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说对不起(五)

来源: 拥抱哥 2014-07-28 17:35:3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2138 bytes)

王妃和多尔衮来扬州城的那天下午,是个秋天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澄蓝澄蓝的,秋风把白云像是棉絮一样撕扯开,把天空挂上了一道道厚薄不均的帷幕。小饼屋外的几株水杉树和泡桐的落叶,像五色花瓣一样撒在地上。白色的小饼屋的顶上挂着一面白色的旗子,上面只写了两个斗大的“饼屋”红色镶金大字,从远处就能一眼看到。褐色的水杉树和泡桐竖在小饼屋前,发黄发白的叶子和绿色的叶子交杂在一起,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透了过来,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墙角下开满了蓝色红色和黄色的小野花,在依然绿色的草中,显得异常鲜艳。远远看去,白色的小饼屋掩映在水杉树和泡桐树下,门前铺着青灰色的石头,四面是五彩斑斓的花和草,像是一幅油画一样。

小饼屋外面不远处是一条五米多宽的笔直的黄土官道,多尔衮和王妃进城就要走这条官道。知府早就通知下来,要挨着官道的各家各户把门前打扫干净,也让人把官道扫干净,洒了清水在上面。他和女儿早上把小饼屋从离到外都仔细地打扫了一遍。他们把门前的石砌小径扫干净,把平时堆在墙边的一些杂物挪到后院,最后把落叶收集起来,放在饼屋后面的几个大柳条筐里。

这天下午小饼屋外的官道旁很早就站满了人,人们翘首以待,都等着看王妃和多尔衮经过。女儿不断地在门口进进出出,兴奋地告诉他外面的情况。他没有去外面,因为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对他来说,屋里和屋外都是一样,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饼屋里有一些供客人坐的木质椅子和几个茶几,他坐在靠窗的一把叶子上,让阳光温暖地撒在身上。女儿给他泡了一杯绿茶,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就又跑出去看热闹去了。他抿了几口清新的绿茶,用空洞的眼睛盯着灰色的窗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一响一动,心里带着一股期待和激动。在等待的时候,他想起她来,他想起了那次在礼堂看电影。他依然在后悔着。他的一生,一直在后悔着。上帝给了他那么好的一次机会,他竟然没能抓住。

可惜眼睛看不见了,他坐在椅子上想。可惜眼睛看不见了。不然他一定会在外面,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她看到他。但是现在,他不想让她看见他。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已经瞎了。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空洞的眼神。十五年,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七岁,男人生命中最蓬勃有力的最美好的十五年,都已经在等待中过去了。他觉得老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他都觉得老了。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还是大学里的那个样子,她在舞台上跳天鹅湖,他坐在台下。他仿佛看见幽蓝的月光下,一只天鹅俯身在河边喝水。天鹅抬起头来,在潮湿的森林里,顺着被夜雾笼罩的湖水游荡。音乐像瀑布一样流泄在天鹅身上。

 

他听着外面的人群起了一阵喧哗,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他想她一定远远地就能看见小饼屋上面飘着的旗子。他想她不会忘记那个在扬州城小饼屋见面的约定,到了扬州,一定会打听小饼屋的。她应该能看清上面旗子上写的饼屋二字。他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驶来,在门前驶过。随后他听见嘈杂的人声,马蹄声,车轮声混在一起。他听见屋外有人在说,看见了吗,那就是王妃。他想她现在已经来到了小饼屋前的官道上,也许正在看着小饼屋。也许她的目光正在看着小饼屋的窗户。也许她的目光会透过纸糊的窗户,进到屋里来,落在他的身上。他想起那次毕业后跟她一起坐火车去她的家乡,他们坐在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餐桌边,听着混合着夜雨敲打窗玻璃的车轮声,隔窗看着城镇的点点灯火在黑夜中逐渐远去。他记得她给他讲了很多小城的故事。他记得她说他一定会喜欢小城的。他记得她的手从餐桌的雪白的桌布上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说她很感谢他做的一切。他记得她说她明白了,只有他对她最好。他记得她说她会记得的,一辈子都会记得。她记性很好。她不会忘记小饼屋的约定的。

