漱。

 

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把鱼在平底锅里煎好,随后从窗口看见她穿过旅馆和咖啡屋之间的小径,向着咖啡屋走来。她身上穿得还是那件红色的羽绒服,在白白的雪中显得像是一团火一样地耀眼。她在门口顿了顿脚,把靴子上的雪在门口抖落干净,才走进门,来到柜台前。他看到她没有施脂粉,皮肤显得很苍白,眼睛依然有些红肿。

你来得正是时候,他向她打招呼说。鱼刚做好,你那边坐吧,我给你把鱼端过去。

他把煎好的鱼盛放在一个白盘子里,浇上锅里剩下的汁,端到昨天她坐的窗户边的小圆桌上。那里已经摆好了一杯白葡萄酒,一碟切成方块的奶酪,一块烤好的冒着蒜蓉香气的面包。

好香啊。她脱下羽绒服,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着盘子里的鱼说。一进门就闻着香味儿了。这是什么鱼?

马哈鱼,他说。

她伸手去拿放在椅子上的钱包,他止住了她。

今天是圣诞,免费,他说。鱼是镇上的渔民捕了送给我的,酒是自己酿的,面包是早上现烤的,都不花什么钱。奶酪就着白葡萄酒很好吃的,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如果你还要什么,就跟我说。

这已经很多了,她轻声说。很谢谢你。

不客气。你一定饿了,慢慢吃吧。

 

他走回了柜台,在灯下继续去看他的书。看见她低头用叉子吃着盘子里的鱼,他心里踏实了一点,但是一想到灰狗,他又多了一层担忧。昨晚上在电话里骗了她,让她相信那个人今天会坐灰狗来小镇,给了她继续等下去的希望。但是他不敢想象,几个小时之后灰狗来的时候,她等不到那个人怎么办?有的时候,一个虚假的希望带来的失望会让人感觉更糟糕。她会大哭一场吗?她会立即回旅馆吃药去吗?如果万一她发现了是假药怎么办?她会想别的办法吗?即使她发现不了是假药,但是吃了药之后发觉不管作用,她会怎么办呢?

他对她并不了解。昨晚站在她门口的时候,看见她的样子和端着的水和药片,他猜出了她要做什么,但是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她在等的那个人昨天下午没有来。她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这样的一个女孩,为什么想走上这样一条路呢?难道是她身患绝症想自己离开人世?难道是她怀孕了被人抛弃?难道是她无法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有什么东西能够阻隔他们,硬把他们分开呢?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真正的挽救她。也许他挽救不了她。他能够制作一次假药救她一次,能够打一个假电话骗她等到第二天。假药终究会被发现,电话里的谎话也终究会被揭穿。也许只有她等的那个人才能挽救她,也许她的病因在那个人身上,解药也在那个人身上,但是那个人一直没有来。

 

吃好了吗?他看到她吃完了,走过去收拾盘子的时候问她说。

好了,她点头说。谢谢你。

她说话时,眼睛看着他,像是看着很遥远的地方。她的眼睛里依旧带着一股悲伤,像是无法缓过来的伤痛依然在困扰着她。可怜的傻女孩,他心里想。如果灰狗到站了,发现她等的人没在灰狗上,她不知还要怎么伤心呢。怎样才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忘记这些呢?他想不出办法来。

要不要来杯咖啡?他把桌子上的刀叉和盘子都收拾到托盘里,问她说。或者热巧克力什么的?或者来点儿咖啡蛋糕做甜点?

不用了,她摇头说。已经吃得很多了,感觉很撑。今天这样的雪,灰狗还来得了吗?

很难说,也可能来,也可能来不了,他模棱两可的说。如果不让她看见灰狗来就好了,就可以告诉她说灰狗没来过,他想。

对了,听旅馆的老板娘说,你从小一直就喜欢画画?

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画一会儿。

那边是你的画吗?她把目光转向屋内放着的画架问。

就是。

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当然,他点头说。请随便看。今天上午画了一点,上面颜料还有些湿,小心不要蹭在衣服上。

她站起身,向着画架走去。他端着托盘走回柜台,把盘子放在柜台下的洗碗机里。怎么能想个办法能让她看不见灰狗来呢?他思索着,但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画的很不错。过了一会儿,她从画架那边走到柜台来,对他说。还有别的画能让我看看吗?

有,都在地下室里,他点头说。我带你下去看好了。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带着她绕过柜台,从一个狭窄的楼梯走下了地下室。地下室光线很黑,他在地下室门口打开了灯。地下室在她的眼前展开,里面很大很空旷,灰色的水泥地面,最里面靠墙的一面堆放着一些咖啡屋里的椅子,像是一个硕大的无人的舞厅。地下室的四面墙壁边上都堆放着很多画板,那是他这些年来画的画。他走到墙边,打开画板让她看那些画。几乎每张画上都有一个女孩,每个女孩都是一样的面孔。

这个一定是你喜欢的女孩吧?她仔细地看了一些画后问他说。你给这个女孩画了这么多张,每一张都看得出来画得很认真,很投入。

嗯,他点头承认说。是我的同学,一起在海边长大,后来去了海那边的城市。

她继续看着堆在墙边的一张又一张女孩的画。他详细地给她介绍着画。那些画里面,有的是女孩坐在咖啡屋里,有的是女孩坐在校车上,有的是女孩坐在教室里,有的是女孩钻在桌子底下,有的是女孩在海边沙滩上走,有的是女孩在看书,有的是女孩在做作业,有的是女孩在吹肥皂泡,有的是女孩在海边堆沙堡。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女孩,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她好奇地问他说。要是有一个人这么惦记我,给我画了这么多画,我会感动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不是一个对人能够随便敞开心扉的人。许多事,他宁愿埋在心里,不去跟任何人讲。但是对她,也许是感觉到她内心的隐痛,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觉得很信任她,想把心里的话跟她讲。同时,他也想拖延时间,让她最好不在咖啡屋里,这样灰狗来的时候,她就不会看见灰狗了。如果他能够让她分散注意力,听不见也看不见灰狗到来,这样就可以说灰狗没来,让她第二天再继续等灰狗。

你跟我来,他灵机一动说。我有东西让你看。

 

他带着她离开地下室,沿着楼梯走到楼上,去了卧室。她有些狐疑地跟着他上楼,看见他走进一间像是卧室的房间,心里有些害怕。进一个陌生男人的卧室,而且这里除了她和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她有些担心,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扭过身招呼她进门。她虽然有些担心,但是觉得他不是一个坏人,另外也觉得有些好奇,就跟着进屋了。她对他的卧室的第一印象不错,很喜欢他的卧室。宽敞的房间,面对大海的窗户,窗前安装的圆圆的舵轮,还有舒适的沙发和床,都让她觉得很不错。她可以想象他小时候站在舵轮前面的感觉,一定是觉得自己像个船长。他请她在屋内的沙发上坐下,随后从一个靠墙的木桌子锁着的抽屉里,打开锁取出十几本日记。有的日记本已经有些发黄了。

这是十几年来我写的日记,他把日记放在她身边的沙发空档上说。你看看就知道我跟画上的女孩的故事了。从来没有别人看过,连那个女孩都没有看过,都是我的秘密,你是第一个看见的人,也可能是最后一个看见的人。

真的吗?她的猫一样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那我可要好好读读。

你自己慢慢看吧,他微笑了一下说。我下楼去看着咖啡屋,等灰狗来了我叫你。

他伸手把屋内的CD打开,把音响调到听不见楼下的响动的音量,出门后把房门带上。他下楼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十几本日记,够她看一天一夜的了。调大了音乐,关上了房门,她肯定不会听到灰狗来的声音。等灰狗走了,他就上楼来告诉她,说灰狗不会来了,让她耐心等待明天的灰狗。明天再想明天的办法,先把今天应付过去再说,他想。

 

她好奇地一本一本地翻着日记。日记是手写的,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每一页都写满了,有的日子写得多,有的日子写得少,有的页上还画着一些画。她的英文并不很好,日记里的很多词并不认识,但是大致的意思可以猜得出来。她走进了他对其他人关闭的内心世界,看见了他对小镇女孩的思恋,看见了他的爱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也看见了小镇女孩离开后他的难受和经受的折磨。十几本日记,从他高中时记起,每一页上都有一个永恒出现的名字,每一页上都记录着他的快乐和悲伤。她看见他的迷茫,看见在小镇女孩离开小镇时他的纠结。一边是心爱的女孩,一边是病了的母亲。他选择留在了小镇,留下来陪伴母亲的最终岁月。她看见他失去父母和失去小镇女孩时的悲伤。她看见他一直在等着小镇女孩,等着有一天灰狗会把小镇女孩带回他的身边。她看见当他听到小镇女孩在海那边的城市有了男朋友的传言的时候,他的心碎和难受。她看见他对外面的世界的无知和恐惧。她看见他的孤寂,看见他的犹豫,看见他的挣扎。她看见他对画画的热爱。她看见他周期性出现的情绪低落。她看见他的忧伤,看见他的心灵。她看见他的明亮的眼神像是穿过黑夜的月光,他的忧伤像是海上弥漫的晨雾,他的懊悔像是漫天飘舞的雪花,从日记里照射了出来,散了出来,飘了出来。

