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
大罗是一个不守常规的人。我刚到三合不久就注意上了他。一个上海知青,不和大家一起住在民兵连的宿舍里,却独自一人呆在江边一座小小的木房里。我问潇潇,大罗为什么会这么特殊。潇潇只是提醒我,和他交往要注意,不要让领导对我产生想法。再多潇潇也就不愿谈了,只是说,这些事情嘛,你自己慢慢都会知道。
这以后的一年多,我和大罗渐渐地搞熟了。我对他的印象不错。他性情豪爽,敢说话,讲哥们义气,天不怕地不怕。同时,他明显地憎恶连里所有的领导。他不但心怀不满,还敢公开表现出来。奇怪的是,这些事尽管领导们都知道,他们对大罗还是十分容忍。
从别人那儿,我慢慢地了解到大罗的一些过去。我知道他来三合不久就退出了民兵连。我也听说他后来犯了法坐过牢,我还知道他特别厌恶我们的老连长单伏林。
一天,大罗从老乡那儿搞了两条鱼,请我晚上去他的小屋里喝酒。
酒过了两巡,我压不住心里藏了一年多的好奇,决定直接询问他的故事。这时我们俩已经很熟了。我很欣赏他那玩世不恭的哥们义气。他什么也不掩饰,高兴和不高兴都放在脸上。笑的时候,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由衷的。他那笑声,充满了感染力。
我问:“大罗,你为什么那么恨单伏林?”
“你不会懂。”
“为什么?”
“你没进过监狱,尤其是没坐过共产党的大牢。”
“没关係。你讲讲,我来试试看,体会一下。”
大罗想了一下,把盅里的高粱酒一口倒进嘴里。
“你知道,从我退出民兵连那天起,单伏林就对我恨之入骨。这事情传到上面去,他当连长的,面子上难看。他怕上面觉得他连手下一个知青也领导不好,会影响他的前途和提升。”
“那你干嘛要退出民兵连呢?”
“我要自由!”
我再给大罗斟了一盅酒,他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
“我要自由。你有没有见到过,我们在地里收工时,把马的缰绳一解开,马就挣脱我们,一路不停地跑回马圈去,那种劲头。”
我见过马的那种劲头。下工时,通人性的马知道要回家了,低下脖颈,不耐烦地用两只前蹄来回扒土。只等脖子上的环套解脱后,它们一秒钟都等不及,挣开套马的人,一冲而去。十几匹马,四蹄踢在空中,一溜烟地跑回村去,在天边留下一溜溜的尘土,直向村里蔓延。
“我看著那些马在跑,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我想要的就是那种感觉。我不要受人管,不要睡到半夜被叫起来巡逻。累了一天,吃完晚饭还要出操。那些连干部,也不就是我们一起上中学的同学吗?凭什么他们要来管我?还管得一本正经。不想想,我们去打仗不是笑话。到了冬天,连里的枪有一大半都打不响。”
他这话说的不错。我们的枪机匣里还留著不少出厂时的黄油。冬夜气温降到零下四五十度,黄油冻的像凝胶一样,一扣扳机,击鎚粘在原地,不去敲击撞针,枪打不响。冬天巡逻背著枪,无非给自己壮胆罢了。这事儿,人人都知道,领导也不管。实际上,用柴油清洗一遍机匣,把黄油涮洗掉,用不著花多大劲。
“我每次提建议或意见,单伏林都不愿意听。他只喜欢听溜须拍马的,特别是女青年里溜须的。你知道连里的女干部都和他上过床吗?”
“不可能!你乱讲吧?”
“千真万确! 某某,某某某,某某……” 大罗说了一串女青年的名字。
“我不信,”我说。
“信不信由你。他知道我了解他这方面的底细,对我就更恨了。”
大罗说的来劲了:“你知道我退出民兵连还有一个原因:我受不了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住。我想,我要是不当民兵了,就不能留在民兵连的宿舍里,生产队就非得替我安排住房。我的房子就是这么弄来的。”
“那你怎么会被逮捕的?”
