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来源: 许仁 2014-08-01 05:08:1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7852 bytes)

忘川

云胡

 

2005年二月二日

 

我对时光的流逝总是抱有一种宿命的悲哀。儿时曾经忘情地沉浸于一时一事的喜怒哀乐而对时光的飞逝了无感觉的日子现在看去是那样的遥远不可及。可是记忆中对生命的全部印象,已经残酷地被岁月尘嚣消磨殆尽,只剩下儿时阳光明媚的那一瞬美好了。难道此生就是为了那一段永恒的记忆吗?难道那以后几十年的岁月都是儿时美好瞬间的图景上徒然铅涂的尘惘点缀吗?不论几十年后的真理将怎样明了此生的恩怨是非和荣辱功过,儿时的那一段顽固的美,也许就是我们真正追求一生,永远不可得,并且从来也没有这样清晰过的理想吧。。。

 

 

() 捉蝉

 

北方夏日的午时,是疏懒的季节。蝉鸣于干燥蒸腾的树梢间,其嘈闹声是令人筋骨酥软遐思万千的迷药。道路旁是高大且皮燥干枯的法国梧桐,就是最柔嫩的新叶,也被夏日的太阳晒成毛绒绒的一团无形,恍无一丝潮湿嫩绿的感觉。树桠间从搭在额头的手指缝里看到的蝉,一律都是黑色的静静的椭圆形,跟耳朵里听到的嘶鸣声全不相配。据说蝉是在地下眠伏十七年后才一朝猛,毅然决然舍却蝉蜕,蹬上百尺高枝而一唱雄姿于天下的。只有对蝉有了这样的了解,才会为它忘情的嘶鸣而感动,同时也对它的静静的蜇伏经年的毅力和其貌不扬的乌黑一团而敬畏。

 

捉蝉其实是用驴皮熬出来的胶去黏。这样的驴皮想来其实是驴身体其他部位的筋,用热水熬过后,就化成黏黏的一锅焦油味道的透明的胶。用长而细的竹竿,在顶上端涂上厚厚的一层,这就是用来捉蝉的工具了。胶如果熬得好,有时候甚至可以黏得到麻雀。

 

捉蝉的时候是在听到蝉鸣的树下,悄悄地掩过去,在蝉不知觉的时候,静静地把有胶的竹竿贴到蝉的背上。只要跟蝉的翼接触上了就行。不知道为什么蝉翼特别容易被黏,而且一旦被黏上后,蝉翼甚至会溶化变形。被黏上的那一瞬间,蝉的嘶鸣会徒然绝望地提高八度,然后就嘶哑了。

 

树下往往有散布的蝉洞。幼虫从出土,到顽强的攀行到树上,匍伏许久之后再蜕壳,最后从一开始的碧绿色成熟演变到黑油油的鸣蝉,是那样令人感动的生命的一幕。

 

同样令我感动的是胡文杰的妈妈誓死捍卫自己和自己孩子在逆境面前生存权力的勇气。虽然他们的生命在那个年代看去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虽然跟人类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的解放事业相比他们的生命是那样的渺小。。。

 

身为右派的横眉冷对少不事的七岁的我的那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把我彻底的震慑住了。记得她一把将我的朋友胡文杰拉到身后,挺直的胸膛直抵在我头顶上一尺远的地方,面目铁青,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已经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了,还要对我的孩子怎么样?还让不让人活了!?生活的真相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丑陋不堪。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原来身边人们的生活并不都是现在表面上看到的那个样子。除了外表上看得出来的衣着行为区别以外,人们内心深处是另外还有一番天地的,而且有的人的那个小天地里的生活其实是很痛苦。

 

事情的起因其实非常琐碎。

 

胡文杰曾经是我儿时的小朋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隔阂。好像是因为他总是跟女孩子们一起玩的缘故。别的小朋友因此戏称他为假女子。暑假的时候,孩子们会在院子里聚堆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攻城,打沙包,斗蛐蛐儿,钻防空洞,摘桑叶养蚕,去果园偷苹果。跳皮筋儿是女孩子们的游戏,男孩子们是从来不参与的。胡文杰可是个跳皮筋的老手。别的被男孩子们认为是女人的把戏的他也是应有尽有全部都会。上下学的时候跟女孩子们一块走的他,就往往会被男孩子们围攻戏谑嘲笑。假女子!假女子!嘲笑声总是跟着他的,常常追得他走投无路。

 

