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二十四章(1,2,3)

来源: 史言 2024-04-11 11:45:0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0272 bytes)

24

1

三年灾荒后,全国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河湾大队属于“面上(1)”四清单位,县工作组进村,建立贫下中农协会,选举李老七当了会长,贫协组织社员“背靠背”给大小队干部提意见,揭发他们的“四不清”问题,吐苦水,出冤气,一副家大家翻身做主人的架势。吴家槐像被猫盯上的老鼠,走坐不安。他清知道吃点喝点,贪点占点不算啥,农村干部谁没这些事?大小队的账胡二马约(2),不好查证。他最怕自己的“男女作风问题”发了渣,别的还好糊弄,他欺辱陈淑娴是“阶级”问题,还是强奸犯罪,真弄出来,不止官儿当不成,还得蹲局子。亏得有公社大领导替他说话,他兄弟吴家才,暗里托人关照,工作组不想追根究底,弄出事儿来,都没面子。但社员有反映,只好去陈家了解。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陈淑娴已嫁人,自然不愿意拿屎盆子往头上扣,丁凤霞咬住牙说

是“胡攒作的”,“没影的事儿”,工作组乐得息事宁人,事就过去了,吴家槐悬着的心落了地。但社员们对吴家槐一伙意见大,最后工作组对吴家槐批评教育,令其按查实的贪占数退赔,大队会计滑皮和二队队长吴家利不光退赔,还撤了职,大队班子作了调整,梁仲山重任大队支书,吴家槐当大队长,支部委员。运动过去,吴家槐擦去身上冷汗,又人五人六起来。

“社教”中,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最重要,杜长英的独生女儿成了村里大地主家的儿媳妇,大队支部委员跟地主分子做了亲家,是“原则性”错误,杜长英党员会,社员会检讨了几次,最后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她“外头的”、公社社长刘青田也受了“党内警告”处分。工作组在社员大会上讲话,批判建国以来,河湾村对抗统购统销,拉牛退社,瞒产私分一类反社会主义的人和事,张广坪坐在会场里,想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想家破人亡的二旺,冤死的丁二,灭了门的徐寡妇,还有罚劳改的疯子六,浑身的血朝耷拉着的脑袋上冲,针针扎扎的疼,他想喊,可不能出声,他想哭,眼里有火,没有泪,散了会,张广坪一溜烟往回跑,梁仲山跟张德成说,社教都讲这一套,给广坪说说,别有压力。张德成到家给广坪说了,广坪说,仲山大爷好心,我也没啥压力,一个破社员,他们能咋着我?还两条道路斗争,狗屁,把人糟贱成这样,还满理。张德成说,事儿是这么着,可人家没有没理的时候,老百姓有啥法儿?伸伸脖子咽了吧。广坪说:“咱不过就在自己家说两句心里话,能怎着?死活地熬呗。”说完回屋蒙头睡了。

2

几天后,疯子六罚完五年劳改,回来了。他是被用绳子绑着押走的。穷光棍,但好身板,愣头青,跟工作队和大队的民兵对着打,惹了祸。五年多过去,疯子六快四十了,“出来”了,背驼了,腰弯了,好像变矮了,又黑又厚的头发花白了,稀稀拉拉了,看见他的人喳咕说,疯子六罚了劳改,有饭吃,有的还眼热,你看,没个人样了,劳改队终归不是养人的地方。

疯子六背着像一捆烂柴火似的破行李卷,低着头走进村,破破烂烂的村屋,坑坑洼洼的泥路,绳捆索绑的碾子变得眼生,他走到自己家门,想起自己慌着去护粮,没锁门,在李老七家就被带走了。秫秸帐子“墙”歪了大半,他推开糗烂了的木头栅栏门,见屋门锁着,锁锈死了,他找块石头,几下把锁砸开,推门进屋,见屋顶西北角破了,露着天,眼看要塌了。心想,拾掇这屋,得不少钱,麻烦了。看着老娘活着时睡的土炕,觉得眼里发热,心里说,娘,你儿罚劳改五年,你在那边没个钱花,儿该死。他把行李卷扔到自己炕上。他忒累了,想先躺躺,再出去给大队报到,交释放文书。他找个破笤帚疙瘩扫炕,灰土飞起来,他打了几个喷嚏,解开行李卷,搁头就睡着了。

天刚黑,张广坪跟李老七来了,三人说几句话,张广坪叫他去自己家,让七叔也去,连俺爹,一堆给你接风。疯子六说,我这个样,没脸串门子,不去了。你家去给我拿俩煎饼,我糊弄着吃几口,就行了。张广坪两眼发酸,说,啥样?你不是犯见不得人的事,是为社员争口粮,咋没脸?拽着他去了。到了张家,疯子六拘拘板板,老站着,让他坐,像吓得了不得的样子,试试量量地坐下,低着头,不问不吭声,不像原先那样,呱呱地胡念八说了。张德成问他在“里头”挨打没,干啥活,吃的咋样?他就答“没”,“啥活都干”,“吃的行”,很害怕的样子。过一阵,他打问丁二啥样,给他说“饿死了”,他叹口气。张广坪说,那点子黄子搞“反瞒产私分”,照咱老百姓丧大良心了。疯子六惊慌地看四周,说:“别乱说。”李老七说:“啥话不说了,我算看透了,老百姓就不是人,咱硬把自己当人,人家就得整治你,看你还充人不?”吃完饭,李老七叫疯子六跟着他去“歇着”,两人走了。张德成说:“疯子六多欢的人,活宝,弄得跟半傻子似的。”