外面的喧嚣持续响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慢慢安静下来。他想她现在已经从小饼屋前过去了。女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很兴奋地告诉他说,看见王妃了。女儿说王爷披着红色披风,骑着高头骏马,前有威风凛凛的骑兵开道,后面跟着膀大腰圆的侍从,一副很英武的样子。女儿说王妃坐在后面一个很大的轿子里面,在到了小饼屋跟前的时候,王妃掀开了轿帘,看着小饼屋。女儿说王妃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女儿说王妃的身边坐着的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很可爱,他们也一起把头伸出轿帘外,看着咱们的饼屋。女儿说王妃一定是很喜欢咱们的饼屋,因为王妃一直在扭头看着饼屋,在过了饼屋门口后,王妃还回过头来看着饼屋,直到看不见了才把轿帘放下。

他仔细地听着女儿的描述,不断地点头。他知道,那个王妃一定是她。多尔衮出身高贵,聪明睿智,胸怀韬略,英勇善战,礼贤下士,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人物。她遇到了她喜欢的那类人了。他一方面为她高兴,一方面自己觉得有些悲哀。他记得她母亲临终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记得她母亲把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里。他记得他跟她母亲说,一定会照顾好她。他记得他让她母亲放心,说一定会照顾好她。十五年了,他都没能够见到她。十五年,他终于等到她来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没想到穿越的结果会是这样。十五年,从二十二到三十七,他经历了战乱和各种艰辛。他已经老了。他已经瞎了。而她还是依旧年轻漂亮。十五年来,他一直守着小饼屋,没有离开小饼屋,他怕她来了找不到他。他现在还依然守着这个小饼屋。而她,已经成了万人仰慕的王妃了。这就是命运。他跟着她去了小城。他跟着她一起穿越。也许命中注定,他们不能在一起。也许无论他怎样努力,他们都不能在一起,他悲哀地想。

有人掀开门帘走进屋子里来。是知府派来的人。来人说,要他烤好一些小点心,晚饭的时候送进王府去。他起身离开椅子,走到柜台后去烤小点心。那天下午的其余时间里,他烤着小点心。他很尽心地烤着。他烤了很多很多。小饼屋里的炉火一闪一闪的,照着他的额头上的汗水。他知道,当她尝到这些小点心的时候,她会尝出来的。这些点心,都是过去在小城里,她教给他怎么做的。她会吃出来,这是他烤的。这是他给她烤的。

快到晚饭的时候,知府派人来把他刚做好的点心取走,直接送到多尔衮和王妃下榻的王府去了。

 

当天夜里,知府乐呵呵的骑马亲自来通知他说,王妃吃了他做的小点心,非常喜欢。知府说,王妃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点心了。知府说,他还向王妃推荐了小饼屋的蛋糕。知府说,明天是王妃的生日,王妃要他做一个生日蛋糕给她,还要到饼屋来亲自看他怎么做蛋糕。

王妃的生日,他心里默念了一下。对了,是快到她的生日了。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他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了。但是她的生日,他一直还记得。如果我们穿越丢了,我就到扬州的小饼屋去找你,你可要在扬州等着我哦,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说。如果你找不到千年之前的那个你爱的人,那你就到扬州来做饼屋的老板娘吧,每个生日的时候,我会亲手给你做一个最好吃的蛋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他听见她对他说。



那时的她。那时的他。那时的话语。那时的半是玩笑半当真的话。那时的诺言,听起来依然像是在耳边。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几乎忘记了知府在跟他讲话。女儿拽了他一下,他才醒过味来。

。。。。这些年来,你的小饼屋也不容易,知府感慨地说。扬州没有过去繁华了,你这里的客人也不多。王妃要是喜欢了,你的小饼屋的名气就大了,到时满城文武和百姓还不都上你这里来订蛋糕来?你就等着赚钱吧,到时你感谢我都来不及。

