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4

两个月后，孟明又来到中美大药房：上次的药已经用光，志愿军急需补充价值3.5亿元的药品，全部赊账。

李景文向孟明解释，军方前面的账目尚未结算，中美大药房周转资金不足，实在无法再承受“赊账”。

孟明对李景文说：志愿军在装备不如敌人、后勤补给跟不上的情况下英勇作战，一举把敌人赶出平壤和汉城。他们付出的是血的代价。在大量伤病员急需药品的情况下，中美大药房不管志愿军死活，只想赚钱，说轻点是没有人味儿，说得严肃一点，这是破坏抗美援朝。

李景文请示顾成琦。顾成琦说：上次向志愿军捐赠0.5亿药品就是支持抗美援朝。在商言商，做不到的事情不能勉强。

中国军队出兵朝鲜，不但军人死伤惨重，也给刚刚成立的共产党政府带来巨大的财政压力。

不过，战争正是震慑民众的好机会。毛泽东对公安部长罗瑞卿说：“你们不要浪费了这个打仗的时机。千载难逢，你们要好好运用这个资本。”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发出了“三反”、“五反”的指示。“三反”，即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五反”，即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

这场新的运动在全国展开。地方党组织派出“三反、五反”工作组，到私营工厂和商店进行检查，发动私营企业的职员揭发业主，动员私营业主家属揭发家人。

济南历下区“三反、五反”工作组主持了中美大药房职工大会。工会主席童传音揭露药房经理李景文将过期的药品卖给中国人民志愿军。

李景文说：半年左右过期的药品并非过期药品，目前药品供应十分紧张，根本不存在药品积压的问题。按照孟明同志的说法，上次从中美大药房运到朝鲜的药物，不到两个月就用光了。顾记一向先卖早进的货物，这次只是因循旧例。至于卖多少，捐哪些，并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童传音带着两名职工去见顾成琦，勒令他交代“五反问题”。

顾成琦说：“我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童传音坚持：“我们知道你有问题。”

顾成琦说：“如果你们说有，就请把材料拿出来。”

童传音回答：“职工自有职工责任，材料不能给你，你应该自己坦白交代。先说说你卖给志愿军过期药品的问题吧。”

顾成琦说：“药品的过期日期，包装箱上都有。若真是过期药品，志愿军当时就不会接收。在那些半年过期的药品中，有0.5亿不是卖的，是捐的，另外0.7亿，药房至今没收到一分钱。”

童传音的脸色非常难看。几天后，他又来到顾成琦的办公室，叫他去参加济南市历下区“劳资见面会”。

不去不行。

顾成琦到了现场才发现，这个“劳资见面会”，其实是个“批斗会”。

历下区大小私营业主，也就是所谓的“资本家”们，排成一排站在台子上，每个都被身后的民兵扭得弯腰低头，两脚靠拢，两手下垂。

台下坐满了从各个工厂商店前来参加“劳资见面会”的职工。

顾成琦不肯就范。可是他越是挣扎，就越被扭得厉害。

开会了。主持人历数工商业主们“行贿、偷税漏税、盗骗国家财产、偷工减料、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罪状。每个工厂和商店的代表都上台揭发控诉。

揭发顾成琦的，有顾氏日用品商店的李家祥，顾记五金贸易公司的曹又方，中美大药房的童传音。接着孟明出现了，他控诉了中美大药房对志愿军伤病员残忍冷酷的恶劣行径。孟明正讲着，李景文就被人推到台上。

每次控诉一结束，旁边就有人带着喊口号。哪些平时在老板面前谦恭和气的员工，喊起口号来义愤填膺。台上的资本家完全没有机会为自己辩护。他们弯着腰，似乎就要淹没在呼号的怒涛里。

会后也不放他们回家。六七个人轮番审讯一个“老虎”，白天晚上不让他们睡觉。李景文承认自己中了顾成琦的毒，破坏了抗美援朝，写了好几份检查，最后被送回单位，接受工会监督改造。顾成琦拒不承认破坏抗美援朝、也不承认偷税漏税。慧芳陪着顾太太去“三反、五反学习班”看望顾成琦，去了几次，都没能见上一面。

几天几夜的折磨把顾成琦逼到崩溃的边沿。他这时才理解了成彬！不经任何解释就把人扭斗，不经任何调查就给人安上罪名，不经任何法律程序就可以把人囚禁起来，这是什么世道！古人说盗亦有道。强盗抢了钱也就走了，政府明目张胆地抢人家的药品，居然还把被抢的人绑起来打。他忍无可忍，骂了一句，立即被济南市公安局逮捕。

顾成琦受不了严刑审讯，很快就招了。偷税、漏税、行贿、卖假药……反正人家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1952年2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发布了一份文件：《转发济南市委关于三反、五反斗争的报告的批语》。这份文件肯定了济南市“举行劳资见面会的经验”。

 

