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二十六章

来源: 史言 2024-04-16 11:47:3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564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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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闹轰十年了,老百姓过不上安生日子,暗暗巴望着年月好起来,可就像走黑路碰上“鬼打墙”,咋也看不见亮儿。庄户人信“流年不利”这老话,一九七六年,更是个少有的灾年。一月里,周总理死了,在中国老百姓心里,如果说毛主席是皇上,周总理就是他跟前的忠臣。人们知道,周总理本事大,了不起,大家觉得周总理长得面善,心肠好,对人不狠。他死了,老百姓心疼。为着纪念他,出了天安门反革命事件,悼念周总理的人成了反革命,离北京城千数里地的河湾受了牵连,村里几个上中学的小妮子孩儿,因为传抄天安门诗文,怕当反革命,喝农药死了。后一节,中央又死了几个大领导,七月二十八,唐山发生了大地震,社会上传着死了多少多少万人,全中国各处“抗震救灾”,不管城里乡里,到处搭地震棚子,人都住里头,不让回自己屋睡觉。庄稼人拿什么搭地震棚?就是瞎凑伙,看上去,像是架高了的狗窝,盖上破蓆或是农用塑料布,风大能刮歪了,沾有点雨,就挨淋。进庄一看,一街两巷的地震棚,像逃荒要饭的灾民大集合。住在地震棚里,哪怕没风没雨,也睡不安稳,时不时地来通知,说几点几点有几级地震,黑灯瞎火,窝子翻天,孩子哭,老婆叫。老百姓遭的罪没法儿提。还上了疯似地“学大寨”,要建大寨式大队,大寨式公社和大寨县。生产队里干活儿,还是松皮懈骨,像老牛拉破车。阶级斗争吆喝得更紧了,斗四类分子更勤了。还有一样儿出奇的事,社员干了活儿,不像原先那样,记工员按队长吩咐,给记工分,改成坐一起开会,自报公议,按个人表现评分儿,常常弄得脸红脖子粗,有时候,评着评着就打起来了。一队队长梁仲木人老实,想了个法儿,评工分儿,今天你高,明儿他高,轮着来,瞒哄上头儿,社员少打架。不怕你斗这斗那,学大寨,学二寨,生产怎么也弄不鲜,庄稼还是那个跌裂样儿,庄户人没一点儿心劲,没一丝盼头了。

天天防地震,时时抗大灾,地震没来,也没见新的大灾,可是,阳历九月九日这一天,一件比最大的地震还厉害的祸事落到中国人头上,广播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广播员说话带着哭腔,哀乐从天明响到天黑。庄户人喊“毛主席万岁”快三十年了,头几年,天天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报纸广播,放电影前头演的《新闻简报》纪录片上,毛主席“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只要看见毛主席出来,人们就拼命拍巴掌。老百姓没人想过毛主席有一天也会死,猛格丁地,他老人家说死就死了。谁都知道,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的猪,还说一鸡去了一鸡鸣,但毛主席不一样,他不是“凡人”,他是活着的神,他不能死,不会死,现在他竟死了,老百姓惊呆了,懵圈了,觉得天“呼哒”黑了,真的天塌地陷了。本来日子过得这样难,毛主席两眼一合,撒手走了,把老百姓撇得好苦,大家就像死了爹娘的孤儿,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毛主席死了,一个叫华国锋的人接了班,广播里称他是“英明领袖”。毛主席原先选的接班人一个个不是好玩意儿,都完蛋了,这回这人,老百姓听说,毛主席说他“你办事,我放心”,既然毛主席对他放心,老百姓也就跟着放心,家家户户挂起了华主席的大相片儿,往后就听华主席的了。老百姓从纪录片上看,这华主席面相老实厚重,是个福相,这个人准有两下子,往后就指望他了。社会跟一窝乱麻似的,看他咋理整吧。

九月十八日,中央在天安门广场开追悼大会,全国到处搭起灵棚,一起发大丧,人们流的眼泪能淌成河。从上到下一片声地喊呼: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把这革命那革命进行到底。老百姓跟着吆喝,心里暗想,光文化大革命就“革”了这么些年了,刘少奇倒了,连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都摔死了,这革命还没“到底”,不知道啥时候,弄个啥样儿,才算“到底”。

老百姓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底”儿没多少日子就亮出来了。老人家死了不到一个月,开完追悼会刚刚半月多,毛主席的尸首还没断热乎气儿,平地一声雷,他的老婆,“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那个在追悼大会会场上,裹着黑头巾,穿着黑袍子,站得直立立儿的,精神头儿足足的老女,和从上海来的,文化大革命十年蹦跶的最欢,最撑劲的三个黄子逮起来了,还给起了个名头,叫“四人帮”,庄户人乍一听说,吓一跳,觉得怎么会这样,忒出奇了,心里纳闷,但听上头传达,打倒“四人帮”是毛主席的“遗志”,立马就说,毛主席真厉害,死了不管乎,这样的大事都给安排好了,就像往常年,老皇上有密旨,后人照着办,谁不服也不行。从那以后,也就都跟着骂,社会乱套,老百姓受苦,什么瞎包事儿,都是“四人帮”搞的。哪怕大风把树刮倒了,也怪“四人帮”—四人帮捣乱破坏,栽树的没把树栽好,要不也不会倒。“四人帮”倒了,各处里闹腾的轻了,社会安稳了不少,不少老当权派恢复工作了,下边有些明睁大眼胡来的事纠正了,周波他爹没事儿了,广玥和周波复了职,又当代课老师了。过了不到一年,县上招收中学老师,广玥考了个全县第二名,被安排到城关公社中学教书,周波也被调去了城关中心校,过了不久,一家三口按政策都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吃国库粮了。张广坪两口子为妹妹和妹夫的事高兴坏了。

究其实,庄户人知道么?他们就像坡里的草,随风倒,啥运动来了,都跟着说捋话(1),打顺风旗,敲转趟鑼,今天一出,明天一调儿,没人弄得清是咋回事。不管什么事,人家也没问过你,明白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糊涂,活该,他们把你的地充公,从你家里挖走粮食,把你家做饭的锅揭了抬走,拆你的屋,哪怕扒你老的的坟,你也不能反犟,反犟就挨热的,你得紧溜溜的跟着跑,跑慢了就得挨难看。他们让你喊的口号,哪怕你心里拧着劲儿,也得跟着喊呼。庄户人说,嘴是两面劈,咋说咋有理。他们没有没理的时候。今天这个说法儿,他们头头是道,明天全翻过来了,说出来,还是头头是道,满满的理,比原先的理还正哩。人家嘴大,你说不过他,他也不让你说。

