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十七章(1)、(2)

来源: 史言 2024-03-27 23:54:0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3002 bytes)

17

 

(1)

麦收刚过,社员们正忙着点夏玉米,栽麦茬芋头,合作社开全体社员会,传达党中央新制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还讲,党中央号召全国各行各业要开展大跃进,又接着说,咱青山县要建大水库,上级安排从各村社抽调劳力,去南山修水库。梁仲山讲完,疯子六儿就开腔了:“什么  ?我没听明白,什么‘上油’?是給车轴上油,还是給社员上油,见天油花儿不沾,熬靠死了。”满场子社员笑起来,有的说:“疯子六儿净想好事儿,还给你上油,你怎么不问问‘上酒’不?”梁仲山正色道:“都别胡啰啰,咱说的是党的指示,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大事,不是闹着玩儿的事。疯子六儿,你怎么开的会?听的么?上什么油?这是总路线里的话,是打个比方,就像在河里打‘砰砰’,看谁游得快,叫大家伙儿使劲往前赶,不能落后了。总路线不说了吗,管干什么,都要多快好省。大跃进,头些天咱就学了,就是要打破常规,不再四平八稳,要快上加快。”坠爷照例磕磕烟袋窝儿,开“坠”了:“俺娘哎,再快?现在还不快?打土改往这,先是统购统销,接着办互助组,还没互助好,就办初级社,初级社还没牢稳,就改高级社了,高级社小了还不行,还得是大社。这点子,那花招,弄得老百姓头都晕了,找不清东西南北了。那点子新名词儿还没学周到,又换了新的了。我怎么觉着,没法儿再快了,再快怎么个快法儿?就好比一辆车在路上不是个好跑,一盼子合撒零散了,翻沟里算完。”吴家槐坐不住了,指着坠爷,说:“李老七,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别仗着自己担事儿,就想说么儿说么儿。”坠爷说:“吴家槐,你少跟我弄这个,嘴在我身上,我想说么说么,你有本事把我的嘴給封上。”杜长英说:“也不是不能说话,是要大家尽可能地努力进步,明白党的指示的意义,响应党的号召,干什么都得符合党的要求。”梁仲山说:“兄弟爷们儿一定记住两条儿,一条儿,共产党是为咱老百姓服务的,管什么办法儿都是为了让国家发展得更快,二条儿,大家伙儿要相信,听共产党的话,党叫咋干就咋干,咱就能过上好日子。”吴家槐说:“老梁说的是大道理,是虚的,我来点儿实的。你们都把耳朵支绷好了,听清了,别学疯子六,开会不带着耳朵来。记住了,共产党掌着大权,印把子、刀把子、枪杆子都在共产党手里,共产党让干的,甭管啥事儿,哪怕错了,那是共产党的事儿,到不了你操心。共产党叫干啥,你就干啥,哪怕干了出毛病,你也得干。那就是命令,就是王法,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你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谁不听不跟,谁就得倒霉。庄里庄乡的,别怪不客气。大跃进了,开展工作,各级领导没闲工夫娘娘们们儿地说服动员,当社员就得应声应叫的,别念臭秧子,说不在行的。咱把丑话说在前头。听着不顺耳朵,也得听。光说过年的话,说好听的,没屌用。”也许是吴家槐的话把社员们震住了,也许是社员们觉得吴家槐说的,话糙理不糙,这些年就这样过来的,谁也没橛子犟,反犟也没用,一会子没人应声,连咳嗽的也没有,愣了片刻,梁仲山说:“好了,兄弟爷们儿对总路线、大跃进的认识再逐步加深,一时不明白,时候儿大了就明白了。咱现在书归正传,说抽劳力修水库的事。”