吴树森得到顾成琦被捕的消息，立即去找他的儿子吴建民。吴建民刚从机械工业部调回济南，任山东省委副书记。

吴树森看上去憨厚、朴实，不知道的人，谁也想不到他留过洋，还是个数学博士。他是山东冠县人，小时候家里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出国之前，母亲怕他学了新潮对不住人家姑娘，执意让他结婚。吴树森在伊利诺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念书的时候，还真爱上了一个来自天津的女同学。可是家里有妻子，并且有了一个儿子，他还能怎么样？这时候，他对母亲的深谋远略起了极大的反感。因为从小受的教育是“以孝为本”，他不敢恨自己的母亲，所以把一腔怨气撒到了没有过错的妻子身上，回国后一直对她冷冷淡淡的。儿子也受了连累，直到该上中学了，才被吴树森接到济南。

吴建民跟他父亲长得很像，见了人也是笑嘻嘻的。可是吴建民有个倔脾气，常常跟他父亲犯拧。大学毕业那年，不管父亲怎么说，他就是不肯参加留学考试。吴树森一怒之下叫他走，他倒好，马上就住到外面去了。他在济南师范找到了一个活儿：当代课老师。

吴树森更生气了：要当老师，好歹你也找个正式工作啊。当代课老师，亏了你还是个高材生！

吴树森哪里知道，吴建民二十岁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那时正忙着制造武器弹药。他早就想从家里搬出去，免得吴树森问三问四。好几个新建的兵工厂都等着济南兵工厂为他们输送技术人才，他时刻准备听从党的调遣。

日本占领东三省的时候，吴建民刚上大学。他认为不抵抗政策出自蒋介石，对国民党政府非常失望。在学生演讲会上，他发表了《改组国民党》的演说，历数国民党政府把东三省拱手让给日本人和贪污腐败的丑行，指出必须清洗腐败分子，改组国民党政府。

他的演讲引起了中共地下党的注意。他们立即把吴建民当成重点发展对象。中文系的共产党员袁忠芸接受了这个任务，开始接触吴建民。

有一天中午，吴建民在纬三路和经二路交界处的桂圆楼吃饭。结账的时候，他听到马路边人声嘈杂。出来一看，原来是山东省政府执法队在押解一个犯人沿着经二路去刑场。

卡车上的犯人气宇轩昂，一脸正气，不断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

那天晚上，袁忠芸告诉吴建民，这个壮烈牺牲的共产党员是他们的校友，名叫段亦民。从此，段亦民成了吴建民心中的偶像。

吴建民很快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一年后，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37年春天，吴树森找到顾成琦：“捕共队”抓到了吴建民，并且查出他是中共地下党济南兵工厂厂长，正在呈请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枪决吴建民。军法处报告的案情通常由韩复榘终审，或生或死，一言而定。韩复榘行伍出身，有嗜杀的名声。若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吴建民只有死路一条了。吴树森恳求顾成琦救救吴建民。

顾成琦要吴树森转告吴建民，受审时一定要强调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抗日。接着，顾成琦去找济南商会会长辛之玖。

辛之玖为人正直、富有同情心。他任峄县知事时，为井下瓦斯爆炸中丧生的矿工向不负责任的枣庄中兴煤炭公司索取赔偿，终于使煤炭公司付给每个丧生者家属银币200元。辛之玖任济南商会会长期间，韩复榘曾退出济南，韩复榘请辛之玖维持地方秩序，辛之玖不辞辛劳，忠实地履行了职责。前两年，韩复榘又指定辛之玖等人在济南按察司街设立裕鲁当铺。

顾成琦请辛之玖为吴建民疏通陈情：吴建民虽然参加了共产党，但是他一心抗日，罪不当诛。

顾成琦还设法认识了韩复榘的一个秘书。韩复榘高兴的时候轻易不判人死刑，秘书安排了韩复榘心情大好的时候审讯吴建民——顾成蹊所费不赀，他怎么也得有个交代。

审讯那天，韩复榘问吴建民：“你是个老师，不好好教书，为啥参加共产党呢？”

吴建民说：“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抗日。主席明白，日本人占领了东北、热河并不满足，它还要进一步占领全中国。共产党主张全国团结一致抗日，主张救中国救人民，我同情它的主张，所以参加它。”

“你为什么到莱芜去呢？是不是那里有山，又要闹什么暴动？闹暴动我可不答应！”韩复榘又问。

吴建民说：“莱芜有我的同学。我利用周末对老百姓做些抗日救国的宣传活动，主要是唤起民众，准备抗日。对各军各界，我们的主张都是团结起来，一起对付日本帝国主义。”

韩复榘笑了。他说：“嘿，你倒对我做起宣传来了。”

韩复榘把吴建民看了又看，最后说：“移交法院！”

吴建民被送到山东省高等法院，判刑5年。

“七七事变”后，日军占领禹城进逼济南，韩复榘逃亡宁阳。中共地下山东省委派张经武去跟韩复榘谈判联合抗日，提出释放政治犯。吴建民提前出狱。

 

现在，吴树森要吴建民把他的救命恩人从济南监狱放出来。

吴建民坚决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