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看到很多人在说“委内瑞拉人是自作自受”，还有人把问题上升到了“民族性”、“文化基因”的高度。
对委国的当代史脉络缺乏了解，才会有这种想当然的论断。
下面做一点简单的梳理。
1958年是委国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年1月，因军队政变，独裁统治该国的军事强人希门内斯出逃；10月，该国民主行动党、基督教社会党和民主共和联盟等政党在菲霍角会晤，签订了“菲霍角协议”（Pact of Punto Fijo）。
委国自此由“军阀独裁”进入“政党政治”。
图：委国总统希门内斯，任期1952年12月2日~1958年1月23日
“菲霍角协议”是一份典型的分蛋糕协议。
协议的目的，是缔造不同政治集团间的利益均衡，实现利益调和。按照协议，所有政党须尊重大选结果，互相容忍，不搞恶性攻击。不管哪个政党获胜，其他政党都可以分享到一定比例的蛋糕，比如部委权力、机关工作岗位、工程项目等等。
换言之，协议缔造的是一个“三党联合政府”。民主共和联盟在上世纪60年代退出后，委国政权变成了民主行动党和社会基督教党的“两党联合政府”。两党通过协商，来调和各自的军事、政治和经济利益，同时联手对社会采取“近乎病态的政治控制”。
图：委国三大反对党签署“菲霍角协议”
“菲霍角协议”下的委国政权，名义上“民有”，实质上“党治”，利益上“党享”，有一个民主政权的外壳，但并没有建构起让民众合理参与政治的民主渠道。用张千帆的话说，这个协议“本质上是一个‘政党契约’而非社会契约”。在这种契约体制下，委内瑞拉举国盛行的，是一种“政治庇护主义”。比如，政治集团庇护商业集团，商业集团向政治集团输送利益。
下表是“菲霍角体制”最后四年（1999年查韦斯上台），透明国际对委内瑞纳政治腐败的排名。
表格转引自：许丰，《委内瑞拉蓬托菲霍体系的创立、制度化及其缺陷》，《拉丁美洲研究》2018年第2期。
表中的清廉指数最高值为10，意味着绝对清廉，也就是民众几乎感受不到腐败；最低值为0，意味着绝对腐败，也就是民众的生活当中腐败无孔不入。“菲霍角体制”下的委内瑞拉，是最接近绝对腐败的有限几个国家中之一。
这并非“民主”的过错。“菲霍角体制”虽然建构起了两党政治，也有选举游戏，但其政权本质，仍属专制集权。在中央，并无“三权分立”，立法权与司法权难以独立，长期被行政权牢牢压制；在地方，也不存在民主政体所必须的“地方自治”——人事上，州长的任免权完全掌握在总统手中；财政上，州与市县无权征收各种税赋，其生存必须完全仰赖中央拨款，而中央为维持集权，给予地方政府的预算比例极低，比如，1979年的国家预算开支约为510亿波利瓦尔，其中拨给地方政府的部分，只有38亿波利瓦尔。
“民主”是一整套以权力制衡为核心的运作体系。中央没有“三权分立”，州市没有“地方自治”，“菲霍角体制”下装饰了选举、宪法、议会的委内瑞拉，仍不过是当代版、国际版的“外儒内法”。
所以，委国尽管拥有所谓的“两党制度”，但两党之间并不存在正常民主国家中的那种互相监督的关系。在“菲霍角体制”下，两党协商统治，一致认为对腐败行为进行司法审判将动摇民众对政权的信任，故极少有腐败案件能够进入司法程序。
尽可能地为统治集团汲取利益，是“菲霍角体制”运作存续的核心驱动力。对国家经济实施全面干预，将大量企业收归国有，对石油实施价格管制，均是这种驱动力下的产物。因为石油收入激增，1974~1980年，委内瑞拉是拉美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
当蛋糕处于不断增大状态时，“菲霍角体制”拥有很强的稳固性。
每个参与分蛋糕的利益集团，虽然会为各自的蛋糕比例而争斗，但蛋糕总体量的上升，是一种润滑剂，可以缓和这种争斗。而且，政府也有余力通过一些福利政策，比如提供低价粮食、为城市贫民提供廉价住房、为大学生提供全额奖学金，使得作为被收割者的底层民众，也能够感受到生活境况的“改善”——尽管实际上他们理应获得更大幅度的“改善”。
1960、1970年代国际石油价格的上升，对委国而言，即意味着蛋糕总体量的上升。这20年，也是委国政治最稳定的时期。
当蛋糕进入迅速萎缩的阶段时，“菲霍角体制”也随之变得摇摇欲坠。
进入1980年代，国际油价出现大震荡，从1981年起，连续5年大幅下跌。下表是1947~1979年石油税收占委内瑞拉财政收入比重的具体具体数据，从中不难看出国际油价的暴跌，对委国蛋糕总体量的巨大冲击。
参与分蛋糕的利益集团，若想维系既有的蛋糕分量，自然就得索要更高的分配比例，也就意味着与其他利益集团矛盾的激化。
当然，首当其冲者，仍是底层民众。1979年，埃雷拉.坎平斯在选举时攻击前任总统佩雷斯不关心社会开支，他自己上台后，却取消了诸多针对消费项目的财政补贴，还增加了包括食品在内的进口货物的关税，为贫困家庭提供基本食品补助的承诺迟迟没有兑现，其大力宣传的65万套提供给底层民众的新住房计划，也始终没有完成。油价下跌，蛋糕缩水，政府的第一反应是削减提供给底层民众的福利（取消补贴，收回部分蛋糕），以及加大底层民众薅羊毛的力度（提高关税，做大蛋糕）。
维系利益集团的内部团结，是比笼络民心更紧要的事情。
但蛋糕的萎缩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整个80年代，委内瑞拉深陷在货币贬值、通货膨胀、资本外逃与商品短缺之中。
