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聚会
思薇对那种大规模华人聚会，内心是有些抵触的。但出于务实的一面，她还是“积极”地回应了朋友们的邀请。说是朋友，不过是些认识的人。从认识第一个，到人介绍人，互相打听，互相八卦，慢慢地就认识了一堆。
周六的聚会定在海边的公园，照例地，烧烤自助。刚到澳洲时，对于这种在国内难以找到场地的吃法，还是有几分欣赏和追随。现在虽说不至于避之不及，但一说到BBQ就会联想澳洲人特有的身材和疾病，从而有点排斥心理。但是，一大群人，不烧烤，又怎么伺候？也亲眼见过洋人冷餐加烧烤轻松搞定多人，留下更多时间闲谈，不是比我们华人累死主人、撑死客人合理得多？
不要把食物烤焦、多吃点生疏水果就好了，思薇暗自想着。她问过如何自带食物，说是随意，反正勤快慷慨的人很多。但她不是个喜欢贪小便宜的人，就尽量多准备些了健康新鲜食物。
Lily来敲门的时候，思薇正为穿什么而苦恼。她是那种不打扮众人、一打扮惊人的潜力美女。合理的打扮对她来说很重要。
“Vivian，你老公又不在，不要穿太漂亮了，免得招蜂引蝶，哈哈。”
“没有，我是想穿得庄重点。”
因为刚拿到驾照，还没买车，另外也不愿意开车，所以很多时候都是搭Lily的车。Lily很爱玩，虽然有两个孩子，但年纪轻，精力旺盛，孩子又好带，所以常常是带着乖巧的大女儿四处跑。小儿子才一岁多，婆婆视之为命根子，二十四小时不离地帮忙照顾，所以她乐得清闲。老公刘教授是香港人，典型的做学问的性格，喜欢静，太太爱玩，什么都不管，让她自己开车去，他就在家看书，虽然澳洲的大学教授其实没什么学问可做。
思薇是在教会认识他们的，当时也是Lily独自带着女儿，说是亲近主，其实大家心照不宣，就是给女儿找玩伴。那时思薇和丈夫维明一起去教会，认识了不少人，后来来往得最多的就是Lily。主要是因为Lily勤快又爱玩，所以总是Lily来找她，两家住得近，老公回国后，和Lily来往就成了思薇最主要的社交活动。
这次两人一同去，感觉比独行要减少几分不自在。她也不算内向小气的人，只是太多年了，从恋爱两年到结婚五年，习惯了和先生出双入对，突然身边没个相衬的人，感觉手都没地方放。说起来，他回国才不到一个月。他要是在…唉，不想了，反正每个月都会回来。他现在两边跑，到哪边都说是回家，两边都是眼睛盼得长长的亲人，一边是妻子，一边是父母。
思薇最终穿了一件湖蓝色针织线衫，领口绣有几抹闪亮的小碎珠，修身及腰，A字毛料中裙，浅浅的中跟软底鞋，头发自然地披在肩头，淡淡地扑了一层粉底，点了自然色唇膏。依她的底子，只要上了唇膏，就立刻赏心悦目。这样的打扮和神情，又恰好地隐去了她的年龄和已婚状态，看起来是刚褪去青涩的淡雅模样。
再看Lily，她高大白皙，先天条件不错，只是似乎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显瘦上面。思薇倒从来没有这个苦恼。两个人象两珠充满活力的植物，牵着Lily四岁的花朵一样的女儿，互相衬托着，到达了那个上百人的大聚会场所。
这个聚会也煞是壮观，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散布在烧烤台附近，有些人精心打扮谈吐斯文，有些人则十分随意甚至邋遢，英语普通话各地方言，一片熙熙攘攘眼花缭乱。思薇看了看众人，见来者大都随和亲切，没有特别高傲的和打扮过于时尚的，她顿时有种轻松感，再看年龄相近的女同胞，不是和丈夫孩子在一起，就是微胖的乐天派小妹，或者疑似剩女的知心大姐型，就“单身”来说，她感觉自己还算有点优势。
不过，这是什么心理？明明是已婚。正兀自出神，听到一个宏亮的声音：
“Lily，你带朋友来了啊，不介绍一下吗？” 抬头一看，一对笑意盈盈爽朗大方的夫妻站在眼前，估计就是组织者了。
思薇连忙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Vivian，早就听说你们的聚会，挺向往的，就慕名来了。不好意思，我很少上网，不太熟悉大家。”
“没关系，很快就熟了。我们都聚了好多次了，非常欢迎新朋友。听说你也是上海来的，那边有几个上海的朋友，给你们介绍一下。”
那天思薇似乎认识了很多人，又似乎一个也没记住。自从来了澳洲，她开始怀疑自己有脸盲症，并且对记人名地名有困难。和朋友说到过这个困惑，他们说是因为老外的脸都很相似，而且生疏的名字谁都难记。她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在这方面特别弱，由此联想到自己认路能力也很差，于是上升到一个怀疑自己对方位图像声音认知有障碍的高度。或许在别的方面比较强吧，她在心里做了一个Shrug。
