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早上十一点刚过，杰克推门进来。好象还没睡醒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胡子至少两天没刮过了，黝黑的面颊两侧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格子衬衫皱巴巴的，显然没烫过，象是从衣筐里（干净的？脏的？）随便捡出来的。他和谁也没打招呼，径直走到靠窗的一张小桌前坐下，把报纸摊开，等候上茶。他是这里的常客，一壶英式早茶，加含脂百分之二的冷奶，不加糖，每天一成不变。
今天他好象情绪不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叠厚厚的《太阳报》发愣。邻桌是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好象是在给谁过生日，这时正兴奋地拆礼物。这似乎并沒引起杰克多少兴趣。平时可不一样，他最喜欢和別人搭仙，尤其碰上女孩子就更要命了，天南地北总能找到热情的话题，只是永远都不得要领，沒几句话就邀请人家外出，结果当然是每每碰壁。他也爱打扮，头发染过，亚麻色夹杂着黑色，颜色和式样好象并不太适合他的年龄。天凉的时候，他会带顶灰色的灯芯绒窄沿小礼帽，有时脖子上还围一条紫红色的短丝巾掖在衬衫领口下面。他喜欢穿休闲衬衫，从不束在裤子里面，面料、质地多是很便宜的那种，颜色和图案也比较夸张。脚上经常穿的是一双磨的掉了漆的尖头皮鞋，好象从没擦拭过，也不用擦。
最可笑的还是他那件巨大无比的套头衫。圆领，棒针、亚麻线织的，松松垮垮的没什么形，整个人罩在里面懈了咣当的，显得滑稽。记得那天当他听到朱莉娅的赞美时——朱莉娅私下总嘲笑他的邋遢和稀奇古怪的搭配——杰克笑成一朵花。“它是手工纺的线，手工织的，妈妈当年给爸爸织的。”他拉起衣角让朱莉娅鉴别毛线的品质，“每次穿这件衣服总让我想起妈妈。”我注意到他说起“妈妈”时柔和的眼神。
看得出他不富裕，或者说没钱。一般要一壶茶坐上大半天，很少再点什么，还时常暗示我应该给他这个老主顾特别优惠。我不置可否。只有一次他在靠墙边的礼品柜里看中一款印第安风格的胸坠。他看了好久，摸了又摸，然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放回原处。那天临走时，他忽然转过身来小声问我，能不能把那款胸坠给他留着，他每次交一点钱，付清了再拿走，他想把它送给一个女孩子。我答应下了。在后来他付了两次钱之后，我对他说：“你喜欢就拿去吧，以后有钱给我就行。”他听后惶惑地望着我，连声说不，不行，还是现在这样好，这样让他觉着舒服。我没再说什么。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巴赫的大提琴组曲中的《萨拉万达》，当然是马友友演奏的，低沉婉转，丰富的和弦象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从心头抚过。杰克用银茶匙轻轻搅动着刚加过奶的茶杯，押一小口，心不在焉地接了几个电话，继续浏览眼前的报纸。平时他每天坐下后总要打很多电话，声音挺大，从不顾及左右，有时看到怜座对他连连侧目，我不得不上前提醒他。这时他会惊恐地连声抱歉，“很吵是吗？我一定注意，”然后用手捂着话筒和嘴，压低声音继续（声音依然可以让所有人听见），那情景就象是抢银行的贼人和外面的接应通气，很有喜感。我也就不再说什么。有时朱莉娅怀疑他是不是真打电话，因为他会把电话压在耳边很久很久，什么都不说。也许他只是想和谁说点什么。
说真心话，虽然天天来，却总感觉他是这里的异类，与周围的一切似乎并不和协。每当他推门进来，尤其心情好时，嘴里哼着曲子，脸上挂着微笑，向所有人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嘴里一连声“哈喽”，我心里却总是咯噔一声：他怎么又来了！值到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喜欢这儿，这儿让他觉着踏实，尤其是他喜欢这里的音乐。“很少有人放古典钢琴了，你这里与众不同。”后来我知道他是个吉他手和歌手，现在身体不大好，只在家教学生和写曲子。当他介绍自己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是用“音乐家”这个词儿。他总抱怨学生难找、难留往，肯出钱认认真真学的太少。我就建议他拿些介绍自己的小广告放在门口台子上，这里人来人往，也许可以帮他拉几个学生。第二天他果真这么做了。