谢大人,他点头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做出王妃喜欢的蛋糕来。

 

王妃来饼屋的那天,是一个普通的时阴时晴的天。扬州城总是这样,看着晴朗的天,一会儿就下起雨来。看着阴郁的天,一会儿也许天就晴了。阳光有时灿烂地照进小饼屋,有时隐藏在阴云后面。鸟儿在小饼屋外的水杉树上跳跃着,从一颗树枝上跳跃到另外一颗树枝。一天凉似一天的秋风,从地上捡起落叶,肆意地耍弄着手中的叶子。发黄的叶子像是一张张的纸片,在空中飘荡旋转起来。水杉树和泡桐的树枝也在风中沙沙地响着,像是有一只手在拨弄着竖琴的琴弦。门口的石砌的小径缝隙里,野草在秋风里趴伏着,无名的野花在墙角寂寞地开放着。

他一早就和女儿把小饼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面一尘不染,一切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饼屋像是新开张的一样。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里摸索着忙碌着。女儿欣喜地问他说,爹,今天咱们怎么把屋子打扫得这么干净,您怎么也穿得这么干净啊?他说,今天王妃要来了。女儿好奇地说,过去知府来,也没见您换过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说,那不一样,这是王妃。女儿夸他说,爹,您换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轻了十岁一样。他有些感叹地说,爹再怎样,爹也老了。爹的年轻时光已经过去了。

从早起他就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里。等待了十五年,今天她就要来了。他觉得非常渴望见到她,但是又很担心见到她。小饼屋上午来了几个老主顾,取走了预定的蛋糕。中午来了一些客人,要了一些点心。他一直忙碌着,忙得出了很多汗。客人们见了他穿着新衣服刮了胡子,都说掌柜的今天好精神。中午饭过后,客人们都走了,小饼屋里安静了下来。每天这时都是店里最安静的时候。女儿趴在柜台上拿着一本书认字,他把一把椅子拉近柜台,一边坐在椅子上休息,一边帮着女儿认字。他看不见书上的字,女儿见到不认识的字,就用手指写在他的手背上。他就会告诉女儿,那个字念什么。

他背对着店门,教着女儿认字。秋日的阳光从门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像是虫子一样从他的后背上爬过。女儿低头在他的手背上写一个生字的时候,他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像是几个轿子到了。他听见有人向着饼屋走来,听见门口的门帘响。女儿像是没听见一样地继续在他的手背上写。他听见知府夹着笑的献媚的声音。他听见几个女人说话的叽喳声。他听见一个女人一边迈进屋来,一边问着知府什么。他愣住了。他抬起头,身体一动不动地僵硬着。他一下就听了出来,那是她的声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十五年再也没有听到的声音。她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有变,依然吐字清晰,带着柔美顽皮的语调。虽然他知道她会来,有一些精神准备,虽然他从早起就一直盼着她来,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还是手足无措,像是措手不及一样。他背对着门口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回过头去。他让空洞的目光停驻在对面的灰色的墙壁上,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已经失去了昔日光泽的眼睛。

他听见王妃走到他背后,脚步停住了。他把脸慢慢地扭过来,对着王妃。他的空洞的眼神越过王妃,像是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灰色,只是窗口进来的明亮的白光现在被一个灰色的物体挡住,像是小饼屋也昏暗下来了一样。他看不见王妃,他只能听见王妃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他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了。这是一个让他伤心让他快乐的声音。他想伸出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庞,看看她有什么变化没有。但是他不能。

王妃站在他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看着他。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十五年了,她自己没有多少变化,她以为他也没有什么变化。她以为他还是像过去的那个样子。但是他变了。他变化了很多。她快认不出他来了。他的额头上刻着几条与年龄不相衬的皱纹。他的眼窝深陷。他的两条粗眉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他的脖子以上的皮肤被炉火烤得变成深铜色。他的胳膊上有着被火烫出来的疤痕和刀痕。他的眼神空洞。他的眼睛直直地越过她,好像没看见她一样。

她只觉得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这个跟着她去了家乡的小城,这个跟着自己穿越的人,这个从大学时就显得比自己小,实际也比自己小一岁的人,要经历了多少艰辛,才会变得脸上和身上布满沧桑的痕迹?