梁仲山说了水库在哪建,修了有什么好处,一共上多少人,河湾村出多少人,叫各生产队抓紧抽人,被抽着的抓紧准备,保证按县委区委要求准时到达工地。坠爷又开腔了:“哼,不叫说话,我也说。我怎么觉着,你们说的这个事儿,不这么好啰啰。我的娘,在山半截腰里垒个触天触地的大坝,把一片大山上的雨水拦住,那么容易?人说水火无情,那个大水下来,几搂粗的大树,‘扑腾’給撂倒,那大坝得多厚多结实,才能撑得住大水硬冲?寻思的不孬,怕是弄不鲜亮。”梁仲山说:“老七,咱一个庄户人,懂啥?上级要干这事,肯定有把握。人家有能人,专家,这个你放心。”坠爷说:“我放心不放心,稀松的事。”吴家槐说:“那不就结了吗?快说正事儿。”张广坪问:“修水库是好事儿,咱赞成。我有个事儿,不明白,问一句。头二年,咱没少出夫,治黄治淮,上级一人一天补斤把粮食,这回还那个办法儿吗?”梁仲山说:“那是刚解放,为了好动员群众参加,实行那个法儿,叫以工代赈。现在是大跃进,全国到处大搞水利,成百万、千万的人上阵,上级哪来这么多粮食給补?说了,民工自带给养。我们研究了,社里拿出棒子和瓜干儿打成面子,每顿饭給大家伙儿做糊涂喝。一句话,社里管汤,自己带干粮。”坠爷说:“好,合作社舍财了,给出苦力的两碗糊涂汤子喝。都听见了吗?刚解放,上级怕老百姓烦恶,哄弄哄弄你。现在,江山稳了,就不二乎你了,人上套儿了,想咋摆弄就咋摆弄了。”吴家槐说:“李老七,你怎么光说落后话?”坠爷说:“落后?你是想说我‘反动’吧?我不就是说句实话吗?怎么,不叫说?”杜长英说:“七哥,好了,不是不叫说。你先一停,看大家伙儿还有啥问题?”二旺说:“哼,修水库这活儿可不是小玩儿的,吃不饱肚子是不行。在社在的,口粮少,在自己家,一家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扯伙着,汤汤水水,掺糠掺菜的,糊糊弄弄,弄个水饱儿,一天天就过去了。要是劳力带一点子粮食走了,家里撇下老的老,小的小,那不饿干了牙?”梁仲木说:“二旺说的在理,你们是得跟上级说道说道。”梁仲山说:“仲木,你不想想,各村的干部在上级那里还能不说?可是,领导讲了,必须顾全大局,有困难自己克服,要求各村社民工自带工具、被窝、干粮,还有搭棚子的材料,准时到工地,按分配的人数,一个不能少。”疯子六儿说:“怎么还得带搭棚子的材料?得自己搭窝棚住?”吴家槐说:“怎么,你还寻思让你住客屋?成千上万的民工,在山套里,哪来的屋住?”疯子六儿说:“那不来苦了?”坠爷说:“疯子六儿,你还寻思是叫你去享福的?人家享福享剩下的也到不了你哎。”梁仲山说:“老七,别说没用的,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了,各队就按社里分给的人数抓紧定人,快做准备,准时集合出发。”张广坪说:“什么意见?有意见,你们能解决吗?别扯啰了,叫准备就准备吧。”

社员会散了,社领导留下广坪和二旺,梁仲山说:“广坪,这次修水库,社里商量,我和你带队,明面儿上我为主,可我岁数大了,带兄弟爷们儿干活儿,还是你的正事儿。你走了,二旺代理一队队长。”吴家槐说:“张广坪,这是村党支部和社管委对你的信任,你别不当事儿。”张广坪冷笑道:“别给我弄这个,我担不起。我乖纳闷,全村的人,数算一周遭儿,也轮不上我带队。”杜长英说:“广坪,话不能这样说,你为人实在,对人公道,干活儿不惜力气,是全村公认的,修水库是个苦差,叫你給仲山大爷当副手儿,是觉着你爷俩能把这个任务完成好了。”张广坪又说:“我家里的生了小三儿,才满月没几天,我也不放心。”杜长英说:“如兰身子壮,你那个小三儿—你娘说叫小江—长得喜人,家里还有你娘,你奶奶,没事儿。”滑皮抢着接话,说:“广坪,你不要这理由那理由,推三推四的,你原先表现差,可是干队长干的不孬,这叫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回出征要感谢组织的信任,就不要故意拿劲了。”广坪气哼哼地站起来,说:“滑皮,我不待搭理你,你充什么大人吃瓜?什么‘浪子回头’?你才是‘浪子’哩,老爷们儿从来也不是‘浪子’。队长干的孬好,用不着你来评,我好生干,是图的老少爷们儿吃上,不是图你们夸奖,你就少给我弄这个。算完,你们还是找那一直表现好的,没回过头的去带工吧。我也不稀罕啥‘信任’,更不是故意拿劲。我走了。”说完,拽上二旺,两人“噔噔噔”走了。

一队俩队长扬长而去,几个村社干部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愣了。梁仲山说:“刚才说了这事儿,广坪没急着推挡,看样能接这活儿。叫鲍华几句话把他惹恼了,不干了。”杜长英说:“鲍会计,你忒肯说话,这种事儿主要是书记社长说,你插什么言?插言也行,说好话哎。你听你说的。人家说,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你倒好,又是‘表现差’,又是‘浪子回头’,又是‘拿劲’,哪句不该说,你说哪句。这不弄发渣了。”鲍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说不出话。吴家槐说:“这张广坪觉着自己奔高岗儿了,洋洋了,说不的了。”梁仲山说:“家槐,话不能这样说,咱又想叫人家出力,又糟贱人家,让谁谁也不干。”吴家槐不吭声了。杜长英说:“这事儿咋弄?”梁仲山磕磕烟袋窝儿,说:“还能咋弄?破上我这张老脸,去找广坪呗。不行再叫张德成帮着说说。”

