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03) 熏鹅

来源: 烟斗狼 2024-01-27 16:56:4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14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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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栋小洋房建在青卫山的半山腰,从这里下到山脚,穿过“青卫桥”(此桥已从小木桥改成水泥桥,能够通行卡车,因此值得拥有一个大名,刻在桥头),往西沿着公路走一小段,再斜向东南走两三百米,就到了“职工医院”——这四个意气风发的大红字正是老烟写的。

职工医院当初只是一溜土坯房,现在已经变成一座宏伟的口字形建筑,由4幢厚实的三层砖楼连在一起。妇产科在东楼一层,主任姓钟,是个老军医。文燕每次来,都找她做检查。预产期过了,文燕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钟大夫并不担心,一如既往地说:“放心吧,一切正常。”

文燕倒是挺放心。刚怀孕时她曾少量出血,不过等胎儿坐稳以后,再无异常。她的身体已经接受了这个小东西住在里面,所以也不再有呕吐的感觉。每天早起,她通常会在床上静躺片刻,感觉它的存在。钟大夫让她听过胎心,“咚咚咚”像一面疾行的小鼓。此刻不用听诊器,她用手抚摸肚皮,也能隐约感到那轻微而连续的搏动。要是室外过于嘈杂,她则会略过此节,直接穿衣下地。一天之内,必有胎动,所以她并无不安。

老烟下去搞秋收后,文燕一直吃食堂。她那时不太会做饭,总场的伙食也还凑和,于是餐之若素,并不觉得需要吃什么特别的。不过考虑到快要入冬,她去买了一只肥鹅,腌好后挂在门边。对过的老耿看到了,跟她说:“小文,光这样腌不行,会坏的,得要熏——交给我来弄吧!”老耿把鹅拿去挂在自家灶头,过两天再交给文燕时,鹅已经瘦了一大圈,白皮肤也变成了黄皮肤。文燕连声道谢。

鹅熏好以后,文燕开始有反应了。钟大夫这回检查完,告诉她可以住院了,于是她从小洋房搬进待产室。待产室起先有三位孕妇,等另两位都走了,文燕还是没有生。她有点着急了,去办公室找钟大夫,却只见到刘大夫。刘大夫说:“钟大夫不能来了。她孩子得了肾炎,需要搁家照顾。从现在起,你由我来管。”

刘大夫是妇产科的二号人物,也挺有经验。她叫文燕别担心——瓜熟蒂落,就在这两天。到了第二天擦黑,文燕果然感到阵痛。刘大夫过来看了几回,最后对护士小黄说:“差不多了,转到产房去吧。准备好了就叫我。”

小黄把文燕扶入产房,在产床上躺好,盖条薄被。再端来两个手术盘,放在旁边的小桌上,一个盛着纱布、药棉和酒精,一个盛着产钳、剪刀和手术针线。文燕对后面几样器械有点害怕,小黄看出来了,笑着说:“别紧张,这些都是以备万一,通常用不着。”结果又拿来一支注射器。

小黄给她消过毒,然后去找刘大夫。文燕静静地躺在产房里,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此时已近子夜,她的腹部一直在翻江倒海,羊水也流出不少,现在终于要成正果,所以紧张之余仍然充满期待。她在脑中想象着即将见面的孩子,那张不断变幻的小脸给了她安慰,让她可以忍受叉开两腿架在这里的羞耻。

小黄去了十分钟也没回来,文燕觉得越来越冷。眼下不过10月中旬,但北大荒秋意已浓。文燕上身盖着薄被,下身却是赤裸的。她看到桌上叠放着一条白色床单,思量能不能把它拽过来,搭在两条大腿上。就在这时,一股急剧的疼痛从下边传来,她不禁哼出了声。过去几个钟头,她一直在宫缩,但这次却异常猛烈,像有一台五铧犁在自己的肚子里一趟趟地刨过去。刨到后来,她终于忍受不住,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她祈盼这叫声穿过厚厚的木门,让外面的人听见。尽管没有谁能替她承受痛苦,但孤独带来的巨大恐惧,已令她绝望到快要毁灭。

终于,小黄“咚咚咚”地跑回来,一进门便说:“刚才来了个产妇需要急救,手忙脚乱的,结果把你给忘了,真是对不起!”文燕直勾勾地望着她,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刘、刘大夫呢?”