很偶然的我也加入了男孩子们的行列,一路吵闹着追着胡文杰,一边叫他假女子。他的妈妈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突然就在我面前了。脸上的痛苦神情我从来没有在大人尤其是小朋友的妈妈们脸上见到过

 

此后很多年里,我就再也没有跟胡文杰一起玩过。见了面也是形同路人。潜意识里总是有点对他的妈妈的恐惧。胡文杰的朋友们也渐渐少了,女孩子们长大了,也就不再跟男孩子们一起玩了。胡文杰也逐渐孤独起来,上下学也不大见得到他了。

 

恢复高考后胡文杰一夜之间突然成为大街头巷尾闲话中的名人。他的数学能力不知道在这几年里是怎么会突飞猛进到没有人能望其项背。同年级的甚至是高年级的小朋友们根本无法理解的艰深的数学,在他看来犹如掌中玩物,脑筋之犀利令人骇异。从学校到地区到市上到省上最后到全国的数学竞赛回回榜上有名。院子里大人茶余饭后教育孩子们的正面教材的极品榜样无例外地都是胡文杰了。小朋友们突然对他有种敬畏的感觉。就是原来常常欺负他的大孩子们,也突然在气势上被他压了一头,在院子里见到他,眼光居然会先闪烁一丝惊讶,然后就不知不觉地开始躲避他,对他如鬼神般的敬畏。孩童社会的新秩序下,胡文杰的地位突然上升到了神的地位。后来胡文杰通过数学竞赛破提前格录取到科技大学,远离家乡,成为传奇似的人物,那也是后话了。

 

每年夏日的蝉儿,仍然是顽强地从地下冒出来,顽强地攀行到树梢,高歌欢唱,直到入秋。现在回到家乡,高楼广厦,闹街繁市,地面上的人们,也陡然暴增了十数倍。唯有依然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在夏日的阳光下,仍然是枝叶茂盛,地上的泥土,仍然是潮润的。偶尔还能看到有蝉洞数孔,却已经有蛛丝网结,成为旧日故事的遗迹了。。。

 

 


 

() 斗蛐蛐

 

北方的夏夜是奋然高歌的蟋蟀和青蛙的天下。孩子们偶尔也有找到青蛙蜥蜴乃至於小蛇的时候,但是最最常见的孩子们敢於把玩的还是非蟋蟀莫属。夏夜里天气凉爽时举灯四处寻找的一堆一堆的孩子们,都是在循嘶鸣声去搜寻捕捉蟋蟀的。地上跳跃的多是蟋蟀类。大个头黑油油有三须尾的叫油葫芦,体型比真蛐蛐大一倍,却是蟋蟀类里最温柔的角色,从来不角斗,除了抓来喂鸡没有什么别的用途。小体型的有一种头呈三角形,跟屎克郎似的,叫棺材板儿,大敌当前除了用头拱拱外,没有什么别的招数,最讨人嫌了。公蟋蟀是与蛐蛐交配的,也是三尾须,叫三引儿,但是没有鸣叫用的璃翅。性情温和,既不叫也不跳,想来一定是模范家长。真正的斗蟀其实是母的,体型适中,也叫蛐蛐儿,偶尔能看到璃翅上带仔,凶猛镖焊。奇怪的是只见得到蛐蛐跟蛐蛐撕杀,从来没见过蛐蛐跟油葫芦棺材板或者三引儿角斗的,想来它们都不是对手。

 

蛐蛐的外型实在是所有蟋蟀类里最标致最漂亮也是最精干的。这对於斗蛐蛐的老手们来讲真是不言而愈。就跟同玩车族讲车型的漂亮,当然是法拉利宝时捷奔驰宝马最漂亮一样,其他诸如福特雪佛来标致大众丰田本田根本就免提,免得自取其辱。蛐蛐类经仔细研究也会发现还是各个不一,每一只都有它的风采,都有它的性格。并不象天下的驴一样,千驴一律,没什么有出息的特色。

 

捉养蛐蛐也很有讲究。不会捉的,看到有虫在跳就一把大手糊过去,死活都能盖在肉手中,往往得到的是一团黏黏的血肉模糊,能把人气死。会捉的讲究纵跳有致,紧追不舍,接近蛐蛐的时候要用摊开的手心向上礼佛一般的小心翼翼地去引。引来的好蛐蛐首尾完整,也从来不乱跳。养蛐蛐则是要用上好的厚壁陶罐,内表面一定是无釉的,用湿土填一小半高,捣实后放一两粒剥开的西瓜籽,就是蛐蛐最喜欢的住所了。存放的地方应该是床下阴暗的地方。蛐蛐可以存活到深秋,偶尔也有过冬的蛐蛐。角斗的旺季是玉米将熟的季节。夏夜里去玉米地,遍地都是蛐蛐叫。