 

他眼睛怎么了?他听见王妃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知府说。他眼睛怎么了?他是不是看不见我了?

就是一个瞎子,知府恭敬地对王妃说。瞎了好几年了,谁也不知道怎么瞎的。

没有去看郎中吗?

听说看了,没法儿治,知府说。

你还楞着什么啊?知府推了他一下说。快快快,赶紧做蛋糕去,王妃要亲眼看看你怎么做的。

 

他走到柜台后面,开始做蛋糕。他早已经把所有原料都准备好了。他要给王妃做一个翻糖蛋糕。一个他过去跟她学的翻糖蛋糕。他知道,这是她最喜欢吃的蛋糕。知府给王妃搬来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边上,既像是一个听话的仆人,又像是一个忠心的侍从。女儿给王妃端上了一壶清香的绿茶。女儿给知府也端了一杯茶。知府摆摆手,让女儿放下,知府不敢在王妃面前喝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他。女儿站在柜台边充满羡慕地看着王妃。王妃扭头注意到了女儿。王妃把女儿叫过来,问女儿说:你今年多大了?十二了,女儿学着知府的样子垂手回答说。你妈妈呢?王妃问。妈妈丢了,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只有爹爹跟我在一起,女儿说。怎么回事儿?他听见王妃扭头问知府。知府躬身悄悄地在王妃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王妃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半天才哦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手里端着的茶杯里的水洒了几滴出来。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做着蛋糕。他不想说话。他不能说话。他怕一说话就会掉出眼泪来。他这么多年都没流过眼泪了。扬州屠城,死了那么多人,他都没有掉眼泪。他一直以为经过扬州屠城之后,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现在他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来。他不能让王妃看见他的泪水。他也不能让知府看见他的泪水。他更不能让女儿看见。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来了,十五年了她终于来了,终于在小饼屋见面了。她是来看他的。他应该高兴。他应该高兴才对,他为什么想哭呢。他假装用胳膊擦汗,在袖子擦过额头的时候,把眼眶里蓄积的泪水也一并擦了去。

也许是因为紧张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翻糖的时候,又造成了泻脚,蛋糕边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来。他从一开始跟她学做蛋糕就有这个毛病,过去她说过他许多次,他总是改正不了。在小饼屋的这些年,他终于改正了这个毛病,做蛋糕时,许久许久没有造成泻脚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盖的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王妃轻声地纠正他说。

她过去就经常这样纠正他,她常笑话他,说他笨死,怎么也改不了。她跟她母亲说,这个人笨死了,怎么教也学不会。她这次也是不自觉地就矫正了他,那些话就像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一样,就像是过去她总是笑话他蛋糕做不好一样。只是这次没说他笨死。她这次没有笑话他,也没说他笨死。

 

蛋糕做完了,冒着诱人的香气。女儿把蛋糕放在一个纸盒子里,用彩色的绳子细心地系好,放在王妃旁边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女儿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点心,请王妃品尝。王妃说昨天晚上已经吃过了,很好吃。王妃让他坐,说有些话想问问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坐。他没有搭理知府。他扶着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对面。王妃手里捏着一块他烤的点心,点心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王妃看着他瞎了的双眼,一口点心也没吃下。

你眼睛。。。还能够看得见我吗?王妃问他说。

看不见了,他摇头说。一点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一个灰影。

眼睛。。。怎么就这样了呢?他听见王妃问他说。他能听出来,王妃的话里带着一种心酸和心疼。

不知道,他摇头说。一开始就是看不清东西,后来什么都变得摸迷糊糊的,再以后就这样了。

郎中也看不好吗?

都不管用,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说。都不管用。

什么时候你来扬州的?王妃问他说。

十五年前,他回答说。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来了就开了这个小饼屋吗?

