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二十五章(1,2,)

来源: 史言 2024-04-13 11:43:3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329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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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村,经过一年多的折腾,“卫东”派扬风奓毛,整天吆喝“形势一片大好”,“换新天”派垂头丧气,他们觉得白呼隆了,秫秸换杆草越捣鼓越短,河湾村不光没有“换新天”,连先前那样的“天”也见不着了,真的“阴合了”,看不见丁点儿亮了。他们觉得论人心,论是非,自己处处在理,可怎么都斗不过对方,让你浑身是嘴,也说不过他们,有一种“哑巴被驴日了”那种感觉,有理没法讲。六七年冬天,公社革命委员会下令各大队群众组织搞“大联合”,成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啥“三结合”?上边是革命干部的代表,群众组织的代表,解放军的代表“三结合”,大队一级,就是革命干部的代表、群众组织的代表、民兵的代表“三结合”,河湾村原先的干部,支书死了,一个支委蹲了大狱,吴家槐被结合当了革委主任兼党的核心组长,他二弟吴家利是民兵连长,鲍华是群众组织代表都进了革委,公社安排李老七进革委,李老七不愿跟他们掺和,说啥也不干,公社领导反复做工作,才犟捏着鼻子进了“班子”,当了副主任。张广坪和疯子六都给他鼓劲,“叫干,为啥不干?就为了碍他们的眼,也得干。”李老七只好在里头支应着,说话不顶用,不过挂个名,给那伙人当陪衬。经过文革,吴家槐在河湾村官儿更大了,他三弟当了县革委宣传组的副组长,派记者来河湾采访,写了长篇报道,题目是“劈波斩浪举旗人”,说吴家槐根正心红,苦大仇深,土改以来,历次运动冲在前头,经过大运动的洗礼,焕发了革命青春,带领全大队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在“继续革命”的征途上奋勇前进。大队革委组织社员“学习”这篇文章,吴家槐更跩了。

村里两派群众组织“联合”了,但是面和心不和,还在暗斗。六八年秋天,大队革委按上头布置开展“清队”。张德成说,看出来了吗?头两年,整大个儿的“黑帮”,现在该收拾平头百姓了。张广坪说,还不知道弄个啥样哩。“清队”开始,大队招开批斗会,用大批判为“清队”开路。大队革委研究批斗对象,村里的几类分子包括张广培上台接受批判,革委委员都同意,有人提出,西头季士远头些年闯关东,干过丰军,把他也弄上台批。李老七说,这季士远从关东回来不少年了,老婆长心脏病死到关外了,就小芳一个闺女,当丰军,是哪辈子的事,爷俩可可怜怜的,吓唬他做么。吴家利又提出,劳改释放分子疯子六、地主羔子陈和尚、贫下中农叛徒刘小燕也上台,李老七反对,说不合政策,末了,吴家槐一锤定音,说,季士远多年在外,历史复杂,谁知道他干过啥,弄他上台,对其他干过这个那个的是个警告。疯子六回村后,没有现行活动,让他在社员会上检讨,认识原先错误,和尚上台批斗,没问题。对刘小燕,大队组织年轻社员和她一起开小会,搞“斗私批修”。李老七想了想,觉得再争也拧不过他们,就不吱声了。

批斗会上,季士远吓得合合撒撒,散了会,走不了路了,张广坪家大儿子小河帮小芳把他架回家,当天后半夜,这季士远竟跑到庄南树行子里上了吊。小河跟小芳,上小学是同班同位。季家出了事,小河一直在那里陪着小芳。张德成说,这个季士远那老实样子,当丰军,也是混穷。怎么想起来治作他的?一下给治把死了。广坪说,这些玩意儿不就拿着治把人当日子过吗?张德成说,季家出了事,小河跑得挺勤,莫不是跟小芳有点意思?张广坪说,小河重义气,小芳是他同学,帮忙呗。过了些日子,村里有人传说,吴家槐的表侄偏头,在大队当民兵副连长,瞅上小芳了,托人上门去“说”,小芳不应口,季士远也相不中那小子,给拒了。吴家弟兄想借着“清队”,吓唬吓唬季士远,逼他应这门亲,没想到这季士远不撑吓。庄乡可怜小芳,邻居婶子大娘有上家劝她的,也有给她送么吃的。黑夜里,几个闺女跟她做伴儿。庄里不少人偷偷说,吴家槐这伙子忒不是人玩意儿了,有的说,有啥办法,人家撑劲啊。