 

讲究起蛐蛐的角斗技能,则会发现并不是体格最完美的才好。反而往往是不起眼的灰不溜楸的最厉害。蛐蛐的颜色有大红色的,有金黄色的,有乌黑一团的,也有淡灰色的。体格上讲有身体雄厚肢体高大凌驾于众蟋蟀之上的,有身躯瘦小行动机灵游走于众蟋蟀攻击范围之外的,也有一种身体扁平紧贴地面角斗起来象是推土机一样所向披靡的。好蛐蛐按以上顺序越厉害越难以捉到。最厉害的其实是一种在乱石堆里找得到的,与蟾蜍土蛇共存的,更加是其貌不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的蛐蛐连看都不敢看这样的蛐蛐,一律都是闻风丧胆屁滚尿流,还没有放到一起就忙不迭地逃之夭夭。

 

章真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总是跟我儿时斗蛐蛐的活动有关。其实并不是因为他跟我一起捉过蛐蛐,甚至他玩儿不玩儿蛐蛐我都不知道。章真是从别的学校高分考高中考到我们学校的。他可是绝顶聪明的人。天生就有音乐才能,会乐器,自学打击乐器,自学钢琴,也组织过摇滚乐队。据说在清华的时候也是闻名的多情才子。身边从来不缺女孩子,但是他自己却从来不对她们上心,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心。

 

章真最令人佩服的其实是他的来历。他家世渊源是书香门第,父亲也是科学界的名人。但是他本人却从小不喜欢念书,基本上是在男孩子们你死我活无情的社会上混出来的。他亲口跟我说自己是在大男孩子群里打出来的。给我看过他身体上的各种伤痕,大大小小总有十几处。脸上当然也布满了几乎破相的伤痕

 

我从小就不喜欢打架。也许是因为用心多用体力少的缘故,虽然是身材高大,却从不以强权打架为荣。尤其是在跟别的小朋友有冲突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打完架以后的后果,既担心万一吃亏了怎么办,万一眼镜打破了怎么办,万一把别人脸打破了怎么办,又担心万一打赢了跟老师怎么交待。所以从来就打不起来。章真的哲学跟我的截然不同。我也是从他那里第一次发现打架的胜负其实在没开始打之前就已经确定了。关键在于自己的气势。如果开始就束手束脚前瞻后顾,反而不如不打。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的策略其实是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的最优策略了。反正自己也没有打算打架,那还讲什么打赢打输呢,还不如不打。章真的哲学是既然决定了要打,就一定要赢。绝对不能在决定打之后还患得患失。而且在开打之前就要横下心来,无论如何,不论伤到什么程度,都一定要打到底。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死缠烂打倒他怕了你为止。章真的处世哲学使得他在人群中从来都有一种雄性的威严。也没有人敢欺负他。此后在社会上他也是从来不吃硬的。

 

几十年后的今天,再见到老朋友章真的时候,发现他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一条横心,想做什么就一心一意做到底的。从清华毕业后,就自己开了家公司,经营自己发明的能源设备。居然能做到数千万的生意,跟他小时候宁折不弯的性格不无关系。


() 过年

 

过年期间的个月是一年中最激动人心的季节。孩子们早早的从阳历新年开始就骚动起来。春节时要穿的新衣总是早就备好了的。那时候虽然选择不多,无非是秋天就开始用手制的棉鞋,早早就缝好的棉衣棉裤,还有花钱买来的人造翻毛的军棉帽。因此每年快到春节时都有孩子们跟爸爸妈妈讨价还价争取早一天穿上新衣的事情。往往以孩子们腊月二十几就开始穿上新衣为结论。最令人感动的是家境不好的孩子,过年的时候如果没有新衣,往往会在年节期间让妈妈用快半新的布头,补在旧衣破损的洞上,或者用拣来的新翻毛皮子,补在鞋头上。孩子们聚在一起互相欣赏新衣的时候,就爱惜地用手反复抚摸新布的补丁,也有一丝过年的喜悦和温磬。。。

 

