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是我度过的最痛苦的一个夏天。
如果说失去桔子在我还可以勉强应对,那么同时失去小戈则是让我更加措手不及的事。
当我从桔子和那个男生给我造成的惊恐失望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小戈不理我了。
那个一直对我温暖地微笑,会不惧眼光跟我聊天,会给我写各种各样小纸条,会在晚自习后等我,会从后面拖住我的自行车开善意的玩笑,会跟我肩并肩推着自行车走一段夜路,会让我感觉无比踏实让我偷偷喜爱如偷吃一粒蜂蜜的小戈,忽然不再理睬我了。
而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向小戈投去试图询问的目光,均被小戈冷漠地弹回来。他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我似的。
我有那么多话想对小戈说,即使说不出口。
我多么想跟他说桔子带给我的伤害,我的疼痛,我的不堪一击的软弱。我多么需要他像从前一样陪在我身边,只是陪着,那么无论眼前有多黑我都会看到他眼中温暖的光亮。我多么想告诉他,我现在只有他了,无论我有多么糟糕多么失败,请不要放弃我,不要。
我终究没有对小戈说出一个字。那以后的几年里,我都没有再对小戈说出一个字。
十五岁的我是那么倔犟骄傲的小孩,是那么不肯服输不肯低头不肯乞求的小孩。我习惯了独自吞下所有情绪和话语,习惯了独自面对阴沉冰冷的世界。
我从不惧怕别人的冷漠。因为,我只会更冷漠。
这个世上让我敬畏的只有温暖。
只有温暖让我无所适从,让我慌张无措,让我无处逃遁,让我像只飞蛾扑过去,而不会抱怨被灼伤的痛。
我太需要温暖了。尤其是那个时候,我太需要小戈的温暖。那是我唯一拥有的了。
最终,我想伸出去的手,空空地缩了回来。
我想我现在已经难以描绘出那个怀抱巨大失落的十五岁少女的心情。我从没有那么真切地感觉到被抛弃的滋味,从没有那么肝肠寸断地绝望过:我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了。
要命的是,我并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做错了,要面对这样冰冷残酷的现实。
或许小戈,也只是另一个桔子。
都走吧。都走吧。剩下我一个人。我可以。我在黑暗中对自己说。
我是在一年多以后从别人那里才隐约知道一点事情的眉目。我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我身外还有更多个未知的世界。
原来看似平面的人间,其实是时空交错的大千世界,它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蜜蜂的蜂窝,我们只是其中一只小小的蜜蜂,只能看到自己小小的窝眼里的世界。身外其他,永远都是谜。连跟我们相关的,父母孩子爱人,我们也只能看到他们世界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原来有无数的事情在同时发生着。有无数的人在同时欢乐大笑着。也有无数人在同时失声哭泣着。而我们都看不到。我们只能看到自己。
这就是时空世界里的人了。
孤单寂寞的人。渺小无知的人。容易深陷自我自艾自怜的人。———这是十五岁时的我。
44,
生活并没有给我喘息恢复的时间。就像海边的沙滩,海浪一次次击打过来的时候,它只能哑口无言地承受,而别无他途。
那年夏天父亲和母亲再度谈到离婚。这一次,是父亲提出来的。
父亲是在家庭民主会上跟我和哥哥说到这件事的。
家庭民主会是我们家的特色。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好笑。因为其实一点都不民主。我和哥哥毫无发言权,确切地说我和哥哥的任何发言分量都跟空气一样轻。尤其对于家庭离合这件事,我们的命运只是被决定,被通知,被民主。
那次,被通知的还有母亲。
父亲显然没有事先跟母亲商量过。是父亲自己单方面下定了决心。
母亲当着我跟哥哥的面就激烈地反对父亲:凭什么你想离婚就离婚。
我是有些诧异的。我以为母亲一直都想离婚。原来不是。
也或许事隔几年,母亲的心态不再像当初那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活粗糙的磨砺下,我们都会或多或少地放弃当初的一些坚持。
就像我,这个时候却是希望父母在一起的。但凡有了自己的思想,谁跟谁不会争吵呢?也只是争吵,不会有陷害。这才是家吧。
我好像突然觉得了家的重要。我想大概是桔子让我改变了对家庭的看法,对父母的看法。他们终究是爱我的,即使不是那么爱,即使不会爱。
我想回到家里。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里。
父亲离婚的理由很简单。
第一,他不能娶了媳妇不要娘。
第二,他不能强迫母亲接受祖母。母亲不是祖母的亲女儿,没有照顾祖母的义务。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既然如此,还是分开的好,各人过各人的。
那时候祖母开始出现早期老年痴呆的症状。父亲不能放心再让她一个人住。而母亲坚决反对。一个清醒的祖母她尚不能容忍,更何况一个痴呆的祖母。
并且母亲从来都不认为祖母真的痴呆。她是装的。她是故意装给人看的。母亲人前人后都是这样说,毫无顾忌。母亲从不考虑自己的言辞对父亲会有怎样的伤害。
父亲不能容忍下去。
我不能让人家在背后指着脊梁骂我。我抬不起头来做人。那是我亲妈。我的亲妈这么大年纪了,都糊涂了,我还不管她,我还是个人吗?父亲说。
父亲在老家一直都有大少爷的名头。家族里很多人都看着父亲的一言一行。
其实每一个人身后都背着目光。各式各样的目光。有人能完全摆脱这些目光吗?恐怕很难。父亲更是如此。父亲一生都很爱惜自己的名誉。可惜天不尽人意。
这一次母亲坚决不同意离婚。
不同意离婚的母亲用了最下下策:母亲跑到父亲的单位去。至于究竟母亲去那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几个月后父亲从原来的单位被调到另一个更边缘的单位。
