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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点整,任以群跨进他的办公室,喝完秘书给他准备好的咖啡,开始处理案头工作。九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是他一天最有效率的时间,是他最不愿被打扰的时间。
正忙着,前台打来电话,有个叫安妮的客户已到。
安妮?客户?
他有些纳闷。这个时段他好像没有约见客户。他高声问坐在外间的秘书,秘书证实,的确没有约客户。
他不太痛快。他不喜欢事先不预约,直接敲门进来的人。他开的是律师事务所,不是饭馆,不是百货店,成天得望眼欲穿地盼着顾客登门。根据以往经验,这类不请自来的客户最不靠谱,问半天问题,最终聘他当律师的极少,极少的几个,到头都不是好客户。
他故意磨蹭了几分钟。既来之,则见之,费用往高里开,不上钩拉倒。
他走到前台接待区,沙发椅上坐了好几位男女。 他正猜测哪个是安妮,一个东方女孩站起来,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小声问,任叔叔吗?
他答道,我就是。你是?
女孩说,我叫范嘉,英文叫安妮,梁晓霞的女儿,在这里读书,一直没机会拜访您。
任以群哦了一声,想起来她是谁。
范嘉圆圆脸,个子小巧丰满,上身穿白色长袖衬衣,下面是白底黑点的褶皱裙,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
任以群热情地说,知道知道,小老乡嘛。跟我来。
范嘉说,我妈妈托来美国旅游的朋友准备了这些东西,要我过来面谢。她举举手里拎的大礼袋。
任以群说,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他领着她进自己的办公室。对秘书介绍说,安妮,我朋友的女儿,拉小提琴的。
秘书眼睛一亮,说,音乐家?好漂亮的音乐家。
范嘉美国式地说,谢谢。
她坐下来,提起礼袋,就要一样一样往外搬东西,一边说,这是我们老家的特产,精品系列包装。
任以群赶忙制止,说,东西我收了,先放那儿。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话是这么说,他习惯性地看看手表。谈谈可以,时间长了怕会影响正事。
范嘉将礼袋放到脚边,一只手搭着另一只手上面,搁在桌沿,大眼睛忽闪忽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任以群扫一眼她的手指,雪白尖长,跟她的小个子不太对称,却是小提琴家的手。往上看,她一副素颜,看不出任何化妆。
梁晓霞是在国内姐姐的同事,她女儿范嘉是国内一所师范大学小提琴专业的学生,参加与美国南方一所大学合办的2+2计划,三四年级来美国读书。拿到学士学位后,她想继续呆下去。梁晓霞托姐姐,看看任以群能不能帮上忙。他正好有个留学生同学在南加州的一所私立学院当小提琴教授。虽然他们同在南加州,交往不多。不同行是个原因,他有点受不了她的生活方式。据他所知,她至少三进三出,接了三次婚,离了三次婚,近况不详。虽说这是她的生活,不关他的事,心里头总是隔隔的。交情不深,任以群抱着一试的心态,给同学打个电话,想不到她爽快答应帮忙,还说什么时候聚聚。他不太好意思,私事影响到对人家的评价,一个女人家,答应帮忙的利索劲儿,比他这个男人更上道。
范嘉顺利地转过来,攻读小提琴硕士。她给任以群打过一个电话,被录取后发过一个感谢短讯,以后再没有消息。任以群略略感到不舒服,女孩人生阅历太浅,不谙世故,给她帮这么大一个忙,答谢的力度似乎不足。到底怎么才叫力度正好,他倒没有多想过。毕竟是小事一桩,不经提起,这事也就淡下去了。
想不到,这回儿她就坐在跟前。
简单寒暄几句,得知他的留学生同学正是她的导师,管教甚严。范嘉身上有种挡不住的阳光与活力,他立刻受到感染,对她的小小不快消失得比逃命的贼还快。他说,你们搞艺术的,一天到晚练琴,难得有时间出门吧?
她笑笑说,我一天只练两个小时,时间多着呢。
任以群大吃一惊,说,那你是天才啰?
她摆手说,哪里有天分,混混日子呗。我妈说了,拿到学位之后,回国找工作,好赚得很。
任以群不以为然。就他所知,古典艺术家=穷人几乎跟牛顿定律一样,就是真理。他们拉得再好,弹得再棒,曲高和寡,跟流行艺术家难以竞争。拔尖的几个走商业路,靠演出谋生,剩下的生路就是教小萝卜头,考个级呀,参加人人可以得奖的比赛呀,能折腾出啥境界?
他问,回国的钱好赚,怎么个好赚?
范嘉说,带学生呀,一个小时最少两百块,大学老师上千的都有。我们师大艺术学院一个钢琴老师,每年收四十个考艺术类的学生,三个月封闭训练,管吃管住,一个人收三万。
任以群说,那他的日子过得够风光的吧?
她扑哧一笑,说,才不呢,平时穿得像叫花子,说是要低调。好话让他说尽了,说是低调,他花好多钱收集世界各地的葡萄酒,喜欢泡女孩子,说是要重现商朝酒池肉林的原始生态。
任以群说,难怪。那你还不赶快读完,回去接他的班?
她垂下眼帘,低声说,我不想拉一辈子小提琴,想做别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任以群一愣,拉琴拉到这一步,还想做别的?
当今的女孩子,真是读不懂。他想以长辈的身份告诫几句,比如你都走到这一步,再想改行是不是不太严肃?学艺术耗钱耗时,你说改就改,你父母大把花的钱不就掉水沟里了?古今中外,但凡成功的人,对人生都比较严谨,一旦选择好了,那是咬定青松不放松,非咬出几口大牙印不可。转念一想,他是范嘉什么人,轮得上他评头论足?当今的年轻人,谁喜欢听说教?
他决定换一个话题,问,听说,有音乐天赋的人,基因来自上一辈,你是从哪边传来的?
范嘉说,从我外公。他是孤儿,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孤儿院长大,会弹钢琴。抗美援朝当过文艺兵,在文工团拉手风琴,给美国俘虏拉琴唱歌,搞得那些大兵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妈妈超喜欢唱歌,嗓子条件最好的时候,考过艺术学院,可惜文化分数太低,这一辈子只能当业余歌手。
任以群问,那你爸爸呢?
她顿了一下说,我没爸爸。哦,不是说他死了,他还活着,跟我妈早离了。
任以群哦了一声,寻思着下面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