和尚在台子上挨批,会场上的小燕,又气得慌,又疼得慌,不住地落泪,散了会,两人往家走,和尚劝小燕,说,你别当事儿,管怎样整治,咱还是咱,不就在台上站站吗?也斗不了一块肉去。几天后,一伙子年轻人开小燕的斗私批修会,小燕抱着自己一岁多的小子来开会。几个人发言,让小燕“斗私批修”,小燕说:“你这伙真值当的,开我的会,叫我‘斗私批修’,我给你们说,我的‘私’,就是喜欢和尚,他是‘人民内部矛盾’。我没犯法,没得错认。批‘修’?我只知道苏联是‘修正主义’,跟我沾不上边儿,你这伙说说,啥是修正主义,我成天上队里干活,累得要死,论年吃不上口饱饭,咋就变‘修’了?”小青年们让她说得结了瓜,过一会,有个愣小子说:“咱庄多少贫下中农小伙子,有的三四十了,还打光棍,你是贫农的女儿,倒跟了地主羔子,你这就是‘修正主义’。”刘小燕冷笑道:“合着咱庄的小伙子打光棍得赖我?真新鲜。要是我不管喜欢不喜欢,嫁个贫下中农,就是好主义了?是哪本子书上写着这样的理儿,你这伙拿给我瞅瞅,我明白明白。”说得这档子人大眼瞪小眼,没话接。又有一个小子指着小燕怀里的孩子,急赤白裂地说:“你刘小燕为地主阶级传宗接代。”刘小燕急了,把孩子举着,说:“有本事你掐死他。你们这就是‘斗私批修’?算了吧。”会后,吴家槐听了汇报,说:“那妮子难缠,不理她。不用她能,有她难过的时候。”

2

在河湾村,张家一直是吴家弟兄的眼中钉,张德成当了多年大队保管,跟梁仲山走得近,造反派把他弄到公社,让他交代梁仲山的经济问题,站桩,熬鹰,跪砖,受那么大罪,老家伙硬是没吐一个字。他大队保管干得好好的,平白无故的,还不好把他换下去,但终归碍眼。他大儿子张广坪更是个楂子头,犟眼子,对吴家弟兄从没服气过,这黄子有能耐,干庄户是把好手,好多社员听他的,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儿,这家伙是河湾村“颠覆的种子”,大队搞啥工作,只要不如他的意,他就是挡头,村里有风吹草动,他就是不稳定的根儿。这爷们是贫农,也没干过伪事儿,还真不好弄他们。“清队”了,上边有新指示,说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斗争的继续,吴家槐仔细咂摸这新指示,生出了点子,马上和滑皮、吴家利商议,安排人写大字报,贴到大队“大批判”专栏里。大字报题目是人头一样大的字:“重提一件旧事,看张德成夫妻和张广坪是怎样包庇坏人的”。大字报上说,五一年冬天,李桂芹的娘舅林作栋潜逃来家,张德成张广坪父子知情不报,李桂芹偷偷去看望,张广垣暗中举报,才使林作栋落网伏法。大字报最后说,张德成土改划为贫农成分,分了土地,而他们在关键时刻,却站到革命群众的敌对一方。包庇坏人就是坏人。在清队中,我们要清算张德成夫妻以及张广坪包庇坏人的罪行,剥下他们忠厚本分庄稼人的伪装,揭露他们跟人民为敌的反动面目。