一行一行潦草的字迹。一页一页无尽的倾诉。她看见了他心里的痛楚,看见了他对小镇女孩的美好回忆和留恋。她像是坐在一艘漂浮在船里,随着他的感情的起伏,在海上游荡着。她的心时而被他的快乐感染,时而被他的痛苦吞噬,无处逃避。她能感受到他和小镇女孩在一起时的默契和安静,感受到他的梦想,感受到他的灵魂的飞扬,感受到他的自闭和孤独,感受到他的疲累和厌倦,感受到他对画画的不离不弃,感受到他的看不见尽头的旅程,感受到他的生世凄凉,感受到他的被人遗忘的心情,感受到他的胡思乱想,感受到他的懦弱,感受到他的敏锐,感受到他的空虚,感受到他的怀疑,感受到他的坚毅,感受到他的静默,感受到他的寂寞,感受到他内心里自然流露的温柔。

 

天擦黑的时候,灰狗亮着两个大灯,终于到达了小镇。他坐在柜台后读书,听见灰狗从窗外经过的声音,抬起头来,看见灰狗前面两只大灯的强光扫过屋内。他放下书,从门口的玻璃向外看去,灰狗庞大的车身缓缓地停在站牌下。车门打开,从车上陆续走下来几个旅客。他知道,这些都是长途旅行中想下来歇歇脚的旅客。他扭头看了一眼楼梯,侧耳细听了一下楼上的动静。楼上很安静,没有听见房门响和脚步声。他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知道她没有听见灰狗来。他一直担心她会从楼上走下来,因为他知道,那个她一直等待的人不会从灰狗上下来。中间他曾经上楼去看过一次,给她送过一杯热巧克力。他看见她埋头在日记本里,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他把热巧克力的杯子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把音乐声悄悄调大了一些,退了出来,把门继续带上。他知道,她只要在房间里,就无论如何也不会听见灰狗进站的声音了。现在,他只盼着灰狗赶紧离开,然后他可以上楼去叫她下来,告诉她说灰狗不会来了,给她做一顿晚饭,让她明天继续等待了。

 

她在楼上专心地读着日记,一点儿也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生的日记,从来没有仔细地了解过,体会过一个男生的内心的想法。她曾经以为,只有女人才有丰富细腻的感情,现在她不再这样觉得了。她的眼泪随着一页一页的潦草的字迹流了下来。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是在他的卧室,忘记了咖啡屋,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中间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看见一群海鸟无声地飞过天际,天空也逐渐黑了下来。她拉开屋里的灯,继续读着,心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个人的世界里。她不自觉地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他的悲伤而悲伤。看到日记里的很多记载,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恋爱时的心情。渐渐的,潦草的字迹不再潦草,而是变成了一个一个凄美的音符,从日记本里飞了出来。她专注地倾听着日记本弹奏出来的音乐,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听不见咖啡屋里的说话声,甚至连灰狗进站的声音也没有听见。她读着读着,猛然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喊。她像是在梦里一样醒悟了过来,那个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在喊她。

有人找你,她听见他在楼梯口大声地叫她。

她匆忙地合上笔记本,把日记本摞在一起,整齐地堆放在他的床头。她拿起一张纸巾来擦了一把眼角,打开门,沿着楼梯匆忙地跑了下去。她看见他站在楼梯口,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门口。她跑下楼梯,随着他的目光向着门口望去。

她感觉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熟悉的脸庞。那双熟悉的眼睛。那个刚毅的下巴和永远带着自信的微笑的嘴角。那个她一直等待的人,此刻正带着一脸旅途的疲惫,孤身一人站在门口,向着她伸开了双臂。

你终于来了!她惊叫了一声,飞快地从楼梯口冲了过去,一头扎进了那个她一直等待的人的怀里。

 

二十八

她搂着他的脖子,把头趴在他的肩膀上哭着,好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心伤,在那一刻都顺着泪水涌了出来。她抱着他哭着,一辈子从来没有的那样哭着,因为他终于出现了,她又见到他了。虽然只是多等了他一天,但是她觉得像是已经等了一年,甚至等了一个世纪一样长。昨天他没有如约到来的时候,她担心过,她猜疑过。再见到他的那一刻,看到他,摸到他,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头,闻到他身上的熟悉的气味,她所有的疑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担心,都顷刻消散了。过去也是这样,无论她怎么不开心,但是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不开心都会云消雾散,她的眼睛里就只有他,心里只有他。只要他一个拥抱,一个吻,她的所有的不快都会消失。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昨天怎么有那么多猜想呢?她甚至觉得有些内疚,为昨天自己的一些想法感到羞愧。她怎么竟然能怀疑他们之间的爱情,怎么能想象出他会欺骗自己,背弃自己呢?她和他的爱,一定是纯洁的,崇高的,神圣的,别人不可思议的,能够在太阳里燃烧成灰烬的。

昨晚她曾经有些遗憾,怕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见不到他了。现在见到他来了,她没有遗憾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在千万人里遇到了他。她爱着他,相信他,珍惜跟他在一起的一切。她过去从来没有跟他在一起待过一晚。今晚,她要跟他在一起。她曾经想在小镇上跟他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但是,现在她不想要了。她不愿让任何人打搅他们,她只想跟他在一起,每一分钟,每一秒钟。

你怎么今天才来,也不跟人家说一声,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抽噎着问他说。难道你真是在候车室跟人打架,被人打了?

什么?他迷惑不解地问。跟谁打架?

她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来,推开他,上下打量着他。他看上去身心疲惫,面容消瘦,但是脸上既没有伤痕,也没有绷带,衣服上也没有医院出来带着的药味儿。她在他身后的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见自己头发有些乱,眼皮上也带着一些被泪水泡出来的浮肿。她有些后悔,中午起来后没有好好化一下妆,因为她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让他看到。她看到他不像是进过医院,看到他茫然无知的样子,更加确信昨晚一定是有人冒名医院急救室给她打的电话。那个冒名打电话的人,她早已经猜出来了。想到此她扭过头去看楼梯口。楼梯口空空的,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消失了。

没什么,只要你来了就好,她把头再一次放到他的肩膀上说。不管怎样,只要你来了就好。

他低下头来,吻着她脸上的泪痕。他知道她为什么流泪。他知道她的心情。他理解她,就像她理解他一样。不用什么话语,只要见到,挨在一起,他觉得跟她的心灵就沟通上了。他知道她在意他,她想着他,她爱着他。她是一个很傻很天真的姑娘,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他曾经告诫过自己,这样的女孩你伤不起,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跟她坠入情网。坐灰狗向小镇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情不自禁地想着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想着那些无数的小美好,那些无数的小细节。

对不起让你昨天一直等着来的,他抱歉地说。昨天---

不用告诉我,她用一只手指堵住他的嘴。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现在跟我在一起就行。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还来得及。

没有,他看着她说。没有改变主意,就是要来跟你一起走的。

 

二十九

他看见她扑在那个人的身上的时候,就上楼躲开了。一方面是因为他无法看见情侣们拥抱在一起,因为他会想到自己,会黯然神伤,会忍不住心里难受。另外一方面,他知道她一定会看出那个人身上没有受伤,就会想到昨天晚上医院急救室来的电话是假的。虽然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猜到是他打的,但是他是一个撒谎就脸红的人,自己就会让人看出来。他从小不喜欢说谎,也几乎没有说过谎,即使是善意的谎言,被人发现后他也会觉得很尴尬。这两天来,他表现得都不像往常的自己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可以打破窗玻璃去进入一个房间去偷钥匙,更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够趁人熟睡的时候偷偷地进入旅馆房间屋子去做一些事。他简直都无法认出自己了。

他在二楼楼梯拐角的灯光的阴影里躲着,听着她在底下喜极而泣的哭声,心里感动得也要哭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痴情的女孩。白天他一直在担心她发现灰狗上她等的人没来会怎么办,总不能今天推说灰狗明天来,明天推后天。虽然他把药片给换成了假的,但是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想别的办法。现在那个人终于来了,他就不用担心了。他很高兴她等到了那个人,就好象他等到了小镇上的女孩一样。虽然她是一个陌生人,又是从一个陌生的国度来的,但是他第一眼看见她,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像是小镇女孩的眼睛,也因此对她多了一份喜欢和亲近感。他不是一个爱主动搭讪的人,也不是一个喜爱多问别人隐私的人。他只是远远地观察她,看着她。他看到了她的焦虑,看到了她的伤心,看到了她的绝望,看到了她在走向一条再也回不来的路。他做了自己能够做的,虽然没有能够做更多,但是终于让她等到了那个人。他深信有了那个人在身边,她不会吃药片,不会想走那一条路了。

他听见楼下有一些脚步声,听见他们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收拾东西,随后厚重的橡木门响了一声,脚步声逐渐消失了。他知道,他们走了。他走到卧室里,掀开窗帘,在卧室里注视着他们。卧室的窗户视野开阔,既可以看到对面的旅馆,也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滩和大海。天已经完全黑了,半轮月亮躲在海上的云层后面,散发着灰蒙蒙的光。雪中的夜晚显得既静谧,又神秘,似乎有很多故事隐藏在夜幕里。咖啡屋门前一盏昏暗的路灯照射下,灰狗打开前面的灯,向着镇外驶去。他看见他们在被雪覆盖的小径里走着,看见她的羽绒服在雪地里移动,看见她的头依偎着那个人的肩膀,两只胳膊挽着那个人的胳膊,像是死死的挽着,再也不要分开的样子。他看见他们走到对面的屋子前,她掏出钥匙打开门,他们走了进去,在身后关上了门。屋子里的灯亮了,在四周寂静的雪地衬映下,像是一个童话世界黑森林里的小木屋。灯光从窗口泻了出来,他看见他们相拥在一起的身影照在窗帘上,像是黑黑的剪纸一样。

