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一章

来源: 史言 2024-01-14 22:56:1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78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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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完半年多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四月,满坡的麦子都黄梢了。这天晚上,张德成和两个儿子从村公所开会回来,在德存家大车门门口,遇见广培出来送陈家二闺女淑媛,两人问候张德成,德成说:“学校不放假,你们怎么回来了?”广培说:“挂着俺娘,趁星期六回来的。淑媛也来家看她娘。” 张德成感叹说 :“广培随他爷爷,有学问,还仁义。真是好孩子。”广坪说:“往后俺叔这一家子就指望广培了。”

张德成回到家,先上东里间屋看了爹,出来给娘装上烟袋,递给娘,又给娘点着,让娘抽烟。娘说:“打(1)共产党来了,成天价开会,也不知道有多少事儿,今儿个又开的啥会?”张德成说:“这不快麦季了吗?让做好准备,搞好麦收。”娘说:“还真想得周到,共产党得天下也罢了,在先官家谁管这点子事儿,就知道收税派捐要壮丁。” 张德成说:“还说要提高什么‘警惕’—就是加小心,防备地主富农捣乱,破坏麦收。”娘摇摇头 ,说:“这是多余的,那地主富农都吓破了胆了,谁敢胡闹腾?”张德成说:“也不过就是这么一说。”

 张德成老婆李桂芹问:“四妮儿,都是谁讲的话?”广坪 说:“梁仲山先讲的 ,吴家槐又讲,咋咋呼呼,头上一句,腚上一句,扯啰起来没完,他兄弟家利也插嘴, 连他家小三儿家才也掺和,还攒巧话,烦人,他弟兄们烧得不行了,河湾村怎么显着他们了?”张德成说:“吴家住庄尽西头,咱这边跟他家不熟。吴家兄弟他爹给陈家扛活多年,有陈家供着,弟兄们没挨过饿,他爹人忒老实,不会说个话,他娘是个半傻子。仨小子吃饱了论天价胡窜窜,谁也管不了。弟兄仨,老大贼狠,奸几流滑,老二点子多,嘴头子滑泛,老三鬼球,沾东家光,在陈家私塾上过几天学,还都多少认俩字。头些年,吴家槐干下不见天的事,东家帮着,倒糊弄了个稀好的媳妇。老的没了,吴家弟兄就更像那没上笼头的牲口了。什么人什么命,一闹土改,这不真翻身了。”李桂芹说:“他那个媳妇屈秀芝人不孬,长的好看,心眼也周正,土改你二爷爷遭难,她一个劲赔情。吴家槐在村里作作,她一弄(2)就说他,吴家槐不是东西,三句话说不好,就没好地揍她。”如兰说:“屈秀芝跟了吴家槐,这辈子倒血霉了。”广垣说:“那也不能这样说,她一个要饭的,找什么样的?”广坪说:“找谁也比他强。哼,吴家槐这样的成好玩意儿了,这是什么年月?”广垣说:“哥,你不能说这,人家是纯雇农,他爹是地主家长工,这叫苦大仇深,人家是党员,干部,谁不服也不行。你们忘了,土改工作队长夸家槐兄弟是‘痞子’,还说毛主席就喜‘痞子’。” 广坪说:“哼,我问过广培,‘痞子’是什么意思?广培说,就是咱这里说的二流子。”张德成说:“那还真差不多。”广垣不服气地说:“胡屌扯,我问你,那毛主席还能喜二流子?”广坪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娘又问:“你俩别争掰了,四妮儿,你长英姨讲来吗?”广坪说:“讲了。”娘说:“嗷,也讲了,说啥?”广坪说:“说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妇女也要参加生产劳动,积极参加麦收。老人要看好孩子 。长英姨 别看是女的,说话一字一板的,还真不瓤,比吴家槐强得多。”娘说:“柿子峪,山庄儿解放得早,她参加过识字班,跟着八路军学的。也灵通,好记性。换个榆木疙瘩,学也白搭。”