这不说着念着,新道道又来了。华主席“抓纲治国”,在全国清理“四人帮”的帮派体系。社员们觉得,这十来年,有些黄子作作的是不轻,正该给这些人算算帐,像本村吴家利和滑皮祸害梁仲山、杜长英,弄了死尸批斗,作多大恶?可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清理帮派体系,没弄着他们,倒把李老七,张广坪给“清”着了。七七年秋季里,公社革委通知,河湾村李老七、张广坪两人到公社参加“清理‘四人帮’帮派体系”学习班。这两人接着通知,一下懵了,村里社员也都纳闷。李老七虽说是烈属,但自来是“坠蛋”,不啰啰吴家槐这样的村干部,文化大革命,他恶心吴家弟兄那伙子,拉了个山头儿跟他们对着,也没弄出啥名堂,后来上级让“大联合”,他进大队革委当了副主任,没干过一丝不着调的勾当,那张广坪不过是跟李老七走的近点,“清队”还挨了整,老娘的命都没了,清“帮派”,清一周圈儿,也清不到这俩人头上哎。可是这年头儿,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他们要是想捏你个罪过,你就跑不了,弄你身上,就扑拉不下来。原来山东省清查“帮派体系”不是清理跟江青一伙儿有勾结,有牵扯的,而是借着这由头,再次整治文革中跟王效禹的那档子倒霉蛋。人都纳闷,就算整王效禹那派吧,李老七跟王效禹也挂不上哎,他自己都不明白,什么时候,怎么跟了王效禹的。至于张广坪,他连王效禹这仨字咋写,这人当过啥官儿,都找不清。可是,这学习班,人家就把他们排上了。

张广坪糊里糊涂成了“四人帮”“帮派体系”的,被迫上学习班,又气又急,恨不得碰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从统购统销往这,河湾村什么运动,都没落下他。什么倒霉事儿,都让他摊上。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清“四人帮”会“清”到自己头上。如兰偷偷抹眼泪,说,这还寻思,“四人帮”倒了,该消停了,哪想到有来这么一出,就是不让素净地过个日子,真是冤死人不偿命啊。张广坪气得碰头,骂道:说我跟老七叔是“四人帮”一伙儿的,这不是他爹死了,放他娘的屁?文化大革命,咱爹遭的那罪,咱一家子挨整,家破人亡。文革闹两派,我向着老七叔是不假,可咱没参加过武斗,没戳过人一指头,有啥罪过?什么“四人帮”,还有王二麻子,这些黄子的名儿咱都叫不全,他们作作的事儿咱更找不清,他们撑劲那些年,咱恨不能苦死,他们倒霉了,还牵扯上这些老爷们儿了。真他娘的没天理了。如兰说:“这事明摆着,老七叔和你是吴家槐的眼中钉,就是他跟上头勾着,治把你俩。谁也不怨,就怨咱跟吴家槐弟兄们不对付,得架子人家就治咱。算了吧,人家让咋着就咋着,胳膊拧不过大腿,吃亏人常在。”广坪说:“还‘吃亏人常在’,这些年,吃半辈子亏了,没让他们治死。这还不算完,来个更狠的。”如兰说:“狠就狠吧,刀把子人家攥着。到了学习班上,别跟人家顶,人家叫说么就说么,也说不了一块肉去。”

张广坪去参加学习班,自家人,亲戚都害怕。小河气得要去找大队闹,小芳一边陪着婆婆掉泪,一边求告小河别给老的惹事,小水嘟囔,打这咱别认死理了,凡事吴家弟兄咋摆摆儿(2),咱就随大溜,不戗茬(3),不就没事儿了吗?小河瞪眼:“小水,你多年不在村里,知道么?那伙子是黑头蛆,说什么也不啰啰他们。”小水不服,说:“农村的事儿,什么里表儿?谁有权谁就有理,你不服,就没好果子吃。”小水的对象常守贞听说了,来看望老的,不赞成小水,说:“你这话不对,人在世上,反正得有个是非。”张广坪跟如兰和孩子们说:“生气归生气,人家让参加学习班,咱不敢不去。反正管吃管喝,还给记工分,学就学呗,干牛屎糊不到身上去。”

张广坪背上铺盖卷要走了,如兰、小河,小芳,小水,小江站在大门口送他,都听娘的话,装出笑脸,没人擦眼抹泪的,没想到,小河的俩孩子,小子小磊抱着爷爷的腿,不让走,妮子小霞在一边拽着爷爷的褂袖子,哭得呜呜的,惹得一家人都哭了。站在大门外等张广坪的李老七也掉了泪,说:“那点子坏货照着咱丧多大良心啊。”

张广坪和李老七犟捏着头皮,进了学习班。原先的赵臣副书记,“解放”了,当副主任了,主持学习班,刘青田已经恢复组织生活,但还没进“班子”,也参加学习班,是帮助“帮派”人物的“骨干”。张广坪见了刘青田,心里委屈,直想哭,说:“打心里觉得冤屈。”刘青田说,别想不开,文化大革命这些事,觉得冤屈的,到处是,谁都得想开。李老七问,说俺们是“帮派”,这里头的理儿,到底是咋编排的?刘青田说,公社革委,让你们进这个学习班,是经过研究的,人家让我当“骨干”,听领导讲了,根据是两条,头一条,公社认为,河湾大队吴家槐是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有缺点错误是枝节问题,你们两人一直是跟吴家槐对着干的。张广坪急了,说,合着不宾服吴家槐,就得挨整。好,整就整,过去也没少整了,咱挨着,怎么还扯上“帮派”了?李老七说,说的是呀,这些爷们儿,顶一脑袋高粱花子,“四人帮”作作啥事儿,咱也找不清,怎么跟他们扯上了?刘青田说,这就说着第二条了。这里头的道理,上边有说法儿。这帮派体系,跟江青那伙人组织上有联系的,写过效忠信的,那当然就归上了,不过,那样儿的没几个。到了下边,主要看立场,观点,思想,就是说,文革中,跟错了人,站错了队,或者有帮派思想,就属于“帮派体系”,也要清查。李老七说,庄户人就认好人歹人,哪明白这些道道?张广坪说,俺知道什么是“帮派思想”?这不胡啰啰吗?刘青田说,现在,组织上认定,吴家槐吴家利是反王效禹的,是站对了队的,而王效禹是“四人帮”支持的,是属于那个体系的,你们跟吴家槐他们对着,就是跟王效禹,就是站错队了,就得检查帮派思想,帮派活动。张广坪说,这不活活的憋死人吗?李老七说,他们不过就是借着这个因由,治作人,把俺弄服贴了,吴家槐咋作作,就没挡头儿了。刘青田说,可不能这样说,进学习班了,必须端正态度,领导让怎么检讨,交代,就怎么检查交代,争取早一天解脱。