来了就开了这个小饼屋,他说。十年前被战乱烧毁了一次,自己又重新翻盖了一遍,盖得不太好看。

挺好的,王妃说。挺好的,很漂亮,很远就看见了。

 

你相信前世吗?王妃停了一会儿问他说。

相信,他说。

我也信,王妃说。一直相信前世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为此也曾寻找过。

最后找到了吗?

茫茫人世找一个人,恰如大海捞针,王妃感叹了一声说。不过很幸运地遇到了王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会遇见的人。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好,他把头扭向女儿的方向说,有女儿陪着我,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王妃也把头扭了过去,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柜台的女儿。

腿怎么了?

发烧烧的,他说。后遗症。看了好多郎中,吃了好多药,也不管用。

真可怜,王妃看着女儿说。多聪明伶俐可爱的孩子。真可怜,也没个妈。扬州城的姑娘都很美丽,怎么没给孩子娶个扬州姑娘做妈,帮着照料孩子,也给自己做个帮手?

没有,他说。没想。一直就没想。以为有一个人会来做老板娘,所以一直就没想。

她可能不会来了。王妃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不会来了。你别等她了。娶个好姑娘,守着小饼屋过个好日子,别再苦着自己,也别委屈了孩子,啊?

 

王妃停顿在那里,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沉默不语地坐着。知府叮嘱身边人,让他们把轿子准备好。过了一会儿,王妃嘱咐身边的侍女把蛋糕带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银子做赏钱,然后起身告辞,离开了小饼屋。他们没有说再见,他们也没有道别。王妃自己走出屋门,身后跟着知府和侍女。他走出门口去送王妃,和女儿一起站在门口的泡桐树下。王妃和知府各自上了轿子。轿子手们一声喝,把轿子平稳地抬起。王妃掀开轿帘,最后扫视了一眼他,扫视了一眼他的女儿,扫视了一眼白色的小饼屋和屋顶上飘扬的写着“饼屋”两个大字的旗子,放下了轿帘。轿夫们抬着王妃走了,越走越远,从宽阔的官道上消失了。

他依旧站在泡桐树下发呆发愣。虽然王妃从上轿到离开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却觉得很长很长。他想起了过去有一次送她回女生宿舍,她上楼之后,从宿舍里的窗户里看着他离去。他想起了在小城,他许多次送她回家,每次送她到门口。那时的每次道别,都是下一次见面的开始。但是,他不知道,这次没有道别的道别,是不是就是永远的道别。就是永远的不再相见。他知道王妃这次是跟随多尔衮来南方视察,在扬州城停留一下就会继续往南走。也许王妃第二天就要离开。十五年了,王妃才有这么一次机会来扬州,他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他想起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说,她可能不会来了。她说她不会来了。她说你别等她了。她说娶个好姑娘,过个好日子,别再苦着自己委屈了孩子。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才这样明确地跟他说。他知道,她不会来做老板娘了。她身为王妃和三个小王子小公主的母亲,也不可能来做老板娘了。他知道,他们的缘分,就在王妃坐轿离去的那时,画上了句号。一个长长的句号。

他从来没有绝望过,即使她跟班长好的时候,他也没有绝望过。即使在小城,她说她不爱他,把他轰走的时候,他也没绝望过。他一直觉得,只要他坚持下去,只要他等下去,他会打动她,她会回到他身边,再也不离开。但是今天,他绝望了。他彻底的绝望了。不是因为她说的那句你别等了,而是因为他和她之间的鸿沟,已经变成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她是美丽的王妃,她是有着一个小王子两个小公主的被多尔衮宠爱的王妃。他是瞎子。他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他和她之间的鸿沟,不禁没有随着穿越缩短,而且随着穿越加大,变成了一条他无论多么努力,无论他怎样做,也绝对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女儿拉着他的手,把他牵回了小饼屋。他觉得像是浑身虚脱了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跟女儿说,今晚爹累了,要早些关门休息,不开那么晚了。女儿说,好,爹病了,咱们就关门吧。他们把小饼屋的门外放上一个关门的牌子,把窗户关上,放下窗帘。女儿问他说,可不可以出去找隔壁的孩子一起玩去。他说可以。他说当然可以。他说给隔壁的孩子带些点心去好了,不然那些点心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鲜了。