他拉上窗帘,走到墙边,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在床边坐了下去。咖啡屋像是死了一样地安静。他右手抱着左边的胳膊肘,低头坐着,想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切。那个男人一开始出现在咖啡屋门口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她一直等待的人。他以为就是一位普通的游客,从灰狗上下来歇歇脚,要一杯咖啡。那个人站在门口,并没有往里走,而是用眼睛盯着窗边一把椅子上放着的那件红色的羽绒服。显然,这件羽绒服是那个人熟悉的衣物。请进吧,您想要点儿什么?他手里习惯性地抓着一块搌布,走到门口问那个人。请问她在哪里?我找她,那个人指着羽绒服说。他扭头看着羽绒服,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人,才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呆住了,不相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这个人。这怎么可能?明明是自己编出来的骗她的谎话,谎称她等的那个人会坐这一趟灰狗来。这个人怎么会真的坐这一趟灰狗来?他从来不信上帝,也不信魔鬼,但是这次他觉得一定是上帝或者魔鬼听见了他的话,像是变戏法一样地把这个人变了出来。

卧室的台灯射出柔和的光线,把他的影子模糊地投射到床单上。他忍不住好奇心,站起来走到窗边,又掀开窗帘看了一下。对面的房屋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但是像是燃起了几只红烛一样,微弱的红红的烛光从窗口透了出来,随风摇曳着。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惆怅。她终于等来了她的他,虽然晚了一天,但是这一天算得了什么呢?他等了小镇上女孩十年,女孩还没有来,也可能永远不会来。他不敢看咖啡屋里情侣们坐在一个桌子上喝咖啡分享蛋糕的样子,因为他会想起小镇上的女孩,会觉得很伤感。这么多的日子,他依然无法忘掉小镇女孩,依然无法释怀。镇上的人不断有人劝他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她,他也曾想过很多次,最后都没有成行。今天,看到北京那个女孩和心爱的人重逢之后,他突然想,也许小镇上的女孩也在海那边的城市在等着他呢。无论她是在等着他,还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他都应该去看看。明天早上十点钟有一班去海那边的城市的灰狗,他可以坐这趟灰狗去。

想到此,他放下窗帘,下楼到地下室找到了一个旅行箱。这是母亲到小镇时带来的行李箱,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动过。蓝色的旅行箱上有一些灰尘,他找到一块搌布,把箱子四周擦了擦,又试了试拉链和底下的小轱辘,看上去没有问题。他提着旅行箱回到了卧室,把它平放在地毯上,在里面的夹层里摸着,意外地发现了一张母亲的照片和几串珍珠项链。项链珍珠像是假的,已经失去了光泽,母亲的照片依然年轻,像是二十岁照的。他看着母亲的照片,心里想起母亲的忌日。每年母亲的忌日,他都走出咖啡屋,到附近山上的坟地去看望母亲的墓。他把母亲的照片放在桌上,走到旁边的穿衣间,从里面的架子上取下了几套内衣裤,两条牛仔裤,几件衬衣,几双袜子,都整齐地放在旅行箱里面。他随后走进浴室,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翻腾着,找到了一套没用过的牙膏牙刷。他用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把嘴唇上和下巴上的一点胡子茬儿刮干净,随后 拿着牙刷牙膏和剃须刀回到卧室,把它们和几本喜欢的书放在箱子里。屋子里有一个铁皮保险柜,小镇上没有银行,咖啡屋平时的收入都存放在这个保险柜里。他打开保险柜,把里面藏着的现金都拿出来,一摞一摞码放在箱子里。

他站在箱子边看着屋内,想还需要带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了整齐地码放在床边的十几本日记上。他沉思了一会儿,拿起了一本日记,翻了翻,里面都是潦草的字迹,写得也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几乎没有任何修饰,都是心里的想法和感受。他弯腰把十几本日记都装进箱子里面。如果能够找到小镇女孩的话,他要把这十几本日记都亲手交给她。

她看了这些不会笑话我吧,他有些担心地想。

 

三十

海上的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悄悄地窥探着闪着红烛的窗户。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他。她知道,他一定是疲累极了。她去浴室冲澡的时候,他说要闭一会儿眼,头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从浴室出来,她换上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蓝色丝绸内衣。她在洗手池镜子里看着自己,丝绸内衣闪着柔和的光,她的两只腿露在蓝色丝绸外面,显得修长而又光滑。她抚摸了一下内衣的丝绸面,手感很光滑。他一定会喜欢这件内衣的,她想。她掀开内衣的下摆,看见左腿上刺着一朵蓝色的小花,跟内衣的颜色很相配。那是在一次下班后,她跟着别的护士一起去赛克大厦里的刺青店刺的。她对着镜子,往嘴上涂了一些鲜艳的口红,描画了浅浅的黑眼线,把睫毛涂得黑黑的,又用青黛色遮掩了一下哭肿的眼睛。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洗过的头发闪着光,皮肤显得很湿润,光泽而又富有弹性。鲜红的嘴唇,青黛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修理得很整齐的眉毛,鼓起的胸部,洁白的脖子和腿。她情不自禁地多看了自己几眼,觉得自己很美,美得就像是一个模特一样。她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平时她的笑容总是很妩媚,但是今天,她的微笑带着一丝悲哀。

她走回床边,看见他合衣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累了。他一定是累了。她弯下身,仔细地看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角,脸庞,伸出手指在他的鼻子下面感受着他的呼吸,把脸凑近他的脖子,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没错儿,这就是那个她深爱着的他。她悄悄地坐在他旁边,把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嘴唇上面掠过,随后落在他的胳膊上。她看着他。她喜欢静静地看着他。无论他大口大口地吃饭,小口小口地喝咖啡,还是眉飞色舞地讲话,她都喜欢。她看着他的两道浓厚的眉毛,刚毅的脸庞,强壮的胸膛,健硕有力的胳膊,就觉得他像是自己心目里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没有去想昨天发生了什么。见到他之后,昨晚所有的猜疑都无影无踪了。她相信他。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无法昨天到来,也无法给她发消息。她不想再去猜什么,她只想跟他好好的待在一起,珍惜最后这一点时间。火红的蜡烛在电视机前摇曳着,那是她带来的。她喜欢熄了灯,在烛火下坐着,看着烛火缓慢地变换着形状,看着烛泪滴下来,滴在盘子里。窗前的月光悄悄地流了进来,月光和烛火交替地映照着她的朦胧的俊俏的脸庞,她的黑黑的眼眸在烛火里闪着光芒。火光里,她看见他和她站在一颗大树下,四周飘洒着落叶一样的雪花。雪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和脸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在跟她讲述他的故事。

 

他给她讲了他的过去,虽然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她听了后依然感到震惊。她不能想象,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阅历的大孩子,却经历过生死,有着这么一段传奇一样的经历。他告诉她说,他虽然出生在云南,却从小跟着父母在泰国长大,一直在泰国读到高中,上大学的时候才回到国内。他有个小时的伙伴,从小在一起玩,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非常要好。他过去只知道那个玩伴是一个富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其实这个玩伴的爸爸是泰国的一个大毒枭。他学习好,经常帮着毒枭的儿子做作业和考试作弊,跟毒枭的儿子一直是班上最要好的朋友。他在北京最好的大学读了四年书,快毕业的时候,公安部看上了他的泰国背景,把他要到公安部缉毒局去工作。经过一段培训和考验之后,部里派他回到泰国去做卧底,让他跟泰国那个大毒枭的儿子重新取得联系。毒枭的儿子经营着一家名为贸易公司实质上是一家为毒枭洗钱的公司,负责把贩毒赚来的钱洗干净。

他说他回到了泰国,跟毒枭的儿子重新接上了头。毒枭的儿子非常高兴看到自己小时的玩伴回来,劝他加入了自己的贸易公司。他开始帮着毒枭儿子用各种贸易手段洗黑钱。为了不让毒枭儿子怀疑,他跟着毒枭的手下一起吸毒,染上了毒瘾。由于他的聪明才智和过去跟毒枭儿子的玩伴关系,两年之内,成了毒枭儿子的副手,深受毒枭儿子的信任。毒枭控制着通往国内贩毒的几条重要线路,把毒品走私进云南,通过云南输送到全国各地。云南的几大毒贩都跟这个大毒枭保持单线联系。他跟随毒枭的儿子处理与国内贩毒集团之间的金钱交易,对国内的贩毒集团与大毒枭之间的每单交易和交易中钱的来源与流向都清清楚楚。通过他,公安部从泰国方面了解到贩毒集团交易的日期,金钱的流向和贩毒的渠道,连续破获了几次贩毒大案。

他说自己一直小心谨慎,部里抓捕毒贩的时候也故意制作假象保护消息来源,但是渐渐的,毒枭依然感觉出自己内部有人把情报出卖给中国公安部。毒枭开始暗中调查泄密的事情。云南的几个大毒贩里有原来省公安厅出来的缉毒警官,他们在省内公安部门有自己的关系网和情报网。云南公安厅有人向毒贩泄露了消息,把公安部在泰国有个卧底的消息告诉了毒贩,毒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泰国毒枭。毒枭开始怀疑他,因为他曾经在北京上过大学。若不是毒枭儿子的一力担保,也许他早已会被毒枭抓起来,拷打致死。

他说那时他就知道,距离自己暴露的日子不远了。

 