这大字报像一颗炮弹,要多凶有多凶,一下把张家人轰倒了,把村里人震晕了。庄户人明情,老百姓谁不顾念自己亲人?搁到谁身上都会那样,除非没人肠子的,血心一昧,才会出卖亲人,像张广垣那样赚个好(也他娘的没赚着多大“好”哎),可这话不能摆到桌面上说。这大字报像一根利箭,要多毒有多毒,还一箭三雕,有了这码事儿,张家爷们死人看天—定了念儿,完完的了;跟张家一鼻孔喘气儿的都窝囊,干瞪眼,连李老七也只能暗地跺脚,不能替他们说一句话;张广垣也让吴家槐给卖了(按政策,公家要为举报人保密,吴家槐个人也给张广垣打过保票),他干的这事儿,按公家说叫“大义灭亲”,是好样的,可是大多庄乡心里骂他不是玩意儿,人见人躲,张广垣自己也知道,打这往后,不用说在自己家,老的,哥嫂都恨死他了,在庄乡眼里,也不是人,连狗都不如了。

大运动以来,张家爷们量仗着自家是贫农,打老辈干庄户,没在过这党那派,啥兵也没当过,什么事儿也不会找着他们,没想到猛格丁地冒出来这么档子事,自家头顶上的天忽地塌下来了。张德成慌了神;李桂芹犯了心口疼,起不来了;张广坪和如兰吓得了不得,不知那伙子咋整治他们,爹娘岁数大了,娘还有病,不知怎么过这一劫。他们对运动整治人这些事从没真明白过,不知道自家这事该个什么罪过。“包庇坏人就是坏人”,莫非还会挨逮?张德成和张广坪爷俩喳咕,李桂芹吓得打哆嗦,如兰坐她炕前,攥着她的手劝她,自己心里也吓得要命。张广坪说广培懂得,问问他吧,张德成说,可别,他那身份,不担事儿,咱跟他扯啰也是过处。广坪让小河去找苦子姑。大运动开始后,周波被同学拉着参加了小学教师群众组织,在县上呼隆快两年了,周波的爹解放前在保公所当过记账的“先生”,“清队”中被“清”着了,周波和广玥受牵连,周波回家了,他和广玥的民办老师也不让当了。两人正犯着愁,听小河说了,迭忙找队长请假来了。广玥抱着女儿慧慧,让她叫“姥娘”,姥娘的脸又瘦又黄,慧慧害怕,小猫叫似地喊声“姥娘”,回头趴到娘身上哭,李桂芹说:“我病得这样子,吓着孩子了,快让你嫂子把孩子抱出去。”如兰抱走了慧慧,广玥咽声说:“娘,你这是怎么着了?”娘说:“你舅老爷的事露了底,我心里难受。怎么也想不到是小五妮儿的事儿,我气死了。吴家槐这伙子不知怎么治作你爹和你哥,我一寻思就吓得心里合撒,娘得毁到这付子事上了。”广玥边听边哭,周波说:“广玥,你别光哭,咱快给爹娘说说这事,不必忒害怕。”广玥说,她和周波学过“清队”的文件,对暗藏的坏人要打击,其他一般历史问题弄清楚,像俺老公公那种事儿,不会给戴帽子,咱家这事,不是自己有问题,是对亲戚知情不报,只能说是觉悟低,没法定什么罪过,不过批批,斗斗,吓唬吓唬,怎么不着人。周波说,大队要批要斗,得接受,不能顶牛,硬顶,他们会说“顶风而上”,抓“现行”。广玥他们只请了一天假,吃点饭就回去了。临走,李桂芹说:“妮儿,你和周波勤来,我觉摸着,这回撑不过去了,见一回少一回了。”说得广玥和周波都掉泪,如兰在一旁强忍着泪劝她,张德成说:“孩子大远跑来看你,你说啥哩。”李桂芹说:“我不该说这。没憋住。”张德成急得跺脚。广玥一家走了,当晚上,灵芝瞅准街上没人,偷偷过来,看了李桂芹,在里间里小声说,广培看那大字报了,让我跟你们说,事儿过去快二十年了,不会为这逮人,斗就挨着。广培还说,当时舅老爷是让家里人绑了向政府投案的,只要有人证明,这事就轻了。