第二天,张广坪和李老七给队长梁仲木请了假,几个投脾气的社员一起,从自己家凑点木棒,秫秸,石灰,把疯子六的破屋顶给堵上,疯子六找梁仲山交了释放“文书”,大队安排一队给他补发口粮,疯子六就安顿下了。梁仲木说,你一个单杆子人,工分用不清,先歇几天,拾掇拾掇,再出工。这天过午,疯子六没顾得拾掇家,找出娘死时剩下的香纸,分成四份,到坡里,先到爹娘坟前给爹娘磕头,烧纸,又去了二旺、丁二、徐寡妇的坟上烧了纸。他心里疼,鼻子酸,肚子憋屈,哭得泪一把,鼻涕一把,他觉得,庄稼人的命不值么,死了白死,像他这样,活不活的,没啥两样。

过了两三天,疯子六就上生产队出工干活了。歇着的时候,一个小青年跟他说,他姑家跟徐寡妇娘家一个庄,他听说,六一年,徐寡妇她娘饿死了,徐寡妇的小闺女打那就赶集要饭。疯子六一下惊着了,急忙问:“你是说多子?赶集咋要饭?”小青年说,咋要饭?就是蹲在供销社饭店门口,见有吃饭的,赶紧跑进去,给人家要一口,或是吃饭的走了,趁服务员还没拾掇,忙过去把饭碗菜盘子还有掉桌子上的饭菜末末舔舔。疯子六问:“没人找她?”小青年嗤笑道:“你蹲局子蹲傻了?她一个孤女,不是她姥娘庄的人,跑了更好,谁找?”这晚上,疯子六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多子四五岁时那小模样,又想这孩子在饭店要饭的惨样,他天明就去找张广坪,说他要找多子,找回来,拉扒着。张广坪说:“你想的对,我服你。”过一会儿,张广坪又说:“拾个孩子,你以后找人儿,有点妨碍。”疯子六说:“广坪,我这个样儿,还指望找人儿?啦实的,我活得没劲,拉扒了这孩子,就不寻思死了。”张广坪眼发涩,说:“别胡咧咧,张嘴死,死的。”疯子六说,不是胡咧咧,死个我这样的跟死个狗差不离。

疯子六找梁仲木请了假,四下里赶集,上饭店打听,蹲在饭店门口等,跑了几天,最后在外县离河湾四十多里的一个公社供销社饭店找到了多子。疯子六最后见多子,她还挺小,五年过去了,孩子长高了,头发像一堆乱草,脸上黑道子回儿划儿的,只一双贴像徐寡妇的双眼皮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疯子六喊住她,叫她“多子”,多子怯生生地,问:“你是谁?你咋知道我叫多子?”疯子六说:“我是河湾村的,咱是亲戚,我叫你娘表姐,我上你家去,见过你。你想想,记得不?”多子愣一霎,使劲看着疯子六,说:“你是……疯子……六?”疯子六高兴地说:“对了。”多子问:“你咋找着的我?找我干么?”疯子六说:“我这几年没在家,刚回来没几天,听说你姥娘没了,你要饭,就来找你,让你跟着我过。”多子说:“你咋这样?”疯子六说:“咱是亲戚,你娘没了,我管你。你跟我回河湾吧。”多子摇头不迭,说:“俺不,俺姥娘说的,河湾的人坏。把俺姐打死,把俺娘逼死,说啥也不能回河湾。”疯子六说:“干那些事的是坏货,还是好人多。”多子说:“我小,挣不了工分,白吃饭,你管我?”疯子六说:“那是。往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管你吃喝。”多子说:“那忒好了,我不用要饭了。有个女学生跟我说,女孩子,大几岁就不能要饭了,怕有人发坏。”疯子六到饭店买了两个烧饼,要一碗白开水,叫多子吃饭。多子说:“你不吃?”疯子六说:“我不饿,你吃吧。”多子大口小逮地吃烧饼,噎得打嗝,疯子六说:“慢点吃,喝口水。”多子吃完俩烧饼,跟着疯子六回河湾,路上,多子问:“我叫你么?”疯子六说:“你叫我爹,不愿叫,叫表叔也行。”多子想了想,说,我叫你爹,接着就喊爹,说:“爹,我不能上队里干活,家里活儿我好生干。”疯子六说:“你还小,不用干啥,你上学吧。”多子说:“人家说,小闺女孩上学没用。可我愿意上学,上出学来,我挣钱孝顺你。”疯子六笑了,说:“那我就有盼头了。”走一阵,疯子六问:“要么吃,能吃饱吗?”多子摇摇头,说:“要一口是一口,饿的时候多,忘了吃饱啥感觉了。”疯子六又问:“黑夜住哪里?”多子说:“跟几个小妮子轧伙着,哪都住:窝棚,柴火垛,桥洞子,破庙。”疯子六说:“多子,你受罪了。往后就好了。”多子说:“算卦的算的,俺娘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我就想,咋会这样呢?”疯子六说:“庄户人都苦。没那些事儿。”

疯子六找回了多子,去找梁仲山,说要收养多子。梁仲山说是好事。他在“两委”会上说这事,杜长英说,多子是咱大队的人,该回来。疯子六一个人,拉扒个孩子做个伴儿,不孬。吴家槐说,你们觉得疯子六成雷锋了,我觉得他是给咱大队抹黑。梁仲山说,管么事,你寻思个另样儿的。抹啥黑?咱庄的孩子在外头要饭,黑就在那里,还用谁抹?疯子六是把“黑”给抹去了。吴家槐咕嘟嘴,没得说了。大队安排把多子从三队调到一队,让一队给口粮。疯子六跟多子爷俩就一起过日子了。多子猛然有了家,很知足,懂事,勤快,很快就上了学,老师夸她用功,脑袋瓜儿灵,有前途,疯子六很高兴,说,这妮子看样随她娘,有志气。还暗想,这闺女有出息,他老了就有依靠了。李老七,张广坪都喜欢多子。多子和广垣家静静是同学,两人好得跟亲姊妹似的。

疯子六跟张广坪、李老七走得近,吴家槐在支部会上说这几个人偎乎得紧,不知鼓将啥,得找他们啦啦。梁仲山说,三人都是好成分,李老七还是烈属,又是贫协主任,他几个走得近,不关别人事,啦啥?吴家槐又提出管制疯子六,梁仲山说,疯子六犯法是特殊情况,不是真“反革命”,回来了,就是普通社员,管制他,不合适。吴家槐不死心,又去找公社,公社刘社长介绍了当时情况,公社研究后答复,管制疯子六,没这政策。疯子六听说了,骂道:“吴家槐,我扒你家祖坟了,你这么害我?我操你八辈祖宗!”