梁仲山大上一步,来张家,好说歹说,广坪总算把事儿应了下来,去跟二旺说。二旺说:“吴家槐和滑皮阴阴阳阳,胡扯八颠,屌工夫干这个,爱谁去谁去。你怎么又应了?”广坪说:“咱也没什么觉悟,这些年弄的这些事儿,我相中的不多。可这回修水库,我心里觉得不孬。咱这里就怕连阴天,发大水,秋庄稼过了水就完蛋了。修了水库,发水指准得少了,水库里存了水,天旱,河干了,水库里放下水来,咱的地就能浇上水,是好事儿。”

 张广坪和村书记梁仲山一起带队下南山修水库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刘洪林老两口安不住位儿了。如兰娘说:“村里社里的当官儿的办的没味儿的事儿,广坪也不是村里的、大社的干部,叫他去带队修水库,这不是难为人吗?这种苦差想着咱孩子了,不是在先治把人的时候了。”刘洪林说:“你不懂,这叫‘此一时,彼一时’,这说明广坪是那个材料儿,是珠子就会有放光的时候。”如兰娘说:“你认俩字,就跩文儿。放什么光?这光放不放的精松。人家说这活儿又累又危险,广坪心眼子忒实,干起活儿来顾前不顾后的,多叫人不放心?咱去给德成哥说说,叫广坪把这差事辞了。”刘洪林说:“那可不行,修水库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得说是百年大计,广坪能去带这个队,是好事,也是有面子的事,咱不能扯后腿。”如兰娘说:“啥事儿叫你一说就另样儿。天花乱坠的,我反正不放心。”刘洪林说:“你寻思我放心?我这两天就琢磨这事,我寻思,我要求去修水库,有啥事儿,給广坪出出点子,有危险,给他提个醒,在一边儿给他掌掌眼,你和德成哥那边老人儿们就都放心了。”如兰娘一愣神儿,说:“那不苦了你了?”刘洪林笑笑,说:“瞧你说的,苦啥?苦也不怕。我的身板儿我有数儿,别担心。”如兰娘说:“孩子去,我不放心,再加上你,那不更不放心了?这个法儿不行。”刘洪林说:“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走南闯北,什么事儿没见过,没经过?没点儿事儿。”如兰娘说:“你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人家也不叫你去哎。”刘洪林说:“我去找梁仲山,要求跟他去修水库,就像给人送豆种,准行。梁仲山知道咱算是心里有点儿数的人,知道咱为么去的,能不答应?”

刘洪林急忙火速找了梁仲山,梁仲山高兴的了不得,忙跟广坪说了。广坪听了,急了眼,说:“大叔,俺老岳是担心我,豁上老命去看着,不能叫他去,万一有点儿闪失,就坏事儿了。”梁仲山说:“你岳父是个能人,也是个怪人,有头脑,有见识,有自己的主意,从土改到这,村里叫他当干部,他说什么也不干。这回我一听他这么热心,挺高兴,一口就答应了。你想的不差,岁数是忒大了,不叫他去了,你快跟他说去。”

 张广坪回家说了这事,奶奶和爹娘都不赞成,如兰急得脸都红了,说:“这老头子真多事儿,想点儿么是点儿么,他充什么积极的?”爹说:“别怪他,他疼闺女女婿,不放心,想这么个法子。你俩快去劝劝他,叫他别去了。去了好好跟他说。”

广坪和如兰两人去了,好说歹说,如兰急哭了,说:“爹,你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广坪是数了三十数四十的人了,你不放心什么?你非去不行,倒给广坪添份子心事。你就别給添麻烦了。”刘洪林伸手给闺女抹掉眼泪,说:“你看你俩,什么事儿哎,又不是去当兵打仗,不就是出夫干活儿吗?我也一样掙工分儿,捎带給广坪帮衬帮衬,有么?别没味儿地操心了。给你俩说,我是铁了心要去,梁仲山不叫我去,我豁上不要工分儿,干义务工,也去。放心吧,老爹的命硬着哩,毁不了。”

没办法儿了,梁仲山和广坪只好同意刘洪林去了。梁仲山说:“广坪,给如兰还有如兰他娘说说,叫洪林哥去,咱也不叫他干累活儿,看看家巴什儿,照望照望,让她们放心就是。”

(2)

 水库工地在青山县境内南山套里,离河湾村四十多里。梁仲山和广坪带着本村的百十口子民夫,用地排车、小推车装着搭窝棚的木料、麦秸、绳子,口粮,被窝,草席、工具,越往南走,地势越高,一溜上坡,疯子六儿说:“怎么县里找这么个地方修水库,一路上坡儿,累草鸡了。”刘洪林说:“疯子六儿,你不明白?水库就得建在地势高的地方,在山里,存上水,到旱天才能朝平原地儿—像咱那里—放水。”疯子六儿说:“哼,咱不懂这些屌事儿,谁像你识文解字的,地上的事儿全知道,天上的事儿知道一半儿。”刘洪林说:“爷们儿,你可别高抬我了,我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就不来当这个民工了。”柱子说:“刘叔,你说的,水库建起来,就能有水淌咱那里去—那么远,它这么听话?”刘洪林说:“修水库的地方,地势比咱那里高几十丈,那水能不淌?不是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吗?”疯子六儿说:“哼,寻思是这么个事,学坠爷那话,不这么好弄,还不知道弄个爷爷样,娘娘样哩。要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可就苦了。”梁仲山说:“疯子六儿,别胡咧咧。”张广坪笑道:“疯子六儿,你没听喇叭里说,大跃进了,老百姓干活儿也要军事化,你胡说八道,这叫扰乱军心,到时候军法办你。”疯子六儿说:“办吧,进去才好,吃现成的。”柱子说:“你小子还想去吃现成的,你不管你娘了?”疯子六儿不吭声了。

