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云深处 1

自古以来，时光荏苒，月亏月圆，岁月迢递，伊人老去，总是诗人墨客叹息生悲的永久性话题。隔着数十载的年轮，云深雾朦。回望过去，能看见什么呢？

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虽然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但是他们成长和生活的年代也充满了许多的动荡和变故。这个故事记叙的那个时代里一些普通人的故事。这个时代正在渐渐地远去。那些曾经也是懵懂少年的人们，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这是七十年代初广州的一个夏天。

建军小学的操场上，坐满了学生。他们各自坐在小板凳上，面向着露天舞台。虽然午后的太阳晒得孩子们的脸红扑扑的，但是大家都不甚在意。

舞台上，正在表演节目。他们表演的是芭蕾舞白毛女。表演者也不过是大一点的孩子。可是演喜儿的女孩子却跳得满是那么回事。

谦瑾坐在台下，兴奋地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演出。她特别羡慕演喜儿的女孩子，她好漂亮呵。

坐在她旁边的是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他对舞台上的表演完全没兴趣，而是淘气地和身边的其他人做着各种小动作，说些男孩子们才感兴趣的话题。

谦瑾嫌弃地躲着这个好动的男孩。她努力地支起自己的身子，更专心地去看台上的演出。

男孩见此，和身边的同学咬了咬耳朵，偷偷地将谦瑾屁股底下的凳子轻轻地挪后了一点。然后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

果然，当舞台上的表演告一段落，谦瑾向后想坐回到自己的矮凳上时，不知道凳子被挪偏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身子一歪，差点躺倒。

旁边的男孩子马上“哗”地开心笑起来。

谦瑾气怒地涨红了脸。她迅速地直起身子来，对着身旁的男孩瞪大了眼，正想开口，他已经做着鬼脸说：“不是我不是我。”

谦瑾瞪着他说：“肯定是你，就是你坐在我旁边。”

就在孩子们喧哗起来时，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队列前面，面色严厉地说道：“王谦瑾，还有梁海安，你们吵什么？再吵我就罚你回课室里去！”

“陈老师，他挪我的凳子，害我摔地上。”谦瑾的脸仍是红的。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

陈老师板着脸，不耐烦地扫视了一眼谦瑾，说：“你若是坐得好好的，他怎么能挪你的凳子？都别吵了。坐好看表演！”

谦瑾气鼓鼓地还想争辩，陈老师已经转身离开了。

那个叫梁海安的男孩得意地在谦瑾身后戏谐地小声说道：“坐好，坐好。嘻嘻。”

谦瑾恼火地瞪着那个叫梁海安的男孩，心里又气又委屈。她本想继续在老师面前为自己争辩几句的，可是老师已经离开，没人听自己说话。她只好咬咬牙，继续看台上的表演，不去理睬那个叫梁海安的男孩子。

真是不打不相识。第二天到学校上课时，谦瑾赫然发现，坐在自己的邻座的男孩子，居然就是昨天整蛊自己的梁海安。

谦瑾好不气闷。上课时，尽量偏着头不去理睬他。

梁海安好像根本就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他是那么的好动，一堂课里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安静的，其他时间里，要么玩他的笔盒，要么折纸飞机，要么弹橡皮筋，时不时地还会和身边其他同学说几句悄悄话。总之，他有无数的小动作。

不知是受了他的影响，还是课堂实在是无聊。谦瑾渐渐地也开始走神。她偷偷地用铅笔来描摹课本上的小人。

正描得入神的时候，谦瑾感到有人在课桌底下踢她的脚。她抬起头来正要发作，赫然发现老师已经站在身边。

“你在干什么？”

谦瑾被老师那愠怒的眼神吓住了。她不知所措地把铅笔攥在手心里，怯怯地看着老师。

“把你的书给我。”

谦瑾的书上被她画了不少的人头，都是照着课本上的图片描的，有一个是当时的伟大领袖的头像。谦瑾毕竟是孩子，描出来的领袖头像有些歪斜，有些失真。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如果被人利用，可以上升成为很严重的罪行的。

