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处盆地的台北，夏天一向就很闷热。2011年的八月更是潮湿和热浪袭人的一个月，没有台风，每天的最高气温，都在三十到三十七度之间。季风带着热浪从太平洋上一阵阵袭来，像是一把熨斗，把蒸汽烫在了每条沥青路面上。一幢幢高耸的玻璃大楼里的冷气机，和一辆辆在街头行驶的汽车的尾管，竞相把热浊的空气排放到街道上。阳光下的酷热让人窒息。
时近黄昏，室内的光线开始黯淡起来。他靠在办公室的黑色皮椅子上，闭着眼睛，静下心来想了一想这些日子的工作。一个又一个演唱会，一张又一张CD专辑，这么些年来，他像是穿上了不停地旋转的红舞鞋，一直没有轻松和停下来过。今天又是疲累的一天：早上在灌唱一首新歌，这首歌打算在跨年度演唱会上推出；下午在跟唱片公司的人谈论一个新的CD的出版和发行；快下班的时候，一家电影制片公司来了电话，电影里面要采用他的一首歌做主题曲。虽然疲累，但是他喜欢这种生活，这种生活让他觉得活得充实和有意义，何况，他对音乐一直充满热爱，每天都从音乐里得到快乐。最近连续工作了十几天没能够休息，他太疲累了。他准备下班后和乐队里的几个人一起去附近的一个PUB去坐一会儿，喝一杯啤酒，放松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她。
你不要下楼哦，她急切地说。
怎么了？
因为楼下一定有很多狗仔队，她说。
他举着手机走到窗前，拉开白色的百叶窗帘向外看了一眼。楼门前的马路边上，树荫下停着两辆大车，车上涂着卫视和中视的标记，有几个记者模样的人正在从车上往下搬设备，门口的另一侧有几个人拿着长焦距的镜头，正在向着他的窗户拍摄。远处，夕阳正在下坠，金黄的光透过灰色的云层，照在509米高的台北101大楼上，照得大楼闪闪发光，像是一座高耸的宝塔。
还好，没有像她说得那么多狗仔队等在门外，他笑了一下想。他知道自己。他不像她，不是那么红的明星。他是人称的骄傲歌手，但是比不上她，她是当红影后。而且，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一定是最近听说的她的那件大事儿引起狗仔队来到楼门前。
我结婚了。果然像他猜测的，她轻声地在电话里告诉他说。
简短的四个字，他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以前有过传言，也从她的姐姐口里听到过她要结婚的消息，但是当她亲口告诉他时，他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二十年了。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1991年。那一年，她二十一岁，他三十一岁。她是一个清纯得像是一滴透明的水的小女生，他是一个已经出版了四张专辑，在一部电影里担任过男主角，举办过十次校园巡回的演唱会的歌手。那时她还没有谈过恋爱，而他已经有了家和孩子。他也曾经有过二十几岁，那时他默默无闻，背着书包，头戴一顶棒球帽，骑着一辆摩托车在街上行驶，他爱上了一个纽约回来的台湾女孩，是他的同事，他娶了这个女孩，这个女孩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这么些年来，媒体一直在谈论着他们的师生缘或者师生恋。她否认他们相爱，她说他只是她的师傅。他也否认，他说她是他的弟子，说他是她的兄长或爸爸。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们看见的，是2005年的《桃色蛋白质》访谈节目里，他跟她两三年没见之后在东风卫视的演播室里重逢，他只说了一句话，她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是一个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的女人，即使在电视镜头前；他是一个一句诙谐的话可以让女人笑，也可以让女人哭的男人。他们之间，是爱情，是友情，是亲情，还是超出爱情友情亲情的第四种感情？没有人能够真正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除了她和他。