印象里过年的时节人们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很少有象别的季节里那样的蜡黄色。不知道是因为冬季的寒气所致,还是内心激奋血液骚动的结果。总之是人人都是喜气洋洋。而且往往是平日生活越艰苦的家庭,越能看出来喜庆的气氛。院子里也开始有大红大绿的色彩出现。灯笼,挂彩,对联,还有不时听到的鞭炮声,多半是哪家的孩子急不可待地要试试家里新买的鞭炮的脆响。

 

春节期间的功课也不重,父母亲往往会对孩子们网开一面,宽容地特准孩子们多玩玩,晚点回家,少作功课等等。这样的好事会持续到过了十五,然后才会满目萧索,人们的情绪也相应一落千丈,艰难的新的一年才会重新开始。如果这年春节期间没有落雪,紧接着就会有春荒的焦急。。

 

父亲总是每年过年时节的中心人物。从过了腊八起,父亲给我们熬过八宝粥后,就开始张罗年夜饭了。各种各样的大小菜式总有三十多种,很可惜现在都记不全了。每年最早开始动手的是炸芝麻片。其实是年节时做零食吃的,用白面和糖和芝麻,赶成三尺方圆的面皮后,切成烟盒样大小的方块,然后再在中间喇几道缝,拧成麻花样再下油锅炸。炸出来的芝麻片先是软的,冷却后就变脆,又香又甜,是每年必吃的点心。这样的芝麻片会在柜子顶上用一面钵箩盛放,一直吃到过了十五还会有得剩,是每年的必备食物。

 

父亲最拿手的菜样有红烧狮子头,炸带鱼,红烧鱼,炒腊肉,蚂蚁上树,海鲜汤,八宝饭,红烧羊肉,酱肚子,冰糖肘子,扬州炒饭,椒盐排骨,糖醋丸子。后来还有云南气锅鸡,新疆的酥油茶,有一年居然还有骆驼掌。年夜的时候一道一道菜端上来,我们孩子们都是吃到路都走不动为止。

 

每年过年期间父亲准备年夜饭的近乎执拗的满腔热情是让我终身难忘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我曾经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看他一丝不苟地循规蹈矩地做菜。就拿做肉丸子来说吧,先是要剁肉馅,然后就用切好的调料拌,再拿一小铁勺挖一勺,用左手掌心跟铁勺反复将肉馅来回掉,直到肉馅成为完美的球型为止,再把它轻轻地放在滚烫的油锅里,就看到肉丸子滋滋做响中逐渐变成焦黄色,父亲不失时机地把成色微黄的丸子们捞到碗里,然后就非常满意地跟我悄悄努努嘴,特准我拿一只来吃,再看着我手脚忙乱嘴里嘘嘘又怕烫又不舍得丢掉丸子的滑稽样子笑。

 

此后浪迹天涯的半生中,还有比这个时刻更令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吗?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幅久远的父子两人坐在小煤炉旁边的黑白图画便成为我对儿时幸福的全部记忆了。几十年后的今天,再将幸福细细回忆品味的那般彻心透骨的辛酸,早已化为记忆中永久的凄美。。。

 

意识到及时体验生活的美好并不是奢侈而实在是生存的必需是几十年后的事情春节前夕胡佛研究所的谢先生应我所求草书南宋蒋捷的那首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底,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突然想起了舅舅在外公外婆灵位下的那番沉的悔悟:

 

年轻的时候没有能力孝敬父母,

中年的时候没有精力孝敬父母,

老来既有能力也有精力也有心的时候,

父母却早是昔人已去,

有尽孝的机会了。

 

每当我回想起少年时期的幸福种种,常有昔人已去,逝者如斯的感慨。儿时的往事往往如烟般弥散开来,仿佛是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乐里的境界:斯人已去,心痛之何以堪,却仍有小桥流水逝者如斯,还有心里留下的那般绝美。。。

 

 

 () 豪雨滂沱是北方

 

 

北方的雨季,是荡气回肠摄魂动魄的交响乐。

 

从晴朗的蓝色天空到乌云密布黑云压境从来就是短短的一瞬间的事。往往在雨天来临之前,首先会闻到一股仿佛来自远古的潮湿古旧的土腥气。然后就会有疾风骤起,一时间飞砂走石,远处会看到有浓黄色的尘土滚滚而来,由远及近,浩浩殇殇。天上刚才的蔚蓝色逐渐被乌云吞噬。开始还是黑白相间的云朵,瞬间就演变成沉闷得让人窒息的铺天盖地的一片厚厚的铅黑色。

 

没有预兆,没有征候,突然就会有豆大的雨点疾落下来。雨点落地有声,爆竹般辟啪作响。黄土地上的尘土在雨点的撞击下,用自己的最后一缕干燥顽强地冒着尘烟。腥风的味道更浓厚了。。。