广垣说:“俺在车门口碰见广培出来送淑媛,看样两人稀粘糊。”广坪说:“别胡咧咧。人家都是学生,板板正正的,黏糊什么 ?你寻思跟你似的,跟那个能能勾儿嘎吱(3)的。恶心人!”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你哥说得不错,以后别跟那个能能拉拉扯扯的,叫人家笑话。”广垣说:“能能哪里孬了?新社会了,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李桂芹说:“小五妮儿,别气你爹。不过,能能那闺女模样倒是真出眼,只可惜她娘孙寡妇名声不大好。”刘如兰说:“她娘是她娘,能能是能能。管那么多干什么?”苦子说:“能能是真俊啊,我都光想看她,不怪五妮儿哥相中她。”胜子说:“俺哥叫能能迷住了。”张德成说:“你娘们儿净说些糊涂话,光看俊不俊啊?俊能当吃当喝?名声不好的人家的闺女就不能上咱这门儿里来,小五妮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广垣“哼”了一声,没答腔。李桂芹不吭声了,她心里是愿意让五妮儿找能能的,一是庄稼人的孩子找个媳妇难得很,找个可心的更是难上加难,能找这一个就不错,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还有,不怪张德成说,李桂芹自来偏向五妮儿,他是她的小儿子,长得比四妮儿俊巴,让人喜,从小癞瓜,她嘴上不承认,心里是格外疼他,不愿意叫他不如意。这事得长盼儿里慢慢跟他爹说,还得让儿媳妇如兰帮着说。

过了一会儿,广垣又说:“正说广培,没味地扯到我头上了,反正我觉得广培跟陈淑媛才是真不合适。”奶奶说:“淑媛可是个好闺女,全庄里没比的,咋不合适?”广垣说:“奶奶你不明白,俺叔家是富农,广培再找个地主家的闺女,还有好果子吃啊?”广坪说:“就你能,人家能得吃不了,你能得不够吃的。”胜子说:“俺五妮儿哥能,才兴心找个更能的‘能能’。”奶奶说:“小四妮儿、小五妮儿,你俩别抬杠。胜子也学着贫嘴。我就纳闷,这上级还问下边儿小孩儿们娶媳妇的事儿啊?”广垣说:“那当然问了。”广坪说:“别管他问不问,叫我说,广培好眼力,找淑媛是烧高香了。”刘如兰说:“两人是真般配。”李桂芹说:“不光淑媛是好闺女,她娘(三太太)也是难得的好心人。那年你舅在陈家扛活,得了急紧病,多亏人家三太太给弄到县里大医院,给看好了,平日里跟咱家也没再好的。来鬼子跟我一起上柿子峪逃难,她是大脚,恨不能背着我走。人家也有主意,叫淑媛上学,不像淑娴和尚光念了私塾。还劝咱叫她小姊妹俩也上了学。”

苦子问:“娘,我在学校里听人家说,陈家三太太可有本事,咋回事?”李桂琴说:“陈鹤龄早年间在外头开铺子,做买卖,大太太不生养,娶了二太太,生了淑娴、和尚两个孩子,天天有病,三十多就死了,陈鹤龄在北京又找了三太太,大名叫丁风霞,是在他店里管账的女先生,这人有嘴有心,小日本儿占了北京城,逼着陈鹤龄做伪事儿,他不从,叫日本人给打死了,三太太凭着一个女人,淑媛才丁点儿大,冰天雪地,无依无靠,她硬是带着孩子,把男人的尸首弄到火车上,到了济南,又找了马车,拉着尸首来家,大太太傻了一样,三太太指料着发了丧,就在家里落固(4)下来了。听说在北京还有宅子。大太太是个懦人,没主意,任啥事儿,都听三太太的,三太太这人心眼儿平活,对淑娴、和尚,跟自己的一样疼。真是难为她了。又摊上土改这个大灾,都是她顶着。遭老罪了。”胜子问:“陈家小子怎么叫和尚?他当过和尚?”李桂琴笑了:“这个妮子,问的这话,哪当过和尚,是小名儿,为了长命。”胜子问:“那和尚的大名叫啥?”李桂芹说:“和尚的大名?陈三太跟我说过一回,叫个什么陈毓彦。”胜子伸伸舌头,说:“到底是大家主儿,起的名儿文文绉绉的。”李桂芹又说:“这说了半天陈家的事,陈家姑娘好,家里老的也好,你广培哥这个事,咱不能说别的。小五妮儿,不许你胡咧咧。”奶奶说:“是这话。这俩孩子要成不了,那才叫人难受哩。天下这么多的人,那上级管谁的是?管得过来吗?别自己吓唬自己。”