1988年，承诺将委国带回“黄金的七十年代”的佩雷斯再次上台，尝试走“新自由主义”之路，变更既定的利益分配模式。尽管改革有着“新自由主义”这样光鲜的口号，但首当其冲者，仍是加深了针对底层民众的剥夺——因为佩雷斯的改革，委国的燃料价格在1989年上升了100%，公共交通上涨了30%，贫困率由46%上升至62%。极端贫困人口由14%上升至30%。民众开始上街抗议，随之引来的是政府的无情射杀。
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内部利益集团的加速分裂。蛋糕总量的持续萎缩，势必如同剥笋一般，将那些处于最外围的“利益集团”驱逐出瓜分蛋糕的圆桌。
比如，在军队中，最先被剥笋的，乃是中下层军官，有限的蛋糕，需要被集中起来用于安抚、收买高级军官——1983年，一个委内瑞拉上校的月实际收入相当于4000美元；到了1992年2月，他只能得到区区400美元。下层军官查韦斯在1990年代发起“玻利瓦尔革命运动-200”，即始于这种利益集团的内部分裂。
1996年，委内瑞拉的政府公共医疗投资，已只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的1.73%；委国民众，也已成为世界人均收入最低的人群之一。1998年，查韦斯在内部利益集团的斗争中胜出，成为委国总统，“查韦斯体制”开始取代“菲霍角体制”。
“查韦斯体制”与“菲霍角体制”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都属于当代版、国际版的“外儒内法”。而就程度而言，前者要比后者更为暴烈。
自上台伊始，查韦斯的目标即是追求个人的专制集权。
政治上。1999年12月通过的“玻利瓦尔宪法”，实质上取消了立法权和司法权，将委内瑞拉的国家权力全部集中于总统，也就是查韦斯一人之手。利用所谓的“全国代表大会”，查韦斯曾四次获得“委任立法权”，进而颁布了数十上百项法律，在21世纪成功实现了“朕即法律”。再往后，查韦斯又通过与官僚集团之间的利益交换，将自己变成了终身总统。
经济上。先是委国的全部油田被收归国有，然后，电话、电力、水泥、钢铁、大米加工厂、咖啡、银行、超市等也陆续被国有化。政府还就食品等生活必需品制定了最高价格，严禁涨价。其结果是严重打击了生产者的生产积极性，造成包括黄油、牛奶、洗衣粉、卫生纸在内的诸多生活必需品的短缺。
数百万党员、官僚和军队，构成了查韦斯的统治基础，这与“菲霍角体制”时代并无本质区别。不同的是，“菲霍角体制”时代，党派领袖在蛋糕分配时选择秘密磋商，鲜少使用操弄民意这种手段；而在“查韦斯体制”时代（包括查韦斯与马杜罗执政之时），煽动民族主义成了司空见惯的常规操作。
深入社区的“波利瓦尔小组”，是查韦斯实现社会控制的一大法宝。这些小组负责组织周围居民学习查韦斯制度的新宪法，注意社区居民的需要和思想动向。这种小组，实际上绕开了旧的官僚体系。批评者甚至指责查韦斯为这些小组提供了一定数量的武器，以增强其基层控制能力，尽管查韦斯政府对提供武器一事予以了否认，但部分小组成员拥有武器，则是事实。
政府拥有了更强的控制力，也汲取到了规模更大的财富。这些财富，转而成了“查韦斯体制”用来诱惑、裹挟民意的工具。
比如，截至2015年底，“查韦斯体制”已交付了100万套福利住房，将免费提供给穷人，但穷人们只有居住权，不能拥有这些房子的产权，如果他们不积极参加政府组织的游行，不在投票时支持政府，这些住房可以随时被以各种借口收回。
与“菲霍角体制”时代一样，“查韦斯时代”蛋糕的大小，仍然取决于国际油价的变化。2005年，委国的石油出口收入，占到了国家财政收入的一半。自该年至2008年，油价从每桶40美元上涨至每桶128美元，蛋糕迅速变大，查韦斯的统治也很自然地变得更加稳固。反之，当油价下降，政府开始剥笋，将最外围的“查家人”剥离出分蛋糕的行列，社会往往就会陷入动荡。
以上，乃是对1960年代至今委内瑞拉国内政治游戏演变的简略梳理。
这个国家的种种苦难，皆是肉食者谋之。底层民众何尝有过“自作自受”的资格？
（完）
还是补充一句：我并不是在说底层民众很理性、最棒棒。我只是在说，把委内瑞拉搞成现在这种样子的，从来不是他们，而是肉食者。
参考资料
①王文奇，《困局中的国家：面临失败还是等待涅槃》，长春出版社，2011。
②张千帆：《作为元宪法的社会契约》。
③约翰·波加·赫西莫维奇（John Polga-Hecimovich），《当前委内瑞拉危机的历史根源》。
④张森根，《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是如何搞垮委内瑞拉的？》
⑤许丰，《委内瑞拉蓬托菲霍体系的创立、制度化及其缺陷》，《拉丁美洲研究》2018年第2期。
⑥许丰，《蓬托菲霍时期委内瑞拉的军队政治化》，《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⑦《剑桥拉丁美洲史 第8卷》，当代世界出版社 , 1998。
⑧（英）尼古拉斯·科兹洛夫，《乌戈·查韦斯 石油、政治以及对美国的挑战》，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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