我不知道他的广告给他带来多少生源，但至少有人因此想起了他。
昨天玛丽带着五六个罐子走进来补充茶叶，按她的话叫作“补充给养”。她是我的重要客人，60岁上下，微胖，面色红润，头发银白，衣着极得体讲究，遇到雨天，既使是从停车场到门口这几步路，她也要披一件透明斗篷，戴一顶同样透明的雨帽，看上去象个童话里的人物。玛丽操一口浓重的苏格兰口音，悠扬婉转，抑扬顿挫。她曾帮助我设计纯英式下午茶。玛丽拿起一张杰克的广告，凝视了许久，象喃喃自语又象是对我说：“是杰克？他老了，他曾在我们的婚礼上唱歌。”
“真的？”
“他那时多年轻、英俊啊，那天他不停地唱，我们围在他周围不停地点，大家都喜欢他。”
说真的我有点惊讶，很难想象杰克年轻的样子。玛丽没多说什么，只是临走时叮嘱我一定代她问喉。并告诉他，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美丽的下午。
中午过后，很多人离开了。那群象小鸟一般轻盈、快乐的女孩子也叽叽喳喳地飞走了。房间里一下子清静下来，时间好象放慢了脚步，只有巴赫的音乐在流淌。杰克依然呆呆地坐在哪儿，郁郁寡欢。我知道他有两个学生不再来了，周末在酒吧演唱的合同也迟迟没有声音。我主动上前和他寒暄几句，然后提起玛丽。他想了想，面孔渐渐活泛起来，露出笑容。
“我当然记得，30多年啦，多可爱的姑娘，”他若我所思，“那时多好，我总是写歌，唱歌，人们喜欢我的音乐，喜欢我。”他突然凑近我，神秘地说：“你知道吗 ，我写过很多歌，把钱都花这上了。CBC电台负责挑选音乐的人知道我，因为我从很小时就写歌录好寄给他们。那时还用卡带，妈妈鼓励我，说我一定行，她花钱帮我录制，妈妈总是支持我。每次我寄给他们时信封里都附上一张回执卡，上面附上几个选项，用、可能用、不用，以及简单评语，还附上贴了邮票的回信信封。大多数情况下，我得到的答复都是“可能用”。只有一次非常好，连续几周都上了排行榜前十位。
“我永远望不了那次，我开车和几个朋友到汉斯维尔去演出，那时总有人邀请我们去演出，总有机会，排都排不完，我们又年轻，从不嫌累。我开的车，收音机里放的是调频CBC96.9兆赫的音乐节目。一个广告之后，响起了我的歌，我是说我的音乐，我的声音。说实在的，以前我从没听过这么美的声音，也从没意识到我唱的这么好。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仔细的听，我哭起来...”
杰克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料，他停下来，没再讲什么。侧身望着窗外，目光好象飘得很远, 一缕阳光照在他黝黑的额头上，眼角深深的皱纹里有一道晶莹的泪光。过了好一会儿，他好象回来神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装作不经意地抹一下眼角。
“这些年就没这么走运喽，可我还在写，不停地写，我喜欢，这个改变不了，我总会成功的，哪怕就一次。”他声音里有几分暗然或是泄气。
“一定会的，我信。”我给他打气。
听到这话，他又兴奋起来，眼睛紧紧盯着我，闪着光芒。
"你真的这么想吗？谢谢你这么说，你不知道这让我有多高兴，很少有人这么说了。”
他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象个孩子。我从没见他笑的这么开心。那天下午不是很忙，朱莉娅在一傍照应着客人，我和杰克则一直聊了好久。他讲他的歌，他的歌迷前妻——讲到她的美丽时我似乎依然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他卖掉房子录唱片....
“我录过五張唱片，可惜只有一张打平了，其它的都没收回来。”他的声音里有几分遗憾，“可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他答应我明天一定带唱片来听。
把杰克送出门口，脑子里却总也忘不掉他的故事，他的话。下意识地把收音机调到CBC音乐台，里面传来吉米.社兰低沉、沙亚、富有磁性的声音，“你一定记得，那个不变的吻, 和不会褪去的叹息，任凭时光流逝，真实永恒不变...”