张广坪对梁仲山说:“疯子六儿爱说拼话(1),没正形儿,可没他再孝顺的,一提他娘,他就不胡扯八颠了。”梁仲山说:“也是苦命人,到这没个老婆,不疯也不傻,倒霉就倒在一个‘穷’字上。为这咱也得好生干,好歹叫老少爷们儿吃上,叫光棍子娶上老婆。”张广坪说:“要是当官儿的都像你这个想法儿就好了。”梁仲山说:“大家不都是这个想法儿吗?”张广坪说:“哼,不见准,有的人不知想的屌么哩。别说村里的坏货了,上头也是今儿一出,明儿一调儿,到了儿还是老百姓倒霉。”刘洪林说:“哪朝哪代都一样,兴,百姓苦,衰,百姓苦,老百姓多咱也是垫底儿的,?破的。”梁仲山说:“共产党掌了江山,就不是这样了。”刘洪林苦笑笑,说:“赶自好。”

傍晌午,河湾村的民工来到了指定地点,刘青田把他们安排到划給的宿营地。一条干河滩边上,小山半山腰里,跟邻村柳沟的挨着,一片平活地,梨树林,梨树刚杀完,到处是树坑。张广坪问:“好好的梨树,怎么都杀了?”刘青田说:“爷们儿,你还不知道,水库修起来,咱脚底下这些地方都在库里头,留梨树啥用?别说梨树,水库周边十几个山村都得变成库底,社员都得搬迁。”刘青田安排他们抓紧搭棚子,晚上好在里头睡觉,快垒锅灶,烧水做饭,说县指挥部有命令,明天开工典礼,散了会就搭把儿干。

梁仲山和张广坪带着社员干了起来。一边干着活,搭眼看四外,满山遍野,远处近处,人乌乌泱泱,都在忙着搭棚支灶,有那来的早的,已经烧火做饭了,这里那里,冒着黑烟,很像部队在这里安营扎寨。他们身后和左右方边,全是果木树,花谢了,挂果儿了,叶子青葱一样绿。他们的西南方向,是高高低低的几条山岭,多数山上长满了树,阳光下,远处乌浑浑,近处绿油油,也有的是青石山,啥也不长,像秃子头,离他们的宿营地两三里的地方,两道山脊,像一个巨人伸着两根长腿,两个山脚中间有一里来远。刘洪林说:“你们看见了吗?这两个山脚中间,要建一个大坝堵水,矮地方就成了水库,这些岭上的村庄、庄稼地、果树林都得泡到水里了。”疯子六儿说:“这地方的人有苦了,好日子过到头儿了。”梁仲山说:“他们是为全县人民做牺牲,政府会安置好他们。”疯子六儿说:“难说,谁摊着谁倒霉。”刘洪林用手指着大片的青山,说:“这一大片山上的水全淌到这里来—到六月里连阴天,得来多少水吧。这家伙存水有海货了。从山里朝外淌的这条河,就是以后朝外送水的水道。”张广坪说:“这个大坝够长的,那得修多高?”刘洪林说:“说不准,得几层楼高。反正大坝越高,存的水越多。”社员们听这话,一个个十分吃惊,有的大张着嘴,淌口水,有的瞪大了眼,有的嘴里“滋儿咋儿”的,摇头晃脑,疯子六儿喊呼:“我的亲娘,在平地上垒个几层楼高的大坝,就凭着小车推,抬筐抬,还不把人累死?”有的说:“?着吧,不死也扒层皮。”有的说:“疯子六儿说的不假,这个活儿忒嘎(2)了,真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3)了。”梁仲山说:“要不能调成万的民工?”刘洪林说:“弄这种事儿,就跟秦始皇修万里长城,隋炀帝挖京杭大运河一个意思,没别的法儿,都是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搋。”梁仲山说:“洪林哥,话不能这个说法儿,封建帝王是为了维护他们的统治,共产党是为人民造福。”刘洪林说:“书记说得对。”

  • 就在干河滩上举行了开工典礼,在青山、绿树环抱中,临时搭起来的主席台上,主席台前,一杆杆红旗在阳光下格外鲜艳,台下的民工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县委马书记和水库总指挥、县委吕副书记、县机关干部代表、民工代表讲了话。山风呼呼地刮,台上的大喇叭劈劈拉拉,山风刮得旗子呼呼啦啦响,开会的只听见翻来调去的说“总路线”,“大跃进”,“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大搞水利建设”这一套话,别的就听不清了,也没人真用心听。讲完话,在刘洪林说要建大坝的地方放了一炮,霹雳一声响,震得人耳门子疼,冒起来几丈高的黄烟,炸起来大大小小的烂石飞起来,又纷纷落到地上。水库大坝就这样破土动工,开建了。