“刘大夫不能来了!”一名女医生从小黄身后转出,亭亭玉立地站在文燕面前:“她要做剖腹产手术,这儿现在由我管。”

来人是医士学校刚毕业的小张医生。她长得很漂亮,气质高冷,有点《红楼梦》里妙玉的劲儿。文燕以前在主任办公室见过她,冲她问个好,她只点点头,今天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文燕喘了一口气:“我很疼,生不出来。”

小张医生说:“生孩子没有不疼的,用力憋气。”

文燕说:“我没力气了。”

小张医生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注射器:“我给你打一支催产针。”

催产针打下去,文燕更疼了。这是她所没想到的。她以为刚才的五铧犁已经到了头,现在才知道,倪峰寺的女和尚们所言不虚,地狱真的有第十八层。她在这里被厉鬼用锯子大卸八块,然后拼到一起,再锯,再拼,再锯……。她希望自己能够疼昏过去,但是做不到,那疼痛仍然无比清晰地一下一下深入到她的肉体,让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小黄突然喊道:“头露出来了!快,快,再用点劲!”她迅速蹲到文燕的两腿之间,双臂伸出,准备接住即将呱呱坠地的婴儿。

然而文燕这时已成强弩之末,尽管听到小黄的呼喊,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大汗淋漓地躺在那里喘气。

孩子已经露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

小张医生走过来,重新拿起注射器:“我再给你打一针?”

文燕本已全身瘫软,一听此言,立刻惊恐起来,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你让我先歇会儿。”

小张医生把注射器放回盘子,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兜里,开始在屋内来回遛达——似乎不打催产针,她便无事可做了。的确,除了打针外,她没有接触过文燕的身体。小黄给文燕更换臀下的小垫,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并不搭手。那上面沾满了血污和粘液,不是她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能碰的。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几名实习的学员。所谓“学员”,就是俗称的“赤脚医生”。867农场地域广大,虽然各分场都设有卫生所,生产队也有卫生室,但医务人员还是严重短缺,于是挑选了若干家属上来,作为学员进行简单培训,让她们具备一些医护知识,能够处理小伤小病。这些人基本上是大嫂子,生过孩子。其中有一位姓曹,和文燕都来自一分场一队,因此认识。曹大嫂问了文燕几句,便道:“你不能等了,不能等了!”转过脸来,又对小张说:“张医生,你想想办法,她不能再等了!”小张医生耸耸肩,扬起下巴,一副不屑置辩的神气,那意思分明是:你们这些学员懂什么,还来教训我这个科班出身的?几名学员面面相觑,最后灰溜溜地出去了。

没再打催产针,阵痛渐渐退去,文燕获得了难得的喘息。这场拉锯战已经持续到子夜之后,体力消耗殆尽。她感觉自己正无比舒服地躺在云朵里,身体消失了,时间也停滞了,周围是一片宁静。她愿意永远这样躺下去,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

就在昏昏欲睡之际,文燕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猛地挣了一下。这一挣令她的四肢百骸俱碎,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她骤然意识到,自己肚子里已是一片死寂。恐怖像大山一样压下来,她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孩子!我的孩子!!”

小张医生正在踱步,被这尖叫吓得寒毛直立,抽手时从兜里带出听诊器,“当啷”一声坠地。文燕发现了她,立刻喊起来:“针!我要打针!”

小张医生哆里哆嗦地拿起注射器,针头乱晃,怎么也扎不进药水瓶。就在这时,文燕感到腹内重新动了起来,缓慢而沉重,一下,两下……她仿佛能够看到,一个垂死的孩子正在做最后挣扎,向着生命之门匍匐。瞬间,她的身体像注入了一道强烈的电流,激发出所有残存的力量,潮涌般地向前推进,终于把这个孩子推了出去。

一个生命诞生了。

202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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