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回忆,痛苦的回忆是可以瞬间淹死一个人的。
我想我写出的,在母亲眼里一定都是罪孽。母亲说过,做儿女的不可以指责做父母的不对,那是大不敬,会遭受报应。
可是我依然想写出来。
我想人间一定还有这样的小孩,他们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被以爱的名义不经心地伤害。他们一定承受着我所承受过的。
我想告诉那些陷在黑暗中孤单无助的孩子,咬紧牙关,点亮你心中那与生俱来的火种,挺过去,你会长大,会长成一个坚强无畏的自己。
的确,父母之恩永生难忘。他们赐予了我们生命,养育了我们。父母之爱是这世上最难以超越的一种爱。
只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幸运。
我们的父母也是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着这样那样毛病缺陷甚至罪恶的人。
我想母亲从不知道爱该是怎样的。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爱该是怎样的。
我们活着,我们寻找爱,我们追求爱,我们自以为是盲目而粗鲁地实践爱。
我也一直在想,我们究竟该怎样去爱。是自己的方式去爱,还是以对方需要的方式去爱。
我想父亲需要的,只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哥哥和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不需要多么伟大,多么不平凡,不需要多么完美,多么璀璨,只要有一些温暖。
我想上帝赋予了女人天生温暖的体质,并让女人用这种温暖去孕育新的生命。我们来自母亲温暖的身体。我们都需要温暖的生命之水。没有什么比温暖更不可抗拒了。
只是母亲需要什么呢?我一直忽略了母亲需要什么。我想父亲也忽略了。
婚姻,该是让两个陌生的男女因爱结合在一起,彼此分享灵魂和身体,共同携手孕育抚养他们生命的延续。这本是上帝多么美好的打算,为什么现实中,夫妻,很多很多的夫妻越走越远?
究竟先是灵魂远去了,身体就不再接触,还是先是身体的生疏而让灵魂走得更远?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千古之谜。
去掉源头,我们看到的只是鸡生蛋,蛋生鸡这样永恒的循环。就像所有婚姻中渐行渐远的夫妻,就像我的父母,他们陷在命运的轨迹中,被动地跟随,不自觉地跌宕。
很多年后,已婚的哥哥说起往事,他说,母亲的病,作为男人,父亲有很大责任。
我想,或许是吧。父亲没有尽到婚姻中一个男人的义务。
性,的确是婚姻中的一种权利和义务。
不想行使权利的人,可以放弃履行义务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每一个人都需要。
每一个人,包括我冷美人一样的母亲。
男人或者女人,你不可以让身边的那个人感觉到一种近在咫尺的抛弃。不可以让你身边的人像我的感觉到被抛弃的母亲那样,当着我和哥哥的面冲父亲狂喊:你还爱我吗?你快来爱我啊!你有多久没有爱我了?!
可是,错的难道只是父亲吗?
婚姻的责任,幸福的责任,只是一个人的吗?
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我想人们对婚姻的失望无非是都只考虑了自己需要什么,没有想过自己需要先给出什么。
这世上没有谁是不竭的爱之深海。
予取予求,总会枯竭。如我的父亲母亲,如那些愈来愈远最终彻底分离的夫妻,无论怎样丰美的开始,都会走向满目萧索的“回不去了”。
65,
长大后,我越来越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潜在的精神病患者。我们都有精神分裂的资质。而我也相信精神是可控的,尤其对一个成年人来说。
那种自我控制的能力,叫意志力。
当抛弃悲欢爱恨荣辱廉耻,放逐自己滑出一条精神的底线,越过它,我们就是自由的,绝对的自由。
没有比绝对的自由更快乐的事了。就像没有比疯子更快乐的人了。
当然,也没有比疯子身边的亲人更禁锢更痛苦的了。疯子以自己的绝对自由夺取了身边人的自由,回赠他们以枷锁。
那一年,我听到这样的锁链声,听到我身体里发出的锁链声,像沉闷的哭声,被层层封锁在心灵深处悲恸的哭声。
我的母亲疯了。几乎每一个看到母亲的人都这样说。
那年春节,母亲到每一个亲戚家里发疯,胡言乱语地指责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我的姨妈,我的寡居的舅母,甚至包括我的年老的外婆。
我至今还记得八十几岁的外婆坐在床上低头抹泪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让人心酸。
外婆一脸愁苦,拉着我的手喃喃自语般问我,我的孩儿啊,你说这怎么办?你说你妈这样该怎么办啊?