他说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他不是怕死,是怕毒枭对他施用恐怖的酷刑折磨。他看见过泰国寺院里的一些浮雕,那些把人脱光夹在板子中间,让带着螺旋的铁锥子从木板钻入,在人的肚子中间穿过去抽回来,反复钻肠的酷刑浮雕就展览在寺院里。那是毒枭们对待背叛他们的人的最轻的刑罚。泰国自古以来有一些极为残酷和变态的刑罚,比炼狱还残酷。那些刑罚不要说经受,只要看见都能让他崩溃。

赶紧告诉部里,让他们把你撤回来啊,她担心地抓着他的手腕说。

他对着她苦笑了一下,说这样做了,但是没用。

他说他把自己即将暴露的担心告诉了公安部。部里要他再坚持一下,他们怀疑云南公安厅的一个缉毒大队长跟贩毒集团私下有交易。他们需要拿到证据才能确认。他不同意。他告诉部里说,如果部里不马上把他撤回去,他就只好自己去亡命天涯了。部里依然不同意他的请求。部里说他们设了一个圈套,派云南缉毒厅的那个缉毒大队长单独去泰国一趟公干,估计那个缉毒大队长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跟毒枭私下见面的。部里许诺说,完成了最后这一个任务,他就可以回来了。他听从了部里的安排,没有自己逃跑,而是度日如年的等待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他睡不好觉,每天做噩梦,靠吸最强烈的毒品来给自己打强心针,像是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在最后一次行动中,他把毒枭与缉毒大队长私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通知了公安部。见面是在曼谷郊外毒枭的老巢进行的,毒枭喜欢在自己的老巢里跟毒贩做生意,因为这里有几十名保镖昼夜巡逻和保护,最安全。公安部为防备万一,把情况通知了泰国警方,要求泰国警方在必要时介入。他跟着毒枭的儿子参加了这次见面,在见面过程中,把自己的手机偷偷打开,让外面监听的人听到所有的情况,拿到了证据。毒枭要缉毒大队长帮着挖出内部的卧底。缉毒大队长临走的时候告诉毒枭说,有传言说卧底在泰国长大,在北京上的学。毒枭凶狠的目光扫到了他的脸上,那种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他想立即逃走,但是四面都是毒枭的保镖,而且在毒枭的一个眼光之下,保镖们已经盯上了他。他甚至无法找借口去洗手间,因为他知道,那样等于不打自招,立即就会被毒枭抓起来。他知道自己来不及逃跑了。毒枭在送走缉毒大队长之后,当即叫保镖把他抓了起来,捆绑在地下室的一个铁柱子上,在他的面前摆上了刑具,准备对他施以最严酷的刑法,杀一儆百,来告诫所有的手下不得背叛。他见到毒枭儿子走进来,想求他给自己一枪,让自己早死。毒枭的儿子到毒枭面前想为他求情,但是被毒枭制止住了。毒枭儿子不想看着自己小时的伙伴被折磨死,走出了地下室,开车走了,把他和打手们留在了地下室。

他说他知道自己这下子完了。他后悔没有果断地逃走。现在,他无法逃走,无法自杀,只好面对那些酷刑了。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呢?她紧张得手里出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焦急地等着下文。

他说公安部和他当时都不知道,在接到公安部要求配合的时候,泰国警方已经私下决定要端掉这个毒枭的老巢。泰国警方接到公安部要求配合的请求后,就准备好了特警,在公安部通告他们已经拿到了证据的时候,派特警乘直升机和装甲车包围了毒枭老巢。大毒枭负隅顽抗,与几十名保镖们一起躲在老巢里,凭借坚固的房屋和里面储存的武器弹药,跟抓捕他们的几百名军警展开了激烈的枪战,打死了十几名特警。不知是误伤还是泄愤,特警们把毒枭的一家都打死在毒枭藏身的老巢里,包括毒枭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儿。只有毒枭的儿子因为事先离开,侥幸逃脱。

在那次行动之后,他回到了国内,得到了公安部嘉奖,立了一等功。从泰国回来后,因为不是公安类院校科班出身,这几年一直卧底,也没有在部里工作过,没有关系,没有熟人,部里给他记了一等功之后,就把他忘掉了。他花了一年时间戒毒,终于把毒瘾戒掉了。他厌倦了。他不想再做这样的工作了。他想有个正常的生活。他要求脱离公安部,部里也同意了。

但是随后他就听说毒枭的儿子把自己家的全部不幸都归罪到他的头上。无辜的母亲和小妹妹的死亡,让毒枭儿子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发誓要杀了他和他的全家,来为自己的家人复仇。毒枭的儿子有钱,贿赂了泰国警方,不久就在泰国卷土重来,继承了父亲的旧业继续贩毒。毒枭的儿子没有忘记他,派人多次来国内寻找他的下落。公安部想把他一家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城镇。他让父母去了那个偏僻的城镇隐藏,自己留在了北京。他觉得北京人多,自己在北京不易被发现。如果万一被发现,因为跟父母分别在两个地方,也不会连累父母。他改名换姓,在部里给他安排的一家公司工作。他知道毒枭的残忍,曾经有一次毒枭抓到一个背叛毒枭的团伙,把那个人的一家都抓起来施用酷刑,毒枭让打手当着那个可怜的人的面折磨他的家人,也当着家人的面折磨那个人,一直把那一家人折磨了整整十五天才活活折磨死。那些受折磨的人的求死不能的凄厉悲惨的叫声,让他毛发悚然,让他一直无法忘怀。他发誓只要毒枭儿子还在,他就不能成家。他自己怕落到毒枭儿子手里受折磨,更怕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受到折磨。他害怕,他恐惧,他做噩梦,经常在半夜里醒来,浑身冒冷汗。他在被北京有三所住处,每天睡在不同的地方。他不敢跟女孩接近,不敢爱上任何人。

 

他告诉她说,他不敢爱上任何人,直到遇到了她。

为什么?她问他说。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知道,他低下头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她追问他说。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他说他一直瞒着她,没有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她,是因为公安部内部的纪律。在离开公安部的时候,他已经答应公安部,他的这一切都不能说出去。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怕她不小心传出去,会给她和他都招来杀身之祸。他问她是否记得曾经有一次他失约了,没能出现在和她约定见面的地方?因为那天他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他施展了在部里学到的反跟踪手段,从一家商店的前门进去,从后门出来,甩脱了后面跟踪他的人。在那个时刻,他知道危险已经跟自己临近了,已经很近很近了。他说他不能想象,要是他没有警惕地看着四周和身前身后,如果让毒枭的人知道了他在爱着她,如果毒枭的人把他和她都抓住,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哦,原来这就是你要跟我分手的真正原因啊,她红着眼圈恍然大悟地说。

他点点头。他告诉她,两个月前,公安部通知他,毒枭的儿子已经知道了他在北京。为了他的安全,部里要把他转移到外地去。他知道她对他的爱,他知道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在痴心地爱着他。他不能不加解释地失踪。所以上次他约她出来,跟她说分手。他跟她说分手的时候,她当时就哭了,非要他说为什么。是你变心了吗?是你喜欢上别人了吗?是我不够好吗?她质问他。他说他不能告诉她真相,只能硬着心肠说自己喜欢上了别人,把她轰走了。

他说他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了。但是他错了。

两个星期后,她找到了他,说她不能没有他,说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你这才把真相告诉我?她问他说。

他点点头。他告诉她说,他们从此只能一刀两段。他不能连累她。

她听到他的坦白,既震惊又感动。她是一个爱哭的人,在他面前,她又一次哭了。她问他是不是真的爱她。他说他不曾料到他会这么爱她,也不曾料到她会这么爱她。他说本想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跟她坚决地分手,让她忘记他,让时间来愈合她心底的创伤。她问他何时去外地,他说公安部让他越早越好。她说想要跟他一起去外地,无论他在哪里,她都想跟他待在一起。他坚决地说他不能答应。他告诉了她那些泰国毒枭惯用的折磨人的手段,她听得浑身哆嗦。她不敢想象,如果毒枭抓住了他们,让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受尽折磨,那该是多么的痛苦。看见他受折磨,她将会比自己死去还难受一万倍。他说,他也无法经受任何人对她的折磨。他一定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机密都招供出来,一定会做毒枭想要他做的任何事,出卖朋友,出卖同事,出卖国家机密。他告诉她,由于毒枭一家的死亡,特别是那个无辜的十七岁女孩的死亡,无论他怎样做,毒枭儿子是绝对不会饶过他的。为此,他们必须马上分手,在毒枭的儿子还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恋情的时候分手,然后天各一方,在毒枭的儿子死掉之前永远不能再见面。

他告诉她说,他后悔去泰国卧底,因为他从此再也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说,那时他年轻,想做一个英雄。公安部的一个老警官看到这一点之后忽悠了他,煽呼得他热血沸腾,自愿去了泰国做卧底。他说,如果能够再活一次的话,他一定不会去做卧底,而是要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无论活得多么卑微,他只要跟她能够相亲相爱,能够在一起,能够跟她结婚,能够养几个孩子,能够白头到老。

听到他对她的坦白之后,她心里更加爱他了。她从小崇拜英雄,觉得他就是那种真正的英雄,那种勇敢但又身怀恐惧的真真实实的英雄。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已经无法过一种没有他的生活,已经无法跟他分手,无法再爱上别的人了。于是,她计划了这次死亡之旅。

 

她坐在床边想着这些,眼里的泪又流了下来。她在读《失乐园》的时候,看见里面的久木和凛子在自杀之前端着葡萄酒碰杯,凛子说,活着太好了。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里面的凛子,渴望死,但是更加珍惜最后的时光。她疼爱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眼泪不争气地忍不住地往下流。她不后悔,她想跟他一起死去,一起迈入永恒的天堂,在那里跟他相守,永不分离。

但是现在她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了,因为她只有十一片三唑仑和十片假药。那些三唑仑不够两个人吃的。

她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洗手池边,把小药瓶拿起来,把里面的十一片三唑仑倒在一张纸巾里。她用纸巾包着药片,走回到床头柜前,把纸巾放在假药片前,对比着药片。十一片真药,十片假药。两种药片几乎一模一样,要不是护士这样的专业眼光,没有人能识别出真假。她从假药里拿出两片,放到纸上的真药片堆里,又把真药片拿出两片,放到假药片堆里。纸上的是真药片,吃了真药的人会离开人世,再也不会醒来。堆在桌面上的是掺杂了两片真药的假药片,吃了假药的人会睡过去,第二天还会醒来。

谁该吃真药,谁该吃假药呢?

