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小說
章大班傳
第二章 初嘗創業艱難
一 發憤立志
二十世紀初的二十多年﹐是中國經濟開始起飛的大時代﹐上海是中國現代化進程最輝煌的大舞台。
中國第一條公共汽車線路(兆豐公園到靜安寺)﹐第一條無軌電車線路(法租界)﹐第一個無線廣播電台﹐最早的有聲影片﹐都在這幾年出現。中國現代文化史舉足輕重的事件﹕《良友》畫報﹐《創造季刊》(創造社)﹐明星影片公司(張石川、鄭正秋)﹐美術專門學校(劉海粟人體模特糾紛)﹐也都在這幾年中登上中國文化舞台。
上海不但是東方地平線上昇起的新星﹐也是世界最前列的現代都市﹐更是神秘東方的代表。1921年11月愛因斯坦赴日途中到達上海﹐瑞典駐上海總領事代表瑞典皇家科學院﹐正式通知他獲得諾貝爾物理獎。大文豪泰戈爾﹑蕭伯納﹑喜劇大師卓別林﹐英國哲學家羅素都把上海作為他們環遊世界的重要一站﹐足見上海在當年世界顯突的地位。
上海作為中國都市文化之首，它的文化基因來自兩方面：英租界的法制和規矩，法租界的浪漫和藝術，直到今天仍是上海區別于中國其它城市最主要的標誌。中國的世界的﹐經濟的文化的﹐高雅的世俗的﹐陳舊的未來的﹐一切因素都匯集在燈紅酒綠的上海灘﹐沉澱在急劇變幻的冒險家樂園。
章榮初經過三年的學徒跑街生涯，現在可以自立門戶了。
章榮初的姑夫俞俊臣和兒女親家朱鹿鳴合伙﹐以五千兩銀子資本﹐在上海開了人和協棉布號﹐俞俊臣叫章榮初去做副經理﹐章榮初向會康洋貨號辭了職﹐1922年2月農曆年初五章榮初到人和協棉布號做副經理。
2月下旬﹐章榮初回菱湖娶了第二房妻子，章榮初一生有四房太太，十九歲和髮妻邱芝寳成婚，是所謂「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後來識得邱家灣一家小吃店老闆的女兒李琳﹐娶了她為二房夫人。
因爲剛剛進人和協棉布號當副經理﹐章榮初結婚後便馬上回上海。航船途中停靠烏鎮時﹐見岸上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人﹐送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上船﹐兩人麻布鞋子﹐白布腰帶﹐顯然新喪父母。這個孩子沒有行李﹐連衣包也沒一個﹐開船的時候﹐女人在岸上慟哭﹐男孩在船上大喊：「阿姐﹐你不要哭﹐我會常託人寫信給你的。」
章榮初過去問這孩子到哪裡去﹐他說：「到上海去。」
章榮初又問他上海有親戚朋友嗎﹖他說沒有。他兩隻哭得通紅的眼睛望着章榮初﹐說：「我到上海去尋尋生意。」
又問他讀過書嗎﹖他搖搖頭﹐又問穿誰的孝﹐他忽然嚎淘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他父親在他三歲時死了﹐依靠母親替人家洗衣服為生。方才送他上船的是他姐姐﹐從小就給地主人家做童養媳﹐後來和地主兒子結了婚，經常被姐夫打。前幾天母親死了﹐姐姐得到夫家同意才回來料理﹐母親的棺材是向人家討來的捨材。葬了母親以後﹐他姐姐想把他帶到家裡去﹐姐夫不答應﹐沒有辦法﹐只好送他去上海謀生路。
章榮初問他身上有多少錢﹐他說姐姐給他買船票後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一共兩塊錢﹐他的名字叫朱駿榮。
