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和我的童年玩伴们从来都没有奢望活到三十岁。每一个孩子都知道,等下一场战争爆发时,我们都会牺牲,成为烈士。那没什么大不了。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完了,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解放了,共产主义也就最后胜利了。死亡并不可怕,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好战死在胜利前那最后的一场战役里,譬如说,那场攻占纽约华尔街的战斗。华尔街那些肥胖的资本家们残酷地剥削了世界上穷苦大众这么些年,早该去见上帝了。我们倒是害怕战争来得太早,没等我们长大就结束了。等我们长大,没仗打了,那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1957年我出生在上海,没多久就赶上了59年到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现在没人还相信那是一场“自然灾害”了。没有1958年的大跃进和随之而来的全面经济崩溃,哪来的这三年灾荒!我那几年的片断记忆都和食物有形形色色的关联。记得有一天晚上天黑后,妈妈从她工作的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的食堂带了一盒红烧猪肉回家。我和哥哥没等晚饭上桌,就把猪肉解决得干干净净了。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肉皮上的那些没刮干净的猪毛。短短粗硬的猪毛茬子与美味的肥肉混在一起咀嚼,多少有些恶心,但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狼吞虎咽。那时爸爸正在编写辞海中的戏剧部分。新中国成立后编写的第一部辞海,政治意义重大。编辑委员会设在茂名北路上的锦江饭店里。锦江饭店当时只招待各地党政军机关到上海出差的高级干部,并不对外开放。饭店里有一个内部营业的小卖部。在那样困难的日子里,小卖部还不时地有糖果和巧克力出现,因此我和哥哥不时地也沾上了爸爸编写辞海的光。那几年里,上海的男女老少饥肠辘辘。而在农村里,千百万老百姓都饿死了。
1964年我上小学时,全国的形势大有好转。经济复苏了,人民的信心也恢复了。我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不久又爆炸了氢弹,发射了能运载核武器的战略导弹。当时几乎每个星期,报纸上都报道又有哪个亚非拉国家摆脱了殖民主义的枷锁宣告独立。随著世界上民族解放运动的蓬勃发展,社会主义的阵营也日益壮大。记得一天傍晚,广播里报道了美国总统肯尼迪被刺杀的消息,我们高兴得又跳又叫,“肯尼迪啃泥地了!”心想美帝国主义的总头目一死,世界革命的胜利也就指日可待了!没料到爸爸妈妈脸上一点儿兴奋的表情也看不出来,只是说,世界上的事儿没那么简单。
不久后的另一个傍晚,爸爸从市里开会回来,压低著嗓门和妈妈说著什么。我悄悄地躲在他们的房间门外偷听,听到爸爸说,党中央已经作出决定,要公开反对苏联共产党的修正主义路线,用论战的形式展开全面斗争。还说,社会主义阵营会面临分裂的危险。我告诉了哥哥这个消息,俩人都觉得不可置信。那时我大概还不到七岁,哥哥刚九岁。我们无法想象‘苏联老大哥’怎么会在这样重要的历史关头背叛世界革命。其实我们也不懂什么叫‘修正主义’,不过听上去不是个好字眼儿。第二天我们问爸爸,也没问出个名堂,反被责备不该偷听大人谈话,还被叮嘱不要到外面去乱说。
尽管我们小小的脑子里灌满了这些宏大的想法,可一点儿也没放松玩耍。我们几乎天天玩好人坏人的打仗游戏,如饥似渴地看‘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我们还不止一次地和楼里的其它孩子在花园的草坪上挖洞,想挖到美国去。不料,没过多久,我们小楼里平静的生活和外面的世界一起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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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夏令營 (左起第三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