这不是一个问题。自从昨晚发现假药片之后,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会把真药留给自己,把假药留给他。她相信他一定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一直活到毒枭的儿子被抓住的那一天,在那之后他一定能够重新遇到一个好女人,再一次找到自己的爱和幸福。而她,却无法忍受漫长的等待,无法忍受跟他的分离,无法等到那一天。自己死去了,他也就不必再担心,再恐惧,再怕她被抓住了。

墙上的电子钟的秒针在缓慢地蹦着。她知道,她和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有一种预感,他昨天没能按时来,是跟毒枭儿子对他的追捕有关。也许毒枭儿子派来的人正在路上,正在找到小镇上来。想到此她打了一个寒颤,要是没死成,让毒枭儿子派来的打手抓到就惨了。

醒醒,想到此她摇晃了一下他熟睡的身体说。亲爱的醒醒,我们该走了。

 

三十一

一切都近乎于完美。圣诞的夜晚,海边的小镇,映着月光的雪,安静的房间,摇曳的烛火,心爱的人。如果要是小木屋,里面有噼啪作响的燃烧的木柴就更好了,她想。

她小心翼翼地把床头柜上的药片挪到沙发前的茶几上。茶几上有两个空酒杯,两瓶红酒,一条香烟。红酒是他从机场买来的。烟是她带来的。薄薄的一张白色的四方纸上,是十一片白色的小药片,里面有足够让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三唑仑。酒杯旁边的一个小碟子上,放着另外十片小圆药片,那是两片三唑仑和八片假药。只有她知道这两堆药片的区别。她不得不赞叹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做得认真,它们从外观上看着一模一样,即使她是对药品非常熟悉非常敏感的一个护士,如果不是在灯光下仔细看,不去用手摸一摸,闻一下,用舌头舔一下,也区分不出来。她相信他看不出来这两堆药的区别。

她换上了昨晚上穿的那件婚礼服一样的白色的长裙,照了一下镜子。镜子里的她优雅而端庄,像是一个美丽的新娘。她弯腰从行李箱里拿出昨天写好的一封信来,放在电视机上。她的遗书早已经留在家里,这封信是留给旅馆老板娘的,以便老板娘看到尸体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把行李箱盖好,放在桌子底下,又把床上的白色被子叠好,床单抚平,枕头摞好。她在洗手池下面找到一个小垃圾筐,把屋里的垃圾扔到垃圾筐的白色朔料口袋里。她最后看了一眼屋子,觉得很满意。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就像要离开旅馆一样的整理好了。

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看着屋外。窗户玻璃上有些冰花,她用指甲下意识地抠着冰霜,用指甲尖把冰霜划开。小时候家里的窗户上冬天也经常结有冰花。她喜欢看冰花的晶莹美丽的图案,感叹大自然的不经意的杰作。她在家里也喜欢这样用指甲把窗户上的冰花画出一道道纹,把冰霜划分成几块。她喜欢把硬币贴在冰花上,看着冰霜上留下的硬币的圆圆的痕迹。她喜欢把五个指尖按在冰霜上,感受冰霜的冷,看窗户上留下的五个模糊的指印。她喜欢用嘴去吹冰花,喜欢看着一块一块的冰霜在她的哈气下融化,变成涓细的水流,顺着玻璃流到窗台上。

她凝神地看着窗外。月光在雪上泛着青光,海面平静,只有很小的波纹泛起。银河的繁星倒垂在水里,像是白雪公主卡通片里小矮人们采掘的漫山遍野闪闪发光的钻石。月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美丽的眼睛在闪着光。她从小性格文静,喜欢童话故事,喜欢日本动漫。她喜欢看大欢喜结局的童话。睡美人被王子吻醒,灰姑娘被王子认出,白雪公主被王子骑马带走。但是最打动她的童话,是那些带着悲惨的结局的童话。痴心的爱着王子的小人鱼没有得到王子的爱,在海水里化成了一片泡沫;赤着脚卖火柴的小女孩燃尽了所有的火柴,也没能够留住最爱她的老祖母。在护校的时候,女生们有时聊起想找的对象是什么样子的人,她说她只要找一个真心爱她,她也能真心爱上的人。像许多年轻女孩一样,那时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幻想。毕业以后,她进了医院开始了护士工作。护士里面有几个个子高挑,容貌艳丽的姑娘,她觉得她们都比自己漂亮。她推着送药车进出病房,经常有一些病人或者家属看着她,但是没有人夸过她漂亮,没有人告诉过她漂亮。她一直觉得自己并不出众,也觉得自己不漂亮,也并没有真正相信会有一个王子骑着白马来到医院把她接走。她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够懂她,呵护她,让着她,宠着她,让她粘着也不烦,容忍她的小脾气和撒娇,每天对她说爱她。她觉得那就是她喜欢的人,可以爱上的人。她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人,爱上了这样一个人。但是,他们却不能在一起。

命运是多么的爱开玩笑啊,她想。

不远处的咖啡屋黑黑的,里面的人一定已经睡觉了。昨天在咖啡屋里看到画上的那些小镇女孩的画像和那些日记的时候,她觉得很感动,为了另外一个人的爱。她无法想象,十年的等待,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如果她要是一个星期见不到自己的恋人,都会觉得非常失落。等待是一个煎熬的过程,她想她等不了十年。生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和选择。能够真心的爱过一次,能够得到和拥有恋人的爱,已经值得了,她想。

一颗流星划着弧形从窗外闪过,坠落到了海里。她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里老祖母讲过的一句话,每当天上落下一颗星,地上就会有一个灵魂升到了上帝那儿去。

那颗耀眼的流星是谁的灵魂呢?谁在这个圣诞的夜晚离开了人世呢?她有些悲哀地想。今晚还会有一颗流星坠落在海里,那一定是我的灵魂。

 

看什么呢?他从浴室走出来,问她说。

咖啡屋,她依旧凝视着窗外说。今天在等你的时候,跟咖啡屋里的人的聊了几句,看了一些画和日记,才知道那个人一直在爱着离开了小镇的一个女孩,等着那个女孩。十年了,只是思恋,都没有得到爱。想起来,觉得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呢。

他凑到窗前来,没有说话,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头从她的肩膀上伸出来,跟她一起看着窗外。他的身上带着香波和肥皂的味道。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更紧地把自己抱住。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夜空在月亮和繁星的照耀下,显得深邃而透明,就像是她的眼瞳。又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坠落在远处的黑黑的树林里。

流星,他惊奇地说。你看,一颗流星落到树林后面去了。

那一定是前一颗流星的恋人,追随自己的爱去了,她有些黯然地想。

 

他低下头,从后面吻她的脖子。她觉得脖子痒痒的,就像他第一次吻她脖子的时候的感觉。她扭过头,对他妩媚地微笑了一下,用一双迷人的眼睛看着他。他们的目光汇聚到一起,就像是已经经历了生死一样。时间在一秒一秒地缓慢流过,过去在一起的日子,如幻灯般快速闪过。那些快乐的日子。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的脸面对着自己,跟她吻了起来。月光屏住了呼吸,海上的波涛寂静无声,树影轻轻地贴在窗玻璃上,紧张地看着他们。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她,像是一道铁箍把她箍住,铁箍越箍越紧,像是要把她挤进他的身体里。她被他的胳膊箍得有些疼,但是快乐着。她喜欢他这样紧紧地箍住她,让她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动弹不得,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嘴被他的嘴堵着,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身体在忍不住的颤抖,像是流过一股电流,战栗着,晕眩着。她觉得一股热浪涌过她的全身,把她全身都融化掉。她把胳膊挣脱出来,伸出两手吊住他的脖子,尽情地吻着他的嘴唇。她曾以为死很容易,从来没想到在这一刻,生命会觉得这么美好,这么灿烂,几乎难以舍弃了。

如果能像这样,永远地在爱人的怀抱里,那该多好哦,她想。

但是他们的嘴唇和身体还是分开了。她把他推开一点,看着他。她看见他已经换上了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衫,一条熨得裤线整齐的黑色的西服裤,脚上是黑色的袜子和擦得很亮的黑色的皮鞋。他甚至打了一条带着斜纹的黑灰相间的领带。衬衫是他们在CD店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穿的,领带是她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皮鞋是他们有一次逛店的时候,她帮他挑的。她喜欢看他穿着她给他挑的买的东西。

他弯腰抱起了她。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点儿紧张地抓着他的胳膊。他把她抱到沙发上,轻轻地把她放下来,让她在沙发上坐好。

抽根烟吧。她伸手把茶几上的那条烟拿过来,小心地撕开封口说。

你不是不喜欢抽烟吗?