正说着广培和淑媛的事,广培来了,先去看了大爷爷,又出来问候大奶奶,奶奶说:“广培就是周到,回顶回来家都过来看我。”广培说:“我回来还能不来看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奶奶问:“你爹你娘都在家?”广培说:“在家,老早就睡了。我把淑媛送回家就过来了。”奶奶说:“培儿,你跟淑媛是想作亲的意思?”广培说:“心里是有意,以后再说呗。”广垣说:“她家是地主,你不怕受连累?”广坪在一旁瞪了广垣一眼,广垣装没看见,广培说:“俺俩从小一块上学,有感情了。再说,富农和地主,还有多大区别?就是俺家好成份,我也不会嫌她。”奶奶说:“这就对了。”张德成说:“孩子,你可得想好了,不来变的。”广培说:“早想好了,兴她变,不兴我变。”广坪说:“兄弟,这就对了,是咱张家男爷们儿说的话。”

广培又说些闲话,就回家了,刘如兰,苦子胜子姊妹俩都回屋睡觉了。奶奶说:“ 我打十八来河湾村,几十年了,全村谁家是啥样人,都明情。这陈家老少几辈儿,都不孬。陈鹤龄论年在外头,回趟家,见着庄乡,不管你是穷富,一样吃了喝了的啦呱。两个太太也不拿大。仨孩子都本分。要是头两年,不都上赶着跟他家做亲?也不光是图他有么儿,也看他是好人家。这如今,倒成愁事儿了。”李桂芹说:“谁说不是呢。今下晚,几个孩子在街上玩,我去叫他们家来吃饭,陈三太和淑娴,和尚俩孩子从北坡里回家,路过咱门口,以前见了,都是客气的了不得,这都不敢傍边儿了。我让他们家来坐坐,陈三太瞅瞅近处没别人,才说,现在不是以前了,俺不担事儿,也怕别人受刮连(5),无事地不上人家串门儿。说完赶紧走了,俩孩子也紧跟着—跟避猫鼠似的。那淑娴,在先多好的个闺女,见了人,不笑不说话,长得又体面,怎么现在这样了?看着怪可怜人。”奶奶问:“我一大些天没见那闺女了,啥样了?”李桂芹说:“啥样?瘦不说,脸也黄焦蜡气,低着头,像变了个人。”奶奶说:“真可怜人。闺女大了,见自己家落到这地步,犯愁愁的。”李桂芹说:“土改过去快两年了,她一个没出嫁的姑娘,何至于这么大的心事?纳闷。”张德成说:“我老琢磨,人家过的好,地多,你要均分,拿出地来,就行了呗,不行,还得治作他们家的人。地多,过的好,拿出来,白给别人,这本来就够呛了,谁的地,还得按他们个罪过,咱不明白,这是做么,啥人想这么个点子,不咋的。”广垣说:“爹,土改开会你没听?”张德成说:“咋没听?那还不就是上下嘴唇一呱唧,想咋说就咋说。”广垣说:“爹,你糊涂,他们地多,是剥削来的,就该挨整。”广坪说:“我听你说话就扎耳朵。还咱爹‘糊涂’,我看你是混球,学话说,‘剥削’来的,‘剥削’你来?咱二爷爷家的地是老奶奶分给的,咋是剥削来的?二爷爷那样的老实人,招谁惹谁了,活活吓死,冤不冤?”广垣说:“你说这话,立场就不对。”广坪说:“什么立场不立场?我是个人,人就该这立场。听你这话,还不知你是啥样干部哩,恶心人。”广垣说:“你也不是四五老十,年轻轻的,这思想,在如今社会,吃不开。”广坪说:“什么吃开吃不开?咱种自己的地,完上公粮,谁能咋着咱?我倒要看看你能多吃得开。”

