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孟乔南并不知道姐姐和她通完电话就给任天意单位挂了电话。姐姐说：“有些事情并非一日之功，她被你宠了那么久，你得给她时间。孩子生下来，要不要先请个保姆，然后逐渐过渡？打胎可不是小事情，你们可得想想清楚。因为不想要孩子而不要孩子的人有很多，因为不会当妈妈而打掉孩子的人好像还没听说过。”
任天意撂了电话，盯着手里的纸片不知所措，上面记着和医生见面预约的时间，他整整齐齐把纸片叠好塞进钱包。请不请保姆根本不是问题的根本，问题的根本是一个妈妈准备不准备做一个负责的妈妈。
任天意起身去倒咖啡时，迎面碰上满面春风的小米刚来上班，任天意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小米说：“我刚做了B 超回来，是个女儿！这下我可有机会打扮她了。太棒了！”任天意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笑着，表情尴尬，小米从任天意身边连蹦带跳地走过去了，任天意也没想出一句恭喜的话。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孟乔南娇滴滴的样子。女儿，如果自己有个女儿，一定会像孟乔南一样聪明娇小可爱，自己一定会比小米更高兴得忘乎所以，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又当爹又当妈。自己真的会在乎多干点儿活儿吗？真的在乎一个妈妈不会当妈妈吗？一个聪明的女人是可以培养造就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着急了？姐姐说的话是对的，得给孟乔南时间。
那天下午突然下雪，风呼呼地卷着大雪扫在挡风玻璃上，能见度很低，回家的路上车流拥堵，任天意比平时到家晚了半个多小时。
“今天你休息的好吗？”任天意看见孟乔南坐在沙发上，走过去问。孟乔南没抬头，也不接茬儿，好像专心一意地看着手里的杂志。任天意摸了孟乔南的头发一下，孟乔南没理会。任天意心里有些堵，知道妻子还在闹情绪。他转身进了厨房，准备洗菜做饭。土豆袋子和几颗青椒都摆在灶台上，任天意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削完皮往垃圾桶里扔垃圾时，才看见里面那颗削过皮的土豆，这种刺激，结了婚十几年从未有过。
“你，削土豆了？怎么想起来削土豆了？”任天意边说边把土豆捡了出来，他捧着那颗变成粉红色的土豆无所适从了，这是他见过的最迷人的土豆了，在这个家庭里具有开天辟地的意义。他的兴奋使他彻底忽略了那颗土豆的存在地点，一个几乎不知道土豆是圆形的人开始对土豆发生兴趣并且实践了把土豆变成食品的第一道工序，这太不可思议了。至于这颗土豆是放在桌上还是丢在垃圾桶里，有什么要紧？
任天意把土豆放到水龙头下面洗，他简直心潮澎湃了。孟乔南在厨房里是除了煮方便面和炒鸡蛋什么都不会的妻子，今天竟然开始削土豆了，这样惊人的进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未来合格的母亲是可能造就出来的。这太值得庆祝了。任天意的脸舒展开来，他不停地回头看着沙发上的妻子，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只是让你先擦擦家里的灰尘，扔几件衣服到洗衣机里去，做饭的事慢慢来，你怎么一口就想吃个胖子，削开土豆皮了？你这样努力，我太高兴了。只要你有这个努力的决心，我一定全力配合。我怎么舍得让你做很多，你相信我不会那样偷懒的，我会一如既往地好好照顾你，我只是希望家里多了一口时，你多少搭个手。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来，慢慢学习，慢慢适应。我们不去打胎了，坚决不打了。”
任天意自顾自地说着，喜形于色，滔滔不绝，他的眼里好像看见那个可爱的小婴儿正咧着没长牙的小嘴咯咯地冲着爹爹笑呢。
孟乔南坐在沙发上始终一声不吭。她想，这个任天意也太容易哄了，看见一个垃圾桶里削了皮的土豆就能乐成这样儿。这么一想，觉得可笑，心里的怨气就小了不少。
任天意麻利地把饭菜摆好时，嘴里哼着小调。一切摆放停当，他走到妻子身边，抓起她的手，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来吧，吃饭吧，爱吃土豆丝我就天天给你炒。你看我还炒了你爱吃的腰果虾仁呢。”
孟乔南闷闷地坐到饭桌前，低头吃饭，任天意夹了一大筷子土豆丝放进孟乔南的碗里，看着孟乔南小口小口地嚼着，好像比吃到自己肚子里还高兴。任天意说：“你呢，别呕气了，我不就是要求你干点最基本的家务活儿吗？快当妈妈的人了，总不能一切都等现成的，小孩要吃要喝会有很多要求，做妈妈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对不对？以后饭还是我来做，你把孩子带好就不错了，听说也是很累的呢。”
听着任天意念念叨叨，孟乔南仍然不搭茬，她的心情没有因为任天意的温言软语而完全好转，她嘴里嚼着味道十足的醋熘土豆丝，心里无法不想到这里面有颗土豆是如何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如何把自己一贯的骄傲打击得稀巴烂。她想向任天意诉苦，想给任天意看自己起了水泡的手指头，可是任天意不给她机会。任天意专注在她削了土豆皮这个事实上，这虚假的进步让任天意昏了头，他看到的那颗土豆,为他展开了一幅幸福未来的图画，而那颗土豆为孟乔南展开的却是一幅无可奈何的前景。一个对一颗土豆都无可奈何的孟乔南，是无法面对一个能哭能笑能闹能叫的婴孩的。孟乔南每吃一口土豆丝，就好像咽进了一口绝望，她突然想要呕吐，起身捂着嘴往厕所跑去，还没跑到，就哗啦吐了坐便器上上下下哪儿都是。
任天意追了过来，一手在她后背拍着，一手给孟乔南替纸巾，着急地说：“怎么这么晚才开始妊娠反应？说来就来了。不怕不怕，正常正常，一会儿就会好。”
孟乔南的腰从便池上直起身来的时候，满脸通红，她擦去嘴角残留的食物，说：“我再也不吃土豆了，再也不吃了！”说着，长长的泪水流满了一脸。
孟乔南吐完，好像终于把堵在心口一整天的这口闷气排泄了出去。她软软地靠在任天意身上，任由任天意拿湿毛巾给自己擦脸。任天意一边擦，一边轻声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不哭了，不哭了。”
“我再也不吃土豆了！再也不了！”孟乔南又嘟囔了一句。
“好好好，再也不吃土豆了，土豆是什么稀罕东西？你说不吃咱就不吃。”任天意安慰道。他抱着孟乔南的身体，搭在孟乔南背后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几天来那层挡在两人中间无形的墙，被孟乔南突如其来的呕吐一下子冲得干干净净。一个需要抚慰照顾的娇弱孕妇，一个擅长疼爱和关怀的丈夫，拥抱紧密，彼此依赖，像两块多齿的拼图板，在此时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孟乔南瘫在任天意身上的身体好像是完全没有骨骼的，多么小而软的身体啊，任天意心中感慨着。孟乔南只有在完全依赖、完全信靠任天意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一具无骨的小妖精。任天意很欣慰，几天来孟乔南内心的坚硬终于柔软下来，这个外柔内刚的孟乔南，曾经多么令自己着迷啊。任天意的手扶摸着那片无骨的柔软，原来手心里那股好像父亲般的疼爱渐渐变为成年男子的焦灼了。他把头凑到孟乔南的耳朵后面亲着，又沿着孟乔南的脖子往下嗅着，孟乔南奶油般的皮肤蹭着他粗燥的面颊，一股淡淡的香气涌进他的胸腔，他嘟囔说：“我们上楼吧？让我给你揉揉背。”
(原创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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