民工们按分配的任务,有的打眼放炮,有的备料,运料,站到山上看,大片的工地上人山人海,推车担担,人来车往,乱马搅枪一般。刘洪林说:“这个场面儿真叫厉害,你好生看看,有多么像成千上万只蚂蚁。人一辈子能见到这大场面,也算不白活了。”梁仲山说:“洪林哥到底是识文解字的,你说的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梁仲山安排刘洪林給施工队伍服务,上指挥部(在附近村里)拿通知,买东西,给工地送水送饭。刘洪林在村里见到干部正在动员村民搬迁,有老人死活不肯离开老窝儿,给干部“论堆”,老婆哭,孩子叫,像遭了大难。家家户户拆得七零八落,跟毛天灯似的。搬家的车子上推的东西破七六烂   ,刘洪林想,都说,破家值万贯,哪来的万贯?这一搬蹬,更不值么了,人说搬家三年穷,这些人有苦了。

有一天,刘洪林上村里去买盐,路过水库指挥部,听见里头开会,一个人正在说话。这人说话很不一般,慢筋慢悠,有板有眼,听来很入耳。刘洪林站住听了起来。这人说的意思是,大坝没经过地质探查,勘察和正规设计,就仓促上马,存在隐患,施工缺乏周密安排,大轰大嗡,打乱仗,很容易发生伤亡事故。他建议,抓紧进行勘察补救,尽快完成设计,周密组织,严格安全管理,防患于未然。还说,宁可大坝蓄水日期拖一年,也必须确保质量和安全。刘洪林想,这人真有两下子,说出话有板有眼,撒沙不漏。他觉得,县领导会接受他的意见,还得表扬他,没想到,县委马书记说话了,却火气很冲,说,年内建成南山东风水库是县委的决定,汛期到来前必须完成大坝合龙,按时蓄水,然后抓紧完成后期配套工程。文什么人身为水利局长,说的这一套,猛一听很专业,好像有些道理,实际上完全是错误的,是给干部群众的革命热情泼冷水, 跟大跃进的形势和群众运动唱反调儿,是典型的“右倾保守思想”。马书记宣布停止文的局长职务,到工地劳动反省。刘洪林 听着这话,不觉身上出了冷汗,好像自己在干孬事儿似的,急忙离开。原来说那阵子话的人是县水利局长,无怪那样明白。这人说的这么在理,怎么倒错了呢,错在哪里?刘洪林想不通。

当天晚上,刘洪林把听的这事悄悄给梁仲山和广坪说了,广坪说:“怎么上头还有这么些事儿?这个弄法儿不大得劲。”梁仲山抽一阵烟,说:“党中央、毛主席就是觉得咱国家发展太慢了,这不搞大跃进,就是要大干快上,不符合这精神,肯定不行。”广坪说:“这个事儿,不这么容易,管怎着一口吃不成胖子。”刘洪林说:“仲山,我怎么觉着,这个弄法儿不咋的。你看从去年秋后到现在,今天一出,明天一调儿,又是深翻地,又是密植,又是大搞积肥,还硬硬地把好地给调走,惹了‘饥荒’。修水库这个事,咱打心眼儿里赞成,谁知道里头还这么些道道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我觉乎着,上头儿的人就跟中了魔道似的。仲山,咱是庄户人,轰轰不好,得倒大霉。”梁仲山说:“洪林哥,放心吧,毛主席、共产党英明伟大,没问题。”

睡觉了,社员们往地铺上一趟,就打呼噜了,刘洪林想着白天的事儿,谁对谁错,明摆着,怎么非得反着来呢,会不会倒大霉啊?看样儿这个水库弄不鲜亮,难得社员都别出事儿,全毛全翅儿的回去就行了,他得好生看着广坪,别忘了自己来干么的。广坪睡醒一觉,听见老岳父还在铺上翻蹬,悄声问:“爹,还没睡着?还在想白天那事儿?别想了,想也没用。”刘洪林说:“也知道没用,想也是白想。不想了。”