那天的上海朋友有十几个，几乎都是三口之家，只有一个单身的女孩子，英文名Crystal，大家都叫她水晶，总体看还算漂亮，青春活泼的感觉。思薇对她有些好感。可能对于高大的女生，她天生地没有敌意，不仅是觉得她们性格比较豪爽大气，真正的小心思是她自认为自己外在性格和样貌都比较娇柔，和水晶是不同的类型，对异性的吸引，应该是不会被水晶那一类抢走风头的。
倒是另一位已婚女士，或者说女孩，个子和思薇接近，皮肤白皙更胜一筹，五官出色，身材曲线也佳，只除了乍看有几分凶相，她堪称公认的美女。想到这，思薇禁不住要嘲笑自己了，这凭空地，和不相干的人，比什么容貌呢？
这个上海美女看起来是天生的Party Queen，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人群中。她丈夫陆森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据说是今天众多的IT人士中的一员。他有那种IT人士特有的沉静和腼腆，却并不拘束，略带机灵，深情淡淡的，有种懒洋洋的感觉，不算高傲，但又自在自得，似乎不那么容易接近。
思薇对他是有印象的。陆森那天穿着素色棉布格子衬衫，整个人干净清爽，直筒牛仔裤显出他挺拔的身材，头发略微有点长，斜斜地梳在额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开口声音磁性温厚，和清高冷淡的外表有些不同，给人可以信赖的感觉。
他不太爱说话，似乎没什么说话的需求，如果主动和他说几句，他会很温和地回应，但对话在他那都是Close的，好在思薇天生地善于拓展话题，那天算是和他聊得最多的。
最后，虽然陆森没有主动留电话的意思，思薇还是很自然地问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她先是大方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手机号，说也许有问题方便请教，他也很快地回应了她。
第二章 夜晚
陆森是那种生来对聚会没什么兴趣的人，但因为妻子Ruby很积极，他只好奉陪，回来后却觉得没什么意思，心想，真要和人交往，接触社会，去教会不是更好？不过既然Ruby开心，也算没白去了。回家后，Ruby意犹未尽，拉着丈夫兴致勃勃地全程回顾整个聚会。她在记人方面有着惊人的天份，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收集到了一手八卦资料，有名有姓地，还能分析出个道道来。
“哎，对了，今天有个小姑娘，老是和你讲话，是谁呀？”
“你不是都认识吗？我哪里记得了？再说你忙着和别人说话，都不理我，我也无聊呀。”
“都象你那样，到什么地方都是发呆，这和别人怎么交往呢？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人，有哪个将来不会帮得到你呢，或者谈得来，以后可以经常聚聚？快说，那个女的是谁？”
不得不说，女人天生的嗅觉异常灵敏。陆森回来后，说对这个聚会毫无印象是假，说觉得这个聚会毫无意义也是假，至少他记得思薇，那个小心翼翼找话题和他说话的、爱笑、给人感觉很亲切的女孩子。她是一个人去的，也许有男朋友，甚至也许结婚了，老公没来？但谁也没问年龄和家庭情况，只说些海阔天空的闲话。
思薇和人说话时，会很自然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并且保持着微笑。
“你常来这样的聚会吗？”那天思薇见陆森独自远离众人，她过去打了个招呼后问他。
“不常来，我太太比较喜欢，就陪她来。”
“你太太挺漂亮的，又很有能力，你们很相配的感觉。”
“哦，她比较外向一点。”
“其实我也不喜欢人太多，有时候都不清楚自己是内向还是外向。年纪大了，又到了国外，觉得能遇到几个投缘的人就挺幸运的了。”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更没问她怎么个年纪大法。
“对了，听Lily说，你们都是华人论坛上认识的？以前也有过聚会，是吗？其实我不是对网络有什么成见，但还真没在网上和人交往过呢。国内也有那种社区论坛，组织球赛业委会什么的，感觉挺真实的。就是论坛上一些活跃的人，会为了小事争执起来，弄得很不愉快。我好像都没有勇气上网发言，在现实里看到那些在网上很厉害的ID，其实都是老实人，挺好玩的。你在网上应该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了？” 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嗯，不算厉害，就是说说自己的观点，合得来就聊两句。”