学习班上,李老七和张广坪按公社领导的要求一遍遍检讨,骨干们对他们批判斗争,逼迫他们转变立场,认识错误,他们心里憋屈,但被逼得厉害,怕家里老婆孩子挂着,为了早一天过关,只好人家让说啥就说啥。骨干们对李老七,重点整他“忘本”,作为烈士亲人,跟党组织离心离德,跟党支部领导敌对,对张广坪,说他同情地主分子叔伯爷爷,右派分子叔兄弟,包庇反革命舅老爷,一贯反社会主义,文革中的态度和行动是反动立场的又一次暴露。不怕骨干们说的再厉害,两个人一一都承认,一遍遍检讨,交代反对吴家槐的“错误”。天明到天黑,一遍遍“过堂”,黑夜里,李老七一袋袋抽闷烟,张广坪哭了几回。两人最后都表示态度,学习班结束后,一定坚决改正,去掉帮派思想,服从大队党支部和支书吴家槐同志的领导。弄了一个多月,才算灰头土脸地走出学习班,回了家。

张广坪回来了,刘如兰眼里汪着泪,看他瘦了没,他说,比在家里吃的好,又不出力,没瘦。小河忙着给爹冲茶倒水,小芳给爹端水来让爹洗脸,又急忙去给爹下面条。小霞蹲在爷爷跟前,看爷爷洗脸,小磊给爷爷拿手巾,爷爷洗完脸,俩孩子一齐偎在爷爷跟前。张广坪吃完饭,小河问:“爹,末了咋说的,没事儿了吧?”张广坪说:“没事儿了,本来就没事儿,是这些玩意儿上下串通着,看谁不顺眼,硬给摁个罪过,不就是个社员吗?能怎么着?”小河说:“吴家槐在社员会上讲的,老七爷爷和你是‘帮派分子’,在学习班上服降了,往后再不老实,就给转成敌我矛盾。”张广坪说:“听他吃腌胡萝卜放咸屁。”小水说:“爹,往后咱不跟他们别扭着了,要不俺弟兄仨在村里还是吃不开。”小河张嘴想跟小水掰争,张广坪叹口气,说:“你弟兄俩,也别争掰了。小河咽不下这口气,小水说的也是这么个事儿。你们小,找不清里头的事,从土改到这几十年了,打你爷爷开始,咱爷们儿受的搓掰,挨的难看,无其数,咱啥罪过?不过是想一家人吃上喝上,过个舒心日子,就办不到,这么些年了,再翻蹬,咱也是底子货,没得劲的时候。往后诸事不问,当磨道里的驴,听喝干活儿,不为别的,为你兄弟们,在村子里少受欺。”

晚上,睡了觉,广坪问:“小江在‘战山河’活儿紧,没迭地回来?”如兰说,倒不是,他头两天还趁晚上来家,问你哪天回来,还是跟周小凤一堆来的。张广坪说,周小凤?小江在沙岭轧伙的那个对象?不是她娘嫌咱家政治条件不好,不愿意吗?如兰说,是不假,她不知道听谁说的,咱家这事那事,觉着小江孩子倒不孬,可政治条件不咋的,对这事儿,不应口儿,小风挺犟,非愿意不可。可巧,你在公社学习班这个把月,有一天黑夜下大雨,小江跟着人家上队部院儿里转水泥,回住处,路过一家大门口,这家屋后头靠个大崖头,小江听着崖头上不是好动静,借着打闪的亮光,他看见崖头上石头,泥块子呜呜朝下滚,大门关着,他一抖劲跳进院子,叫开屋门,这家男爷们没在家,家里娘们儿有病,起不来床,吓得打哆嗦,小江急忙背起这妇女往外跑,把她放下,又回屋拽着俩孩子跑出来,还没站稳,崖头上滚下来的石头泥块就把屋砸塌了。咱小江真不赖,十七八个孩子,办了这么件大事,战山河,公社都表扬他。你说救的这家人是谁?小凤的一个堂叔,叫周士振,在公社武装部当干事,因为防汛没在家。就这么巧。小凤她娘,周士振两口子都夸小江,周士振说,小凤跟小江谈对象,好眼力,就凭小江做的这事,就说明张家是好人家,这门亲该做。我问小江,你知道那是小凤她堂叔的家?小江说,我跟小凤见面,都是上后岭,连她家在哪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人的家。就是碰巧了。你说咱小江见天跟闷葫芦似的,咋干了这么件事,成了这么门好亲事。张广坪说:“事儿都赶巧了。你没问问,小凤一个妮子孩儿怎么在‘战山河’干活儿?”如兰说:“小江说,小凤她爹大饥荒饿死了,她娘身体不好,他兄弟小,她在‘战山河’,能按整劳力记工分,还省家里口粮。这孩子真好样儿的。我寻思,你回来,得高兴坏了。”张广坪还没听完,就坐了起来,找烟吸,说,农村里儿多的不好找媳妇,小河小水两人的媳妇咱都没费劲,我就愁小江这个媳妇咋找哩,没想到,他弄了这么个事儿。哎呀,我的儿,了不得,真了不得。好了,有咱小江这个喜事,把我当“帮派”这糟心事给折去了一大半。