几天后,张广坪和柱子一起拉地排车运石头,卸完车往回走,猛地看见不远处一个人低头弯腰,拼命推着小推车朝上爬坡,虽说前边一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头子破上劲拉,可是那小车像是被路粘住了一样,就是挪不了窝儿,后头推小车的身子摇摇晃晃,小推车一歪一扭,掙歪了一会子,小车到底还是翻了,车上的石头滚落到路上,推车和拉车的两个人好像犯了大错似的,急急忙忙重新装车,推车的那人直起身子的时候,张广坪猛地一个愣怔,尽管离得老远,看不很清,尽管那人头发多长,胡子拉碴,穿的汗衫和裤衩子又脏又破,张广坪还是从神态、样法儿上,看出来,推车的是他叔伯兄弟广培。张广坪心里一“咔哧”,娘哎,广培这是罚劳改,来修水库了。广坪两眼发热,心里发酸,心想,广培打小念书,那里推得了这石头车子,还要爬坡儿,他和拉车的那位哪是干这种活儿的人?这上级也忒沾狠了,你让人家劳改,总得让人家干干得了的活儿吧,让他们干这个,不是活作践人吗?张广坪让柱子先拉空车回去,他一溜小跑到了广培他们两人跟前,二话不说,弯腰就帮他们搬石头装车,几下把车装好了,又推起来试了试,说:“行了,牢稳多了,放心推吧。可惜你们推这车忒‘犟’了。”广培眼里汪着泪,说:“广坪哥,怎么是你?”广坪看眼前的广培,几个月没见,变得又黑又瘦,快认不出了,就两只眼睛还挺精神,广坪心想,要是让灵芝婶子看见广培这样子,还不心疼死,但又装出没事儿的样子,笑着说:“咱村来了老多人,不知道你也在这里。怎么样?乍干这种活儿,够受的吧?”广培苦笑笑,说:“不要紧,还行,我们这些人也确实需要锻炼,这样才能脱胎换骨,彻底改造哩。”广坪见他低声下气的样子,好不可怜,说:“干不了,别硬撑,自己身子要紧。”广培说:“知道。”又低声说:“广坪哥,你快走吧,怕领导嫌。”广坪又使劲看广培几眼,转身走了。

张广坪他们来到水库工地的时候,才过完麦季,山坡上的梨树,花谢了,绿树枝上,挂满小枣大小的青果果,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梨子都长成个了,梨树枝被坠得朝下打弯儿,雨水大了,山山岭岭上树更绿了,山草疯长,有人把高了。这些日子,隔十来天,合作社从民工自己家敛了煎饼、咸菜,派人給送到工地,他们谁也没回过一趟家,天天累个臭死,有时临睡前,会说起,自己队里的秋庄稼,谷子袖穗,高梁晒米了,不知长的咋样。这些天来,河湾村的百十号人和工地上八九千人一起,从早干到晚,没歇过一天。他们一个个多长的头发,乱草一样,满脸胡子拉茬,又黑又瘦的脸满是泥道子汗道子,穿着破衣烂衫,多数人光着膀子,因为工地上有妇女,一条看不出颜色,满是汗道子的破裤衩子遮着自己下身,看上去很像“野人”。每顿饭,他们喝两碗“公家”的稀糊涂汤子,吃的是自己带的地瓜干子煎饼或是窝头,因为口粮不足,舍不得敞开肚子吃饱,就的是盐粒儿炒干辣椒子,煎饼卷棵生葱,就是“上犒劳”了。疯子六儿说:“梁领导,你让伙夫把糊涂做得稠着点,不行?”梁仲山说:“我也想让他们做得稠着点,可是,社里给的粮食是有数的,咱只能匀乎着吃。”刘洪林说:“社里谁说了算,兄弟爷们都明情,咱就别难为老梁了。”他们没有一分钱的工资,一天干十几个钟头儿,合作社里給记十几个工分儿,而一个工(十分)值不了两毛钱。针刺般的阳光晒得他们身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脊梁黑得发紫。这些看上去像“叫花子”(工地上蹦蹦星星出现很少数穿戴齐整点儿的人,不用问,一定是吃公家饭的干部)一样的“大部队”,这些天来,就这样不管是毒日头下,还是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用原始的工具,像蚂蚁啃骨头一样开山取石,像古人修长城一样堆那大坝。

阳历八月的一天上午,水库工地全体人员停工开会,在一个山坡前搭起了大会台,大会台上高高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主席台前檐悬挂着大红会标,写的是“全县实现公社化庆祝大会”,台上台下,红旗飘飘,大喇叭头子播送着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歌声像连珠炮一样拱人的耳门子,让人觉得唱歌的人们一个个都瞪着眼,攥着拳,甚至咬牙切齿。主席台前锣鼓喧天。刘青田一溜小跑儿地从河湾村民工队伍跟前走过,张广坪问:“青田叔,这几天没见你,上哪来?今天开啥会?什么是公社化?”刘青田停下脚步,对着大家伙儿说:“最近形势发展很快,全国农村普遍建立人民公社,咱们城关区成了一个大社,叫城关公社,不叫一区了。”张广坪问:“啥意思?”刘青田说:“啥意思?以前咱不是成立合作社,后来又建大社吗?这回社更大了,全区所有村社合起来,建了一个大社,叫公社。”广坪说:“我的娘哎,那怎么个弄法儿?”刘青田说:“就是一大二公,全区的人吃一个锅里的饭了。具体怎么搞,我也还没弄清。”梁仲山说:“反正甭管怎么搞,大家伙儿听准了,这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一定错不了。”刘青田说:“老梁说的对。大家待会儿听听会上怎么讲,就明白了。”