 

我的家乡北方的豪雨,在夏末秋初的时节就是这样开始滂沱如注。仿佛一年中四季里的满腔热忱一怀懑怨离愁别情喜怒哀乐都在雨季开始之后,终於有机会尽情地发泄放怀。雨声从开始的劈啪脆响,到大雨尽情宣泄时的荡气徊肠,到天地间的每一寸空间都被不论巨细的雨滴水气充斥,再到最后一刻雨气将尽时一滴几乎难查的雨成雾状在落地前就消逝无踪为止,就此奏成了起始波澜壮阔,而后如泣如诉,终曲时却令人精疲力竭的交响乐。

 

小时透过窗棂听外面的雨声是最安慰心灵的旧事。窗外的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人以安平和祥的感觉。尤其是在白天由於下雨而天色阴暗浑沌的时候,小小的家里的温罄被放大了许多倍。便不自觉地分外喜欢家里的那种略略温润潮湿和亲切的气味。对坚实的房屋外的肆虐豪雨无能为力于屋内的平和而感到格外的安全。

 

也曾在雨后静谧的湿气中出门趟水。。。大雨过后的地面,往往有水洼漾漾如银。蚯蚓也会开始在浅水中划出蜿蜒如缕的泥道。水面偶尔还会有豪雨留下的气泡,各个圆润晶莹大如弹丸。湿润的泥土地,这时候也是最温柔湿软的。触手所及,都是温祥的似水柔情。赤脚趟水的感觉也是此后一生感触所无以伦比的。如果雨前的天是炎热的,则脚下的柔软湿润会更有一丝温暖。仿佛脚是在冬天被奶奶踹在怀里一样,温润而舒适,是儿时体验最难忘的一页。

 

大姐在我看来,其实就是养育我和二姐和弟弟的家长。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她下乡那一天。那天卡车开来接她的时候,大清早爸爸妈妈就起来准备早饭。大姐的行装早早的在前一天就备好了。爸爸把那时候的标准的用背包带打好的军绿色背包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我和二姐和弟弟跟着妈妈爸爸一起陪大姐走到卡车旁边,有大姐学校强壮有力的男同学帮忙先是把行李搬上去,再把大姐拉上车厢。我们一家人就在朦胧的晨色里看着卡车带大姐渐渐远去。妈妈小声跟爸爸说大姐在哭。。。

 

我是很多年后才明白那天大姐感受到的悲哀。

 

大姐其实是爸爸妈妈还没有能力抚养她的时候出生的。大西北的野外地质勘察队里,戈壁滩的寒风,沙漠的炙热,都不是刚刚出生的大姐能够适应的生活。所以大姐一直都跟奶奶生活。奶奶在扬州老宅里,有姑姑叔叔伯伯们,还有他们的大家庭。不知道为什么大姐从小就不习惯跟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也许是没有自己父母身边的那种亲切感吧。大姐从小就有一种对生活的艰苦逆来顺受勤劳的忍让态度,也有一种眼角嘴边看得出的隐隐约约的委屈苦痛。在命运强加给她不公的时候,又会显出她独立倔强宁折不弯的性格。只记得大姐从来都是给我们洗衣服洗被褥的。冬天时节水冷得我都不敢碰的时候,大姐会红着双手,身边堆满了家里的被单衣裳,用三尺方圆的大木盆来洗。木质的搓板从崭新用到中间一段被磨得光滑为止。不知道十几年里大姐为我们洗了几千百次衣裳被褥。

 

大姐其实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这跟她的吃苦耐劳朴素节省的性格很不符。中学毕业在已经知道要下乡的时候,曾经有大姐学校里非常优秀的男同学来联络她一起下乡。小伙子远远地望着,踌躇迟疑,不敢贸然涉足我们家。我看到他在院子里转磨转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来跟大姐说明他的来意。爸爸其实对小伙子非常满意的,我也对他挺有好感。可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姐就没有一丝合作的意思。断然拒绝是必然的结局,也不知道大姐是做给别人看的还是真心的不喜欢那位小伙子。

 

后来当然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位。大姐也从下乡到回城工作嫁人生子到今天。我从来也没有问过她这件事的结局。但是回想起来,总是有那么一分羡慕,一分惆怅,一分感动。就象是北方从来不见的蒙蒙细雨,不定的飘忽中满含了人生中最难忘最平和的似水柔情。很多年后一次此生不再的机会,我曾在北方难得一见的细雨中十里漫步,从北海走到海淀,从此奠定了这以后一生的生活道路。几许浪漫,几许惆怅,更多的是温磬的回忆,和几十年中相濡以沫的朴素平和的幸福。