张广坪从学习班回来,天天闷着头干活,除了上队里出工,种自留地,还跟人轧伙儿,准备黑夜里,上离村不远的太平岭打石头。他跟如兰说,小水不小了,该娶媳妇了,大跃进,把咱南屋拆了,现在抓瞎了。咱爹在着,就多回提叨得早搭把,给小水盖屋,头几年两派武斗,队里停工,我打了点石头。我想紧溜溜地在闲院子里,盖三间屋,做新房。让他大弟兄俩住老宅子,以后小江娶亲,再给大队要宅基地,出去盖屋。如兰说,庄户人都觉得有儿好,儿多更好,可是光盖屋这一项,就把人累断筋。闹文革这些年,你挨折腾,这才从学习班来家,气还没顺过来,歇一阵再干吧。广坪说,不能耽搁了,石头还差不少,我去找仁哥捣鼓点炸药,趁着天还不冷,把石头轰开,再慢慢地打成料石,往家运。我盘算着,石料,土坯,我跟小河小水俺爷仨自己备,梁檩木料砍自己院里院外的和自留地边的树,秫秸箔自己打,人工,俺爷仨跟人家换,盖屋的吃饭,还有零碎花项,找广玥借,她拿不出,让她想法儿操兑,咱以后还。如兰说:“知道你有成算,可是真干起来,费老劲了,我想想都吓得慌。”广坪说:“不弄不行啊。谁叫你‘嘁喨噗哧’(4)生这么多的儿来?”如兰说:“不啦理。谁叫我生这么多儿?不是你?多咱怀上,你就自不游地说那话,你可劲生,我一个羊也是放,三个五个的羊也是放。这又说这话了。”广坪说:“跟你闹玩儿哩。”如兰说:“知道你闹玩儿,可我就怕把你累趴窝了。”广坪说:“我明白,可是,有啥法儿?庄户人不都这样?”如兰说,盖屋,耽误出工,人家不嫌?咱不担事儿。广坪说,你听广播,没听出来?上头儿动静儿有点不一样,这斗争那斗争的说的少了,老邓又出来了,我估摸着,慢慢的,这个“形势”能变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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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坪说的不错,没过多少日子,社员们就听说,公社革委主任下台了,早先的宋书记调走了,刘青田成了公社党委书记,赵臣是公社副书记兼革委主任。李老七来张广坪家串门,一起喳咕,张广坪说,长英姨劳改还没出来,刘叔就升官儿了,看出来文革弄的这点子胡闹台的事都白搭,往后社员们喘气能匀和点。李老七说,也别抱多大指望,赵臣这样的不也提拔了,我算看透了,到啥时候,老百姓都没好果子吃。如兰说:“七叔,也说不准是咋着,人家说,坡里坷垃还能翻身哩。”李老七说:“侄媳妇,你这话,叔不跟你白文儿,依我说,打这,无事地治把人的事儿可能少了,可是老百姓甭想翻身,光这生产队就能捆死你,公粮余粮照交,上头得囫囵,社员?破。加上有吴家槐这样的当官儿的,社员多咱也直不起腰。”又说:“不过也不能说死了,共产党时不时地就出新章程,说不定哪天变政策了。我估摸着,变,也得朝好处变,再按着老路跑,老百姓穷死,得亡国。”张广坪说:“咱就盼着吧。”

打那往后,还真就一天天在变,喇把头子里时不时地广播给受冤屈的大人物头子平反,这些人有活着的,多半是死了的。社员们找不清谁是谁,就“吱咋”地感叹,人死了,平了反,个人也不知道了,有的说,这样的平了反,老婆孩子得劲“嘎”了。像咱平头百姓,弄错你也就错了,没人有闲工夫给你弄这些事儿。这些年老百姓受冤屈的有海货了,弄死你也活该。有明白人说,社员挨了是白挨,人家吃公家饭儿的,在卯簿的,才有人管。

老百姓话糙理不糙,不久,村里独一无二的在“卯簿”的挨整的就摊上号了。麦口里,县落实政策办公室和教育局的人来河湾村,让大队干部陪着去张广培家,通知他,组织上根据中央指示,决定摘掉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恢复他的公职,但受处理期间停发的工资不予补发。问他“有什么意见”,事出突然,张广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没意见,没意见。”广培娘见有干部找她儿,以为儿子又“犯”啥事了,吓坏了,躲在饭屋里打哆嗦,她从门缝里看见广培送来的人走,两个干部连吴家槐都对广培怪客气,心里纳闷,广培送走来的人,关上大门,连声喊“娘”,娘从饭屋里跑出来,急忙问:“小,这些人找你干么?啥事?”广培攥着娘的手,说:“娘,你别害怕,是好事儿。来的是县落实政策办公室和教育局的人,给我送通知,县里按中央指示,给我摘了帽子,恢复我的工作,明天就去教育局报到,听候分配。”广培见娘听着听着,脸上想笑又想哭,眉头上冒汗,霎那间闭了眼,要歪倒,广培慌忙抱了娘进屋,把娘放到床上,拿了手巾给娘擦汗,又轻声喊娘,过一会儿,娘睁开眼,裂开嘴,“呜”地哭出了声,广培两眼是泪,说:“娘,这些年,儿让你受苦了,你哭就哭吧。”娘说:“儿哎,不怨你,你是受冤枉的,老天爷睁眼了,咱好歹熬到这一天了。”广培倒水让娘喝了,问她觉得怎样,要请先生不,娘说不要紧,是乍听见这事儿,心里又恼又屈又高兴,一下晕了,没事儿了。我得赶紧起来,拿着纸香上林,给你爹,还有那边你大爷大娘说,让他们都放心,别挂你了。你麻利地,先去给你广坪哥和嫂子说了,过午上大沟崖给你妹妹说去。