那是过去想让你有个好身体,她把烟盒举到他面前说。现在不用担心了。我也想抽一根,尝尝烟的味道。

他坐到她身边来,挨着她坐在沙发上。他欠身拿过烟盒来,从里面弹出了一只烟,叼在嘴上。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防风打火机,把烟点上。吸了一口之后,他把烟递给她。她接过烟吸了一口。他从烟盒里取出第二支烟来,点上,把打火机放回茶几,顺手把上面放着的一个干净的烟灰缸拿过来,放在她的胳膊肘旁。她不会抽烟,被吸入肺里的烟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皱着眉,一只手煽动着,把眼前的烟雾赶走。

抽不惯就别抽了,他看着她手指头上夹着的烟卷说。别给自己找罪受。

真奇怪,她看着眼前挥散的烟雾说。没觉得烟有什么好,为什么好多人还爱抽?

戒不掉吧,他说。跟酒一样,一旦喜欢上就很难戒掉。

 

跟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你后悔吗?她把烟在烟灰缸里掐掉,扬起头问他说。

不后悔。你呢?

她摇摇头,把手搂紧了他的胳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胳膊上。后悔吗?如果有什么后悔的话,她后悔没有能早些认识他。他们都在一个城市里,说不定在哪里曾经遇见过。地铁上,商场里,王府井,前门,也许他们在哪里曾经擦肩而过,只是可能谁也没有注意到谁。

要是当初能跟你在学校里认识,那就好了,她小声说。其实我们护校离你们大学不远的,那时,周末总有女同学叫我一起去你们学校跳舞去,可惜我从来没去过。要是去了,说不定当时就能见到你了,那样你也不会去泰国了,我们今天就能好好的在一起,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可惜我没有那个命,他吻了吻她的头发说。

他把吸了一多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伸手拿过酒瓶子来,把盖子拧开,倒了两杯酒。红酒在烛光下散发着一种醇厚的樱桃的颜色,深红又带着一点儿紫色,看着很诱人。他把一杯闪着透明的红光的酒递给她,把另一杯举起来。

干吧,他用杯子碰了她的杯子一下说。

两杯酒之后,她已经觉得头开始晕了。她酒量不大,平时也几乎很少喝酒。每次只要头一觉得发晕,她就会停止喝酒。但是今天,她想继续喝下去。她要他继续给她倒酒。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像是发烧了一样。她看见他的两眼通红,脖子和脸也都红了。她知道,他也喝多了。

酒劲儿越上越大,她的头越来越晕,也有些想呕吐的感觉。她看了一眼茶几上的药片。白色的小圆药片在她的眼前显得模模糊糊的,带着重叠的影子。她知道自己可能醉了,已经无法仔细分辨出哪种是真药,哪种是假药了。但是她知道,纸上的药片是真的,小碟子上的药片是假的。她把纸片拉到自己面前,把小碟子推到他面前。

再来一杯吧,他把第二瓶酒打开说。

喝不了了,已经晕了,她指着自己的头说。剩下的你慢慢都喝了吧,我快吐了,想去趟洗手间。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差点儿摔倒。他伸手扶住她,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看上去也醉了,步子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的。

我扶着你去,他托住她的手臂说。

他扶着她去了洗手间。她在马桶上坐好后,他走出洗手间,给她把门虚掩上。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她从门缝里看见他拿了两个空杯子,从洗手池的水龙头接了两杯凉水,端着水向着沙发方向走去,随后又回到了洗手间门外等她。她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好一些了,就站起来走了出来。他扶着她回到沙发前坐下,把一杯凉水递给她。她喝了几口凉水,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屋里的暖气好像不知怎么停止了,外面的冷气开始侵袭进屋子来。

 

准备好了吗?她把纸片上的药片放到手心里攥住,问他说。

准备好了,他看着面前小碟子上的药片说。你害怕吗?

有点儿害怕,她说。

她真的有些害怕。没有人从那个世界回来过。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她觉得手在轻微地颤抖。她突然想起了父母。父母是她的软肋,她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他们。她欠他们。一想起父母,她就有一种深深的内疚。她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能真正报答过父母什么。但是她就要离去了。

要不,我们不这样了,他看着她说。现在还来得及。

看我们的命吧,她说。如果我们谁醒过来,以后就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好,他点头说。那就听天由命吧。

你可要说到做到,她伸出手疼爱地抚摸着他的脸庞说。

一定,他吻了一下她的手指说。你也要这样。

我会的,她微笑了一下说。一次就够了,我没有勇气再做一次。

 

那我先吃了,他说。

他把手从她的肩膀上挪开,伸向茶几,拿起了面前的小白药片。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把药片一片一片地放在嘴里,用水杯里的清水送了下去。十片药,还不到一分钟就都吃完了。他对她微笑了一下。她注视着他,满意地笑了。她知道,真药片在她手心里攥着,他吃得是假药片,里面只有两片是真的。他会睡去,但是明天中午就会醒来。

他把剩下的一杯清水递给她。她把手心里攥着的药片,一片一片就着水咽了下去。她的面容平静而坚定,就像是吃退烧药一样。她一定是喝酒喝多了,一开始药片觉得有点儿苦味,随后就觉不出来了。

你想在床上躺着吗?他问她说。那样可能会舒服一些。

就这样在沙发上坐着吧,喜欢这样靠着你,她说。

还害怕吗?他搂住她的肩膀问。

还有些,她轻轻地说。

别怕,有我跟你在一起,他把她的肩膀往自己的怀里搂了搂说。

有你在就好多了。她抚摸着他的手,低头吻了一下他的手背说。昨天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真有些怕自己走。是在转机的时候出事了吗?

嗯,他点头说。我有些大意了,以为都到了东京机场了,不会有问题了。但是还是被他们跟上了。为了防止万一,我把手机给扔了,因为那上面有你的号码和我父母的号码。我不想让他们从手机号码上找到你和我爸妈。

但你怎么把他们甩掉了?她抬起头来,黑黑的眼睛看着她问。

报警了,他说。东京机场的警察来了,把我们都给带到警视厅去了。在那里一直等到白天,东京的警察们才跟国内联系上,把问题搞清楚,把我放了。那几个跟着我的人被扣在警视厅,等着泰国警方来人把他们带走。我再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就没人接了。

哦,是我的错,她闭上眼睛说。我把手机关了。当时以为你不会来了,特别烦。

我知道,他低头亲了她额头一下说。都怪我没能及时把情况告诉你。

不是你的错,她眼前有些发黑地说。你手机扔得很对。

 

药劲儿逐渐涌上来,她闭着眼,觉得黑暗在缓慢地吞噬着屋子。电视机前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黑暗完全笼罩了房间。他们在黑暗里坐着,她依旧依偎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腿挨着他的腿。他不再说话了,头靠在沙发背上,身躯挺直,像是一座雪中的雕像一样。她的头被一块大石头坠着,在把她往黑暗里拉。她觉得有些奇怪。她以为九片三唑仑的强力效果,能够马上让她进入睡眠状态,但是显然药物的作用没有她想象的强。相反,他倒是马上入睡了,而且他的呼吸在逐渐微弱下去。她的双手紧紧地揽着他的胳膊,身子靠着他的身躯,像是永不分离一样地挨在一起。她听见有人在低声唱歌,很悲伤很悲伤的声音,唱得很慢,像是一只缓慢的舞曲的节奏,唱得是郑智化的那首《别哭,我最爱的人》: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亲爱的,好好活着。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她不知道他能否听见。不论怎样,这也许会是她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又哭了,但是感觉不出眼角的泪水落下来。也许她的眼泪早已经流光了,也许药物起了作用,她感觉不到流下的眼泪了。她的眼前出现了跟他第一次相遇的那个CD店。她看见自己站在试听机前面,头上戴着两个白色的耳机,在听着一首歌。她看见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站在阳光下的窗口,在挑着CD。她看见阳光洒满了他一侧的身体。她看见他抬起头来,瞥见了她。她看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这是她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最后的一幅图像。

 

三十二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手里拉着小行李箱从咖啡屋推门出来,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早上十点有一班灰狗从小镇经过,到海那边的城市去。他昨晚下定了决心,要坐这班灰狗离开小镇,去外面的那个世界了。

清凛的阳光照着咖啡屋,给屋子的墙壁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膜。屋前的地上铺着一层沙丘一样的形状的雪,这是昨晚的风把周围的雪吹过来的。远处一片薰衣草一样蓝的雾气笼罩着海面,一艘帆船在雾气里消失在天际。一阵阵雪一样的波涛带着响声滚滚而来,淹没平整的沙滩,又滚滚而去。几只肚子雪白的海鸥展开灰色的翅膀,飞过红褐色的沙滩,发出吱呀的叫声从他的头上掠过。这么些年来,他一直迷茫着,犹豫着,挣扎着,在离开还是不离开小镇之间摇摆着。他喜爱小镇上的一切,喜爱他的咖啡屋,更喜爱他的画画。但是昨晚,他还是决定要走了。