奶奶说:“不扯啰这点子事了。要割麦子了,我听说,今年麦子长的不孬。”德成说:“今年风调雨顺,麦子长得格外好。”广坪说:“咱分的陈家那三亩地长得更好,看成色,一亩能打小三百斤,这三亩地能见小千数斤麦子。”张德成说:“我跟你娘念叨几回了,咱跟陈家稀好稀好(6)的,人家种的麦子,咱去收,心里总觉得不是这么个事儿。到了地头儿上,下不了手啊。”李桂芹说:“这些天,我一寻思这事儿,心里就呼打呼打的。”奶奶说:“不行就跟陈家三太太说,让她自己割了,下一季子咱再种。”广坪说:“不行咱收了,哑不叽(7)地给她家送了去。”广垣说:“你们说的什么话哎,这是共产党分给咱的,有什么亏心的?你让她自己割,她敢吗?你给她送麦子,她敢要吗?想点儿么是点儿么,没重样的。”广坪说:“一家人谁也不跟你觉悟高,你有多能,陈家太太睡的大床,咱都说不要,你非要不行,你睡到上头,上天了?”广垣说:“那又怎么了?那叫胜利果实。”广坪说:“真有脸说,还‘胜利果实’,狗屁,都不知道自己扒几碗干饭了。”李桂芹说:“小五妮儿,别跟你哥犟,你胡扯啰,让大人生气。咱家是本分老实人,跟陈家自来不孬,人家没看不起咱过。这一翻个儿,觉得挺大个崖子。要不,咱问问你长英姨,听听她怎么说。”广垣说:“俺娘你好糊涂,这样的事你问她,她能说同意?她那是想倒霉了。”张德成说:“这事儿是不能问她,她是在组织的。就是觉得,割人家地里的麦子,跟偷人抢人似的,心里不是味儿。”广垣说:“那想的是没味儿的事儿。地分给咱了,你不割谁割?让陈家去割?他家要敢割,就是反攻倒算,吓死他们也不敢。你们想不割陈家麦子,我反对。不行我就跟吴家槐说去。”张德成说:“你敢。”广垣说:“你看我敢不敢。”广坪说:“真到劲了,张嘴就说吴家槐,你可算交了个好人。要不是他,咱二爷爷还死不了,咱爷爷还吓不毁哩。”广坪说:“哥,你说这话,是反动。吴家槐咋啦?人家是村里响当当的干部,以后在咱庄最撑劲。”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你说这话我信。可这是年月赶的,不是他人好应当应分的。这吴家槐,连他两个弟兄说着,都不是着调的人,最泚毛(8)的就是这吴家槐,不是东西。不怕那些人看他是好样儿的,插上花,画上红脸,他也不是好庄稼人。上级的人是迷了窍,看走眼了。”广垣说:“那出奇了,人家上级不跟咱?”张广坪说:“你才出奇,你知道么?你不就是洑上水吗?就跟人家玩的猴儿似的,一敲鑼就上吗?”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不怨你哥说你,你小小孩子,经的事少,分不清好歹人。你以后少跟吴家槐近乎。庄乡嘴上不说,心里看不起。四妮儿,你也别见着吴家槐扭着鼻子吊着脸,说不准啥时候吃他亏。人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吴家槐在咱村指准是跩起来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咱也不跟他敌对着,好鞋不踩臭屎。”

广坪和广垣都睡觉去了。老太太说:“活这把年纪,做梦也没寻思吴家弟兄在村里成人物了。”张德成说:“这吴家槐成人物也白成。这人忒不地道,作作不出好作作来。我把话放这里—也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他看扁了。这吴家老大,让他烧包多少年,九九归一,到不了好处。”老太太长叹口气:“看着吧。像陈家这样的大家主儿遭殃,二郎八蛋的吴家弟兄撑劲,这莫非就是老辈人说的,风水轮流转?”  

1.打,方言,“从……”的意思。

  2.一弄,就是“动不动就……”

  3.勾儿嘎吱,就是勾勾搭搭。

  4.落固,即流落,落脚的意思。

  5.刮连,即连累。

  6.稀好,就是挺好。

  7.哑不叽地,就是暗暗地,偷偷地。

  8.泚毛,即糟糕,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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