广培的事立马传遍了全村,亲朋庄乡为他高兴,老太太老头子头合撒着,说,张家这孩子受老罪了,没死了,是大命的,可算熬出来了。广培来给广坪说了,广坪眼里汪着泪,握着广培的手,说,兄弟,可盼到这一天了,如兰抽泣着说,兄弟,你给俺婶子说,我去给她帮忙,给你收拾行李,送你去上任。广培笑了,说,嫂子,谢你了,上啥任?还是去教书,也不是出远门,把自己铺的盖的带上就行了。如兰说,反正得拾掇拾掇。吴家利偷偷跟吴家槐说,张广培出头了,咋回事儿呢,要变天吗?吴家槐“哼”一声,说,这不过是一时一时的变化。把心放肚子里,变不了天,他张广培摘了帽子,也还是摘帽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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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年底,广坪从喇叭头子里听见,说中央开了个什么“全会”,听那意思,往后不再搞阶级斗争,一心抓经济了,老百姓能过安生日子了。进了腊月,张家门里又有两桩喜事。先是广坪这边给小水和常守贞订了婚,说好盖上新屋,明年结婚。紧接着,灵芝婶子那边办了广培的婚事。小四十的广培娶了挺好个媳妇。喝喜酒的时候,张广坪想到灵芝婶子一家遭的灾祸,广培兄弟半辈子受的磨难,陪着灵芝婶子笑了哭,哭了笑。灵芝婶子跟广坪和如兰说:“这些年,婶子一家能活过来,广培能有今天,你一家子陪着俺受多少颠险,帮多大的忙,可惜俺大爷大娘,俺哥俺嫂子没看到这一天。”说着说着哭起来,如兰忙劝她,广坪端着酒杯,两只眼红红的,颤声说:“婶子,大喜的日子,咱不说这个。”婚事过去,灵芝偷偷跟如兰说:“广培回苗庄上了班儿,好几个人来给提亲,有农村的,也有在外头的,都是稀好的大闺女,给广培说了,他没一个相中的,没多久,他来家给我说找这个媳妇的事,我一听,老大不小的了,是个寡妇,还带个小子,我就烦了,他精得很,托你俩劝我,我听了你俩的,甭管咋了,打发儿子舒心吧,这事儿才成了。这沈迎莲过了门,还真是不孬,知书明理,孝顺,对我和广珠、徐百顺和外甥,满看着当亲人。小珠儿很喜欢这个嫂子。我跟她在一堆儿,也觉得待不够。听说她那个小子原原也让人喜着哩。”如兰说:“找这沈迎莲,俺培兄弟心里有他的考虑,他心眼好,觉得迎莲妹妹娘俩可怜,可是更当紧的是,他觉得她人好,俺俩信培兄弟的眼力错不了,才来劝你。别说迎莲妹妹了,就是那小子原原来了,都疼他,还不跟你老自己的孙子一样?你跟迎莲妹妹待不够,就跟他们上苗庄。”灵芝婶子说:“我可不去,老嫲嫲子去了,他们拘板得慌,我还是蹲自家老窝,高了兴,大沟崖,苗庄两下里串串。”如兰说:“那更好,你真走了,俺也想你。婶子,好日子来了,你就好好过吧,享福的时候在后头哩。”灵芝说:“享福不享福的,撂可后,难得打这不挨欺负,能素素静静地过日子,婶子就知足了。”灵芝又悄声说:“迎莲小四十了,不知道还能拉扒个孩子不?”如兰说:“她又不是生头一个,不到四十的人,咋不能有孩子?咱村的娘们儿不一些四十大多还生养的?再说了,就是真不生,原原就是你的孙子。”灵芝说:“婶子信你的。”

广培婚假就要过完了,回学校前头一天,广坪请广培夫妻俩过来吃饭。迎莲说,广培说过多回,张家俩院儿就跟一家一样,这些年,那边俺娘和广培亏了这边帮助。广坪说,可别说了,这些年,这边也跟在鏊子上似的,不得好,顾不了俺婶子,广培的事,不光使不上劲,还让他受我连累。就一条,甭管人家怎样整治,娘们儿,弟兄们的心共总在一起,没变过样。迎莲说:“那种年月,能这样,十分难得。你广培兄弟接纳我,我也成张家人了,我觉得幸运。”如兰攥着迎莲的手,说:“妹妹,你说的真好,我愿意听你说话,觉着顺耳。无怨俺婶子说跟你在一堆待不够。”迎莲说:“那是娘疼我。有一天我要惹老人家生了气,你得替我讲情。”

 

4

广培和迎莲回自己家来,娘已经睡了,两人悄声捻脚地走进“新房”,点上灯,迎莲给广培倒了水,递给他,说:“今晚上你喝了点酒,渴了吧,快喝水。”广培说:“倒不怎么渴,就是有点晕晕乎乎的。”迎莲过来坐到他跟前,说:“怎么,喝多了?头晕?”广培说:“只喝了几小盅,没觉着么。我这几天一直晕乎乎的,一种幸福的眩晕。”迎莲攥了广培的一只手,说:“这几天,我也激动,兴奋,但是没像你,居然晕晕乎乎的,反倒觉得心里熨帖,踏实。因为,经过这么些年的颠簸,我和孩子终于有个归宿了。”广培放下水杯,说:“我跟你一样,觉得像在风浪中飘摇的一叶扁舟进了港湾。今晚上,你在广坪哥家说那些话,我很感动,当时就想,你不但是我的好妻子,还是我的红颜知己。如果不守着人,我马上就会抱过你来亲你。”迎莲说:“真有你的。听你说的,还‘红颜’知己,啥‘红颜’?都成半老嫲嫲了。”广培说:“什么半老嫲嫲?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的‘红颜’,再说,我说的‘红颜知己’,更是指精神,是她蕴含的美,在我心里,你是美好的,甚至是美妙的,不只是现在,是永远。”迎莲被广培的话感动了,眼里有泪珠儿滚动,偎依到广培胸前。

过一会儿,迎莲挣脱开广培的搂抱,说:“天不早了,屋里冷,睡了拉呱。”两人睡下,广培忙不迭地搂抱迎莲,英莲小声说:“这几天,你挺累的,亲一霎儿,就睡吧,不那样了。”广培说:“刚才是有点累,可是,接触着你,就不觉累了。”边说边发狂般地搂着英莲亲吻起来,英莲喃喃说:“培,你对我这样好,我都幸福得不知怎样好了,快承受不了了。”广培喘吁吁地说:“过去这些年,你受太多苦了,我要好好给你补偿。”广培的话让英莲激动得要命,紧紧地搂抱广培,不大霎儿,两人就缠绕到了一起……

癫狂热烈的暴风雨停歇了,迎莲蜷缩在广培怀里,咕哝说:“培,我快瘫了,觉得要散架了,困死了,你抱着我睡吧……”

广培吹灭桌上的煤油灯,躺好了,却没有睡意,用手轻轻抚摸着迎莲滑潤的脊梁,一股强烈的幸福感像泡沫一样包围住他,他感谢上天,让他刚从苦难的深渊中爬上岸,就遇见了她……