章榮初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也是帶了兩塊錢到上海，但一路有人幫助、提携他，眼前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有誰幫他呢？
這夜章榮初睡不着了﹐想這個孩子到上海的唯一結果是流浪做癟三。天一亮船到上海﹐章榮初對他說，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尋生意。
章榮初帶他到人和協﹐一進門就被朱鹿鳴攔住問﹐這是什麼人？章榮初以爲做了件善事，會得到老闆的稱贊。不料朱鹿鳴高聲說：「這樣無根無攀的人你帶來做什麼？你想做好人，好人那麼容易做麼？你可知道，帶一個穿麻布鞋的人到店裡來，是要觸霉頭的！」
章榮初說：「假如我不幫忙﹐這孩子只能做癟三的。」
朱說：「上海有數不清的癟三﹐你去把他們包下來吧！」
章榮初實在耐不住了﹐對朱鹿鳴說：「你這個人太沒有人性了﹐怎麼沒一點同情心？」
朱一聽章講他沒人性﹐脾氣更大了﹐大叫：「來人啊，把這叫花子趕出門去！」
章榮初只好帶了朱駿榮離開，去看一個常在人和協打麻將的朋友陳久香﹐他是南京路南方綢布公司經理﹐在路上章榮初把朱駿榮的白腰帶和鞋子上的麻布都扯掉﹐到了南方公司和陳久香一說﹐陳久香很同情﹐說可惜年紀太小﹐否則可以在這裡做學徒﹐商量結果﹐朱駿榮在南方公司一個小貨間住下來﹐章榮初給他在附近小學報了名讓他去讀書。
六年後，章榮初二十八歲開上海印染廠時﹐朱駿榮已經十八歲﹐小學畢業了﹐章榮初讓他進廠跟日本技師學習染色。此後朱駿榮一直在廠裡擔任技術員，六十年代初他支内去了河南，在新建的北方大國企新鄉印染廠做印染工程師﹐後來做到技術科長，直到文革後退休。
當時為了這件事﹐章榮初和朱鹿鳴鬧翻，辭職離開了人和協。1922年7月章榮初回到菱湖﹐和小時朋友朱雅言合作，由章清儒俞俊臣等撮合﹐籌集資本一萬元﹐9月在菱湖衣裳巷開設人和布店﹐朱雅言任經理﹐章榮初任副經理。
憑自己多年來跑湖州生意的經驗﹐加上他在上海洋貨號的人脈關係﹐章榮初專門銷售當時行俏的英商日商花布﹐人和布店抱着薄利多銷的宗旨﹐生意出奇的好。菱湖三家大布店大豐﹑嘉昌﹑久豐紅了眼，他們互相串通﹐造謠中傷﹐聯合起來要擠壓人和布店。派人到茶館店去，一個說我上月在人和布店買的布，穿了一個月就破了，另一個說你看我在大豐買的布，穿三年還好好的，鄉下人老實，這麼簡單的謠言就令人和布店門可羅雀，到1923年秋季已經捉襟見肘，1924年2月一場莫明其妙的大火，把人和布店燒得一乾二淨。
這是章榮初第一次嘗到同業傾軋的苦頭﹐耿耿於懷記在心。章榮初在上海發達後，1927年冬特別在菱湖獨資開設了一家華大布店﹐故意蝕本賤賣﹐把三家冤家對頭全部擠倒破產，這在後面再述。
章榮初在菱湖的努力終告失敗﹐在家鄉四處碰壁﹐堅定了他到上海闖一番事業的決心。
像所有父親一樣，章清儒為兒子的前途焦慮操心，特地跑一趟上海，去見老朋友寧波路振裕祥絲棧老闆汪柄良，章清儒說：「榮初將來想到上海來開一家小洋貨號﹐到時候希望你幫幫忙。」汪先生搖搖頭說：「榮初弟好像一隻碗﹐已經有了裂縫﹐我是無法幫忙的啦。」
在路上章清儒又見到人和協棉布號經理朱鹿鳴﹐對他說：「將來榮初再到上海來﹐還是要請你幫忙。」這話本是一句普通客氣話。這位朱經理面孔鐵青對章清儒說：「對不起﹐我的廟太小﹐容不下他這尊菩薩。」叫章清儒當場下不了台。
章清儒回到菱湖，把四處碰壁的遭遇告訴章榮初說：「你啊，真要爭一口氣啊。」
