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黄金缕》
那一年的夏天，准确地算起来，该是五百六十年前的事了。——我对时间之所以这么敏感，自然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就是在这之后十年的一个潮声大做的夜晚，在钱塘江畔寂然而逝的。每年的八月十七，就是我的祭日。
那时，我正在洛下一座由苍松翠竹环抱着的、破败的竹楼中苦读，准备第二年的乡试。忽然有一天晚上，我手捧书籍，神思恍惚地靠在书桌上睡着了。我作了个非常古怪的梦。可以说，这个梦差不多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时，我为了应付功名考试，平日里啃的都是经史子集，很少接触诗歌词赋杂文等。但是因为我的睡眠长期以来一直不香，所以我就在床头备了几本诸如《搜神记》，《游仙窟》之类神出鬼没的志怪书籍，以便在入眠前随手翻阅。因此，我便经常做些不着边际的怪梦，梦的内容无奇不有。
这一次，我梦见了一个清瘦俏丽的女子，身着白色长衣，罩着内里粉红的轻衫，酥胸半袒，脸色雪白，一对漆黑的冰冷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她幽幽然地掀开我的苎麻蚊帐。
她的身上阴气袭人，眉眼间如春草古潭，寒光凛凛，恍如鬼魅。我吓了一跳，赶紧起身，点起火烛。只见窗户开着，一勾清月天如水，却见不到方才那个梦中的女子。忽然，一阵飘忽的轻风吹来，我手中的烛火“噗”地一声灭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关上了窗户。我检视了一下屋子，发现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才放心地上床睡觉。然而，和以前我做的那些怪梦的不同之处是，我觉得方才梦见的那个女子，在梦境中显得异常的真实，我甚至都闻到了她的呼吸中透出的兰花的香味。
那个晚上，我神思不定，再也没有合过眼。
最近因为忙着读书做文章，晚上经常熬夜，睡眠不足。我的神经本来就绷得有点失常了，不意又做了这么一场怪梦，我的神经便更加脆弱了。白天时候，我怕见到像碎片一样的阳光，心情郁闷，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那个清瘦女子泛着清冷寒光的笑靥。我甚至出现了幻听幻觉，竹楼边上的那条小涧传来的流水声，在我听来竟然就像女人的笑声。我记得，中医里好像把这种现象叫作“痴癫”。我想，难道《太平广记》里记述的那些人鬼纠缠的故事，也要在我身上发生了？！
几天后，我终于扛不住了，便花了半贯钱（这相当于我两个多月的开销），找了个名声在外的老医生把下脉。这个比我还瘦的郎中，伸出像树根一样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左手腕上号脉，我从头一下子凉到了脚。老郎中说，你这是阴虚阳盛，肾脏亏损，要我切勿再近女色。这话说的有点荒唐，因为我迄今为止还未尝过床第之趣，尽管男女之事经常让我在夜深时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加重了我的失眠症。老郎中还让我吐出带着黄苔的舌头，做个鬼脸。后来他便拿起毛笔，开了个天花乱坠的药方，要我把龟壳，当归，枸杞，党参，白术等一堆乱七八糟的草药，每天泡着黄酒喝三次，病症自去。
那药我喝了几味，却终日眼花缭乱，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晚上，我正在灯下阅读前辈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准备一些策论的论据。——我发现官方编纂的史书，远没有那些野史的可读性强，它们选择史料的准绳与角度，简直生硬得就像是同一个雕版刻印出来的，枯燥无味，不像野史那样信口开河，天花乱坠，夺人眼球。就比如时下正在热传的、由我的从祖司马光老爷子主编的《资治通鉴》，其功利意义，就远远超过了历史本身的真实性。依我看来，历史本身只是一种过程，然而编篡历史的人在描述历史人物和事件时，却带着极大的偏见。要不是我朝在科试时重策论，我是懒得去翻这些真伪不辨的老古董的。
我读书的时候有个坏毛病：一读到枯燥无味的内容，就忍不住要打盹，这跟我在床上的失眠症无疑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此时，我照例读着读着就趴在书案上迷糊起来了。欧阳永叔一边正儿八经的领着皇粮编修史书，假惺惺地指责说“词为艳曲”，可是私下里却又风流成性，酒色齐全。“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推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你看，他就这德行！享乐和标榜道德两不误。你知道民间是怎么评说他的？“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就是说，他把人家的姐妹俩全都娶了，象品德高尚的舜恬不知耻地娶了娥皇、女英一样。但是，这些风流艳事并不影响他的声誉。因为文人多是有才而无德，不然谁还愿意去读书呢？所以说呀，人生在世，再怎么附庸风雅，读书济世也只是个借口而已，享乐才是真正的目的。因此在我看来，欧阳永叔的行径，反而不如“奉旨填词”的柳耆卿，在脂粉阵中放浪形骸，落得个苦中作乐，在贫寒中尽展风流。
我私下里经常将柳永作为人生的参照偶像，只是一时半会还放不下功名利禄之心，还有一副“穷则独善其身”的酸腐架子。
我的这些邪门异端的想法，致使我在科试时屡次落第，因为在科场里是容不得走神的，一走神下笔便乱了分寸。还有我写的策论，走的是标新立异一途，好不容易托上有些门道的人递送到当朝权贵手中，意图脱颖而出，却屡因言辞妄澹，不入肉食者之眼，最后都打了水漂。