谦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她把课本交给老师，紧张得脸都红了。

旁边的男孩梁海安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课本。

陈老师瞪了海安一眼。吓得海安把头缩了回去。陈老师翻了翻谦瑾的课本，表情严肃地将书交回给谦瑾。说：“把新的课本画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下课后马上清理干净！记住上课的时候不准画画！”

“是。”

下课后，谦瑾留在课室里，仔细地用橡皮檫一点点地檫去她在自己课本上描出来的各种人像。她檫着檫着犹豫了，因为有些她颇为喜欢的人物，她不舍得就这么随便地檫掉。

这时梁海安从门外冲进了课室，他一阵风似地卷到谦瑾身边，不由分说地抢过了她手里的课本，并嚷着说：“咳，我看看我看看。”

谦瑾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抢，吓了一跳。当她看清楚是梁海安后，恼火极了。她反应敏捷地跳起身来，一把抢回了自己的书。嘴里嘟囔着说：“关你什么事。”

梁海安完全没有料到谦瑾有这么快的反应。他手还举在空中，书已经被谦瑾抢了回去。他不由地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挠着头，说：“看看有啥不行呀？哎，上课的时候我都提醒过你了，谁叫你不理睬我呢？不然你也不会被老师罚你了。”

谦瑾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继续檫着课本。

海安有些无趣。他在谦瑾身边转了个圈，然后凑到她面前，说：“哎，我有好看的图片呢。你想不想看？”

谦瑾斜睨了他一眼，说：“我才不信。”

“真的。”海安跑到课桌旁，伸手在他的书包里掏摸了好一会，然后摸出一张纸片，得意地在谦瑾面前晃了晃，说：“看到没有？好看吗？”

谦瑾终是忍不住好奇，说：“我看看。”

梁海安得意了，说：“那你先把你的书给我看看。”

谦瑾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课本递给了海安。然后接过海安手里的纸片。

那是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白毛女”的剧照。谦瑾十分喜欢。她问道：“给我好吗？你是男的，要这个干吗？”

海安连忙从谦瑾手里拿回了那张剧照。说：“不行不行。这可是我姐的。我偷偷拿的。不能给你。我姐知道了，可要骂死我了。”

“那你借我描一描好吗？我放学就还给你行了吧？”谦瑾不死心地求道。

海安不禁得意起来。晃晃头，说：“我借你可以，那你有什么借我呢？”

谦瑾有些为难了，她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借给他的。只好说：“我什么也没有。”

海安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压低了嗓门说：“那你帮我抄写今天的语文作业，我就借你。好吗？”

谦瑾瞪大了眼睛。这事实在出格，她一下不能确定自己该不该做。

见她半天没回答，海安扁了扁嘴，说：“你不干？不干拉倒。”他于是要把那张发皱的纸片收起来。

谦瑾沉不住气了，急忙说：“你给我。我帮你抄就是了。”

海安得意地把书包连同纸片交给谦瑾，说：“那我们可说好了啊。你帮我把今天的作业抄好。明天你再还给我。”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风一样地吹走了。

第二天，刚到学校，谦瑾就板着脸，将图片和抄好的作业还给了海安。

海安没注意到谦瑾的表情。他看到抄好的作业，佩服地说：“嗨，你写的字挺好看的嘛。下次再帮我好不好？我最讨厌抄写了。”

“不好。”谦瑾嘟着嘴，不高兴地说。

“为什么？”

“我哥说这是作弊。”

“作弊？作弊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好的事情。哼，我可不想被我哥说我。”

“你那么怕你哥呀？”海安嘲笑道。他眼珠子一转，又说： “哎，我还有白毛女的小人书呢，你想看吗？”

谦瑾斜了海安一眼，狡黠地说：“我才不信。”

海安得意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来，冲着谦瑾晃了晃，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那我也不稀罕。”

海安有些奇怪了，说：“你昨天不是很喜欢的吗？你也有这本小人书吗？”

“我没有。我可以让我哥去帮我借！”谦瑾骄傲地说。

“又是你哥。你哥能借到白毛女的小人书吗？”

“当然能。他才不会让我帮他抄作业呢。这是作弊。”