章榮初說：「阿爸你放心﹐這次到上海去我一定下決心做一番事業﹐一定要出這口氣。」
1924年陰曆正月初六﹐人和布店剛剛一把火燒光，章榮初一文不名，俞俊臣來章家﹐章清儒說：「榮初雖然沒有把人和布店做好﹐但他年紀還輕﹐我看還是有希望的﹐榮初與我講過﹐他要想一千兩銀子辦法﹐到上海去開一家小洋貨字號。」
俞俊臣冷笑一聲，當着章榮初面，對章清儒說：「你這老頭命真苦﹐你現在養一個寡婦媳婦不夠(那時章榮初大哥已死)﹐還要養兩個活寡婦的媳婦（那時章榮初已經有兩房妻室）。假使你同意他這樣做﹐我向你保證﹐非但一千兩銀子不會回來﹐他帶出去的衣箱能夠把當票帶回來﹐就算你們祖上積德囉。」
章榮初捂嘴跑進後房大哭一場﹐對天立誓說：「到我父親七十歲時﹐一定給顏色你看。」當時他想好一個上聯「莫忘甲子正六午」﹐這一日是甲子年正月初六中午﹐其時章清儒六十歲，章榮初立志發憤十年，到父親七十歲生日時一定要有成就，那時再想下聯。
後來這一日果然到了﹐1934年章清儒七十大壽，章榮初在菱湖大擺流水席三百六十桌﹐四鄉賀客雲至。章榮初想當衆報此十年之恨﹐章清儒知道了勸阻他說：「不必了﹐今天你姑夫已經傾家蕩產﹐而且做了你的夥計。何況過去你兩次去上海﹐都是你姑夫薦的生意﹐對人家的好處不可忘記﹐人家對你的壞處不要記得。再説當時你姑夫的話，也許是一個激將之計，没有這激勵，你未必發奮有今日。」其時俞俊臣在章榮初的菱湖電燈公司做會計。
這就是家教﹐對人家的好處不可忘記﹐人家對你的壞處不要記得。
二 再到上海
二十年代的上海﹐東方第一大都市﹐中國最主要的工業是紡織業﹐上海佔全國一半以上。
自光绪十五年(1889年)英美日德商人設立上海機器軋花局，開啟了中國現代紡織業，1890年盛宣懷奉李鸿章命開設的上海機器織布局投產。二十世紀初，英商怡和洋行﹑日商三井物產會社﹑內外棉株式會社相繼在上海設廠，紡織業70% 由外資控制。二十世紀最初十年﹐上海紡織業蓬勃發展﹐華資紡織企業如雨後春筍，聶雲台恆豐紗廠(1908)﹑榮氏兄弟申新紗廠(1915)﹑穆藕初厚生紗廠(1916)﹑吳麟書統益紗廠(1918) ﹑王啟宇達豐紗廠(1920)﹑郭氏兄弟永安紗廠(1922)紛紛開工，逐漸與外資平分秋色。
1925年﹐怡和紗廠、公益紗廠、楊浦紗廠合併為怡和紡織公司。日商豐田紗廠﹑裕豐纱廠﹑大康紗廠成立﹐日資「内外棉」在上海有十五家紗廠﹐成為上海紡織業之首。
上海成為世界紡織業重鎮之一﹐上海開始了真正的黃金時代﹐名副其實的東方工商之都。章榮初就在這時走上這個龍爭虎鬥的舞臺。
1924年3月，章榮初向二房李氏夫人家的四位老太借了一千六百元﹐講定每月利息二分鈿 (即每月三十二元)﹐再次到上海，在上海天津路富康里8號（現天津路305弄）開了一家華豐祥棉布號。
其時會康洋貨號的老闆李芸生已經故世﹐會康已結束。以前在會康洋貨號做賬房的楊秀水開了一家春裕棉布號﹐章榮初向他借了一個很小的亭子間﹐門口掛了一塊華豐祥棉布號的招牌。開始的一個月﹐章榮初一筆生意也沒做過﹐這家春裕棉布號也從來沒做什麼生意﹐老闆和夥計整天賭錢﹐白天打麻將﹐夜晚賭牌九。章榮初在這一個月裡天天同他們一起賭錢﹐不到一個月﹐已經輸了四百元。
這天，章榮初又輸了幾十元，晚上躺在床上想﹐這樣下去如何了得﹖還有一千元輸起來很快的﹐輸光了怎麼辦﹖難道真被姑夫料到了嗎﹖難道真要把衣服去典當嗎﹖章榮初想好，明天就搬離春裕棉布號﹐和那班賭客遠離，再一想還是不對﹐賭不賭要看自己﹐假如戒不了賭﹐搬到哪兒也一樣。