“我这间房子靠江边码头,夏天人来人往,过往的人杂得很。一天我收工回家,在码头边上看到有个中年人在来回踱步,一脸苦恼。我就上前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是从关里来正棋村投亲的。来到三合后,路上带的钱都花光了。他住不起大旅社,也没钱买船票去正棋。我这个人就是爱管闲事,把他请到我那屋子里住了两天,然后给了他十块钱买船票。轮船来那天他走了。我下工回家看到他留了一封短信谢我,说是今生不能报答我,还有来世。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没过几天就把这事儿忘了。
“这是我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我知道在边境上留人住要向队里登记,这人明明是合法的,身上有边境通行证,可我就是忘了!
“两个多月后,县公安局来人找我问话,我才知道这狗娘养的过江投修去了!他到正棋后,亲戚不收,他没脸回老家,夜里跳进江游到那边去了。他不知道,老毛子对他这种鸟人没什么兴趣,审问了几天就送了回来。他犯了叛国罪,一判就是十五年。
“边防警察把他从关里来的一路行踪调查得清清楚楚,就是在三合这几天的线索断了。他交代,他没钱住旅社,住在一个上海青年的家里。三合只有我一个上海人单独住,警察到队里一问就知道这是我了。
“我对他们坦白地说了那几天的情况,一点也没隐瞒,也没什么要隐瞒的。我是错了,应该带他到连部登记,那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充其量就是犯了个小错吧。那些警察也客客气气的,把我的话作了记录,我签了字,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警察也说,应该没我的事儿,让我以后遵守边境管理条例。
“没想到,一星期以后,县公安局来人把我逮捕了。逮捕证上写的是窝藏投敌的叛国分子。那小子住在我家时还不是叛国分子。他那时要投修,从三合游过江就得了,干嘛乘船去正棋后再叛逃。
“我后来才知道,这事儿背后全是单伏林在搞鬼。他这时己经在县里工作了,正是分管公安的副书记。”
我打断大罗问:“你怎么知道是单伏林搞的?”
“县公安局的提审员后来和我熟了。他告诉我,公安局的结案报告上原来提出对我批评处理。单伏林在报告上批示,此人一向落后,对抗领导,是边境上的不稳定分子,建议收押,仔细查处。县公安局接到批文,就派人到三合把我铐走了。”
“那他们在监狱里对你怎么样?”
“监狱就是监狱,不拿犯人当人看。头几个月,我和九个重刑犯关在一间牢房里。他们有杀人的,有强奸的。还有两个死刑犯,没几天就拉出去枪毙了。另外几个人,鬼知道犯了什么罪,反正关在我们那间牢房里的罪名都不轻。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一溜犯人沿著墙,两腿笔直地坐在地上,腰板挺得直直的,成九十度,两手放在膝盖上,一点都不能动。”
我想,这有什么难的?
“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能直腰,也不能换姿势。你面对著墙,不知道狱警是不是在背后的铁窗口张望。你要是偷著换一下姿势,给狱警看见,开门进来,二话不说就给你头上砸一棍子。你眼睛里冒出金星,有时候当场就昏过去。到了下午,人开始一个个地倒下去。一倒下去,几个狱警就进来,把你拉到院子里,警棍,拳头,大头鞋,把你从头到脚收拾一遍。你捂著肚子,尽量不要让他们踢出内伤。你在挨这顿打时,心里倒也踏实了。你知道,打完后,你就可以躺下来,躺在牢房的地上。你今天的苦头就算吃完了。”
听到这儿,我不想让大罗再讲下去了。去揭这个伤口,心里一定痛苦得很。
大罗自己又倒满了酒盅,滔滔不绝的讲了下去。
“那时我要是有一根绳子,一定会上吊。可是进来时,连鞋带都收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后,我转到了劳动队,好过了很多。劳动队的犯人都是轻罪,每天到建筑工地干活。我以前从来没想到,干体力活会是这么幸福的事儿。吃的伙食也改善了不少。我们给工地干活,县公安局拿工钱。公安局增加了我们伙食的定量,过年还给点肉吃。吃得饱,活也干得动,这个算盘打得是对的。我们都乐得干活,谁也不想被关在牢里。
“这时我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我发誓要活下去,有一天要挺直腰杆,走在单伏林面前,让他看看。”
“那最后你是怎么放出来的?”