广培回苗庄中学复职两个月后,星期天,他上县医院看了一个住院的同事,推着自行车走出医院大门,正要上车子,一个妇女身上背个蓝布包袱,领个十来岁瘦瘦巴巴像是有病的男孩,从县教育局那边走过来,到他跟前,说:“师傅,麻烦你。”张广培看这女子一眼,觉得这人不大寻常,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但十分整齐干净,黢黑的头发纹丝不乱,白皙的面容虽然消瘦,但沧桑锈蚀掩不住面容的姣好,特别是那双眼睛,不很大,但是美丽,眼神温润,良善,又隐含着凄惶哀伤,不知道为什么,她凄美但是坚毅的眼神让他觉得有点震颤,张广培心里生出莫名的悸动,他忙说:“大姐,不用客气,有什么事,你说。”女子说:“俺是从济南来的,上这里教育局有事,今天是星期日,得明天来,俺想找个价钱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不知道哪里有。”张广培说:“县城南头一条街上有个小旅馆,便宜,也还干净,我带你们去吧。”那女子说:“太感谢了。”路上,张广培问:“大姐是哪里人,来这里教育局办什么事?”女子说:“俺家是济南市郊区农村,俺叫沈迎莲,俺孩子爸爸叫方正,五五年分配到这个县苗庄中学教书。五八年打成右派,那时候俺两人刚结婚不到一年。他劳教两年后开除回家了,我在村里当代课老师,也给撤了。头个孩子三年灾荒饿死了,六六年有的这个孩子,他爸爸给他起名方原,平原的原,小名原原。六九年村里清队,大队革委里几个坏人硬逼他承认是村里对立面组织的后台和狗头军师,没好地打他,他受不了了,在大队办公室烤火炉子上碰死了。我是接到这边给他落实政策的通知,来办手续的。”张广培惊住了,停住脚步,说:“大姐,你是方正大哥家嫂子。不知他给你说过没有,我叫张广培,跟他同时犯错误的,方大哥运动前给我通风报信,他是我的恩人……”女子说:“他提到过这事,我没很在意,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不过他说,就是没那事,他也跑不了,成份不好,又不肯巴结人,领导看着不顺眼。”张广培说:“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劳教完开除回家了,这次我复了职,急忙打听他的情况,才听说他文革中死了。我上教育局问他落实政策的事,教育局的人说,通知发出去很长时间了,家属一直没来。”女子说:“大队革委那些坏货接着通知,一直给压着,这边催那边县里,县里剋他们了,才把通知给俺。”

张广培领着沈迎莲母子到小旅馆住下,又弄饭一起吃了。天快黑了,张广培要走,说第二天学校放了学再来,迎莲说,兄弟,你快走吧,明天也别往这跑了,俺办完事就回去了。张广培说他一定要来,看看他们事办的咋样,送他们走了才放心。说罢,正牵自行车要走,原原在房间门外头哕了,哕完,又跑着去茅房,从茅房摇摇晃晃回来,小脸焦黄,张广培摸一下他的额头,对迎莲说:“这孩子病得不轻,得赶快看医生。这样,我骑车带他上医院,你在后头跟着,打听着上医院找俺。”迎莲说:“那你不回学校了?”广培说:“给孩子看完病,送回你们来,我再摸黑回学校,不耽误明天上课。”

张广培带原原在县医院看了急诊,打完吊针,把迎莲娘俩送回旅馆,天快半夜了,张广培急匆匆要走,迎莲眼里滚动着泪珠儿,说:“今天这事忒麻烦你了,你花了那么多钱,这么晚了,还得往学校赶,太累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广培说:“嫂子,不说这个。方正大哥是我的朋友,他不在了,我替他做这些是应该的。”又说:“嫂子,你赶紧休息,明天还得去办事,想着让孩子吃药。我明天放了学再过来。”

第二天晚上,张广培又来了,孩子已经睡了,英莲正在收拾东西,见广培来了,高兴得两眼闪亮,说:“兄弟,我正寻思,天这么晚了,你不准能来了,这又跑来了,忒累你了。”广培说:“放了学,学校里又开会,出校门就不早了。再晚,我也得来,一是不知道孩子好没好,再就是看你到局里办的啥结果。要是事办完了,你娘们哪天回去,我来给你们买票,送你们走。”迎莲说:“兄弟,你忒费心了。孩子打了针,吃了药,没事了。教育局里的事办得很顺利,局长,科长都很客气,说是组织上决定,给方正老师摘掉帽子,恢复工作。不幸的是,方老师过世了,就按公职人员亡故给亲属办理抚恤。今后局里按时发放,路远,不方便领取,局里给汇过去。中午局里领导还陪着在食堂吃了饭,打发人骑车把俺娘俩送回小旅馆。给报了来的车票和旅馆费,还给预支了回去的路费。几个领导都说,方正是个好老师,当时受了委屈,没等到落实政策就走了,忒可惜了。这些人真不孬。”张广培说:“政策变了,就是当时整人的,现在也得跟形势,咱们这个社会就这样。”迎莲说:“兄弟,这两天我就想,这回来,正巧遇上你,一定是孩子他爸在天有灵给安排的。俺娘俩感谢你。兄弟,事办完了,家舍着,牲灵都让邻居给喂着,不放心。过晌午去车站买票,没票了,只好后天走了。”张广培说:“再呆一天也好,我过午就请假了,今晚去一个同学家住下,明天一早去给你娘俩买票。”迎莲说:“那忒好了。”说着就拿了钱给张广培,说:“兄弟,你拿着这钱,买票,还有那天孩子看病的钱,你也留下。”张广培伸手把迎莲的手挡回去,说:“嫂子,这钱你搁着,给孩子看病,给你娘俩买票,都算我的。你别争讲了。”迎莲说:“兄弟,我恭敬不如从命,俺一家三口谢谢你。”张广培说:“嫂子,你太客气了。我想问问,大哥的事解决了,嫂子和孩子以后生活啥打算,有可能再让当代课老师吗?”迎莲神色暗淡下来,摇摇头,说:“没有可能,村里还是那伙人掌权。能素净地当社员,不受气,就行了。”张广培问:“那伙人干那么多坏事,怎么还能掌权?”迎莲说:“他们在村里族门大,又会巴结上头当官儿的,倒不了。”张广培说:“那你一个人,带这么小个孩子,太难了。”迎莲苦笑道:“方正死的时候,孩子才三岁,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方正的事解决了,政治上,就能平等做人了,往后会比原先好过多了。没事儿。兄弟别担心。现在,大学,中专,又恢复招生了。我铁了心,再难再苦,一定把原原拉扯大,让他考上大学,对他爸有个交代……”迎莲说着,说着,哽咽了,广培也流了泪,说:“嫂子,你的志向十分可敬。可惜我们离得太远,没法儿帮你。”迎莲说:“你这不就在帮俺吗?以后,我一想到方正有个朋友对俺娘俩这样好,心里就会觉得温暖。”