3

像庄稼地里的杂草,前赶后撵,不断绺,四清运动还没弄 利索,一个名头更奇怪的“文化大革命”又压着茬(3)冒出来。先是城里,中学的学生不上课了,论天价闹革命,闹还不是个好闹,贴大字报,游行,斗校长,斗家庭成分不好的、打过右派的、有历史问题的或是他们烦恶的老师,弄着校长、老师带了高帽子游街,后来连小学啥也不懂的娃娃也学样闹腾。中学生里有“红卫兵”,小学里是“红小兵”。斗校长,斗老师,竟比当年村里斗地主斗反革命还凶。县中学的红卫兵听说山后小学的校长郑直是老右倾,老反党分子,一大档子,窝子反叫,跑到山后小学,揪斗郑直,郑直还是老毛病,认死理,不肯认罪,一句服软的话不肯说。“你们揍死我,不是那么个事,我也不会承认。”红卫兵们把郑直揍得少皮无毛,郑直不“直”了,倒在地上,蜷蜷着,像一只大虾。红卫兵们扔下他,扬长而去。小学的孩子们吓慌了,各自跑回家,郑直一个人,喊叫没了力气,往外爬,动弹不了,几天后,人们发现他趴在门口地上,已经死挺挺的了。社员们喳咕,这些孩子念书,有文化了,让他们革命,就叫“文化革命”。可是,为么“文化”人干的事一点也不“文化”呢。到了年根儿,又来新文件,农村也搞文化大革命,社员们更糊涂了,一个个的泥腿子,十有八个半是文盲,或是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怎么搞“文化革命”,真是出洋窍儿(4)了。上级看谁顺眼,就叫谁当官,兄弟爷们不过是土里刨食儿,磨道里的驴——听喝,安稳的,不行吗?今儿呼隆这,明儿呼隆那,这是何苦来?社员们想不明白也白搭,反正,不出十天,“文化大革命”就村村起火,队队冒烟,呼隆结队,像一下子都得了魔症,闹腾起来了。张德成把烟袋窝子在大桌子角上狠搕几下,叹道,这才当不饿死人了,就又烧得发昏了,还不知闹成啥样哩。张广坪说,闹去,有社员的么,种不好地,他们喝着西北风闹?张德成说,你别不当事儿,我咂摸着(5),这回,跟原先不一样,那些回,管弄什么人,还有个规程,弄谁是有数的,这回成无王蜂了,想弄谁就弄谁,怕是人人都脱不了清身。张广垣说:“爹,你不赖,看出门道来了,毛主席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林副主席说,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谁也别想蹲一边看热闹。”张广坪说:“就你明白,我就不信了,你在家里,他硬来拽你?自己得有老主意,不跟他们轰轰。不顶吃,不顶喝,弄那些狗屁圈子事儿哩。”广垣说:“听听,你寻思不参加就没你的事儿了?不参加就是毛病,你刚才这话,有人听见,就是攻击文化大革命,人家就能斗你。”张广坪说:“我不跟你觉悟高,你别吓唬我。反正不能牛不喝水强摁头。还是老实的,稳当的,挣工分,种自留地,不跟他们呼隆。呼隆不好,就倒血霉。”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你哥说的在理,你也少呼隆,咱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平白无故的,他们也不能讹上门来。”

农村文化革命刚起头,河湾大队立时蹦出来一伙“造反派”,取名“卫东”战斗队。四清中下台的滑皮和吴家利两人是头头,他们说,“四清”中,他们是刘少奇反动路线,臭婆娘王光美的的受害者,必须起来革命。

李老七蹲在一边瞅,看滑皮、吴家利一伙蹦跶,越看越来气,他找了疯子六上张家商议,要拉一伙子跟滑皮他们对着裂。“再不干,河湾村就是他们的天下了。”张德成说,本来就是吴家的天下,梁仲山到了事儿上,当不了家。这回呼隆,明面上是滑皮几个,后头还是吴家槐。我就寻思,反正不能老依着下边闹腾,不如老实地趴着,尽他们作作,作作不好,到时候,吃不了兜着。张广坪说,我是不想掺和这些事,我是老落后,就不革这个命了。疯子六说,我是劳改犯,更不敢伸头。两人都说,人不出头,心跟你一伙。李老七急得跺脚,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子坏货跐着兄弟爷们儿拉屎拉尿,您都不啰啰,我自己约伙几个小青年干。过了两天,李老七拉了柱子和一档子看不惯吴家弟兄的小青年成立一新组织:“换新天战斗队”。

河湾村两派(卫派、新派)列开阵势对着干起来。社员们,不管加入不加入“战斗队”,不归这派就是那派,不少人家,兄弟爷们不一派,外头闹,家里也闹。像张家,广坪心向李老七,广垣明打明地入了滑皮那派。张德成说,小五妮儿鬼蒙眼了,就热跟着吴家跑。广坪说,他一心洑上水,瞅着吴家槐掌实权,死巴结,恶心人。张德成说,我得空跟他说说,派跟派不一样,滑皮和吴家利,心眼子不行,吴家槐出坏点子,啥事都干得出来,卫派少作不了恶。你入了,不力逼你退,你就跟搭着,别忒上前,想抽身抽不迭。