我只能扑簌簌地落泪。
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该将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
父亲试图劝说母亲去看医生。母亲立即更激烈地发作。我看你们谁敢把我送去医院?!
母亲怒目圆睁地大吼着。母亲的样子可以活吞下一只老虎。
他们说,母亲这种亢奋的状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他们说,她不肯去,就把她捆起来送医院去。
真的会出人命的。说这话的人眼里都是恐惧。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亲戚。我想他们是好心建议。
父亲看着我和哥哥,一筹莫展。
我不能把你妈送到精神病医院去啊,那种地方不是人呆的。没疯也会变疯了。那样你妈这辈子就真的毁了。父亲说。
那样我跟你们外婆交代不过去啊。好好的一个人在我手里疯了,你们说我怎么跟你外婆交代啊。外婆这么大年纪受不了这种刺激啊。父亲说。
你们长大了也会怨我。怨我把你妈逼疯了。我不能把你妈就这样送精神病医院去啊。父亲说。
我就豁上去我这条命了。父亲说,目光坚定又有着一种揪心的空洞。
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母亲在大叫着让父亲去爱她。
我记得父亲蹒跚向母亲房间走去的样子。
母亲的房间没有点灯。我的目光跟着父亲的背影延伸过去,突然就黑了。像一种猝不及防的陷落,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喊出,就被地狱一样的黑暗吞没。
66,
母亲疯魔的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像个真男人。
我不能肯定地说母亲的病与父亲有多大关系,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段时间,不会有哪个做丈夫的会比父亲做得更好了。因为父亲其实可以在那段时间名正言顺地抛弃母亲,如果父亲想摆脱母亲的话。
父亲对生病母亲的不舍不弃让我看到了人性中光辉的一面。父亲用他的承担让我感觉到他的善良,也让我更加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那么敬奉祖母。
我相信父母之间是相爱过的,不论这种爱有多短暂。
不过我不能确信经历过许多摩擦,碰撞甚至破裂之后的父母还是相爱的,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母亲对祖母的态度让父亲寒心彻骨。我想那时的父亲只是在勉力维持这段婚姻。
我始终不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出轨。我也无法衡量如果父亲真的出轨这件事对于母亲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我那时能看到的,只是母亲不肯离婚,母亲间接赶走了祖母,母亲将所有内心的苦痛都发泄出来折磨我们,有意或者无意。
人生谁没有经历过苦痛呢?
成长就是教会我们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坚韧,越来越深厚。一个成年人对自身痛苦的消化能力几乎为零,就只能说是一种性格的缺陷了。
我不知道这种性格缺陷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又能否弥补,能否修正。但是我想,如果愿意,至少它可以得到控制。
我想在我们的眼里,父亲,哥哥和我的眼里,对于母亲的病态发作是有一些承受能力的。我们跟那些外人不同。我们不会觉得母亲真的疯了。真的疯了的人,你是可以判断出来的。那种完全的失去理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母亲的发作不是那样。母亲的思维依旧是她惯常的逻辑,惯常地指责。
我们习惯了母亲的这种肆意妄为。客观地说,是我们的一再包容和沉默承受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母亲自我的强势。
我想父亲之所以敢舍得自己的一条命去陪伴发病的母亲也是这样以为的吧。
石头会开花吗?
我想会的。如果你用心,用强大的超乎寻常的忍耐和爱心。
高三那年寒假,父亲和哥哥有时候会外出,我几乎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有一次母亲又在指责我的时候忽然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用力往墙上撞,并且用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死死地。
我想我忘记不了那种窒息的感觉。
母亲是恨我的吧。
母亲为什么会恨我呢?我有很长时间都陷在这个困惑里无法自拔。
而更痛苦的是,我不认为母亲有精神病,就像母亲不认为祖母痴呆一样。
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固执地折磨着自己,吮吸着这种巨痛像吮吸着一种活着的快感。
那天母亲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的手,在我以为我会就那样死去的时候。
我没有反抗。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她想要,就拿去吧。拿去,我做一次彻底的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