天不早了,张广培离开小旅馆去同学家,天阴了,路上黑咕隆咚,一阵大风刮来,他觉得清爽,刚才,在迎莲那里,跟迎莲啦半晚上呱,他很激动,头脑子滚热,从看到迎莲第一眼,他就对这女子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这两天,他一方面关心她办的事,她孩子的病,另一方面,对她本人,也放不下,眼前老是她,她的样貌,她的眼神,她的一笑一颦,老在他眼前,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愫像沸腾的水一样在胸中翻滚,想到她和她的孩子回去后孤孤单单,艰难求生的情景,他的心竟一阵阵抽紧……

这晚上下了大雨,天快亮雨才停,张广培一晚上老在想沈迎莲的事,没怎么睡着,天刚亮就爬起来,骑车离开同学家,顺道买了烧饼油条,来到小旅馆,迎莲母子俩已经起来了,见广培来了,迎莲欣喜地说:“兄弟,你来得这么早。”广培说:“你娘俩也早早地起来了。”迎莲说:“今天回老家,就得早起呀。”广培没接这话,说:“咱快吃饭吧,还热着。”吃完饭,迎莲说:“兄弟,这回来青山,俺娘俩好时气,遇上你。兄弟,咱这就上车站呗。”广培说:“嫂子,别慌,听我说,昨晚雨下的很大,路恐怕不行了,车不准通了。这边常这样。”迎莲失望地长出口气,说:“那麻烦了,今天走不了了。”广培说:“不麻烦,有道是‘人不留人天留人’,嫂子,咱现在是,天留人,人也留人。”迎莲听了这话,一愣,说:“兄弟,谢谢你,别留了,已经够麻烦你的了,通了车,马上走,我已经归心似箭了。”广培说:“嫂子,你稍安勿躁,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单独给嫂子说。”迎莲会意地看看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原原,说:“原原,服务员阿姨屋里有画书,你去看吧。”原原应声去了,迎莲坐在床沿上,对广培说:“兄弟,有啥话,你说吧。”广培觉得脸有点发热,嗓音有点颤抖,说:“嫂子,我说的事,无论你愿不愿意,都不能生气,兄弟是一片至诚。”迎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脸有点红,说:“兄弟,你有话就说出来,不论你说啥,我都不会生气。”广培说:“那我就说了。嫂子,我想不让你娘俩走了,留下来,在这边生活。”迎莲很吃惊,说:“那怎么行?我只是这边一个去世职工的家属,没理由在这里生活,户口没处落啊。”广培说:“怎么没处落,就落到我家里。”迎莲说:“那怎么行,政策不允许啊。”广培站了起来,说:“嫂子,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我是要让你变成我家的一员。”迎莲被他说得脸红耳热,说:“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这份好意,我担不起,说白了,我也不能接受。”张广培说:“为什么?嫂子另有想法儿?”迎莲说:“昨晚上我说了,就一门心思,拉扯原原长大,没别的想法儿。”张广培说:“既然这样,我来帮你,咱俩一起拉扯原原长大,也算我替方正大哥尽份责任,不行吗?”迎莲说:“兄弟,你的好意,我感谢。但你说的这事,确实不行,我年龄比你大,带着这么大个孩子,万不能拖累你。兄弟,你出于对方正的情谊,看我们母子可怜,同情俺,才会有这种想法儿,你是一时冲动,将来会后悔。我只顾自己找个依靠,答应了你,就对不起你了。”张广培说:“嫂子,你说的不全错,我有这想法儿,是有你说的成分,但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更重要的是,或者说主要是,我喜欢上你了。你不知道,我见你第一眼,就被你动人的凄美和不一样的气质打动了,在这屋里咱两人交谈,‘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念头让我激动得难以自持,我一天都不愿意等了。”迎莲眼里满满的泪水,说:“兄弟,你年龄不算大,没结过婚,想找个好样的大闺女,一点也不难,我已经是个黄脸婆了,带着孩子,你是何苦?你让我怎么办,答应吧,太亏你,不答应,又觉得对不住你。你把嫂子难为死了。”张广培说:“你说的没错,我恢复工作以后,是有几个人给介绍对象,我一个也没看上,我想找个让我动心,跟我能说到一块的。原来是在等你。嫂子,别犹豫了,答应兄弟吧。”迎莲咽声说:“兄弟,你这是何苦啊?”一直坐在小桌旁的广培,见迎莲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十分心疼,忍不住,站起来,走到迎莲跟前,坐到她旁边,握着她的手,说:“好嫂子,兄弟把你惹哭了,对不起。”迎莲说:“谁让你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来这一趟,让你捡个包袱背上。”广培说:“嫂子,你说错了,我觉得庆幸,那天正巧遇见你。”迎莲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广培,说:“兄弟,嫂子没你想的那么好。”广培说:“嫂子,别说这话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两人结婚头一晚,两人亲热,迎莲被几乎是突如其来的幸福激动得不能自持,一面接受着广培发狂般地爱抚,一边说:“培,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吗?”广培深深地亲吻她一阵,说:“说啥傻话,咱两人在一起,这样幸福,世上有这样的梦吗?”迎莲说:“广培,我快幸福死了。可突然想,我结过婚,生过孩子,你没结过婚,太愧对你了。”广培亲她一口,说:“你的过去,是明摆着的,我爱的就是现在的你。你不知道,跟你结合,我觉得多么幸福。再说了,结婚前,我没好意思告诉你,觉得反正你不会计较我过去的事,现在给你说吧。”张广培让迎莲枕着自己胳膊,一条一绺给她说了他跟陈淑媛和邹梦寒相恋的事,迎莲听着,哭了,说:“兄弟,你太苦了,我一定拿一辈子,不光自己,也替淑媛和小邹爱你。”广培说:“好了,我过去的事,特别是跟邹梦寒之间发生的事,都给你‘坦白’了,咱两人扯平了,以后别觉着亏我了。”