也是在那一期《桃色蛋白质》节目上，当主持人聊起了她的恋爱的时候，他说，一个女生，应该有一个罗里八嗦的，至少有一个罗里八嗦的的男人，或者是，是个讨人厌的家伙。。。随便，随便一个家伙来保护她。
可是你。。。怎么了呢？他坐在一个白色的四方墩子上摊开手问对面的她说。随便一个家伙就好了，随便啊，司机老王啊或者。全世界的男人都死掉了吗？
他觉得，如果有一件事比她拿了多少座影后，出了多少专辑还重要的事的话，那就是，她需要有一个男人来保护她，照顾她。那时，她三十五岁，他四十五岁。他一直觉得有些内疚，怕是他耽误了她。
结束了通话，他把手机放回兜里，走到靠墙的栗色书架前，手指在排满了一排排的书的书架上搜寻着，找到了一本书。那是去年重印的他的《9999滴眼泪》的散文集的图文增订版和终极纪念版。他把那本封面上充斥着红灰蓝三种颜色的书从书架上拿下来，翻开书的扉页，上面有一篇她给他的书写的序言：
给九十岁的你
很久不见了，我不会自讨没趣的问你最近好不好，因为你的答案总是「活着吧！」在这个不耻「冷笑话」的年代，还能坚持这么幽默的冷言冷语，你应该也算奇葩。
我想即使到了九十岁，你应该还是跟现在一样，像个长不大的小老头，有点愤世嫉俗，满头银发，却还穿着短裤拖鞋自以为游走在不知名的星球吧。
还记得你早当年奋力写书的模样，在光复南路的一家小店里，一壶茶，一包烟，握着笔一个一个字的写下。然后固定在傍晚时，身为助理的我去接你，前往录音室，再帮你把一张张的文字打进计算机里……这样的画面，好像是陈年旧事，也彷佛是历历在目的昨天。
自从你传讯息来要我写序之后，我就陷入恐慌，这怎么写啊？我们之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或者就像你说，你决不再为我写歌，因为你已不懂我。我想，可能我早也不懂你了。而这些不懂其实才是真懂得。然而我只要求，如果这序真能帮你多卖两本书，下次我出书时，你也欠我一篇序。
有时我很恨，为什么我的人生到现在还必须跟你的名字扯在一起，但也许我应该感恩，像「奶茶」这样的名字，也只有你想得出来。朋友从西藏回来，说我的歌大街小巷听的到，因为高原同胞天天要喝奶茶，赞叹我的名字取的好。（很冷，但这绝对不是笑话。）
某些人，在你的生命中经过，留下痕迹，有些是鲜明彩色，有些是灰暗黑白，奇怪的是，不管什么时候的你，都让人觉得既极端又模糊。长时间跟你共事的我，清楚知道你是故意的，而且乐此不疲。离开你的人离开了你，因为知道你是故意的;留在你身边的人留下来，因为清楚你乐此不疲，但是没有一点心机。
大多数人都只看见你放荡不羁，自我中心。这我倒可以帮你澄清。如果你真只是他们想的那样，你不会十数年孜孜不倦，笔耕写歌。如果你真是那样的，不可能长久维持平静而甜美的家庭生活。想起有一天你喝醉了，我开着车送你跟箫言中回家，途中，你突然惊醒大叫， 要言中去便利商店买两颗茶叶蛋跟一个三明治。言中问你：「阿升，你还吃得下吗？」你迷蒙中回答：「夫人交代，买回去给儿子的早餐。」那个倜傥潇洒的陈升不见了，这一个陈升有些扫兴，但这才是你最应该引以为傲的陈升！
你的确在我生命中扮演了很多角色，我爸爸说了，你住院那时，某个黄昏他独自去看你，坐在病床边，只跟你说了一句：「谢谢你代替了我的角色，比起我，你更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你最爱问我：「你快乐吗？」在我离开新乐园后的第一张唱片完成时，我拿着热腾腾的新歌要你听，电话里的你说：「我不用听，你只告诉我，唱这些歌，你快乐吗？如果快乐，那就够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是老招。但到现在为止，工作中，虽难免会做一些妥协的事，唯有唱歌，师父的话，我谨记在心。
你说过，大树要在天空交接相会才有意思，那时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是颗小苗，别老依附着你，要我自己学着长大！嘿嘿，你总会有九十岁的时候，我也会有八十岁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不奢望我的树长的比其他人高，也不需要长的跟他人一般高，我只确定，我的树顶能遥遥见的着你的树顶就够了 。