几年过去，我在邑里乡间，抬不起头来。我十四岁参加县试，中了秀才，可是到了这时候，都已经是二十四岁了，还没中举，更不用说三妻四妾了。我唯一能用来搪塞自己，过过意淫的，也就剩下咱们国朝真宗皇帝赵恒写的那么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座右铭了。真宗还敦敦教诲说：“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都说十年寒窗，我这岂止是十年？
扯远了。我渐渐地睡熟了，不知不觉分泌出来的口水淌湿了书页。近来胃口不好，分泌液特别多，可能是面条吃多了的缘故。古人说十载寒窗，这话说得恰到好处，不过我还想补充一下，其实满打满算的，还该有十载热窗。你想，盛夏酷暑，蚊虫满屋子都是，打扇子都把胳膊弄粗肿了，用草烟熏又怕先把自己给熏倒了。真宗皇帝胡诌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那纯粹是逗咱们穷书生瞎乐的！守着这半屋子的破书，我除了右胳膊因为经常用于写字，每天运斤于腕，略有些肌肉之外，身上其它的部位，差不多都是骨瘦如柴。因此，要不混出点人样来，连隔壁卖老鼠药的阿三都要笑话我了。
——唉，那时我就哀叹了，这酸苦的日子，何时才能熬出头啊！就这么熬下去，多硬的骨头也得化成齑粉了。
不想这么多了，还是做我的清秋大梦吧。——那天晚上，我没想到还真的做起梦来了。梦的开头就很吸引人，有声有色，相当精彩。在梦中，我的破败的竹楼，一下子变得富丽堂皇，四面帷幕低垂，窗明几净，蟾蜍吐香，余烟袅袅。几案上摆着菜蔬果碟，都是平日难得一见的货色，一壶杜康，还有传说中鲜嫩的熊掌，旁边一碟刺鼻的蒜泥。难得有这么惬意的梦了。我咽了下口水，脸上堆满了笑容，我伸手想去抓拿食物，却老是够不着，把我急死了。莫非时运不济时，连梦境也要跟我过不去？！
可是只要不醒来，这梦就像流水一样收不住。我继续做着我的梦。这时，一个清丽瘦削的年轻女子，轻轻拉开帷幔，款款走了进来。现在都快要入秋了，那女子却穿着薄薄的白色裙衣，罩着内里粉红的轻衫，白皙的玉身隐隐可见。她的这身打扮对于男人来说真是要命。她面容清瘦，明眸善睐，笑靥如烟，身上却是寒气逼人，——就像你方才刚刚见到我的时候，可能也会感觉到一股寒意。
我犹如雾里看花，忍不住问了一句很外行的话：“小娘子，你不冷吗？”
那女子用纤纤玉指掩着嘴角，笑着说：“不冷。”
我定了一下神，忽然发现，这女子似乎正是前些时我梦见过的那位姑娘。她怎么又来了？！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是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一般。梦中有些境象，不太实在，可有可无，只是像我这样同时在两个梦中，梦见了同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确属比较罕见。
此时屋里灯烛昏暗，我正要起来将灯烛拨亮一点，那女子说了：“司马先生，妾身带有‘馋灯’，可以使室内焕然生辉。”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人唤作“先生”，我的心里骤然热乎起来，有点受宠若惊了。我问说什么是“馋灯”？女子说：“我们那时江南有一种‘懒妇鱼’，现在你们叫做江豚。这种鱼的身上多油脂，煎熬其油可以点灯。有趣的是，纺织的时候这种灯点不亮，不过宴乐时候点燃，就满室如同白昼了。”
她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梁朝任昉的《述异记》中，就有一则关于“懒妇鱼”的传说，说是有一个杨家的媳妇，被她的婆婆狠毒地推下水溺死了，死后她化成了一条鱼，就是懒妇鱼。这种鱼的脂膏可以点燃灯烛， 时人都称它“懒妇鱼”。——不过等等，“小娘子，你说的‘我们那时’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我们这年头的人？”
女子笑笑说：“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的。”
女子说着就点起灯来，果然室内熠熠生光。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女子，觉得她在明亮的灯光下，更显得美艳如花，满屋子顿时灿然生辉。我沉吟一下，问女子说：“小娘子，小生尚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就算你跟我不是同一个年代的，可你到底是谁呢？也好让我从此记住，我在梦中艳遇的佳人，是哪部经卷中的美人。”
那女子叹了口气：“先生其实无须刨根究底的，因为这样对你来说并无好处，只要缘分还在，以后我们自然还会见面的。妾身姓苏，名小小，本家钱塘江畔的萧山西陵，少小离家，烟花岁月。如今住在西湖的孤山上。夜深人静，寂寞孤冷，因此便出来散散步，没想到随风就来到了先生的居处。”
我愣了一下：“杭州距离这里有数千里之遥，小娘子，你是怎么散步过来的？”
苏小小笑着说：“先生，你不是正在做梦吗？梦中情境，自然多是虚的。”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似是而非，一时也琢磨不透，就说：“对不起，姑娘，我把这茬给忘了。”
苏小小说：“妾身听说先生雅好律吕，我愿为先生歌唱一曲，以为消遣散闷，如何？近日妾身自度了一曲《黄金缕》词，不知可否入耳？”
我被搔到了痒处，忙不迭地说快唱快唱，我睡眠不好，免得良宵梦短，一觉醒来，那时就后悔莫及了。苏小小于是就鼓起越调，莺声流转，唱道：
“清秋长天净，明月生南浦。
魂随烟云散，身如一叶孤。
天际山远大，凄凉与谁语？
幽影傍枯树，风来声声苦。”
我喝了声彩，想鼓几下掌，可惜双手不听使唤。我挣扎几下，猛然醒了过来，只见眼前只有一支快要燃尽的烛火，烛芯如豆，四面还是那破败的竹楼壁影，哪有什么美人？
我吃力地回味着方才的梦境，若有所失。真可惜好梦不长，我又得回到索然寡味的书本和透着令人窒息的霉味的现实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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