第二天,大队革委开批斗会,通知张德成、李桂芹、张广坪三人参加,广坪说,娘不能去,李桂芹说,毛病出在我身上,我不去,人家说不老实。张广坪恨得咬牙,张德成说,犯他们手里了,死也得撑。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李桂芹硬撑着爬起来,广坪扶着她,一起去了会场。会上,张德成和张广坪都承认,当时知道了林作栋来家,担心他出事,没向政府告发,有错有罪,李桂芹合合撒撒地说:“他爷俩说的是实情”,又说啥,自己庄户妇女不懂道理,作栋舅待俺不孬,有恩……话没说完,嗷嚎一阵口号,李桂芹哪经过这阵势?一下吓晕了,跌到地上,嘴角子叽嘟白沫,主持会的吴家利说,咋了?装死,吓唬人?张德成说:“她有病,硬撑着来的,你们宽谅。”吴家利说,那就先开到这里,散会。张广坪把娘背回家,大会子才醒过来,如兰和小河小江静静都偎在炕前,擦眼抹泪。

大字报贴出来,张广垣觉得自己脚底的地陷下去了,事情过去了这些年,吴家槐一直说给他保密,还用这事拿他一把,让他死心塌地跟他跑。现在,没提防,来了这么一下。他想起爹和四妮哥跟他说过多少回,吴家槐人忒孬,别跟他轰轰,他不听,静静她姥娘原先觉得吴家槐在村里打腰,不能得罪,得跟紧点,可头年热天得了急紧病,临死却交代他和能能,小心吴家槐,不知道啥时候叫他害一下子,他还纳闷老嫲嫲咋说这话?谁想让她说准了。张广垣去找吴家槐,吴家槐瞪着老鼠眼,说,原先是原先,现在是现在,一时一时的做法,这是斗争的需要。表扬你觉悟高,不好吗?张广垣气得嗓子口冒烟,咕嘟不出话,回到家,能能说他,没想到你还弄了这么个事儿,都知道你舅老爷救过你的命,你连他都卖,用了急,你不老婆孩子都能卖?张广垣急了,骂道,你放什么闲屁?我充积极,图光面,也是为了追你。能能说,别啥事儿都弄我身上,追我?追我就干那事?这也忒拐弯了吧?静静说,爹,你真“管”,俺奶奶眼看不行了,我看你咋交代。张广垣急得抓自己头发,哭丧着脸,没屁放。能能说,别二思了,快上那边去看娘,磕头赔补吧。广垣害怕去了挨揍,让静静先去说声,李桂芹说,静静,你跟他说,我没他这个儿,打这不许他擦这边门边。张广坪发恨要揍他,张德成说,可别,那咱爷们罪过更大了,叫他来吧,不搭理他就是。张广垣和能能来了,张德成和广坪都躲了,如兰陪他们到里间屋,站到娘炕前,李桂芹朝里躺着,两人喊娘,李桂芹说一句,能能来了,张广垣咕噜说:“娘,我……干了瞎事儿,你打骂都行。”李桂芹说:“可别,你干的是好事儿,咱家就你好,剩下的都是孬人。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省得连累你。有事能能带着静静来。”

批斗会又开了几场,张德成求告他们,老伴病的起不来了,没法来开会了,吴家利说,不是半黑拉夜,蹅着大雪去二红庙那劲头了,死不了就得来,李老七说,李桂芹不是陈三太,别忒狠巴了,都是庄乡,运动过去,还在一个大队混不?吴家槐说,李桂芹就别来了,张德成和张广坪要真转变立场,跟组织一心,张德成连忙说,那是那是。