自从媒体猜测他们之间的恋情以来，他们一直刻意地躲避着，经常很久都见不到一次面。即使见面，也都注意彼此保持着距离。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和二十八日，在滚石唱片公司的三十周年纪念演唱会上。八十位当年在滚石唱片公司旗下的歌手在台湾小巨蛋剧场为娘家庆祝生日，被编成八个班。作为八个班长中的一个班长，他和张震岳、吴楚楚、任贤齐、周华健、黄韵玲、伍佰一起带队，跟八十位歌手们一起忘情飙歌。
她在第二晚赶来，在后台见到了他。也许是好久没见到了，也许是群星们的狂欢感染了他们，他们放弃了那些刻意的躲避，一见面就互相拥抱了一下，问候对方，温馨的场面让看到的人唏嘘。滚石三十年，让人们想起了很多乐坛往事。罗大佑和李烈的十二年爱情长跑，以两年的荒谬的婚期和一曲《停不住的爱人》画上了一个句号。李宗盛和林忆莲也没能白头偕老，当年李宗盛写给林忆莲的《我是真的爱你》的歌还在传唱，他们已经各奔东西了。他和她呢？《为爱痴狂》的歌词“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的那样爱我”依然让人落泪，他们却从来没有鼓起勇气过。那是他写的歌词。那是他谱的曲。
敢不敢，想你说过的那样爱我。这是他写的。这是她 唱的。
但是他们没敢过。或者也许是，没想过。这种爱情总是会有人会受伤，不是她，就是那个曾经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的，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的女人。
很久不见了。即使在他的书的序言里，她也会这样告诉人们，他们并没有在一起。你的确在我生命中扮演了很多角色，她会含混地说。你总会有九十岁的时候，我也会有八十岁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不奢望我的树长的比其他人高，也不需要长的跟他人一般高，我只确定，我的树顶能遥遥见的着你的树顶就够了 。
我的树顶能遥遥见的着你的树顶就够了 ，她还是忍不住在序的结尾说。
他翻着书，同一本书的前面，还有他太太写的一篇序：
期待五十岁的陈升
记得二十六岁那年，我生平第一次去中南部乡下的朋友家作客并留宿在那，著实的体验了所谓的台湾味（包括人情、食物、风景、空气中的气味……），是与陈升。
那个时候我刚从纽约回台湾没多久，一切都显得新鲜有趣。对一个从小在台北长大的女孩子，因毕业旅行只有去过南部一两次的我来说，台湾乡下民家给我的震撼，远超过纽约这个世界大都会。空气中烧稻草的香气，大半夜，田尾乡却灯火耀眼的菊花田，槟榔树误以为椰子树。认为花生应长在树上，而非土里……台湾乡村那麼认命，但踏实，生活简朴却满足的生活态度，后来渐发现，有些特质都可以从陈升身上找到。
二十几岁，我们在唱片公司同事时，他租屋在天母。冬天每天都穿著一件空军蓝色、旧旧的夹克，一个书包，一顶棒球帽，骑著一台前面拉杆的摩托车(他标会，还被倒会买来的)露著憨憨的笑容在公司进进出出。午餐都吃得十分简陋，但公司聚餐时，却常看到他大快朵颐的模样又吃又带的，令人费解，后来才知道他被人倒会，他又是会头，独自承担全部的会款，一个人在台北独自生活，一切都得靠自己省吃俭用带加班。担任音乐制作助理的他被老板十分看重，同时公司在那时也签了许多大牌艺人、制作人，这个阶段的他彷佛像一块海绵，不断吸取周遭所给他的养分，一直到风行唱片，徐先生发了他第一张专辑「拥挤的乐团」。
在创作初期，对於风格的定位，也一度徘徊犹疑在主流或非主流的路线。然而终究选择了坦然的面对自己，走自己的风格，就这样一路到现在，仍不改初衷。
天蝎座的他，当在面对事业与家庭的同时，常会有两难不知如何面对的态度。有时候会感到很黏你、很迫切需要你，有时候却又想逃离你……他说：「在家里，有时看到我不说话，我并没有生闷气或对什麼不满，其实我满脑子都在思考创作的方向，公司的问题，下一步该怎麼走……」
年轻时，如遇到我们沟通不良的时候，他索性背著包包游走去了！现在，同样情况，会见他去超市采买一堆食材回来，光著膀子，开始发挥他的创意料理。半夜里，在那儿洋葱爆香，大烹大煮，不一会儿，一大锅的鲜美羹汤就出炉了，吃得大汗淋漓，也算压力得以舒缓许多。许多看似十分严重的问题，也好沟通多了！
我曾经对他说，你这家伙好幸运，因为你非常喜欢你的工作，虽然也会有压力，但你乐在其中！ 他也颇认同。