县委马书记先在大会上讲了话,接着又有干部、社员、民兵、妇女、学生代表发言,一个个都特别带劲,跟小钢炮儿似的,嗷嗷的,会场上人多,大喇叭劈劈拉拉,参加会的民工—如今都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了—听这些人讲的,差不多都是“一大二公”,“党政军民学五位一体”,“迈向共产主义”这样的话,但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吕书记又讲话,说我们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性高涨,干劲冲天,两三个月来,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捷报频传,农业战线放出了数不清的高产卫星,小麦亩产两千多斤,三千多斤,五千多斤,水稻亩产有的达到一万斤,几万斤,纪录被不断刷新,这说明毛主席的指示,党的路线武装起来的人民群众,在三面红旗指引下,会创造出前无古人的奇迹,赶英超美实现共产主义的目标,一定会早日实现。我们全体水库建设者要乘着全县公社化的东风,高举三面红旗,鼓足干劲,争分夺秒,加快水库建设,早日实现大坝合龙,胜利完成水库建设任务,放一个水库建设的卫星,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献礼。

散了会,民工们回自己窝棚,路上,梁仲木说:“仲山哥,刚才吕书记讲的,外边这里那里放的高产卫星,一亩地打两千斤,三千斤,万把斤,几万斤,真事儿的?”梁仲山哏哧了一下,说:“县领导说的,报上登的,喇叭头子里广播的,那些地方的领导亲自过秤称的,还不是真的?共产党讲实事求是,假不了。”刘洪林说:“按起说来,该是真的,不过寻思这事,觉得不大靠盘儿(4)”广坪说:“一亩地打几千斤,上万斤,你在平地上铺粮食,得铺多厚厚,要说一颗颗庄稼结那些,纯是崩没根儿,放闲屁的。”疯子六儿说:“那都是那些地方的当官儿的胡吹海嗙,叫上级高兴,他好往上爬。是舔腚眼子的。”梁仲山说:“疯子六儿又胡咧咧了。”刘洪林说:“这个事谁也说不准,人说,皇上有福民安乐,皇上没福民遭殃。毛主席是大福星,上天给咱中国人降福,地里打那些粮食,是靠的神气儿。你们没听老辈儿人说,在先有的人家为啥过成财主,有‘仙家’给他搬蹬。如今就是仙家給人民公社搬蹬了。搬蹬吧,老百姓苦了多少年载了,该享享福了。”梁仲木说:“那仙家怎么光给那些人搬蹬,不也来给咱搬蹬搬蹬?咱不都是毛主席的百性?”疯子六说:“仲木叔,你是真迂,你还真信啊?刘爷们儿,你真不亏识文解字,真会攒作啊。”

开饭了,这顿饭,民工们吃上了县直机关、各公社机关、企事业单位伙房给水库工地送来的大白馒头,疯子六儿狼吞虎咽地啃馒头,噎得不住地咯气,说:“俺的娘,这馒头忒好吃了。都他娘的忘了馒头啥滋味儿了。”梁仲山说:“大家伙儿好生干,有的是好吃的。你们没听见吗?成立了人民公社,就要朝共产主义迈进了。”疯子六儿说:“你们原先说的,搞合作化是走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像苏联那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喝牛奶,吃面包。这一套连个影也没见着,别说楼上楼下了,屋破了,修都修不起,砸着人也没管的,还电灯电话,连油灯也点不上,豆油没有,洋油打不起,还喝他娘的牛奶,牛尿也捞不着喝,吃面包,连面包长啥模样也没见过,菜窝窝也吃不饱。”柱子说:“疯子六儿,你想喝牛尿还喝不上?”疯子六儿说:“我喝不上,你能喝上?那牛都成公家的了,你跑到饲养院儿里接尿喝去,不叫饲养员揍出来?”有个人说:“哼,疯子六儿说的一点儿不假。俺见来,当初入初级社,高级社,回回儿说的都是天花乱坠的,许的让咱过上好日子,可是不孬,秫秸换谷秸——越捣鼓越短。”张广坪低声问梁仲山:“大叔,全区一个大公社,这个大呼隆法儿,不乱套了?能行?”梁仲山说:“准行,党和毛主席是英明的,是看准了的——没那个金刚钻,也不敢揽这瓷器活儿。”梁仲木说:“仲山哥,咱这社会主义就算建成了吗?怎么又要搞共产主义了?”柱子问:“仲山大爷,共产主义啥样儿?到共产主义,准能吃饱饭吧?大男人都能找上老婆吗?还有打光棍子的吗?”梁仲山不好意思地笑笑:“爷们儿,跟你们说,你们问的这些事儿,我也不明白,反正我就是一句话,咱按上级的指示好生干,就能过上好日子。”疯子六儿说:“好日子?篮子没系儿——襻(盼)着吧。”刘洪林说:“按起说来,上边的大人物头子,得说都是能人,贤人,头脑好,主意高,咱草民百姓没法儿比,可是这些年,弄的一点子事儿,又都不算鲜亮,咱草民真也摸不透,不过就是瞎猜摸。”疯子六儿说:“哼,连猜摸摸也不用猜摸,你们不信,我说话放这里,过好日子,门儿都没有,吃个一顿半顿馒头,不过就是给你个甜枣儿咪拉咪拉,挨饿、倒霉的日子在后头哩。”梁仲山说:“疯子六儿又说疯话了。大伙儿别听他胡咧咧。”