“他们没法给我定罪。要是上到法院,我犯的案,顶多就是违反了边境管理条例,够不上判刑的标准。所以上面一直不让他们处理我,想把我一直关下去。我的提审员告诉我,县公安局想把我放了,但三合打报告,说是他们不能保证我不会去投修。一定是单伏林指使的他们这样写的,给公安局出难题。
“除了他,没人有这么毒辣。”
大罗这时陷入了沉思。
我没打断他,等他自己醒过来。
“我一直关了一年多。公安局老也结不了案,最后通知村里,要是他们不接收我,公安局只好就把我的户口转回上海去。这下村里急了,马上同意让我回村。”
大罗大笑著说:“要是我因祸得福回了上海,他们不是要气死。这帮单伏林的狗崽子!
“队里没派人来接我。公安局给我发了三十块钱,算是我一年来给他们的打工费,让我买车票自己回村。我出了牢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县城百货楼买了两个肉罐头。我坐在路边,用买的水果刀撬开罐头,一口气就把里面的肉统统吃下去了。谁知道,我的胃肠这一年多没沾什么油水,油腻的罐头肉一进到胃里,恶心极了。一口气,就把刚吃下去的东西,统统吐在路边的人行道上。
“这时,我心里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坐在路边,不管边上围著我看热闹的人,我放声大哭了一场。一面哭,心里一面对自己说,今天要哭就哭个够!回去后,你一滴眼泪也不许掉。那些三合的狗人别想看我罗某人的笑话!”
我听到这儿,眼睛感到有些发酸了。
“你知道我回来后,第一件做的是什么事?我马上打了报告,要求重新加入民兵连。我说,我过去错了,现在要改正错误,要求领回我的枪。
“狗人们不知道怎么办。拒绝我吧,我不进步是他们的错;要是给我枪吧,他们不知道我会用这支枪干什么。”
说到这儿,大罗得意地大笑起来。
“其实我要和他们拼命的话,还不是太容易了!随便走到哪个宿舍,拿支冲锋枪和几个子弹袋就行。这帮狗人不值得我把命搭上去。他们一定打电话到县里请示了单伏林。几天后,他们通知我,接受我的申请,给我发了枪,但是又通知我,我还是可以留在原来的小屋里住,不用搬回民兵宿舍。
“你知道,我这几年日子过得自由自在的,狗人从来不来找我的麻烦。我也经常重复一下我要炸死单伏林的笑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让他们最好别来惹我。”
我不止一次听大罗开炸死单伏林的玩笑。他每次说的都是一个版本,一模一样。每次都是等到大家半醉时,开始了他的老生常谈:
“你们听好:你们都是我的哥儿们,所以我要先警告你们。下次单伏林回三合作报告时,你们要是看到我跳起来,冲上去把他压在地上,你们赶快卧倒。离地面越近越好。我把他压在那儿,会等著他的那些狗崽子来表忠心。狗人会冲上来拉我,却不知道我在衣服里面绑满了十几个手榴弹。等他们围上来拉我时,我把手榴弹一拉响,大家一起上西天。
“谁对他最忠,离我越近,下场就最糟糕。你们知道这事儿,到时候最好离我远一点。我今天算是打过招呼了,算对得起哥儿们了。”
大家听了后,不自然地笑一笑,就把话题转移开。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开始告诉大罗,他开的这玩笑没什么好笑的。而到了这时候,他的玩笑一定已经传到‘狗人们’的耳朵里了。
大罗可以算是三合村里最自由的知青了。他从来不用半夜起来放哨,也不用出早工。上午十点钟到地里,照样拿全工的工分。
这人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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