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感动，音乐似乎总能在一个人最软弱的时候将其击到。“任凭时光流逝，真实永恒不变..”反复重复着这句歌词，真希望杰克没走，也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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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好象情绪不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叠厚厚的《太阳报》发愣。邻桌是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好象是在给谁过生日，这时正兴奋地拆礼物。这似乎并沒引起杰克多少兴趣。平时可不一样，他最喜欢和別人搭仙，尤其碰上女孩子就更要命了，天南地北总能找到热情的话题，只是永远都不得要领，沒几句话就邀请人家外出，结果当然是每每碰壁。他也爱打扮，头发染过，亚麻色夹杂着黑色，颜色和式样好象并不太适合他的年龄。天凉的时候，他会带顶灰色的灯芯绒窄沿小礼帽，有时脖子上还围一条紫红色的短丝巾掖在衬衫领口下面。他喜欢穿休闲衬衫，从不束在裤子里面，面料、质地多是很便宜的那种，颜色和图案也比较夸张。脚上经常穿的是一双磨的掉了漆的尖头皮鞋，好象从没擦拭过，也不用擦。
最可笑的还是他那件巨大无比的套头衫。圆领，棒针、亚麻线织的，松松垮垮的没什么形，整个人罩在里面懈了咣当的，显得滑稽。记得那天当他听到朱莉娅的赞美时——朱莉娅私下总嘲笑他的邋遢和稀奇古怪的搭配——杰克笑成一朵花。“它是手工纺的线，手工织的，妈妈当年给爸爸织的。”他拉起衣角让朱莉娅鉴别毛线的品质，“每次穿这件衣服总让我想起妈妈。”我注意到他说起“妈妈”时柔和的眼神。
看得出他不富裕，或者说没钱。一般要一壶茶坐上大半天，很少再点什么，还时常暗示我应该给他这个老主顾特别优惠。我不置可否。只有一次他在靠墙边的礼品柜里看中一款印第安风格的胸坠。他看了好久，摸了又摸，然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放回原处。那天临走时，他忽然转过身来小声问我，能不能把那款胸坠给他留着，他每次交一点钱，付清了再拿走，他想把它送给一个女孩子。我答应下了。在后来他付了两次钱之后，我对他说：“你喜欢就拿去吧，以后有钱给我就行。”他听后惶惑地望着我，连声说不，不行，还是现在这样好，这样让他觉着舒服。我没再说什么。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巴赫的大提琴组曲中的《萨拉万达》，当然是马友友演奏的，低沉婉转，丰富的和弦象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从心头抚过。杰克用银茶匙轻轻搅动着刚加过奶的茶杯，押一小口，心不在焉地接了几个电话，继续浏览眼前的报纸。平时他每天坐下后总要打很多电话，声音挺大，从不顾及左右，有时看到怜座对他连连侧目，我不得不上前提醒他。这时他会惊恐地连声抱歉，“很吵是吗？我一定注意，”然后用手捂着话筒和嘴，压低声音继续（声音依然可以让所有人听见），那情景就象是抢银行的贼人和外面的接应通气，很有喜感。我也就不再说什么。有时朱莉娅怀疑他是不是真打电话，因为他会把电话压在耳边很久很久，什么都不说。也许他只是想和谁说点什么。
说真心话，虽然天天来，却总感觉他是这里的异类，与周围的一切似乎并不和协。每当他推门进来，尤其心情好时，嘴里哼着曲子，脸上挂着微笑，向所有人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嘴里一连声“哈喽”，我心里却总是咯噔一声：他怎么又来了！值到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喜欢这儿，这儿让他觉着踏实，尤其是他喜欢这里的音乐。“很少有人放古典钢琴了，你这里与众不同。”后来我知道他是个吉他手和歌手，现在身体不大好，只在家教学生和写曲子。当他介绍自己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是用“音乐家”这个词儿。他总抱怨学生难找、难留往，肯出钱认认真真学的太少。我就建议他拿些介绍自己的小广告放在门口台子上，这里人来人往，也许可以帮他拉几个学生。第二天他果真这么做了。