章榮初在黑暗中一下坐了起來，狠狠扭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得叫出來，他大聲對自己說：「知道痛了嗎？知道這樣下去死路一條嗎？快快回頭還來得及﹐從明天起堅決不賭！堅決不賭！」他的拳頭狠狠錘在床板上，出了一身汗。章榮初沒有搬出春裕﹐但從下一天起再不賭了。
過了幾天湖州有客人來辦貨了﹐章榮初就忙起來﹐但他只有一千元資本﹐那時是講銀子的﹐一千元合銀子只有七百二十兩﹐做生意多少要放點賬﹐這七百二十兩銀子怎麼夠週轉呢﹖於是他去看陳久香﹐就是上文提到的南方綢布店的經理﹐這時朱駿榮還住在他店裡。這個朋友非常熱心﹐所以章榮初去和他商量。
陳久香說有一個辦法﹐不過要辛苦點﹐利潤也薄點﹐他說：「我們是一家綢布門市店﹐每天早晨有許多棉布批發號的跑街﹐拿了樣板來兜售﹐你每天一早到我店裡來﹐和我一起看樣板﹐假如你覺得這份樣板配你湖州銷路的﹐就叫他們把樣板留出﹐你要記牢﹐這家批發號的招牌﹐跑街的名字和價格﹐這是要你自己記的﹐一個早晨你可以拿到很多樣板﹐你就拿這些樣板去兜生意﹐不過這好比飯店門前賣蔥﹐你只好賺一點很少的利潤﹐這樣做利潤是少點但好處很多﹐你在湖州幫兜出幾疋以後﹐馬上到我店裡來打電話﹐叫他們送到我南方來﹐照慣例南方只要蓋一個回單﹐可以三十天付款。付款時還可以打十五天支票﹐這樣你就可以賒欠四十五天﹐你的週轉就沒問題了。老朋友交情，我南方不要賒欠﹐也不加利潤。」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這個辦法給章榮初開了一扇大門﹐湖州客人到上海來辦貨﹐章榮初就到南方店裡去看各處跑街送來的樣板﹐一個早上可以拿到不少樣板﹐這樣一來﹐凡是上海各大批發號的花色﹐章榮初手裡都有一份了﹐到湖州客人那裡去兜生意時﹐他的樣板最多。章榮初留心觀察﹐凡是其它跑街手中也有的﹐他開價就不賺錢﹐沒有的話就多賺點。一下子章榮初身邊有了很多客戶。
湖州客人有個習慣﹐向你買貨的貨款﹐他們回去之前﹐先付大約六﹑七成現款定金﹐其它要到月底匯出來﹐而章榮初買進來是可以賒四十五天﹐賣出去則先收六﹑七成現款﹐幾筆生意一做，他的經濟週轉不但寬裕﹐而且有了很多現款﹐他把多餘的現款借貸給湖州客人﹐一個月利息一分﹐他們很歡迎﹐交情也格外好了。
章榮初忙得不可開交﹐客人多的時候﹐每天早上九點到十一點﹐要到南方去看樣板﹐拿了樣板到一個個客人住的旅館去兜售﹐有了生意，下午三點前到南方打電話﹐叫批發商把貨物送到南方﹐收齊以後再搬到自己號裡去﹐一批一批分開﹐開發票﹐記賬﹐打成件送去輪船公司﹐這許多工作全是章榮初一人完成。弄好以後﹐還要輪流請客人吃夜飯﹐陪他們逛南京路看大公司，到大世界或新世界去玩﹐或陪他們去看戲﹐回到號裡總是十二點之後了。
經濟飛躍帶來社會日新月異的繁華﹐十里洋場﹐花花世界。1917年開幕的大世界是遠東最大平民樂園﹐先施公司(1917)﹑鴻翔公司(1917)﹑永安公司(1918)﹑新新公司(1926)﹐把南京路裝扮成名副其實的不夜城。辦貨客人看得目瞪口呆﹑新鮮又新奇。
客人有的喜歡看戲﹐起身很遲﹐有的不喜歡應酬﹐起 身很早﹐章榮初在床頭掛了兩隻鬧鐘﹐早晨五點半就鬧起來﹐馬上起來洗一把臉﹐拎了兩隻大樣品包到早起客人的客棧。有時太早﹐客人還沒起來﹐他把樣品包放在房門口﹐坐在包上打瞌睡﹐客人一開門他就跌了進去﹐這樣的事經常發生。不喜歡應酬的客人是很方正的﹐見章榮初這麼早就等在門口﹐他們曉得他昨晚陪某客人看戲﹐覺得他做事很巴結﹐信得過，交易起來也更順利了。