父亲铁定了心要把祖母接过来同住。
你们不能怪爸爸把家拆了。我不能没有良心啊。父亲这样对我跟哥哥说。
父亲说的话仿佛没有错。却又总觉得哪里缺少了些什么。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同情母亲。大概因为我刚刚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我想母亲如果不想离婚而必须离婚一定会很痛苦的。
而我无能为力。
十五岁的我没有能力说服父亲不要离婚,更没有能力改变偏执任性的母亲。
惶惶地,我等待着另一种命运的突然降临。
45,
其实生活本身比小说更像小说。
我相信一切的存在都自有它的美意。只不过,我们在面对着生活的时候是身在其中的。
身在其中的我们,来不及思考,或者说无论怎么思考都会有局限,我们逃不脱自己担负的角色,就难免不识生活的真面目。事情总要跳出来看,甚至要经过很久之后,才会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不过我们生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悠游自在的。很多时候,我们是狼狈不堪的。而这种狼狈不堪无从示人,便无从求助。
为了躲避现实,我曾经埋头于书本。我曾经读过很多书,很多经典名著。我想从书中寻求答案,寻求慰籍。
然而我还是茫然的。
很多文字其实都是垃圾,需要被排出我们精神之外。如同我们在生命中经历的很多时刻,需要被遗忘。
思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思想该往哪里去?
那么现实可感的生活如何丛生着那么多无处排解的思想。而这些思想又在怎样左右甚至扭曲着我们的人生。没有人告诉我们。
只能说很多很多的思想太私隐了,甚至是世人眼里肮脏的,藏之不及,谁会拿来示人?
我曾经很崇尚作家。后来知道,其实值得尊敬的作家太少了,真正有思想有个性有勇气和魄力直面自己和生活的作家更是少而又少。
世上所有的路都是我们的心在走。那种关注心灵的作家,那种以精神存在为根本的作家,是那么稀缺的人物。尤其在如今物质极度发达,心灵极度匮乏倦怠的年代。
文字避重就轻,流于呻吟,走向物质化。
我很渴,但是我喝不到水。
我们缺少朴素真诚的文字,缺少坦荡细腻诚恳的文字,缺少沉淀冷静的文字,我们的心灵因而得不到应有的妥善的照料。就像我们缺少镜子,看不到自己原来披头散发。或者缺少镜子,让我们看到我们不是魔鬼,不是怪物,我们是一样的,是同类。
我们需要知道,有无数同类跟我们一样迷茫过,困惑过,颓废过,挣扎过,他们跟我们一样,穿过所有迷障,最后抵达从容沉静。
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就是这样在一堆书本中度过。我甚至不想抬起头来看看身外。
身外,是那么凌乱芜杂的世界。
父母的离婚战一直在拉锯,并且越来越白热化。我总是想或许第二天醒来,我就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母亲喜欢哥哥,母亲一定会要哥哥。
我将会被留给父亲,一个我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的男人。然后父亲会再婚。我将有继母。在我被灌输的头脑意识里,继母这个词里跟一系列阴暗词汇关联着:妖艳,自私,俗气,恶毒,虐待……
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度发达的小孩。或许沉默的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相对丰富的世界。有了这个内心世界的存在,外界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只是生活容不得想象。
它步履沉沉地走来,像一头巨大的非洲象,一脚踩死我所有悲苦自虐的白日梦。
母亲查出了甲状腺疑似癌症。
我还记得母亲拿给我她的检查报告,上面用红笔标注着疑似癌症。
母亲看着我神色怪异地笑,你看看,你妈快死了。再没有人管你们了。我被你爸气死了,等着你爸再给你们找个后妈。母亲说完,又开始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我很怕哭哭笑笑时的母亲。面对着这样的母亲,我便会极度脆弱。
那时的我还不能够完全理解母亲的心情,只是想到母亲会死,还是会觉得很难过。我不够爱她依恋她,但是我希望她好好活着。我不想成为没有母亲的小孩。我还记得洛之失去母亲后的难过样子。我希望我有母亲,即便不是理想的母亲。
我已经知道,母亲不可替代,不可更换。我可以选择所有的,唯一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
别哭了,妈妈。不会有事的。我只能这样流着泪安慰母亲。
用话语安慰母亲。
我甚至不能够伸出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我跟母亲,即使在那时,依然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停下来。那段时间少有的安静。父亲四处找人打听哪里有好的医生。好在那时医疗系统还算干净,还有很多正直廉洁一心治病救人的医生。
父亲陪母亲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专科医生给母亲做手术。
手术很成功。由于治疗及时,母亲的身体很快恢复。
也许父亲这一次的倾力付出打动了母亲。母亲最终同意祖母搬过来,但不是住在一起。父亲母亲找人在院子南边另起了一套房子,专给祖母一个人住。
问题好像终于得到了解决。父亲和母亲不再提及离婚。
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了。
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