卫派很快就作恶了。腊月初十,卫派开大会,批斗本大队走资派梁仲山,还装模作样,把吴家槐也弄台上,跟梁仲山一起挨斗。滑皮发言,说河湾村从解放以来,对抗统购统销,反对合作化,拉牛退社,反对大跃进,瞒产私分,梁仲山都是黑后台,他阶级路线不清,刘小燕嫁到地主家,混淆阶级阵线,影响恶劣,梁仲山态度暧昧,抹光滑墙,负有罪责。还说,梁仲山对劳教结束回村的富农子弟、右派分子张广培不予严管改造,甚至对他说什么“你还年轻,改造好了,还可以用自己的知识为大伙儿服务。”会场里,张家爷们儿,李老七,疯子六,杜长英,好些社员,都心知肚明,这是吴家槐一伙借运动,糟贱和打击不跟他们一溜子的人,但又没法说,滑皮哗哗地讲,唾沫星子四处飞,口号声接连不断。突然,主持会议的吴家利说,有革命群众递上条子,要求把地主婆丁凤霞、引诱贫下中农女儿的地主羔子陈和尚、背叛本阶级、投身地主窝的刘小燕,犯阶级立场错误的杜长英,右派分子张广培揪上台,接受批斗,话音刚落,丁凤霞连忙低着头上了台子,两个卫派队员把杜长英拽上台,蹲在人堆里的张广培也紧跟着上了台子。和尚跟刘小燕站在会场尽后头,和尚脸色蜡黄,像被围堵的兔子,眼神惊恐,看看刘小燕,低声说,咱自己上去,不让他们来揪,显得态度好,刘小燕眼瞪得溜圆,似在出火,两条柳叶眉斜竖着,说:“咱结婚有证,是政府同意的,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斗咱?就不上,看他们能怎样。”和尚可可怜怜地说:“要不我自己上去?”说完,不等小燕答话,撒腿往台上跑,刘小燕一把没抓住他,急得跳,这时来了两个红卫兵,一人拽着小燕一只胳膊朝台上拖,刘小燕打坠嘟噜,不肯去,一边嘴里骂着:“滑皮,吴家利,你们这些坏蛋,欺压贫下中农子弟,我跟你们拼命。”这时,李老七大吼一声:“那两个龟孙玩意,把刘小燕放开,谁再动她一下,我跟他有死有活。”听李老七一喊,张广坪,柱子,疯子六,连梁仲木,一大档子人站起来,嚷嚷:“凭啥斗小燕?”“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不是斗群众吗?”“你们干扰大方向!”站在台子上的梁仲山说:“按说我没发言权,可我临时还没戴上帽子,我也说一句,你们这样弄不合适。”吴家槐也说:“刘小燕是受蒙蔽的,要团结。”刘小燕喊道:“吴家槐你别充好人,谁也没蒙蔽我。你们就是胡作,坏蛋。”两个红卫兵只好把小燕放开。滑皮接着讲,会场上的表现,说明河湾村的阶级斗争两条路线斗争紧张激烈,我们不但要和走资派斗,还要和保皇派斗,更要狠狠地和阶级敌人斗,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吴家利带领喊口号:“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打倒走资派,打倒保皇派!”张广坪看到,他兄弟广垣和能能两人都戴着“卫东”派的红袖章在会台跟前站着,高举着胳膊,扯开喉咙喊口号,张广坪气得喘粗气,暗骂张家门里出这么两个东西。这时吴家利的老婆马如花拿来一双破花鞋,递上台,有个红卫兵把破花鞋拿鞋带子系着,挂到丁凤霞胸前。张广坪跟李老七低声说,这个马如花真是个坏蛆,李老七说,跟吴家利般配。这时,丁凤霞用手扯下花鞋,扔到地上,扬起脸,说:“你们斗就斗,这是干嘛?”吴家利说:“地主婆也反了,你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就不是好东西,给你挂啥都行,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丁凤霞也来了气,红卫兵把花鞋挂上,她就给扯下来,站在她身后的和尚拽丁凤霞的衣襟,哭着说:“三娘,叫他们挂,别挨打。”丁凤霞像是疯了,还是往下扯那破花鞋,吴家利喊道:“坚决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反扑!”口号声里,两个红卫兵用一半截麻绳把破花鞋缠到丁凤霞身上,又上来几个红卫兵照着丁凤霞一阵拳打脚踢,李老七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杜长英瞅着身旁的丁凤霞,这个没认的亲家,自己闺女的婆婆,心里暗想,这女人真有种,无怨当年日本鬼子的刺刀都吓不住她,如今遭这样的折磨,忒可怜了,我的娘,这就是文化革命?不由地也跟着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会场上新派的社员都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会场乱了套,吴家利只好宣布散会。

会场上人散了,台子上,主持会的、喊口号的,梁仲山、吴家槐一个个走了,张广培看一眼一瘸一拐朝下走的梁仲山,又转脸看看还在台上的丁凤霞、和尚、杜长英,慌忙走下台子。丁凤霞身子摇晃着,站不稳,和尚扶着她,杜长英站在一旁,低声说:“硬抗不行,吃亏。”丁凤霞两眼通红,看着杜长英,说:“谢谢。带累你受罪,对不起。”杜长英看一眼会场上没走完的人,不再答话,急忙朝台下走,小燕快步跑来,跟杜长英走个对面,叫声“娘”,和尚也跟着喊“娘”,杜长英满眼泪,恨恨地看一眼小燕,没答腔,急匆匆走了。