“你不会和人吵架的吧？你看起来很老实啊。” 她狡黠地笑了。
“嗯，我不喜欢和人吵架。”
她终于大声笑起来。陆森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幽默感，可她的笑似乎感染了他，他也呵呵地笑了，却不问她为什么笑。
“知道我为什么笑吗？我发现和你说任何话，到你那里，都是有去无回，封闭的, Closed Conversation！不过也奇怪，你越这样，我越是有很多新的问题。你要是反过来说一堆，说不定我就不耐烦了。”
“呵呵。”
印象中他说了很多呵呵。他话语的确不多，但如果说到比较深的话题，比如哲学、宗教和西洋文化，就可以引发他很多非常有见解的话，这时思薇就会耐心地聆听，并会给予一些具体的回应。
陆森暗自承认，她真是个不错的谈话对象，至少她让他感到放松，也想和她说说自己一些很少和别人说的看法。他本来就是个不爱和人交往的人，即使是交往，也不在意别人的外貌、年龄和条件。所以妻子问到她是谁，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个瞬间出神却激起了Ruby的好胜心。她是家里家外当之无愧的女王，正宗的浦西姑娘，从来容不得身边的人对其他女性的关注和重视。那天的聚会，她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了思薇的不正宗，上海朋友里的女性，除了Ruby，就数思薇最得人喜爱，因为她性情温和，爱说爱笑，反应机灵又保持着谦逊。Ruby是那种什么优点都得占据，不喜欢别人超过自己一丝一毫的人。不就是郊区的吗，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其实还是小家子气。Ruby迅速地给自己定位为大家闺秀，算是在心里轻松赢了这个假想敌。
巧的是，Ruby也对水晶没有戒备心。水晶也是正宗市区姑娘，并且还单身，但性格和气质不是一路，无论是哪种交往，Ruby觉得和她还挺和谐的，也可能水晶的外貌的确不容易让人嫉妒，她的五官无疑是不错的，但接近一米七的身高和堪称魁梧的身材，女人自然不会与她假想敌了。
那个周六的晚上就在Ruby的各种唠叨和神谈中度过了。陆森的身体本来是一到周末，就会自然地进入状态，两个人历来还算和谐，受生活习惯和价值观矛盾影响不大。但那天大概两人都有些累了，Ruby的精神又集中在聚会的一些花絮上面，所以周末惯有的“传统节目”，就这样无形地被省略了。
在妻子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陆森渐渐地感到了疲倦，嗯嗯哈哈着就迷糊过去了。模糊中，似乎还听到她在抱怨什么，想张嘴解释，却没有力气了。
一夜无梦。
相对来说，思薇那晚的睡眠就差了些。想想身边有个人嘘寒问暖，互相唠叨，也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至少对睡眠是有利的。近一个月来，思薇每天都要和丈夫维明通电话，临睡前再抱着小说看看，白天就是朝着找工作的方向努力，所以对于婚龄不算太久的她，丈夫不在的那些天，尚且可以适应。
这次去参加聚会，表面的理由是想接触接触人，觉得也许对找工作的状态有帮助，虽然她从不指望别人能真正帮到自己。可潜意识里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的精神开始感到了一种与人接近的需求，尽管不喜欢应付那些无聊俗气的人，但总是寄希望会碰上一些让人感到舒适的人。
她结婚前就是一个因性格好、外表可爱而广受欢迎的人。婚后夫妻感情甚笃，工作又忙，似乎除了和同学同事那些应酬，已经没了与人交往的欲望，也慢慢地忘了和投缘的人谈笑风生、默契温馨是什么感觉了。
来到澳洲，三个月里，夫妻俩相依为命，重心都放在解决生活问题上，后来维明最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毅然决定回国重新原来的事业，留妻子在这里坐移民监。还好原来的合伙人热情地接纳了他。
丈夫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思薇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寂寞的东西在心里滋长。
那一夜梦特别多。各种人脸，各种声音，还包括一大堆五光十色的食物在眼前晃，早上起来还记得在梦里和人谈论如何做四喜烤麸。她明明对美食是毫无兴趣的，和那些美食爱好者“切磋”也是出于礼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