这天晚上,大队又开张德成爷俩的批斗会,很晚了,爷俩还不回来,李桂芹挂着他们,如兰说要去看看,李桂芹说,别,你爹说的不让去,白让人家畅快咱。静静来了,如兰偷偷让静静和小河一起去看看,别吱声,看了快回来。俩孩子去了,不大会就回来了,跑得呼呼喘,小河给如兰说,了不得,那些人别俺爷爷和俺爹的烧鸡哩,静静哭咧咧地说,俺大爷不服气,跟二孬吱歪,二孬说他一贯立场反动,俺大爷说,我没你二孬“进步”,你干的屙血事儿自己知道,边说边捕楞,人家就更往下摁他,俺爷爷撑不住了,身子哆嗦。李桂芹听见了,挣扎着要起来,嘴里嘟念着,是我惹的祸,我去,叫他们斗……话没说完,就昏过去了。如兰和孩子都慌了,偎到里间屋炕前哭叫起来。

批斗会散了,张德成走不动了,疯子六和广坪一起把他架回来,李老七也跟着来了。张德成说,吴家弟兄是非得把俺爷们撂倒不可,李老七说,吴家槐发话了,借着这事,一定要把张家爷们这个楂子掰了,把张广坪这“龙弯(1)”给直过来。张广坪恨得咬牙,惹急了,跟他们拼了。李老七说,可不行,那就真完蛋了。

折腾了半晚上,李桂芹心口疼得更厉害了,如兰叫邱先生来给打了止疼针,又犟撑着喝了点米汤。李桂芹悄声交代如兰,她发昏的事,别给你爹和四妮儿说了,他们够载了,又让小河送静静回家,就吹灯睡了。张德成送走了李老七和疯子六,摸着黑,来里间屋悄悄躺下,浑身酸疼,像散了架似的,睡不着,过一会儿,觉出李桂芹不安位儿,乱动弹,心想,可怜的老嫲嫲做梦了,不叫她了,叫醒了大会子睡不着。李桂芹是在做梦,她梦见作栋舅了。这些年,她梦见作栋舅不少回,这回作栋舅脸色不好看,她抱着丁点儿大的五妮儿,发热,烧得滚烫,求告作栋舅快救救孩子,作栋舅皱着眉头,脸上像被用鞭子抽过,一道道血痕,他看一眼小五妮儿,说:“小芹,我会麻衣相法,这孩子,长大了,是白眼狼。”李桂芹一下像掉进了冰窖,扑腾跪下,求告作栋舅,让他救救孩子,作栋舅叹口气,说,救吧,哪怕他长大了害人……过一阵,作栋舅不知怎地被人绑了,押着走,那边,小五妮儿躲在看热闹的人堆里,跟能能调笑……作栋舅说:“看,真是好外甥……”一会儿作栋舅让人拿枪子儿打了,头崩开了,呼呼淌鲜血,可两只眼在地上乱蹦,瞪着五妮儿,一会儿,两只眼又说起话来:“会麻衣相法也白会,心软吃大亏了。”两只眼说着话,朝李桂芹跟前蹦跶,李桂芹吓得心要跳出胸膛了,一个激灵,醒了,心还在扑腾,浑身冷汗,枕头溻湿了,身边的张德成在打呼噜,李桂芹胸膛一阵钻心的像钢锯剌着般的疼,她咬牙忍着,再也睡不着了……刚才的梦忒吓人了,是作栋舅的冤魂来诉冤了,千刀杀的小五妮儿,打小儿疼的是他,两个儿,一直偏向他,管么依随着他,也知道他不跟他哥厚道,哪想到他干这样的事,那夜里,作栋舅来家,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来,天不明,偷偷走,大雪把脚印盖住,啥事没有,作栋舅就远走高飞了,他想不到他救过命的孩子暗里害他,那些围在作栋舅院子外头的公安和民兵,就是上级听了五妮的报告派来的。她李桂芹就是这样报答作栋舅的,她养的不是儿,是狼羔子,狼心狗肺的孽货,哪如叫他发烧烧死,就不害人了,李桂芹越想越来气,想把张德成叫醒,让四妮儿立马去把小五妮儿喊来,她问他话,才想伸手拽张德成,转念想老头子和四妮儿这两天让人家斗苦了,黑更半夜的,不闹腾了,天明再说吧,这个混帐王八羔子反正得来,来了就收拾他。