章榮初的思想人品非常傳統，每天回家不論多晚，都要鋪開信箋，磨墨舔筆，工工整整給父親寫封信﹐告訴他今天又賺了多少銀子﹐讓他高興高興。
這一年以一千六百元資本起步﹐到年底結賬還是一千六百元﹐看起來沒有賺錢﹐實際上是賺了﹐李氏夫人病了一年﹐醫藥費就用去二千多元﹐向四位老太借的款連本帶息還清了。1925年初，章榮初回菱湖，見父親心事重重﹐再三詢問﹐才知是章清儒數年前應俞俊臣要求﹐將一千元存到俞當經理的同裕布店﹐按年計息﹐後來俞俊臣造房子借用了這筆錢﹐因是郎舅至親﹐也沒寫個字據﹐年前章清儒提起此事﹐但俞卻說早還清了﹐反說章清儒老昏了﹐章清儒無計可施，氣得不得了。章榮初聼了，一面好言勸慰﹐一面打定主意解決此事﹐讓父親消氣。
回上海第二日﹐章榮初帶了一千元錢莊存摺去見汪炳良﹐把此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說：「我想送一千元到湖州去﹐請求姑夫承認一下﹐叫姑夫派人送給我父親﹐只說以前忘記了﹐這樣可使我父親高興﹐因為父親年紀大了﹐這件事情不解決﹐他心裡不愉快﹐對身體很不好。但我的一千元剛存進錢莊﹐馬上拿出來錢莊看法不好﹐可否請您幫個忙﹐我把這存摺留在您處﹐向您借一千元。」汪炳良聽了﹐對章榮初說：「我也覺得俞俊臣不是，或者真的忘記了，無論怎樣，你這樣對長輩的孝順是很好的﹐我支持你﹐借給你一千元﹐存摺不必留下。」章榮初還是把存摺留下了。
下一天臘月廿八，章榮初趕到湖州去看俞俊臣。這天雪下得很大﹐到湖州已經天黑﹐走到俞家門口﹐看見裡面燈燭輝煌﹐正在謝年﹐還有很多客人﹐章榮初沒進去﹐在客棧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七點就去看俞俊臣，對姑夫說：「我認為一千元存款這件事一定是我父親記錯了﹐但是為了使他老人家愉快一些﹐所以我今天帶來了一千元﹐請求您承認一下﹐請您派個人送到菱湖去好嗎？」俞俊臣答應照辦，叫人把這一千元送去了菱湖。
章榮初沒去菱湖，直接回了上海﹐過了幾天﹐接到章清儒來信說：「你姑夫良心發現﹐叫人送還了一千元。」章榮初將情況告訴了汪炳良。
又過了一年，1926年2月年初一﹐章榮初去給汪炳良拜年﹐送還去年借的一千元，汪炳良說：「不要還了﹐就作為我存在你號裡吧﹐你把錢莊存摺也拿回去吧。」從此汪炳良對章榮初的看法大大改變了。
章榮初終於以自己的行為取得了汪炳良的完全信任﹐兩年前汪曾對章清儒說，章榮初是一隻有裂縫的碗﹐再也補不起來，這件事徹底扭轉了他的看法，之後汪炳良對章榮初幫了很多忙。到1928年時﹐章榮初欠汪炳良銀子多達十二萬兩﹐1930年底才全部還清。
章榮初的早期商業活動﹐是一部處世寶典﹐看看他怎樣做人﹐怎樣做事﹐便知道他後來的發達﹐絕對不是偶然﹑絕對不是幸運。
三 對洋鬼子說「不」
黃金白銀時代﹐動亂戰火歲月。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北京去世﹐7月廣州國民政府成立。1926年7月蔣介石就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宣佈對北洋軍閥進行討伐（北伐）。上海在直系孫傳芳與奉系張作霖手中﹐走馬燈似的轉換。上海洋華雜處，開風氣之先，上海商人既要適應租界規矩，又須維繫華夏傳統，逐漸形成特有的「海派」作風。