庆祝大会开过以后,水库指挥部抓工程进度更上紧了,不光白天从天明干到天黢黑,吃了晚饭,还要点上马灯、汽灯,连夜赶工,还有个名堂叫“夜战”。疯子六儿说:“这个屌弄法儿,我看非累死不可了。”张广坪说:“疯子六儿,不来胡说的。”水库工地上,天天像发了疯一样赶工。疯子六儿说,咱就成了让人抽着的那个“尜”,滴溜溜地转着不让停了。

说来让人难以相信,人类社会已经到了二十世纪,建这样大的水库,整个工地,没有一台施工机械,全靠镢刨锨剜,人抬肩扛,马车、地排车拉,小推车推,开挖大坝基础,打石头,靠手工打“眼儿”,一个人手扶着钢钎,另一个人高高举起大锤,狠劲砸那钢钎,一时砸不巧儿,铁锤砸偏了,落到扶钎子的人手上,那人的手就给砸碎了,带队的合作社干部派人送伤号去工地卫生所,再换一个人扶钎子,接着干。每天都有受伤的,有人还把性命搭上了,从开工到现在,死了四个了,有打石头放炮炸死的,有让大石头砸死的,也有掉到水里淹死的。这天,邻村柳沟一个外号叫“呱呱子”的半乎老头儿推着小车儿上崖头,不这不那的,倒地下就死了—民工们说这就是活活累死了。

“呱呱子”是个老光棍儿,好脾气,整天笑眯眯的,喜欢说“二话”,惹人笑,两个村的民夫住的窝棚紧挨着,干活儿也在一块儿,大家都混熟了。这天,疯子六儿糟贱呱呱子,说:“你个老小子,天天芋头秸烤火——甜么索的脸,还贫嘴呱啦舌,看样儿是累得轻。哪天累死了,你就不呱呱了。”呱呱子听了这话,一愣神儿,脸上好像闪过苦涩的暗影,随即张开大嘴,露出已经豁了几处的黄牙,嘻嘻笑着:“累死就累死,咱这个屌样儿的,活着也是干受罪,死了也不值么儿。”他当庄儿一个小青年说:“呱呱子,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管你那个憨巴兄弟?”呱呱子说:“你滚旁边子去吧,放心吧,咱老呱一半霎死不了——人穷命硬,撑折腾。你小子,还是团员,人说死就死了?你见谁是说死的?人要是能说死,蒋介石那么坏,毛主席一声令下,全中国的人都咒枉他,不一盼子把老小子说死了?打台湾也不用费事了。”张广坪说:“呱呱子真不亏是贫农,还操着党中央的心哩。” 一伙子人说这节话不出十天,呱呱子竟真的死了。河湾村的社员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老半货子活宝,活支拉的,“扑腾”一声,说死就死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两只眼了。

呱呱子死了,柳沟村的人就用他铺的一卷破麦秸苫子卷起来,放到一辆地排车上,让几个人把他拉回村去发丧。村里的民夫没人哭,没人叫—指挥部着人来做了安排,不让大哭小叫,怕影响不好—有的擦眼抹泪,有的像傻了一样愣不几的。地排车要走了,疯子六儿猛格丁地扑到地排车跟前,两手抱着裹了呱呱子尸首的苫子稇,哭着嚎叫:“呱呱子,是我把你咒死了,你死得好苦……”又趴下给梁仲山磕头,要跟着地排车去,发送呱呱子,去看看他那憨巴兄弟,广坪和几个人破死命拽他,说:“疯子六儿,你别添乱了。”刘洪林上前劝广坪他们,说:“别硬挡他了,他心里难受。”梁仲山说:“让他去吧。”又交待柳沟的村干部,照看好疯子六儿,完事儿让他好好回工地来。疯子六儿跟着送尸首的走了。有人说,你看刚才疯子六儿那个样儿,是真疯了。刘洪林说:“叫他疯子六儿,他不疯也不傻,他和呱呱子一样,都是单杆子,这叫‘同病相怜’。他是心里苦,装疯卖魔。”

疯子六儿和柳沟的几个社员给呱呱子发完丧,就回工地了。张广坪问他:“没回家看看?”疯子六儿哭丧着脸,说:“看什么?就这个倒霉样——累得像散了架,瘦得跟鬼似 的,白让老嫲嫲看着心疼。”张广坪又小声问:“那也该上老徐家的去瞅瞅?”疯子六说:“瞅什么瞅?一傍边儿就撵不迭,怕沾着似的,白搭,没指望。”张广坪说:“别破劲,慢慢熬,功夫到了,就行了。”疯子六说:“就怕咱没那个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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