第二天晌午头,张德成和广坪出工还没回来,广垣来了,在院子里跟如兰嘁喳:“咱娘啥样了?还生我的气不?”如兰说:“咱娘没见轻,你来了,甭管生不生你气,你屋去看看呗。”张广垣脸上寒沙沙的,二二思思地走进堂屋,进了里间,蚊子哼哼般叫声“娘”,李桂芹正眯困,听出是小五妮的腔,心扑腾起来,浑身哆嗦,挣扎着,抬身子,喘得厉害,没起来,从炕头摸把扫铺的笤帚,照着张广垣砸过去,张广垣被砸了个愣怔,又喊“娘”,李桂芹嘶声道:“小五妮儿,你别叫我娘,我没你这个儿,我给你说下,我活着再不见你,死了,也不让你戴孝帽子,以后你死了,也不能埋到张家林里……”李桂芹喘不开,说不下去了,张广垣还想张嘴说话,如兰在院子里听见堂屋里动静不好,几步进来,一边说“娘你消消气”,一边推广垣走,说:“娘在气头上,你先回自己家吧。”张广垣只好低头耷拉角地走了。

这天夜里,天很晚了,二红庙林祥生和金铃两口子领着儿子小虎,闺女小萍来了。李桂芹喘吁吁地说,你一家子怎么来了,不怕人家挑毛病,治作人?祥生悄声说:“俺听说这边的事,好几天了,牵扯俺爷爷的事,不敢来,知道你得受不了,俺挂得慌,这不趁月黑头加阴天,偷偷来的。”李桂芹说:“俩孩子也来了,大些功夫不见,可想他们,过来虎子,我看看,二十了吧?成大男人了。”金玲说:“长得不矮,傻大个儿。”小萍说:“姑奶奶,俺哥可不傻,他虽说只上了个初中,学问不赖,俺老爷爷的古书他都看了不少。”李桂芹难得地笑了,说:“真是好孩子。妮儿,你呢?”小萍说:“我不跟俺哥。”虎子说:“什么不跟我,你才多大点儿?”金玲说:“这妮子九岁了,三年级了,学校里论天闹轰,不学啥,她也扒翻着看老爷爷的书。咱这种人家儿,看些书也没用。”小萍说:“不见准,有知识反正比没知识强。是不,姑奶奶?”李桂芹说:“你俩别拦挡孩子念书,她老爷爷就喜见念书的人。”过一会儿,如兰把俩孩子叫出去跟小河他们玩了,李桂芹嘁嘁喳喳地说:“你们知道了吧?当年你爷爷遭难,是毁到这边小五妮儿身上,我让他气毁了,怕是要没命了。我怎么拉扒了这么个狼羔子,我对不起你爷爷,到那阴曹地府,我都没法儿跟你爷爷说。”林祥生说:“表姑,你别这样想,管咋说,也不该你事,俺连五妮儿哥也不怨,人家政府是有那布置,他是听政府的,咱不能说他错。末了那样了,是俺爷爷,俺一家人的命。咱谁也不怨。表姑,你别光难受了,快好了吧。”李桂芹叹口气,说:“孩子,不由人啊,我也想好,只怕好不了了。”

 