和尚跟小燕两人扶着三娘回家,天冷,路长,三娘腿疼,半顿饭时才到家。丁凤霞到床上半躺着,喝了一碗热水,说:“你俩做点么吃了,早歇着吧,别叫我了,我歇歇。”小燕擀了面条,下好了,端了让三娘吃,三娘吃了几口,说,你俩叫人糟贱得不轻,快吃口饭,歇着吧。小燕说:“三娘,你今天挨苦了,都是为着俺俩,我在这屋陪着你。”和尚说:“小燕,你去睡,我陪三娘。”三娘说:“你俩谁也不用陪。不想去睡,就啦会呱儿。”小燕说:“娘行吗?”三娘说:“这会好些了。娘撑折腾。”小燕坐到三娘床沿上,三娘攥着小燕的手,说:“好闺女,你来陈家受屈了。”小燕说:“是我甘心情愿,受屈也不怕。”三娘又说:“知道今天我为么跟他们对抗吗?”小燕说:“知道。”三娘说:“你们知道,我是你爹的三房姨太太,那时候一夫多妻不是毛病,你爹是我一辈子唯一的男人。土改,他们斗争,打骂,我都?着,他们今天这样弄,羞辱人,我就不干,你爹在天上看着哩。”小燕、和尚都哭了,说:“娘,俺知道。俺也知道,陈家亏了你。”三娘说:“别说这话,你爹对我好,他死在日本鬼子手里,我得对得起他。”和尚说:“俺知道。”三娘又说:“小燕,看见了吧?河湾村有好心眼的。你娘虽说不认咱,可是也向着我。你俩记住,啥时候,都不能记恨你娘。她和你爹很苦。运动才开头,以后还不知会咋着,娘是不指望了。你们还是得依靠那边爹娘。”小燕说:“一心想依靠他们,他们不搭理,没办法。娘你别灰心,他们反正不能把人斗死。河湾村的人也不让他。”

丁凤霞撵着和尚跟小燕回自己屋睡了,躺一会,挣扎着起来,从抽屉里,找出跟丈夫结婚时的合影,流着泪,暗暗说:“孩子他爹  ,我陪孩子这些年,都熬过来了,这回运动忒厉害,我撑不住了,淑媛在北京了,我在老家,硬活着,只能带累俩孩子了,我这就去找你。”她先找出自己早备好的“寿衣”,放到床上,又找出铅笔,在一张白纸上写道:“和尚、小燕、淑娴,娘活着,只能让你们遭更多罪。娘累了,没劲撑了,娘去找你爹了。你们要老实,服从改造。小燕跟和尚要孝顺那边爹娘。我的衣裳放床上了,到时候给我穿上。”丁凤霞写完,出屋门,走到和尚两口住的东屋窗下,听着里边的呼吸声夹杂着梦中的叹息声,眼里滚出泪来,闷念道:“孩子们,娘舍下你们走了,别怪娘。”丁凤霞俏声捻脚地走出家门,踩着冬耕了的垡子地,深一脚,浅一脚,朝地南头一口浇地的水井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小燕起来,见三娘的屋们敞着,心想三娘起这么早,上她屋,屋里没人,急喊:“三娘”,没人应声,心里发慌,身上冒了冷汗,忙把和尚叫起来,两人见大门虚掩着,出了大门,小燕眼尖,说:“和尚,你看,垡子地里新脚印,是三娘的鞋印,坏了,三娘出事了。”两人疯了一样跑到那水井跟前,井台子上有鞋底带来的新土,两人趴到井口上,狂喊“三娘”,井筒子黑乎乎的,老深的井水有丁点亮,没一丝回音,和尚站起来,扒棉袄,要下井,小燕拽住他,说:“你愣了?天这么冷,你不会洑水,能捞上娘来?不把你也搭上了?你在这守着,我上庄里找队长,求人家来人帮忙捞三娘。”

一队队长梁仲木叫上张广坪、柱子几个人来了,张广坪和柱子两人下到井里,用井绳捆了丁凤霞的尸首,井上的人一趟趟把死人和广坪、柱子拽上来。和尚跟小燕趴到三娘尸身上呜呜哭,又转头跪到地上给大伙磕头,人们都阴沉着脸,不吱声,梁仲木拽起小燕和和尚,眼圈发红,说:“你俩别光哭了,摊到身上,没法儿,大伙儿帮着,把你娘抬家走,赶紧操持发丧。你家这情况,我得赶紧去报告造反派。”张广坪冻得打哆嗦,慌忙穿上棉袄,眼里含着泪,攥着俩孩子的手,说:“你三娘多明白的人,咋一时糊涂了。你俩想开,硬撑着活。”

梁仲木去给滑皮、吴家利报告,见孙家崖的民兵连长孙二虎也在,胳膊上戴着红袖章,身上挎着军用小黄书包,正大吹大啦,听话音,当了全公社的造反司令了,梁仲木心想,这黄子原先跟当官的多紧,来河湾搞反瞒产私分,跟狼似的,摇身一变,成这样了。听说丁凤霞自杀了,吴家利擓擓头皮,说,他娘的,地主婆不撑斗,头一场就死球的了,丧气。滑皮说,这是阶级敌人拿死向造反派示威,我们不能被吓住。孙二虎说,是你们村大地主那小老婆吗?这样的死仨俩的,没啥不得了。吴家利说,今天的批斗会还开不开?滑皮说,得开,不开,就显得我们输理了似的。孙二虎把桌子一拍,瞪大了眼,说:“不但开,批斗对象不变,重点批这个地主婆。”滑皮说:“对,她人不能来了,照样批,消除流毒。”孙二虎说:“鲍华,你说的不对,她人也要来会场。”滑皮面有难色,说:“她死了,咋来?”孙二虎说:“咋来?有办法儿,找块木板,把她死尸绑上头,竖到台子上,就这样批!”滑皮看吴家利一眼,咕噜道:“那样不大好吧?”孙二虎说:“鲍华同志,你真白搭,有什么不好?对阶级敌人,怎么搞都不过分。俺大队有个反革命上了吊,我们就这样弄的,咱公社有几个村这样弄。这才叫真革命。就是要让阶级敌人胆战心惊。就这样搞,有事我担着。”吴家利说:“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个死地主婆吗?表哥,咱就按孙司令的指示办。”