灰狗已经来了,就停在咖啡屋前不远处的站牌下。车厢看上去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在上面。一个倚靠着站牌晒太阳的旅客抽着烟,好奇地看着他。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古旧的铜钥匙,把咖啡屋厚重的橡木门小心地锁上,把钥匙放在门口的一个花盆底下。这是母亲过去藏钥匙的地方,他继承了母亲的很多习惯,也习惯把钥匙放在这个小花盆底下。

他的目光越过铺满了雪的小径,穿过挂满了雪的松枝,看了一眼对面的小旅馆。小旅馆前悬挂的圣诞彩灯已经看不出闪动来了,一排小房子十分安静地立在空地里,顶上堆积着一层厚雪。旅馆办公室门前的停车位上都是雪,也没有见到那辆常见的黑色的皮卡,老板娘显然还没来。圣诞后的第一天,人们还都在节日里睡懒觉,没有人会早起吧,他想。他看了一眼昨晚亮着灯和烛火的那个房间。窗户上挂着窗帘,房间里面没有亮灯,看上去黑漆漆的,没有人影闪动,也没有任何动静,看上去跟别的没人住的屋子一样,死寂死寂的。

他们一定昨晚很晚才睡,早上还没起床,他想。

 

昨晚他看见旅馆的窗户透着红烛的光,看见他们依偎的身影印在窗户上。看见那个女孩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恋人,看见他们一起挽着手走回旅馆,他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孤单。他觉得是该走出小镇,去海那边的城市去寻找自己喜欢的女孩的时候了。

他不知道此去海那边的城市,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还会不会回来。二十八年了,自从迈进小镇,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今天,他要离开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找到小镇女孩,他甚至都不知道小镇女孩现在还在不在那个城市。他只有她过去的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她应该早就不用了。他昨晚打了这个号码,对方没人接。海那边的城市很大,人也很多,如果她的名字没在电话号码本上,找到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即使能够找到她,他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她早已经成家了。也许她有了孩子。也许她都不怎么记得他了。无论怎样,他会把放进行李箱的那十几本日记亲手交给她。他会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想法告诉她,让她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她。她也许会感动,也许会茫然不知所措,也许会笑话他。如果可能的话,他会跟她在一起,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他后来想想,自己也不是在大城市里全无生存技能。他可以去教画画,教一些小孩子画画,或者给一些杂志社和网站做美编,或者到中学里去做美术老师。也许他也能在大城市里生活下去,同时还能继续画自己的画。当然,要是能跟她在一起就更好了,他会好好爱她,把十年积攒下来的爱,都加倍给她。

 

刚才站在站牌下面抽烟的旅客已经不见了。灰狗的司机从车里看见了他,走下来打开了行李舱的门,在行李舱边等着他。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咖啡屋,踩着积雪,拉着行李箱走向灰狗。他把小行李箱交给了灰狗司机,跟司机说去海那边的城市。司机点点头,接过行李来放进行李舱里面,把舱门关上。

上车吧,过几个小时就到了,司机说。

五百公里。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他要去那座城市了。镇长曾经在咖啡屋里跟他感叹过,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城市在变,朋友在变,工作在变,前天的陌生人变成昨天的恋人,昨天床上的人变成遥远的身影。他知道有什么一直没有变。那是存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小镇女孩。那个跟他一起坐校车去上学的女孩。那个总在咖啡屋里做作业的女孩。那个十年前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女孩。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做作业时总是时不时看他一眼的女孩。十年了,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睛还是如当初一样的明媚和纯真。

司机在他的前面已经上车,回到座位上等着他。他踏上灰狗的台阶,抓着扶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咖啡屋。那间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海盗船一样的咖啡屋。那间他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咖啡屋。那间母亲在里面操劳过的咖啡屋。那间她在这里做过作业的咖啡屋。那间他画过无数张画的咖啡屋。虽然在几十米以外,他依然闻到了屋里飘逸出来的咖啡的香气,感受到橡木门后散发出来的神秘的气息,看到一排椭圆形的像是船上的舷窗的窗口,看到垂下来的桔黄色的灯罩,看到柜台后摆放的一排排发光的玻璃杯和闪着柔和的褐色的光的咖啡豆。他看见了二楼的窗口,那是他的卧室的窗口,前面带着一个圆圆的舵轮的窗口。无数个繁星漫天的夜晚,他的目光曾经越过红褐色的沙滩,越过海边的暗绿色的芦草,越过黑褐色的礁石,越过废弃的渔船和上面垂挂的破旧的渔网,越过墨翡翠一般的海面,眺望着海那边的看不见的城市。

他走进车厢,在一个靠窗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司机关上车门,把车的引擎发动了起来。引擎隆隆地响着,车身颤抖着,他似乎能够感到灰狗底下的排气管在嘟嘟地响着,连续不断地喷出细长的黑灰色的烟雾。他扭过头看着窗外那些熟悉的景物,看见灯塔上面覆盖了一厚层雪,像是一只站立起来的毛茸茸的白熊。阳光照在灯塔的玻璃上,像是狗熊在不断眨眼一样。他好像听见了一阵清幽的琴声,微微扬起随后转入低沉。这琴声漫过他的心里,像是带着细细的诉说和忧伤。他的心里涌过一阵惆怅和失落。他从背囊里掏出了一个素描本和一只铅笔,随着车的颠簸,用颤抖的手腕在上面飞快地画了一个灯塔和咖啡屋的素描,在最底下写下了一行小字:

再见,小镇。

 

三十三

她醒了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已经快中午了,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撒了进来。她只一摸他的身体,就知道他再也救不过来了。他坐在那里,身体僵硬着,穿着雪白的衬衫和黑色的西服裤,像是正在休息一样地闭着眼睛,但是他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她一开始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能醒过来。难道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吗?难道医院里偷来的三唑仑都是假的吗?直到发现坐在身边的他已经失去了心跳,身体也发凉了,她才恍然大悟。她猜测他是看出了药片的不同,知道了她的想法,趁她上洗手间的时候,把纸片上的药片和碟子里的药片换过来了。她也明白了,为何她说要听天由命,谁命大能活下来,就不要再走这一条路的时候,他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而且还叮嘱她也要这样。她也明白了,为何吃完药之后,她并没有马上能入睡,而他很快就不再出声了。但是他怎么发现两堆药片的不同的?她却猜不透。她知道他是一个很敏感,很注意细节的人,他曾经说在卧底的时候,经常睁着一只眼睛睡觉。她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人怎么能睁着眼睛睡觉呢。但是也许他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能很警醒地听到周围出现的声响。也许在她一开始把真药片和假药片在床头柜上分堆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什么都没有问。

她后悔昨晚喝多了酒。要不是她喝多了酒,她一定会在最后吃药的时候发现他换走了药。她吃药的时候,其实已经觉出后来吃的药没有苦味。但是她没有多想,她以为是自己喝多了,舌头不敏感了。她根本没想到,他竟然会发觉放在纸上的是真三唑仑药片,放在碟子里的是假药片,并且瞒过她,把药偷偷换掉。

她宁愿发生的只是一场噩梦,但是这不是噩梦。他已经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从小最怕死人。后来虽然在医院里工作,接触到不少病逝的患者,她还是对尸体有一种天生的恐惧。但是她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抱了很久,哭了很久很久。她听到有人敲门,随后老板娘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

Are you OK?

她哭得更厉害了。老板娘用旅馆的万能钥匙打开房门,看到眼前的情景,立即就打911电话叫警车和救护车,随后把镇长叫来。镇子小,没有自己的警察和医院,他们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警车和救护车来。老板娘和镇长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她抽噎着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老板娘陪着掉了一些眼泪,说他们太傻了。镇长拿着手机每隔十分钟就问救护车开到什么地方了,像是希望救护车还能把他给救回来。中间镇长和老板娘看她哭得太厉害,有些害怕再出什么事儿,就想劝她离开房间,到办公室去休息一下,但是她死活不去,只是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头流泪,直到把眼泪哭干,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把他的尸体运回了国内,交给了他的父母。他的尸体是用一架小飞机运回的,放在一个木棺里。她坐在木棺旁边,隔着木板陪着他,跟他念叨着他们过去的相爱的故事。飞机到达北京的时候,他父母已经等候在机场,把他直接送去了火葬场。在火葬场里,她最后看了一眼他。他面容安详,就像是刚刚睡着了一样。那双原本黑亮的眼睛一直闭着。她多么希望那双黑色的眼睛还能够睁开来,再看她一眼。但是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闭着。他的父母虽然处于极度悲伤之中,但是依然没有忘记在火化结束后安慰她,要她坚强一些,好好活下去。

在一切结束之后,她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她病了一场,在父母的精心照顾下,才慢慢恢复过来。一年以后,她在父母的城镇找到了一份工作,还是做护士。她努力工作,努力陪着父母,带着父母去玩,做父母想做的任何事。她觉得对不起父母,决心用一切来补偿父母,不想让父母有任何伤心。邻居们看到了,都夸她父母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儿。她曾以为他是她的一切,以为没有了他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现在她知道了,没有了谁都可以活下去。

她只是一个不同的人了。

 

她后来给小镇的老板娘打过几次电话,感谢老板娘最后对她的帮助。如果没有老板娘的慷慨帮助,她无法把他的尸体运回来。小飞机运费太贵,是老板娘用信用卡替她预支的。他的父母在离开北京的时候,把他走前留给家里的钱转交给了她,说要她好好生活,以后再找个好对象。她把这笔钱还给了老板娘,把欠老板娘的钱还上了。老板娘告诉她说,小镇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自从石油公司进入之后,宁静干净的小镇变成了一个到处是泥泞和堆放着油桶的石油工地,再也没有游客来了,旅馆里住的都是各处来的石油工人和工程师们,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

对面那间咖啡屋还在吗?她问老板娘说。

没了,老板娘说。前一段有一个油管爆炸,引起的火把咖啡屋烧掉了。

哦,太可惜了,她遗憾地说。很好看的一个咖啡屋。那个画画的人怎样了呢,去海那边的城市找小镇女孩了吗?