二红庙的连夜走了,后半夜李桂芹又发了个昏,一大会子醒过来了,张德成问她“觉得好点不?”李桂芹说:“不好,这回我是真不行了,原先病了,缓过来就好了,这回不行,我觉得咱俩要‘分开’了,真舍不得你,挂着你,挂着孩子,还不知道人家咋治作你爷们。我觉得撑不了一些日子了,趁着还能说话,小五妮儿的事,我得嘱咐嘱咐你。这俩儿,我自来偏向他,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我跟他说了,再没他这个儿,死了也不叫他来发丧,以后他死了,也不能往张家林里埋。”张德成说:“你看你说这一阵子,歇歇吧。你还在气头上,过些日子,就好了。我不让你走。”李桂芹说:“你挡不住,长胳膊拉不住短命的。我说的小五妮的事,你得答应我。”张德成说:“你说的啥话,我答应你?”李桂芹说:“你不应,我就说着让小河写了留下。”张德成说:“可别吓唬孩子了,好,我答应你。”

外头张德成爷两个的事儿还不完,家里头李桂芹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眼看就不行了,十几日后,一天夜里,她醒了,突然跟张德成说,她心心念念地想看小水一眼,走了七八年了,得长成大个子了,我想看看孩子什么样了,张德成说,咱说的无事地不叫他回来,省得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他养母不高兴。你既这么想他,我让如兰给那边捎信,让小水回来一趟。

两三天后,小水来了,跟他养母一块来的,小水快长成大人了,贴随张广坪,他养母瘦得没个人样,快认不出来了,最奇怪的两人都穿着白鞋,胳膊上都箍着黑纱,如兰见了孩子,娘俩都哭了,如兰擦了泪,问:“表姐,你娘们给谁吃的‘服’?”表姐说:“你姐夫没了,你捎信去那天,刚上完五七坟。”如兰惊问:“俺姐夫咋就死了?下井出事儿了?”表姐说,要是下井出事儿倒好些。来日本鬼子他当了国军,四七年开小差跑回来上博山煤窑当了矿工,这回清队给清着了,他小胆儿,在井下上了吊。村里知道了,就治作我。他当工人,俺家生活比庄里人好不少。小水过去,还不大,就给他定亲了,女家是我一个本家侄女,叫常守贞。那闺女常来,对这些事,有人嫉妒,这回可畅快了。常表姐还说,小水在那边也不能呆了,都骂他反革命羔子,以后接班当工人也办不到了。我命不好,担不起这孩子,叫他回来吧。小贞倒不孬,家里出这么大事,一点没变样儿。说,小水上哪,她就上哪。小水就哭,说,娘,我不回来,俺老师说,俺爹那事儿不算事儿,他们谁也不能欺负咱,俺两个姐都出门子了,我回来,你自己咋过?常表姐就说,好,不回来就不回来,咱慢慢跟他们耗。常表姐和小水跟着如兰,去李桂芹屋,李桂芹睡着了,表姐说,别惊动婶子了,我得回去,让小水呆几天,跟奶奶好生拉拉呱再回去。常表姐吃点饭就走了,小水送出去老远,才擦眼抹泪地回来。