滑皮陪着孙司令在战斗队坐镇,吴家利带几个队员去陈家。到了街上,吴家利跟一个小头头说,你领着人先上陈家看看情况,我回家拿包烟,马上赶过去。吴家利急匆匆去吴家槐家,进了门,像后头有狼追着,上气不接下气,成了结*****,说:“大哥,坏事了,咱商量的……那法儿,给地主婆身上挂破鞋,私孩子娘们儿气性大,跳井了。”吴家槐惊个倒坐子,哼一声,骂道:“真她娘的娇贵,不让戳哩。”一愣神,又说,看你慌张成啥样,像个造反派头儿吗?你不明白?老人家说让造反,造反还有好样?我猜摸,造反就得胡来,胡来就会出事儿,就少死不了人。这才是个头儿,得能惹能撑。我问你,今天还开大会不?吴家利说,会照开,又说了刚刚在队部定的会的开法,吴家槐说:“这孙二虎厉害。你记住,跟上他,错不了。”吴家利喳咕道:“我偷偷溜过来,是跟你说,今天的会,还让大队干部上台子,跟个死尸站一起,不吉利,你躲了吧。”吴家槐愣一霎,说,躲了不好吧。吴家利说:“大哥,你掂量吧。我赶紧去陈家。”说完要走,屈秀芝从里间屋跑出来,一把拉住吴家利,哆哆嗦嗦地说:“老二,你先别走,我在里间听一会子了,你弟兄们干的是人事儿吗,陈家是你们家的恩人,我嫁你哥,还是陈家做的主。你们这样使坏,就算不管他爷爷当年咋说的,就不怕天报应吗?老二,你要还是个人,就别这样弄。”吴家利支吾说:“造反队定下的事……能变吗?”吴家槐老鼠眼瞪着屈秀芝,呵斥道:“不懂不解的娘们儿,啥时用得着你多嘴了?快滚一边子去,惹急了,我扇你。”屈秀芝说:“你恶,你能揍人,揍不死我,我就说。老二我管不着,你是我男人,要是去开这个会,我就叫你吴家跟陈家一天发丧。”吴家槐举起巴掌要扇屈秀芝,屈秀芝仰起脸?他扇,吴家利拽开吴家槐,说:“哥,别,嫂子也是为吴家好。这样吧,就说你肚子疼得翻打滚,我找人拉你上医院。”

吴家利来到,见队员们在陈家门外蹲着,一下来了气:“在外头蹲着干么?怎么不进去?害怕?”队员们说:“不是害怕,是不知咋弄。”吴家利摆摆手:“快,跟我进去,听我号令,叫咋干就咋干,谁也不能往后搐堵。考验你们造反精神的时候到了,谁充孬,就开除谁。”吴家利带着队员们呼啦啦大档子人进了院子,帮忙发丧的几个爷们儿娘们儿吓得不敢出声,贴墙跟站着,北屋门里,丁凤霞的尸首躺在灵床上,和尚跟小燕和几个亲戚在灵床两边蹲跪着低头哭泣,听见院里动静,小燕先站起来,拉起和尚,站到屋门口,小燕说:“各位乡亲,俺娘死了,你们来吊丧,和尚跟我给你们磕头了。”说着,两人就趴地下磕头。吴家利让人把小燕拽起来,吴家利说:“刘小燕,你真是贫下中农的叛徒,听你说的什么,你娘死了?你娘是大队支委,妇女队长,死的是地主的小老婆。”小燕说:“成份是成份,亲情是亲情,死的是俺婆婆娘。我跟和尚结婚不违法,你说我是叛徒,没这政策。你们不吊丧,就请回,俺在发丧,等淑媛来到就出殡,不给大队添麻烦。”吴家利冷笑道:“好个执迷不悟的刘小燕,刘青田和杜长英怎么养你这么个闺女?俺来吊丧,给个狗吊丧,也不给一个地主婆吊丧。”小燕说:“吴家利,你别狗仗人势,忒欺负人了,俺家今天发丧,你跑这来骂人,不觉得忒丧良心吗?”和尚在一旁拽小燕,说:“小燕,别跟造反派领导顶嘴。”又说:“领导们,俺正发丧,有啥事,发完丧再说行吗?”吴家利哼一声,说:“你们说的轻巧,发丧?你们寻思,丁凤霞死了就没事儿了?她这是对抗文化大革命,死了就没事儿了?死了更要批判,要消除流毒。我们就是来揪她去上台接受批判。”刘小燕说:“吴家利,你斗人斗疯了吗?死了的人咋去挨斗?”吴家利说:“我没疯,你被阶级敌人迷疯了。咋去挨斗,我们有办法。你们老实地站一边看着,谁敢对抗,就按对抗文革论处。”吴家利命令队员找来一块糊袼褙用的木板,放到门口,又命几个人进屋去抬丁凤霞的尸首,小燕发疯般趴到尸体上,仰起头,两眼出火,说:“你们谁敢过来,我就跟谁拼命!你们不怕天打五雷轰吗?”和尚吓得浑身哆嗦,也学小燕,伸胳膊护着尸体,吴家利见队员们畏缩,气急败坏,下令几个人把刘小燕和和尚架走,弄到小屋里关起来,派人看着,下余的人合合撒撒地抬了尸首,放到木板上,用绳子捆上,几个人抬着去了会场。