海安有些不服气，说：“我又没说让你帮忙抄作业。我也可以借你呀。”

这时上课铃响了，同学们纷纷跑进课室。谦瑾见状赶紧说：“那你说话算数吗？”

“那当然。”海安居然没讲条件，豪爽地把小人书递给谦瑾。说：“哪，给你。”

刚好老师已经走进课室了。谦瑾开心地接过书，小声说道：“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一看完就还给你。”

上课时，谦瑾满心里想的都是那本白毛女的小人书。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啥，她基本都没听。后来她干脆悄悄地拿出小人书，用课本遮盖着，偷偷看起来。她的举动，被讲台上的老师注意到了。今天的老师是数学老师孙老师，孙老师是个慢性子，他先是在讲台上吆喝说：“台下的同学注意了！认真听讲，不要有小动作！”

孙老师在讲台上说了几次，无奈谦瑾的注意力都在小人书上，一点都没有反应。反而是旁边的海安发觉到老师是在说谦瑾。他于是用胳膊肘顶了顶谦瑾，小声说：“哎，孙老师在说你呢。你还看书？”

谦瑾被他这么一顶，立马回过神来。她想起之前陈老师的课堂上的教训，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她赶紧把小人书收好，装模作样地看起课本来。

“王谦瑾同学，你来做一下黑板上的这道题。”

果然，谦瑾刚刚收拾起小人书，孙老师就叫到她了。

黑板上的，是一道个位数的加法题。平时这样的题目是难不倒谦瑾的。可是今天她太紧张了，加上之前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小人书上。被叫到台上后，她感到脑子里一团乱麻，居然做不出这道题。她只好胡乱填了个数上去，就狼狈地逃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谦瑾的答案自然是错的。孙老师把她好一顿批，末了孙老师说道：“王谦瑾，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谦瑾本来就后悔自己不该上课看书。听了老师这话，更是羞愧难当。旁边的海安有些幸灾乐祸。他侧脸看了看谦瑾，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

下课后，谦瑾走到孙老师的办公室。她绞着手，站在老师面前，等待处罚。

“你今天不好好听课，在课堂上干什么呢？”孙老师慢条斯理地问道。

“我，我没有、、、”谦瑾低着头，小声地说。

“上课的时候你在看书是吗？”孙老师继续不动声色地问说。“你才上小学一年级，你就上课看书，你这样下去你能学到什么？你可能是个聪明的学生，可是无论你多聪明，你不听老师讲课你就学不到知识，学不到知识你再聪明都没有用。你知道吗？”

听了这话，谦瑾惶恐极了。她恨不得马上就消失在老师面前。她努力地缩小了身体，回答说：“知道了。”

“我今天给你一个警告，上我的课，不准做任何其他事情。必须要认真听课。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在看书，我会马上没收撕烂。听到了吗？”

“听到了。”

“记住啦？”

“我记住了。我，我保证不会在上课时看书了。”谦瑾吓得有些口吃。

“那好。回去以后，把今天布置的作业写完，然后再抄写两遍。”孙老师说完，对谦瑾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谦瑾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办公室。

她一回课室，海安就跟了进来。问道：“嗨，老师叫你去干什么啦？批评你啦？”

谦瑾心有余悸地说：“孙老师说下次再看到我上课的时候看书，就会撕烂我的书。你说老师真的会这么做吗？”

“嗯，可能。我下次再也不能借书给你了。那是我姐的书，要是给老师撕了，我姐说不定要把我给撕了呢。”海安有些后怕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我再也不会上课看书了。你放心。”谦瑾连忙为自己辩解道。她说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又说：“哎，你说这书是你姐的？”

“那当然。你有你哥，我也有我姐呀。”

谦瑾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羞他说：“哈，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从你姐那偷来的。”

“才不是呢。你再瞎说，我就不借给你了。”

“别，别。”谦瑾连忙按住书包，好像生怕海安会把书抢走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嘛。咱俩做朋友好吗？”

“好吧，看在你帮我抄作业的份是上。我们拉钩。”

两人笑嘻嘻地拉了拉小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