小水回来,如兰让他把黑纱摘了,把白鞋换了,去奶奶屋,李桂芹见了小水,祖孙俩相拥在一起,都哭,李桂芹擦了泪,叫小水站跟前,让奶奶好好看看,看一阵,说:“小儿,你不知道奶奶多想你。”小水说:“我也想奶奶,奶奶,你怎么病了?”李桂芹说:“奶奶是老毛病,这回犯得厉害,见了你,奶奶高兴,觉得轻快些了。”后晌饭,李桂芹喝了口米汤,问张德成:“静静呢?”张德成说,静静傍黑天来,你睡着了,就走了。李桂芹说,你让小河去叫静静,我有话跟她说。张德成说,你这回犯病,静静天天过来,刚走,你又找她,想点么是点么。李桂芹说,甭管咋着,你让小河去叫吧。静静来了,李桂芹攥着静静的手,叫“静静”,静静叫“奶奶”,李桂芹说:“妮儿,奶奶怕以后不能顾你了,奶奶挂着你。”静静眼里满是泪,说:“奶奶说啥呀。”李桂芹说:“静静,奶奶知道你在家里不吃香,奶奶没了,你受了委屈,就来找你爷爷,别一个人憋鼓着,长了做病。好生念书,赌气成人。”静静边听边哭,连连点头,张德成屋来了,李桂芹说:“我跟静静说了,以后有委屈来找你,那两个人没人心眼,静静是吃气的布袋,你得时时地顾着她,不能尽着他们蜇掇孩子。”静静哭得噎疙瘩,张德成摩挲着静静的头发,说:“看你奶奶,咋啦?说些啥,让孩子难受,别操那么多心了,好好歇歇吧,放心,我照管静静,谁无事地欺负孩子,我不让他。”李桂芹说:“我挂牵孩子,嘱咐嘱咐,好,不说了,也没劲说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张家遭了事儿,李桂芹病重,娘家侄狗子和淑娴带着他们一岁的儿子小强来了,两人把孩子放到李桂芹脸前,淑娴说:“小强,叫姑奶奶”,孩子竟真地咿呀着,咕哝出了“布(姑)……奶……奶”,李桂芹伸出枯瘦的鸡爪般的手,摸摸孩子的小脸儿,满脸是泪,问:“孩子叫小强,大号呢?”狗子说:“大号叫李志强。”李桂芹对站在床前的广坪说:“看见了吧?多好个孩子,你姥娘家有后了。你姥娘,你舅和妗子在阴间里也高兴,我死也合上眼了。”广坪和狗子两口子都劝她别不朝好处想,她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的心伤透气儿了,补不上了。”又问:“村里治作你俩了吗?”兆基说:“那还能不治作,不过不碍,管啥事,我出头顶着,不让他们蜇掇淑娴。”李桂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就对了。狗子,老李家就指着你了,管干么,有点把握,别钻头不顾腚的。”淑娴眼含着泪,说:“姑,你别挂俺,兆基对我不孬,你操心让我找了他,我从心里感你恩。”狗子哭着说:“姑,我一定好生着,对淑娴好,好生拉扒孩子,你放心吧。”

这天后半夜,张德成听见李桂芹哼哼,翻蹬,一霎没动静了,张德成连忙摸索着点上灯,只见李桂芹仰面躺着,没点声息,晃晃她,没回应,把手伸到她鼻孔试试,没点气儿了。张德成急忙下了炕,喊道:“广坪、如兰,快来,你娘不行了。”

发丧了,张广垣、能能带着两个孩子来“破孝”,张德成说:“小五妮,你娘有交代,不认你了,你回去吧。”广垣跪下哀告,张德成不松口,广坪和如兰都说,别价,让庄乡笑话,张德成说,你娘交代得死死的,我应下的,不能改,你娘来到张家,出一辈子力,吃一辈子苦,没享上福,末了受这委屈,我不能对不起她。李老七说,怕大队挑不是。张德成说,豁上让他们再斗我一百天,这事也不能答应。张广垣听了,跑到李桂芹灵前,哭着喊声“娘”,磕了几个响头,起来走了。过了半顿饭的功夫,有人来送信儿,说,张广垣在庄当央小板桥子那里,在石板缝里把脚脖子别着了,呼呼淌血,骨头断了,大队卫生室的人弄他上公社医院了。庄里人传着,张广垣老娘发丧,不让他偎边,他怕丢人,故意把自己弄伤,放屁拉板凳,遮羞的。

李桂芹的丧事办过去了,李老七从二红庙大队革委开来了证明信,说,当年林作栋来家,是本人自愿,家人绑了他向政府投案的。这样一来,张家爷们对坏人“知情不报”的事就没了。吴家槐找张家爷俩谈话,说,你们张家在这件事情上,定不上“包庇”,但还是有错误,决定撤销张德成的大队保管职务。公社革委表态了,前段的批判,大方向是正确的,张家人不能闹事。张广坪气得哼哼的,想反犟,被张德成硬拽住了。回到家,张广坪牙咬得哧哧响,骂道:“我操他祖宗,明明斗错了,还‘大方向正确’,他们咋不斗他爹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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