我不知道他的广告给他带来多少生源，但至少有人因此想起了他。
昨天玛丽带着五六个罐子走进来补充茶叶，按她的话叫作“补充给养”。她是我的重要客人，60岁上下，微胖，面色红润，头发银白，衣着极得体讲究，遇到雨天，既使是从停车场到门口这几步路，她也要披一件透明斗篷，戴一顶同样透明的雨帽，看上去象个童话里的人物。玛丽操一口浓重的苏格兰口音，悠扬婉转，抑扬顿挫。她曾帮助我设计纯英式下午茶。玛丽拿起一张杰克的广告，凝视了许久，象喃喃自语又象是对我说：“是杰克？他老了，他曾在我们的婚礼上唱歌。”
“真的？”
“他那时多年轻、英俊啊，那天他不停地唱，我们围在他周围不停地点，大家都喜欢他。”
说真的我有点惊讶，很难想象杰克年轻的样子。玛丽没多说什么，只是临走时叮嘱我一定代她问喉。并告诉他，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美丽的下午。
中午过后，很多人离开了。那群象小鸟一般轻盈、快乐的女孩子也叽叽喳喳地飞走了。房间里一下子清静下来，时间好象放慢了脚步，只有巴赫的音乐在流淌。杰克依然呆呆地坐在哪儿，郁郁寡欢。我知道他有两个学生不再来了，周末在酒吧演唱的合同也迟迟没有声音。我主动上前和他寒暄几句，然后提起玛丽。他想了想，面孔渐渐活泛起来，露出笑容。
“我当然记得，30多年啦，多可爱的姑娘，”他若我所思，“那时多好，我总是写歌，唱歌，人们喜欢我的音乐，喜欢我。”他突然凑近我，神秘地说：“你知道吗 ，我写过很多歌，把钱都花这上了。CBC电台负责挑选音乐的人知道我，因为我从很小时就写歌录好寄给他们。那时还用卡带，妈妈鼓励我，说我一定行，她花钱帮我录制，妈妈总是支持我。每次我寄给他们时信封里都附上一张回执卡，上面附上几个选项，用、可能用、不用，以及简单评语，还附上贴了邮票的回信信封。大多数情况下，我得到的答复都是“可能用”。只有一次非常好，连续几周都上了排行榜前十位。
“我永远望不了那次，我开车和几个朋友到汉斯维尔去演出，那时总有人邀请我们去演出，总有机会，排都排不完，我们又年轻，从不嫌累。我开的车，收音机里放的是调频CBC96.9兆赫的音乐节目。一个广告之后，响起了我的歌，我是说我的音乐，我的声音。说实在的，以前我从没听过这么美的声音，也从没意识到我唱的这么好。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仔细的听，我哭起来...”
杰克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料，他停下来，没再讲什么。侧身望着窗外，目光好象飘得很远, 一缕阳光照在他黝黑的额头上，眼角深深的皱纹里有一道晶莹的泪光。过了好一会儿，他好象回来神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装作不经意地抹一下眼角。
“这些年就没这么走运喽，可我还在写，不停地写，我喜欢，这个改变不了，我总会成功的，哪怕就一次。”他声音里有几分暗然或是泄气。
“一定会的，我信。”我给他打气。
听到这话，他又兴奋起来，眼睛紧紧盯着我，闪着光芒。
"你真的这么想吗？谢谢你这么说，你不知道这让我有多高兴，很少有人这么说了。”
他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象个孩子。我从没见他笑的这么开心。那天下午不是很忙，朱莉娅在一傍照应着客人，我和杰克则一直聊了好久。他讲他的歌，他的歌迷前妻——讲到她的美丽时我似乎依然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他卖掉房子录唱片....
“我录过五張唱片，可惜只有一张打平了，其它的都没收回来。”他的声音里有几分遗憾，“可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他答应我明天一定带唱片来听。
把杰克送出门口，脑子里却总也忘不掉他的故事，他的话。下意识地把收音机调到CBC音乐台，里面传来吉米.社兰低沉、沙亚、富有磁性的声音，“你一定记得，那个不变的吻, 和不会褪去的叹息，任凭时光流逝，真实永恒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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