去了,后来一直就没有回来,老板娘说。

这么说,他找到了小镇女孩了?她有些紧张地问。

找到了,他们订婚了,老板娘说。听说小镇女孩是学医的,毕业后没有能在医院找到职位,去了军队里做军医,后来随军去了阿富汗。他也跟着去了阿富汗,教小孩画画去了。

啊,那个地方多危险啊,她有些担心地说。不过,真为他们能在一起高兴。咖啡屋里的那些画呢?

都烧了,老板娘说。一张也没有留下来。

太可惜了,她遗憾的说。真的太可惜了。

 

她没有再找对象。不断有人来追她,她都给回绝了。也有她父母的亲戚朋友来给她介绍对象。为了不让父母伤心,她勉强见了父母跟她提起的几个。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学历和工作都不错,人也看着挺好的,她的父母很中意。小伙子对她也很有意,不断地想约她出去,给她打电话,发短信,请她吃饭,给她买东西。她跟小伙子见了几次面,就拜拜了。小伙子有些不甘心,给她发短信,问她为什么。她只用《torn》里的歌词回了一句:

You're a little late, I'm already torn

 

她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医院的工作里和照顾父母上。护士值班室有各种各样的报纸,她没事儿的时候,喜欢读报纸上的新闻。自从知道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去了阿富汗之后,她读到阿富汗的新闻的时候,总是多留意一些。有一次她看见了一篇新闻,一个阿富汗小孩得了一个国际什么画奖,上面配了一幅照片,小孩站在一间四面是石壁的简陋教室里画画,旁边站着的是学校的美术老师。她一眼认了出来,那个美术老师就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她把新闻仔细读了两遍,新闻里一个字都没有提他。她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她想知道他在那边到底怎么样,危险不危险,过得开心不开心,跟小镇女孩结婚了没有。

又过了一年,她在报纸的新闻照片上又看到了他。只不过,这次是一篇很让她伤心的报道。记者在阿富汗发回来的报道说,塔利班游击队在对一个村镇的袭击中,抓到了一个男教师和一个女军医。游击队裁定他们是在为占领军服务,用文化侵略阿富汗,毒害阿富汗儿童。游击队当众把女军医枪决,男教师被残酷地斩首,身首异处。新闻上配了两幅照片,一幅是女军医在大学毕业时的毕业照,照片上的头戴学位帽的女军医的面容,与她在咖啡屋里的画面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另外一幅是男教师坐在一棵大树下画画,旁边围着一群孩子。她用手捂着那张照片,不敢看。她知道,那个男教师就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那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报道在结尾说,在这个偏远的村镇里,村民们从来没有告发过塔利班游击队的行踪。但是这一次,有人把游击队长藏身的房屋告诉了美军。一架美军阿帕奇武装直升机袭击了这桩房子,用一枚重磅炸弹把房屋彻底摧毁了。那个游击队长据信在袭击中丧生。

她合上报纸,怔怔地坐着,觉得心里很难受。她想起了那个风雪的圣诞节,她和他在小镇上的咖啡馆里,她等着灰狗,他看着他的书。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那个船型咖啡屋时,看见他站在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块搌布,在低头擦着柜台。屋顶上飘下来轻柔的音乐,一盏桔黄色的吊灯在他的头上亮着,灯光流在他的头发上,像是水珠在滚动。她记得她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两片很好吃的面包片。她记得他给她做好热巧克力后,把冒着热气的大瓷杯隔着柜台递给她说:小心点儿,热,烫手。她记得他忙完了之后,就坐在柜台后面安安静静地读书。后来,她才知道了他一直在喜欢着那个小镇女孩,一直在等着那个离开小镇的女孩回来。她没有想到,他和他心爱的小镇女孩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以为凭借着小镇上的莫扎特的绘画天分,他会在海那边的城市里成为一个享有盛誉的画家,做自己喜欢的事,跟心爱的小镇女孩结婚,相亲相爱,有几个孩子,在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生活。她没有想到,他会跟着小镇女孩去了阿富汗,在一个最贫穷和暴力的地方教小孩画画。

又过了两年,她跟着单位领导出差,去了纽约。她的领导是个爱附庸风雅的人,专门抽了一天下午去参观大都会博物馆。她看见一幅画挂在墙上。画上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很像她的眼睛。她看了心里一动,仔细作者的名字,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她从来也不曾知道他的名字。但是那个名字后面有一个括弧,里面写着咖啡屋里的莫扎特。介绍中说,那是他的最后一幅画。在那幅画完成之后,他就被塔利班抓走了。她想起在小镇上的那天下午,她被他的那些画和那些日记感动,还曾经劝他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小镇女孩,去追寻自己的爱。

也许他真的不该去海那边的城市,她想。他是一个属于小镇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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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这是《海边小镇上的小木屋和咖啡屋》的一个悲伤的变调,第一节的歌曲视频也是我做的。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22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09:34:23

我在设想,写喜剧爱情可以写得和你的一样美吗? -青柏- 给 青柏 发送悄悄话 青柏 的博客首页 (118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09:58:31

完全可以啊,就是要花时间在上面慢慢写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0:22:05

还不如你写呢,你文笔好,换个喜庆的 -青柏- 给 青柏 发送悄悄话 青柏 的博客首页 (99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1:07:34

所以写那些纯属虚构是没用的。。。。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2:36:35

喜剧都是虚构的悲剧都是真的?我不同意 -青柏- 给 青柏 发送悄悄话 青柏 的博客首页 (183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2:42:43

期待着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3:04:58

抱哥文笔不俗。喜欢抱哥娓娓道来,不急不缓的风格。 -醒来已经是黄昏- 给 醒来已经是黄昏 发送悄悄话 醒来已经是黄昏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1:31:28

谢谢黄昏,这个属于比较考验耐心的。。。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2:35:27

额滴天,这么长,这得写通宵吧。感动一下。跟黄昏唱个反调,我闻到急促的呼吸声,我倒建议抱哥停笔一周再继续。 -断肠人在天涯- 给 断肠人在天涯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2:45:25

肠肠好,看见你在一颗印章那里添乱,就觉得好笑,巴不得让印章爆料,大家看笑话是吧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2:53:21

呵呵,我一边玩一边唱:在那奇葩盛开的地方...扯远了,得回来说你这文,不能让你白写这么多哈 -断肠人在天涯- 给 断肠人在天涯 发送悄悄话 (1806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3:25:58

谢谢肠肠写这么多评论,肠肠太过奖了。之所以结局是这样,可能是还没有能达到那个能够淡定和从容的看待的水平吧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906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3:48:19

永远有多远 -断肠人在天涯- 给 断肠人在天涯 发送悄悄话 (276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4:31:37

知道,一切都需要时间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286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4:43:36

昨天给小鱼看《向日葵》他说:这不是向日葵,是火焰。:)一语中的。:) -月祭草- 给 月祭草 发送悄悄话 月祭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8:42:01

小鱼真聪慧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20:11:22

这篇文章花了你多长时间啊?我花了好久才读完,好佩服!看你的描写就像是在看素描。 -羊脂玉净瓶- 给 羊脂玉净瓶 发送悄悄话 羊脂玉净瓶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3:37:50

这个其实是第一版的《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后来我觉得女主太悲伤了,后来从新写了一个“逼婚”的女主,贴在文学城上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1121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3:58:54

两三千个字也已经很多了,尤其是你这样的细腻描写 -羊脂玉净瓶- 给 羊脂玉净瓶 发送悄悄话 羊脂玉净瓶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5:01:22

以前的那个版本好像更简洁些,这个版本故事性强一点,有点像电影。:) -月祭草- 给 月祭草 发送悄悄话 月祭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18:38:19

谢小渔儿,两个不同的故事。以前的那版应该更好一些,因为那版是对第一版不满意,后来写的。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20:13:19

抱哥,你这是让俺面壁的节奏啊! -枍持- 给 枍持 发送悄悄话 枍持 的博客首页 (291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23:05:58

枍持好!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8/2014 postreply 23:14:53

遥远,朦胧却又异常生动, 给人心里强烈的震撼。 -李一尘_那条小路- 给 李一尘_那条小路 发送悄悄话 李一尘_那条小路 的博客首页 (472 bytes) () 09/29/2014 postreply 04:09:27

谢谢一尘美言,有时越改越糟糕。。。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9/2014 postreply 04:53:06

仅看了第一段,看不下去了,不想知道结局是什么,女孩子太可怜了,虽然可能是编的故事,但人生有多少无奈的事啊 -小小叶蝉- 给 小小叶蝉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29/2014 postreply 09:13:07

这篇写得是比较悲,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从写到修订,前后看了有五遍了,应该说有免疫力了。重读一遍,到最后还是很抑郁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54 bytes) () 09/29/2014 postreply 09:32:25

不可以不提倡,太悲了,不要啦! -苏.苏- 给 苏.苏 发送悄悄话 苏.苏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30/2014 postreply 18:05:05

苏.苏晚上好!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30/2014 postreply 19:2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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