這幾年章榮初步步順利﹐1925年他起步時，只是自己一個人的皮包公司，到1928年華豐祥已擴大到二十多人。
1926年﹐章榮初在一個湖州客戶房内見到朱鹿鳴留下的一份英商怡合洋行的駱駝絨樣板﹐章馬上向定貨號家也拿了同樣一份。幾年前因為朱俊榮的事，章榮初和朱鹿鳴成了冤家對頭。章榮初心想這次一定要做成這筆生意，鬥過他，開價要比朱鹿鳴便宜一些。
這種駱駝絨每箱六疋﹐每疋六十碼左右﹐每碼定價二兩七錢五分銀子﹐可以扣二分一碼傭金﹐做成一箱﹐大約可賺八到九兩銀子傭金。章榮初向客戶報價﹐每碼二兩七錢二分五厘﹐就是說不賺錢﹐以成本價給客戶﹐客人當然向章榮初訂了貨。
交易成功﹐打擊了朱鹿鳴，章榮初想，氣出了，但沒賺錢，這算什麽本事？還得動動腦筋賺點錢才好。這箱駱駝絨雖然只有六疋﹐但箱子體積大﹐內河輪船無法裝運﹐必須把它拆開﹐分為兩疋一件﹐用布包打成三件(布也賣錢的)﹐這樣還可以賺一只木箱十元錢。章榮初把木箱打開﹐把駱駝絨拿出來一看標碼牌﹐才發現這六疋原來長短不一﹐最長的一疋有六十六碼﹐最短的一疋只有五十六碼﹐每疋相差大約兩碼。
章榮初馬上覺得這裡面有戲可唱，他把六疋全部拆開﹐把五十六碼的一疋放在五十八碼的包裝裡﹐把五十八碼的放在六十碼的包裝裡﹐這樣換了五疋﹐到最後一疋六十六碼時﹐只剩一個五十六碼標牌的包裝了﹐就把五十六碼包裝上的標碼牌用毛筆改為六十六碼﹐這樣一來還是原包裝六疋，但總數卻增加了十碼﹐而售價是以碼數計算的。換過包裝的五疋﹐表面上都原封未動﹐但最後一疋六十六碼﹐因為改了標碼牌﹐會使人懷疑。章榮初對商人心理摸得太透了，他推理客戶收到這疋後一定會打開來量一量﹐但這疋六十六碼是真金不怕火﹐確實是六十六碼﹐這疋量過以後﹐其餘五疋就不會再量了。章榮初玩了這麼個手法﹐穩穩當當賺了二十七兩銀子﹐外加一隻木箱十元。
這麼件事可看出章榮初腦筋之活絡，歪點子之多，這還只是起步呢，後面更層出不窮。
華豐祥最初只是向批發號批貨轉售給湖州四鄉的棉布零售店﹐賺一點蠅頭小利。繼而他向洋行做小額定貨﹐銷售的對象也不限於湖州了﹐1926年起直接向英商綸昌印染廠加工定貨。
當時上海紡織業外資只剩英國和日本﹐英商怡和紗廠﹑公益紗廠、楊樹浦紗廠合併為怡和紡織有限公司﹐日商內外棉﹑豐田﹑大日本﹑裕豐﹑華豐等幾大集團控制了上海紡織業半壁河山。但專業印染廠﹐上海只有一家﹐就是在浦東白蓮涇的英商綸昌印染廠。該廠原爲1923年法商開設的中法印染廠，1925年由英商收購，改名綸昌印染廠，增資擴建，另在陸家嘴開設綸昌紗廠。
華豐祥棉布號是綸昌印染廠的加工客戶和代理商，綸昌產品每疋布上都貼有一張七朵玫瑰花商標。華豐祥在該廠的加工業務較多﹐有時商標弄掉了或損壞了﹐可以向該廠拿商標來補上去﹐一拿就是三千張﹐幾次下來章榮初積累了很多「七玫瑰」商標。華豐祥同時也向日商定花布﹐綸昌產品比較吃香價格高﹐日本產品花樣新而價格較低。章榮初投機取巧把兩萬疋日本花布﹐貼上了綸昌的商標﹐冒充綸昌產品賣出﹐價格高得多。
章榮初沾沾自喜，但此事終于被綸昌知道了﹐綸昌向法院起訴華豐祥棉布號冒牌﹐章榮初接到法院的傳票﹐知道闖了禍，心裡很急﹐因為綸昌證據在手，而且在租界和洋鬼子打官司，非破產不可。
章榮初去找有名的大律師汪有齡﹐把事實老老實實告訴他﹐問他有什麽辦法。汪律師說：「這場官司當然是下風﹐官司一定敗訴﹐要想個辦法得到勝訴。讓我考慮考慮﹐等一兩天給你回音。」過了兩天汪律師叫章榮初去，對他說：「辦法是有的﹐我已經向法院申請延緩﹐最好能夠把你的日本貨印花布在綸昌找出一個證據來﹐證明是綸昌廠的出品。你有辦法嗎﹖」章榮初說這怎麽可能呢？