从儿子还小学时，就每天游泳的他，到现在，依然如此。只是这几年除了每天游泳外，又多了项「铁人三项」的练习。每周选一天，他会与朋友去台北近郊的山区，跑步、骑脚踏车，从不间断，甚至下雨、台风天，也不想放过练习的机会。他常说：这麼多年，我不敢说其他方面赢了别人什麼，但至少每天花了几个钟头运动，倒是真的，也值得。
身为他的伴侣，看他从陈志升到陈升再到现在的升哥，有时脑中会闪过「希望他仍是那个戴著棒球帽穿空军夹克，朴质笑容的他」，但知道生命的浪潮会推著我们不断的往前走，五十岁爱说冷笑话、爱喝红酒，已经是被很多人期望、认定、依靠，或有距离不解的升哥了！
无论如何，这样一个丰富创作且行动力强的人，在五十岁迎面而来之际，我想不只是岁数的添增而已，说不定会从新面对一个会让自己跌倒、更funny的陈升呢！
PS：抗争二十年后，终於让我养狗狗，而且他也会在半夜回家与塌塌米(我们家米格鲁的名字)在后阳台偷玩。
他合上了书，把书放回原处，走到窗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夕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台北道边高大的榕树顶部上染黄了的枝叶就要被渐渐袭来的暮色取代。天气预报说，今晚台北会有一场暴雨，但是隔着窗户，他依然能够感受到外面空气的灼热。也许，暴雨并不会来，因为云层并没有升起。
透过百叶窗，他看见外面又来了几辆电视台和报刊的采访车，停靠在路边的树荫下。媒体总是这样，总是想写出一些耸人听闻的稿件，他想。他们一定会问他，听到她结婚的消息有什么感想。他们也许会问他，他们是否真的相爱过。虽然他否认了很多次，他们总是不相信他的话。他们相信看到的眼泪，不相信苍白无力的辩解和澄清。不管他和她怎样，那一期《桃色蛋白质》节目，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对他的一片痴情。女人的眼泪最容易打动人，所有看过那一期节目的人都会相信，她对他的感情早已经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师徒之情。自那之后，种种传言和杜撰在各个媒体上相继出现，连他和她的相遇，也传言出不同的版本。有的说是她从美国学成回来后，在一个游泳池里，他看见了她的橘红色的泳装。有的说是在1992年初的一次内部演唱会上，她唱的一首邓丽君的歌，让他发现了公司内部的这个清纯的女孩的潜力。他们说，她对他一往情深，到了四十岁，还在等着他。不管她怎样澄清，甚至打官司，那些猜测和无中生有的杜撰总是不肯停息，总是不肯放过他们，总是不断地在媒体上出现。这些传言，伤害着她，伤害着他，伤害着他背后的那个从纽约回来的，在他默默无闻的时候曾经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的女人。没有人说，他和她爱得是音乐。他们说，他和她爱得是彼此。
我结婚了，她在电话告诉他里说。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终于。
而且不是司机老王。
她是一只风筝，他把她放上了天空，让她自由地飞翔。当她低头找他时，已经看不到他的踪影了。他觉得自己很残忍。这么些年来，他不见她。他跟她说，我很忙，有很多事情，不要来打搅我。他听见她在唱《一次幸福的机会》，那是她唱给他听的吗？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当玫瑰和诺言还没枯萎/别说抱歉 我不后悔/曾经逆风和你一起飞 /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似乎就要拥有爱的完美/你说别哭 我说不哭/然后我们都流下了眼泪。
终于，她结婚了。
终于。
他松了一口气，从此后不必为她嫁不出去内疚了。那个当年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的女孩，现在一直在他背后很低调地为他操持家务的女人松了一口气，可以放下一些心来了。
他对来采访的媒体带着诙谐的口吻说，终于还我清白了。
他不是对她说的。他是对那个当年曾经坐过他的摩托车后座的女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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