吴家利带人把丁凤霞的尸首抬到会场,孙二虎和滑皮指挥着,把“尸板”绑到会台一根边柱上,还特意绑了死人的脑袋,让她的脸正对着台下,还在死者胸前挂了破花鞋。开会的人都知道,头天挨斗的丁凤霞跳井死了,见会场上竖着她的死尸,脸色全变绿了,几个姑娘媳妇“吱吱”叫,有的当场哕起来,有小学生哇哇哭,吴家利高喊让人们“肃静”,说这是和阶级敌人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能心慈手软,还说,如果阶级敌人复了辟,死的就是我们贫下中农和革命造反派。李老七带着队伍来了,进会场一看,就大声喊道:“卫东派,你们这纯是胡闹,我们换新天战斗队不跟你们掺和,马上退出会场。赞成我们的革命群众,跟我们走。”李老七的队员,张德成张广坪爷俩,疯子六,柱子,梁仲木和一队的多数社员呼呼隆隆走了,吴家利高声喊口号:“打倒保皇派,砸烂阶级敌人的保护伞。”李老七骂道:“去他娘的,咱走咱的。”张广坪见广垣躲在人堆里不动窝,过去拽他,说,爹叫你有事。广垣挣歪着不走,咕哝道:“批斗大会,不参加不好,也耽搁挣工分。”张广坪说:“不知好歹的玩意儿,随你吧。”边骂边气哼哼地走了。孙二虎喊道:“不革命,假革命就是反革命,走了好,我们的会照开。”

在一旁等着的梁仲山和杜长英听喊声进了会场,看到台上的“摆设”,杜长英觉得头大了,眼晕了,要跌倒,梁仲山低声说,沉住气,我问他们。梁仲山和杜长英走上台,梁仲山说,二虎同志是上级派来的吧?滑皮说,二虎同志是我们城关公社的造反司令,今天大会他总指挥。孙二虎说:“梁仲山,你不能喊我同志,你是走资派。”梁仲山说:“是,我是走资派。我一个吃瓜干煎饼的社员头,尽你们发落。鲍华,你是头儿,我大大胆问一句”,他手指指丁凤霞的死尸,“你们觉得这样搞合适吗?”滑皮支吾,孙二虎说:“有什么不合适?梁仲山,你是老右倾,有名的。我们造反派天不怕地不怕,打破头扇子扇。这叫造反精神,懂不懂?老家伙,你吓唬不了我们。对阶级敌人就是要痛打落水狗,死狗也得打,打她十八层地狱里去。”吴家利喊道:“梁仲山,杜长英,快站好,今天你俩、右派分子张广培和死鬼丁凤霞是批斗对象。吴家槐有病请假了。”梁仲山冷笑道:“他病了?病得真巧。”

开会了。人走了多大半,没走的都耷拉着头,不敢朝台上看,挨斗的人在死尸几步处站着,梁仲山、张广培都深深地低着头,杜长英忍不住转脸看丁凤霞的尸首,立时浑身冒汗,心蹦蹦跳,不住想,丁凤霞死了,不知小燕跟和尚啥样了?这妮子算是找个“好”婆家。这俩孩子不会出别的事吧?会开得松松垮垮,口号声稀稀拉拉,只二孬、马如花、张广垣使劲喊呼,多数人装样举举手,嘴动动,不出声,吴家利嗷嚎几次也白搭。杜长英忍不住用眼角瞅丁凤霞,人泡得没个样了,忒吓人了,还给挂上破鞋,这些人跟她哪来这么大的仇?死了还这样糟贱,这就是“文化革命”?毛主席,你老人家咋了,咋想这么个法儿让些坏货胡作作?……吴家利带着喊口号,杜长英没跟着喊,吴家利怒斥:“杜长英,你怎不喊口号?你对抗运动,罪该万死。”杜长英忙说:“我罪该万死,刚才我头疼,耳朵里响,没喊口号,我改,我改。”会继续开,杜长英劝自己,啥也别想,好好喊口号,别喊错了,听说有挨斗的喊错口号,成了现行反革命,我可不能……不大会儿,杜长英又想,老刘不知咋样,知道了丁凤霞的事,得多记挂孩子,会场上喊口号,她又没跟着举手,吴家利气得像鼓肚子的疥蛤蟆,咬着牙,厉声喊:“杜长英,你个死顽固老女,连连不喊口号,是你亲家自绝于人民,你疼傻了,还是故意对抗造反派?”杜长英哆哆嗦嗦地说:“造反派领导,我不是故意的,我改正。”吴家利说:“好,那就看看你的态度,我领着你喊,我喊一句,你跟一句,使大劲。”杜长英的心跳得鼓点一样,觉得天地和会台在旋转,心里想,再难受,也得喊,还得喊对了,“地主婆畏罪自杀,死了活该!”“打退阶级敌人新反扑!”“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她一句句拼了命扯着喉咙喊,一边心里嘟念“可别喊错,可别喊错”,可是怕啥来啥,竟真的出了错,吴家利喊:“保卫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杜长英开几次会,每回都喊“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这回吴家利却前后调了个个,杜长英照老喊法喊成了“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开会的听到杜长英喊出这口号,全傻了眼,一个个嘁喳起来,像马蜂窝被捅了,成群的马蜂飞起来,“嗡嗡”响,梁仲山在一旁急得跺脚,暗想,杜长英这是咋了?完了完了。台子上下像爆仗市着火炸了场,滑皮、吴家利、孙二虎,二孬、马如花、张广垣,一帮造反派全跳了起来,嚷嚷着抓现行反革命,有人高喊:“打倒现行反革命杜长英!”“杜长英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孙二虎发话,马上派人到公社派出所报案,立即把杜长英押送县城。

批斗会散了,杜长英被绑起来送走了。梁仲山腿麻了,急切间迈不了步,慢慢活动腿脚,看一眼旁边丁凤霞的“尸板”,对滑皮说:“鲍华,你是识文解字的,再革命,人还是人,丁凤霞的尸首扔这里不管了,倘或让狗啃了,影响不好,你们咋弄来的,咋给弄回去吧。”滑皮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愣了片刻,说:“老梁,还是考虑你自己的问题吧,这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们通知陈家来人拉。”梁仲山说:“好,周到。”边说边瘸瘸巴巴地走下台子。