汪律師說：「你回去想想再説，只要在綸昌廠裡找出這些布，我就有辦法幫你打贏官司。」
章榮初的智慧，或者也可以說他的運氣，被逼到牆角終能急中生智，一轉彎看見光明，章榮初動足腦筋想了兩天﹐一拍桌子，有了！
綸昌印染廠寫字間裡﹐有一排文件櫃，裡面放滿了產品樣本﹐所有產品都剪一塊貼在這幾十本又大又厚的樣本簿裡﹐文件櫃沒鎖，也沒專人保管。章榮初想，假如把我的日本花布剪成同樣大小﹐去貼在他們的樣本簿裡﹐不就成了一個證據麼？章榮初馬上把這想法告訴汪律師﹐汪認為這辦法好，要求章﹕「你要想辦法在這個禮拜六晚上或禮拜日晚上把這件事做好﹐這樣包你勝訴。」章榮初和綸昌交往很多，自然人頭很熟，於是買通綸昌寫字間一個科員﹐允諾他事成之後給他重酬﹐科員說：「這個容易，禮拜六下午是不辦公的﹐我可以辦好這件事。」章榮初剪好六十四塊不同顏色和花樣的花布交給他﹐同時立即通知汪律師。第二天這科員回音說已經OK。汪大律師馬上寫一張狀紙﹐居然在禮拜天就把狀紙送進了法院。
禮拜一清早﹐法院派員會同汪律師，帶了幫辦律師和照相機﹐到綸昌寫字間去調查。
綸昌印染廠在浦東周浦，乘渡船過黃浦江還要乘汽車一個多小時，這天不到九點鐘一眾人員就到達了﹐負責的英國人高級職員還沒來﹐由買辦馬家訓接待他們﹐法院人員拿出幾塊冒牌布樣問馬家訓：「你們告華豐祥冒牌的案子﹐是不是這種花布？」馬說：「是的。」又問：「你們有什麼證據證明這種花布不是你們的產品﹖」馬指着文件櫃說：「這是我們產品的樣板﹐我可以翻給你們看。這些冒牌花布﹐我們樣本裡是沒有的﹐所以不是我們的產品。」
法院人員和馬家訓一起逐本翻開樣本﹐翻到第七八本時﹐就發現了與他手裡同樣的花布樣板﹐法院人員驚奇地指着樣本問馬家訓：「這不是和那個花樣一樣的嗎？」馬家訓一看「啊」了一聲，目瞪口呆。這時法院人員叫馬家訓拿來一個綸昌的圖章﹐就在樣本騎縫處一個個蓋上圖章﹐同時也蓋上法院的圖章。汪律師叫幫辦律師把樣本簿拍了照﹐這就成了鐵證。
寫字間裡職員很多，都擠過來看這幾本樣品簿﹐面面相覷，這時負責的英國人也來了﹐一看大事不好，馬上打電話給高層。高層下來人，法院取證工作已經完成，周圍的華人職員一看英國老闆來了就全散了。英國人攔阻法院人員，說這是假的，法院人員再翻開樣品簿給他看﹐英國人百口難辨，暴跳如雷。
法院人員叫馬家訓寫了一張負責保留樣本的保證書﹐要英國老闆簽字，英國人知已成定局，無法挽回了，拍檯大罵。
汪律師和法院人員離開了綸昌，過了一個禮拜開庭﹐汪律師代表華豐祥出庭﹐原告綸昌方面一個人也沒來﹐一庭結束﹐綸昌官司輸了﹐還要負擔訴訟費用。
案子結束後﹐汪律師對章榮初說﹐他在法院化了二千五百兩銀子﹐叫章榮初拿出五千兩銀子來了事，錢能通神﹐一場冒牌貨官司就這樣結束。
汪先生(1879-1947)杭州人氏﹐滿清官派
赴日留學﹐畢業於東京政法大學。1918年任安福國會參議員﹐大理院推事﹐司法部次長﹐退休後在上海執業當律師。1936年他為被國民黨迫害的沈鈞儒、章乃器、王造時等「七君子案」擔任義務辯護律師，汪先生並不是見錢眼開之輩。
銀子鋪路﹐有錢能使鬼推磨﹐在中國有着悠久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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