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篇旧博文:我和我的父亲——郑榕

来源: 2018-01-15 14:30:22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逍遥白鹤注:以下我这篇随感是N年前开博不久匆匆写就的。曾有幸在央视《艺术人生》采访我父亲郑榕那期节目上,由主持人朱军朗读(应该为神通广大的节目编导们从网上搜集到的);以后,北京电视台播出介绍父亲人生的系列电视片《丹心一点到春时》其中一集又转引了此篇其中的内容。特放上来重温。

我的父亲在央视《艺术人生》节目现场。

电影《龙须沟》中的赵大爷。

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太上老君。

我父亲在央视晚会上接受董卿采访。

我爸的生活照。

是晚正于朋友家中聚会,朋友家也装了“小耳朵”(中国电视卫星接收器)的,客厅里的电视播放着《艺术人生》,突然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盖过了众人聊天的噪杂如雷贯耳:是我的父亲在用中气十足高亢雄浑的音调朗诵巴金先生的作品!有朋友兴奋地叫我,快来看在电视上是你的父亲哎。真是的,电视屏幕上八十一岁高龄的父亲仍然神清气爽、风采不输于人。在大洋的这一端看父亲,心中欣喜而又感动,虽然金秋时节才回去专程观看过父亲参演的话剧《屠夫》,可望而又不可及的距离仍令我的思念和牵挂之情油然而生......

我父亲和朱旭在话剧《屠夫》中。

可能在许多外人眼里,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在我整个的童年记忆,父亲一直是我的玩伴、我的大朋友,在南井儿胡同那间狭小的平房里,铭刻下了永远也抹不掉的温馨记忆。文革前,在同一个院子里我家曾拥有三间房子,父亲被“打倒”以后,我们被扫地出门赶进了和公共厕所一墙之隔的一间小屋。夏天打开后窗通风,可以清楚地听到邻人们如厕时的动静和冲马桶的流水声。父亲热爱话剧艺术热爱北京人艺,为了他的理想他可以倾其所有、倾其所能,宁人人负我,我不负人人。由于他过于耿璞、直抒胸臆地因为剧院演出风格和人事安排与当时的院领导产生过争执,被勒令提前退休。我的父亲不是个完人,但岁月见证了他的人格和人品。几十年里他从未因了争名夺利而激愤或记仇于人,虽然心里也有过委屈有过郁闷。今天的剧院领导们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很多的关心,特别是首都的观众给予了他最高的荣誉和尊敬。父亲告诉我,有一次他坐出租汽车,开车的“的哥”认出了他,就说我喜欢您的戏,能拉您一回是我的荣幸,我不要您付车钱,我父亲说那怎么行,你们挣钱多不容易呀,坚持把钱塞给了他。别人对他的好,他总是心存感激之情。退休后,只要是人艺有需要,无论是《茶馆》的告别演出、重排《雷雨》、扶助新人,他都在所不辞,召之即赴。近日电话中,父亲告诉我,新一代《茶馆》赴美演出归来,在濮存昕和宋丹丹的倡议下,剧组的演员们购买了瑞士名牌帽子和围巾作为礼物送给她,答谢他对新人的支持和辅助,他为此很是感动。

在我上中学时,人艺史家胡同的宿舍院里盖了一幢新楼,同院儿的几个演员搬了进去。好心的邻居对我说,你这么大了和父亲住一间房子多不方便,你父亲脾气倔不肯要求,你去和院长说说。我找到了当时的一位副院长,平日里叔叔伯伯叫的挺亲热,不想他一听我提分房子的事就板起脸皱紧了眉头:分房子你们不够资格,不方便的话,剧院的单身宿舍可以给你一个床位。话语里的那份冷酷,我至今想起来都脊背发冷,也给了我对世事炎凉的最初的领略。曾经的北京市长陈希同栽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贪官没做一件好事情的,拜赐他和市委领导的拨款和关心,说人艺的老演员是北京的骄傲是人民的财富,父亲和十数位演员才得以搬进了较宽敞的方庄小区,这是后话了。

小时候我喜欢涂鸦,父亲曾把我的儿童画寄给《小朋友》杂志社。一起出门路过美术学院的时候,他认真地对年幼的我说:女孩子画画最好了,你好好画,长大了我送你上美院学美术。从事表演艺术之前父亲曾是徐悲鸿先生任教的艺专的学生,演戏之余直到如今他都保持了绘画的爱好,去年人艺还在首都剧场为他老人家举办了个人画展哪。可惜,我一直不是个坐得住的女孩子,没能完成父亲的意愿,还是走上了他不愿意我从事的演艺之路。后来我进中央电视台作编导,台里规定不可以出去兼职拍戏、就断了我抛头露面的明星梦。记得一次,某个电视剧导演看了我主持的节目来台里联系借我去拍戏, 部里不同意,导演说这个人物只有几集戏就死了拍不了多久,主任说,别让她死了,就好好在台里干活吧。我听说以后很懊悔,父亲说,你还是当编导好,自己做自己的主。进了影剧摄制组导演、摄像、灯光都是你的上司,成功很不容易的。说得我有了几分释然。

八个样板戏拍电影的时候,样板团曾进驻首都剧场,已经减轻了“罪行”(曾作为从军抗日的热血青年,到西安国军战干团受训,那时国民党军队是国家的正规军)的父亲被指派为他们烧锅炉。父亲竟然烧得很努力也很快乐, 因为“伟大的旗手江青同志”为样板团特批每晚在剧场放映西方和好莱坞的电影,让样板团进行业务学习。当锅炉工的父亲把火添旺以后,可以躲在乐池里偷看电影:《魂断蓝桥》、《春闺泪痕》、《红绫燕》、《出水芙蓉》......尽情享受那个时期难以享受到的艺术氛围。那些个晚上,我就瞪大了眼睛开着灯不肯睡,非要等着父亲回来给我讲电影故事。我们家的锅炉工每天下班回来带着个遮不住下巴的口罩,满脸没被遮住的部分洒满了煤灰,一双大手的纹路里也深深地烙下了黑黑的印痕,他脏脏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不禁唏嘘,小时候却觉得很滑稽,他就脏着个脸做怪相逗我乐。

76 年大地震刚过,邻居们怕余震都不敢进屋里睡觉,小院子里睡满了人。父亲坐在我身旁摇着扇子为我驱赶蚊虫,我竟不记得那时他睡在哪儿、是何时入睡的......

小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父母会老,觉着我的高大健壮的爸爸可以一直地背着我、和我打闹拌嘴、逛庙会吃糖葫芦、看画展看演出。但不再常见面的爸爸妈妈们正在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地老去,老得腰不再可以挺直得很久,腿脚不可以奔走的太远,动脉血管里可能放上了支架,每顿饭之前先要吃下不得不吞咽的各种药剂。让我们衷心地祝福他们可以健康长寿颐养天年。去年,在爸爸演出的舞台上我专程从美国赶回去为他敬献了一个大花篮,花篮里每一朵美丽的花蕊里都有一颗我爱爸爸的心,每一片花瓣都写着我对爸爸的敬重。

***2006年,白鹤草就于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