造反派把和尚跟小燕放出来,通知他们,批斗会散了,你们去拉回尸首来,快点,去晚了,叫狗啃了,我们不负责。刘小燕骂道:“你们是人办事吗?”造反派说:“刘小燕,你不用烧包,你爹是走资派,你娘刚才在会上喊反动口号,成了现行反革命,抓走了。”刘小燕抓住那人的胳膊,急赤白裂地说:“你胡说啥?”造反派说,你不信拉倒,俺走了。刘小燕嘴吐白沫,一下栽倒在地上,和尚慌了,蹲下摇晃刘小燕的身子,拼命喊“小燕,小燕”……

张广坪、梁仲木几个人在“换新天”队部,喳咕一阵,散了。几个人来到会场外头,里边没动静了,梁仲木说:“卫派会散了。”张广坪说:“这伙子本来就不是玩意儿,运动一来,连人都不是了。”他们见梁仲山一个人蹲在街角,走过去,梁仲木说:“散了会,天这么冷,你不快回家,嫂子在家挂着。”张广坪说:“是站得腿疼走不动了?我送你回家。”梁仲山说:“可别,紧着人家说你们是保皇派。”张广坪说:“放他娘的狗屁。他能咋着人?”梁仲山说:“能咋着人?你?看吧。说是陈家来人拉死人,到这不来,我怕造反派没去说,尸首让狗作害了,想找个人去给俩孩子说。杜长英逮走了,也给他俩说说,快去找她爹,看还有救不。”两人惊问杜长英咋了,梁仲山说了刚才的事,张广坪拍屁股,说:“这是吴家利有意害人,她中招了,可完了。”梁仲木说:“她是心乱了。我看准了,这回运动得毁一点子好人。”梁仲山说:“胡说,你也想进去?”张广坪说:“仲山大爷,你家走吧,和尚他俩可能一时来不了,我找人找车把尸首给送家去。”梁仲山说,你不怕他们挑你毛病?张广坪说:“我一个破社员,怕个屁。”梁仲木说,咱一堆去。张广坪说,你别去,你是咱一队队长,他们把你撤了,不知换个啥玩意。梁仲山说,广坪说的对。

张广坪和疯子六一块把丁凤霞的尸首送回陈家,小燕刚醒过来,和尚趴下给他们磕头,小燕挣扎着也要磕头,两人把她拽住。张广坪说:“你娘又出事了,没法子,就这年月。先糊弄着把丧事办了,再问长英姨的事。我寻思,不过就是一时嘴没搅别(6)合适,喊错了,不能真成了反革命吧。”

多少年了,张德成家里的李桂芹跟陈家三娘丁凤霞走得近。土改前,陈家是大户,可大太太,三太太,都不小看人。土改后,陈家跌脚了,张德成两口子跟陈家和原先没两样,三年灾荒过去,六二年,李桂芹跟陈三太合计着,让陈家老姑娘淑娴嫁给了她娘家侄儿李兆基,婚后两人十分恩爱,可惜结婚好几年没怀上孩子。直到头年冬里,淑娴才怀了孕。村里开始文化大革命了,李兆基是劳改释放分子,陈淑娴是地主子弟,两人都提心吊胆,大气儿不敢出。淑娴牵挂着河湾村娘家人,偷偷跟兆基念叨,说要回河湾看看,兆基说,你刚有喜,不担事儿,不能去,哪天我趁黑夜上河湾一趟。兆基还没去,这天天要黑了,兆基在院子里收拾柴火,淑娴说,你别忙活了,我眼皮一个劲跳,心里难受,老觉着河湾三娘要出啥事儿,兆基说:“你是挂着三娘,自己吓唬自己,不过就是上台子挨斗,还能怎着?别胡寻思了。”话音没落,庆河推门进来了,李兆基惊厥地问:“小河,天这么晚了,你咋来了,有啥事?”小河说:“俺爹偷偷让我来送信儿,陈家三奶奶死了。”陈淑娴正站在北屋门口台阶上,听见这话,一边大声问:“小河,咋的了?三娘她……”一边慌着朝下跑,一步没踩合适,跌倒在门台上了,李兆基慌忙过来扶淑娴,只见淑娴躬着身子,两手摁着肚子,脸色蜡黄,说:“不好,肚子疼得厉害,要出事儿了。你快去找赤脚医生。”李兆基呱嗒呱嗒跑着出去了,小河偎到淑娴跟前,说:“表婶子,不要紧吧?”淑娴咬着嘴唇,说:“要紧,孩子瞎了。”又忍着疼,问:“三娘……啥时候死的?……咋死的?”小河说:“昨天黑夜里死的,让造反派斗得忒苦了,受不了,跳井了。”淑娴还没听完,就昏了过去,出溜到门台子上,小河吓得要命,跑到大门口,见兆基表叔和一个背药箱的娘们儿一起跑来,几步来家,把淑娴抬进屋,放到铺上,娘们给淑娴扎了针,淑娴醒过来了,疼得哼吆,娘们说:“孩子保不住了。”李兆基蹲到地上,娘们儿一样呜呜哭了……

陈淑娴流产了,是个小子,第二天,淑娴穿上厚棉袄,包上头,挣扎着,李兆基找排车拉着她,来河湾发丧,和尚和刚从北京赶来的陈淑媛见了姐姐,姊妹三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李桂芹在旁边站着,眼泪唰唰地淌,她看出淑娴的肚子是瘪的,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孩子瞎了。

第二天,陈家发丧。灵芝和李桂芹一堆来的,仨孩子给她们磕了头,淑媛悄声问灵芝:“婶子,广培哥没事儿吧?我想见见他。”灵芝说:“孩子,他没事,他不能来,他说,你在外头,要当心。你们不能见面,他怕影响你。”

把三娘葬了,和尚跟小燕上县城,去找爹,爹让人给他们说,爹正被关着挨斗,不能见,见也没用,也别去见你娘,人家不会让见,让见,你娘也不会见你们,你俩好生朝前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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