女儿拿着点心高高兴兴地去隔壁找朋友玩去了。他走到小饼屋后面的院子里,黯然神伤地坐了一会儿。天不动声色地黑了下来,月亮悄悄地从云层后面钻出来,冷清地照在院子里。不知从何时起,院子里起风了,几颗不高的小树的树枝打着架,影子在地上乱晃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出来的蛋糕的气味,官道上有马蹄得得地驶过,远处有一只猫在喵呜。他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地上乱晃的树影,他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自从眼睛瞎了之后,他看到的都是黑色和灰色。只是今天,他坐在院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像是一个最黑暗的夜晚。他听见小饼屋外有脚步声,听见有人来到小饼屋前。他听见有人嘟囔了一句关门了,脚步声就远去了。他坐在院子里,被弥漫四周的黑暗笼罩着,想着早上的时候的心情。那种期待,那种欣喜,那种莫名的兴奋,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她来了又怎样呢?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她也不是过去的她了。她的生命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不管怎样,她毕竟来了。她来了,她走了,既是见他,也是跟他告别。

后院里放着几坛子酒,那还是年初的时候买的,一直都没有喝。他觉得很郁闷,就打开了一坛子酒,独自一个人喝了一坛酒。酒从口腔里喝进去,进入他的胃,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就像十五年没有流过的眼泪,一下都涌了出来。他的五脏六肺都像是要被烈酒燃烧起来,这是穿越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喝得大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醉。他醉得人事不省,头重脚轻地跌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旁边,趴在石凳上睡着了。

女儿从邻居家玩回来,看见他在院子里,就把他搀扶起来回去睡觉。女儿的腿脚不利索,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时,被他一带,跟他一起摔了一个跟头。爹,王妃今天来咱们店里买蛋糕,你高兴吗?女儿从地上爬起来,把他也拽起来的时候问他说。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他含混不清地说,头脑依然在发晕发涨。爹,王妃真漂亮,女儿边扶着他往里间屋走边说。爹,王妃还跟我说话来得呢,王妃问我,妈妈在哪里。妈妈不是快找到我们了吗?妈妈怎么还没来啊?女儿扶着他坐到床上时问她说。妈妈不会来了,他摇头说。妈妈不会来了,爹以为妈妈会来,但是妈妈托人告诉爹了,说不会回来了,妈妈说她回不来了。

女儿到外间给他端了一杯凉了的清茶来,让他靠在床头上喝。爹,没关系的,女儿把茶举到他嘴边说。没关系的,这么些年,没有妈妈,不也是过来了吗?等您老了,您别担心,有我在,就有人照顾您。我已经大了,什么都会干了。爹,你看,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比过去好多了吗?我们比过去过得好多了,是吧,爹?

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就更好了,他喝了一口茶,脑子觉得清醒了一些说。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就更好了。爹没能把你的腿治好,一辈子都会难受。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了,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那时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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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拥抱哥你不带这么催泪的阿! -miranda0318- 给 miranda031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28/2014 postreply 19:52:55

悲喜剧悲喜剧,总得有伤心有快乐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8/2014 postreply 21:07:26

等看后面的喜剧部分。眼睛和女儿的腿都能好吗? -月祭草- 给 月祭草 发送悄悄话 月祭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9/2014 postreply 00:27:30

谢小渔儿。剧透一下,后来工程师坐着时间机器来找他们了,他带着女儿回现代社会,把眼睛和腿都治好了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9/2014 postreply 04:52:28

俺觉着好多了。。。 -miranda0318- 给 miranda031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29/2014 postreply 10:06:21

谢谢! -月祭草- 给 月祭草 发送悄悄话 月祭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30/2014 postreply 02:4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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