广培结婚后,不久就把沈迎莲娘俩的户口起来落到了河湾,沈迎莲在苗庄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原原跟着他们上学,一年多以后,迎莲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张庆济,一是和广坪家孩子一样,起名用的字都是水字旁,也是隐含着广坪和迎莲夫妻俩对故去的方正的纪念。再后来,迎莲和俩孩子都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吃皇粮了。河湾村的人看着张广坪和迎莲星期六骑着自行车,带着两个小子回来看老嫲嫲,都十分眼热,议论说,张守学这家人翻过身来了,灵芝是有福的。

5

腊月二十七,李老七正打扫院子,刘青田来了,李老七说,刘书记来了,你是稀客。刘青田说:“从长英出了事,再没来家过年,今年回家,跟孩子一起过个年。知道你和广坪参加那个学习班,心里委屈,趁这机会,找你俩啦啦。”李老七说,青田,知道你是好人,这年月,好人不得志。老农民,人家想咋搓掰就咋搓掰,皮实,没事儿。学习班上赵臣那个凶样子,就像这些老爷们儿真犯了啥罪似的。刘青田说,当时是那形势,各处都那样搞,也不能怪赵臣。李老七说,形势?有那形势,就胡乱“清”?他咋不回家“清”他爹?刘青田笑了,七哥,你真能坠。李老七也笑了,说:“原是忒胡来。”刘青田说,现在,县委领导也发觉清查存在问题,好在是也没给啥处分,都过去了,理解吧。李老七说,“理解”?不理解。谁理解老百姓了?想怎样摆弄就怎样摆弄,给你说,青田,上头当官儿的,得好生想想,这些年,真把老百姓祸害得不轻。刘青田皱皱眉头,说,七哥,这话说重了。跟外人不要这样说。你是烈属,现在还是大队革委成员,往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跟吴家槐同志得团结,齐心协力,搞好河湾的工作。李老七说,你是公社领导,是得说这话。可是我从心里说,不跟吴家槐闹,不耽搁大队工作,我能办到,跟他团结,就免了,说句绝话,他不是人玩意儿,活着,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死了,上火葬场,也不跟他爬一个烟囱。

从李老七家出来,刘青田又来张广坪家,广坪陪他上堂屋,刘青田进门看见屋山墙上贴着的张德成和李桂芹的相片,眉头紧皱,眼里不知不觉有了泪水,低下头,朝遗像鞠了躬,说,德成哥,嫂子,你们走,青田戴着罪,没来送你们,今天来赔补了。跟你俩说,上边政策变了,往后孩子不会再受欺负了,能安心过日子了,你们放心吧。广坪眼里含着泪,站在刘青田跟前,说:“青田叔,坐吧。”刘青田坐下,广坪说:“叔来家过年了。”刘青田说:“从你长英姨遭了事儿,我没再来家过年。现在没事儿了,来家跟庄乡们一起过年。”广坪说:“好,小燕跟和尚得多高兴吧。他俩知道了吗?”刘青田说:“头几天,我让人捎信给他们说了,到紧年根儿里回来,没说准哪天,今天回来,到家放下车子,没进屋,就出来了,先去看了老七哥,又来你这里。”广坪说:“我待会去跟小燕说。”刘青田说,又得让你跑腿。头几年,我在公社挨斗,挨关,孩子怕连累我,不敢去,你不管不顾去看我,帮我跟孩子通风报信。可我刚“解放”,就在学习班上当骨干整你们,忒不是那么个事儿了。广坪说:“我跟老七叔都明情,知道不是你的事,你是公家人,官身不由己。”广坪又问:“俺长英姨的事能解决吗?”刘青田说:“她当时确实喊了不好的口号,解决还得往后拖。不过,那是特殊时期出的怪事,全国不知有多少类似的情况。相信党中央,现在是胡耀邦同志负责这方面的工作,解决冤假错案态度很坚决,问题会解决的。”广坪问:“长英姨现在咋样?”刘青田说:“我头些天去看她了,身体还行。”广坪说:“全是吴家利这伙害的。”刘青田说:“那种搞法儿,就是挑动人害人,所以,也不全怪他们。”广坪说:“刘叔你心忒善。”刘青田叹口气,说:“不说这个了。啦点别的。广坪,我刚才跟老七哥说了,‘清查’学习班那事,想开吧。”广坪说:“想开?怎么也想不开。‘清’的对不对?不对,给个说法不?”刘青田说,运动大呼隆,弄得不合适的多了去了,没给处分,没法给啥说法儿。广坪说,老百姓不值么,再冤枉,也没人放个正经屁。刘青田说,行了,往后就好了,中央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今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搞阶级斗争了,老百姓,包括四类分子,不会再挨整了。从这往后,不再斗来斗去,大家团结起来,一心搞生产,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广坪说,要真那样,庄户人得朝正北磕头。刘青田又说,县里领导班子调整了,老吕书记当一把手了,我在县里开会,他问我,河湾那个张广坪怎样了,说要培养你入党,让你进大队班子。我准备跟吴家槐谈这事。你先有个思想准备。广坪说:“叔,你跟吕书记说,我谢谢他想着我。可是您们说的这事,趁早别啰啰。一句话,河湾村,只要吴家槐当政,我说么也不进去掺和。”刘青田说,像原先那样,当一队队长行不。广坪说,让这文革闹的,没死到里头,我喘口气儿再说吧。刘叔,不是驳你的面子。刘青田说,那你先考虑考虑,以后再说。

张广坪和刘如兰看着刘青田走远,刘如兰说,青田叔也不是先前那样了,老相多了,张广坪说,是啊,这些年受老罪了。

1.说捋话,说随声附和的话。2.摆摆儿,即胡搞,胡作腾。3.戗茬,砍削木料时,逆着木料的纹路(茬口),比喻和人逆着来,对抗。4.嘁喨噗哧,象声词,形容动作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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