 

 


() 往事如烟

 

 

我是很多年以后才再次认识到自己往昔所得者,其实正是已经永远失去的;而随岁月流逝而失去的,也正是后来真正得到并得以永存的。有如爱情,有如儿时的幸福和满含辛酸的美好的回忆。有如故事,有如旧日点点滴滴的生命痕迹,如许记忆留痕,在岁月尘嚣中消失淡忘时,也正是如烟的往事中经久弥坚的至美的感受。。。

 

记忆中最早的电影当数1965年的记录片了。记得恍惚中勉强能听懂的是播音员的满怀喜悦的声音:“刘少奇主席访问印度尼西亚”,还看到河面上赛龙舟的情景。此后的记忆就随岁月的流逝世事的变迁而变幻莫测了。先是大型诗史东方红,然后还有三滴血,武训传,后来就开始有红海洋了。满地的密密麻麻的红卫兵们,千篇一律地都是红扑扑的脸蛋并真心地都是喜气洋洋的。后来就突然有中苏不和的电影,捷克斯洛伐克不容侵犯。。当然以后就都是样板戏类的。后来是南征北战,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甲午风云,英雄儿女,上甘岭。直到七十年代初,才开始有朝鲜电影,阿尔巴尼亚电影,罗马尼亚电影,南斯拉夫电影,还有印度电影。看不见的战线,卖花姑娘,永生的战士,脚印,多瑙河之波,第八个是铜像,橡树十万火急,流浪者。。。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个叫做第三十一界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电影让人看得如醉如痴热泪盈眶的,其实是主题音乐使然。

 

夏夜院子里放电影的时候,孩子们跟过年一样的喜悦。放学回家远远看到放电影的巨大屏幕时心里的那种激动,现在还历历犹新。最早有在午觉过后就去操场上占位子的。多半都是先把板凳放在视角比较好的地方。也有用粉笔粗粗地在地上划个方框,写上有人两字。让人看来好笑。。。如果只写字不及时把板凳摆到位置的,天越晚领地就会越小,直到最后,只剩下“有人”两个字儿还看得到天。

 

还记得儿时的游戏吗?弹弓类里有五号铁丝拧成的弹弓用橡皮筋拉一块牛皮的,捡来的石子大如弹丸者,就可以随手弹射出去,或打鸟,或打知了。还有一种是用三号铁丝拧成的,形状酷似手枪,也是用橡皮筋的,但是发射的是纸弹。这种弹弓是用来游戏打仗用的。过年时节,也有用自行车铁链卸开后排起来,再用自行车条辐的旋帽做头,也是手枪一样的铁丝外形,有撞针机构。子弹却是用根火柴,倒装上去,搬动机构后撞针打在火柴头就会有一声爆响,有如真枪,打仗时最像真武器。

 

最简单的是用两节螺丝钉头头相对,一起拧进螺帽,中间的缝隙填上鞭炮的火药,再往天上高高的一扔,掉下来时就会有爆竹一般的响声。最过瘾的武器是用块砖头,在上侧面各掏一洞,成九十度在砖头内部相通。装上黑火药后,再用纸屑填实。在火药和砖洞壁间放置一根用钳子切毛的铁丝。用长线拉住铁丝,象地雷一样埋在路上,远远一拉,铁丝和砖头间的摩擦热会引爆火药,轰隆一声,真的跟地雷的效果一样。。。

 

在闯过几回祸后,就不再玩武器类了。后来就是开始想办法赚钱,无非是用换来的钱去买好吃的而已,冰棍冰糖葫芦纸烟火柴鞭炮什么都买来玩。最能卖钱的无非是红铜。旧电线中拆得出来的如果是红铜,可以卖到两块钱一斤。院子里有驻军的时候,废蓄电池里的铅也是很好的选择。铅板上总是灰蒙蒙的硫酸铅。要用小火融化后把铅块凝固出来才能拿去卖,大概在六毛钱一斤的水准。由于铅重,找到的铅板还真能换来点钱的。

 

后来就开始对无线电感兴趣了。换来的钱都用来买三极管喇叭电线电烙铁了。线路版都是外面无线电厂拣来的镀铜胶合板。用汽油化了沥青,再用毛笔画上设计好的电路,用稀硝酸一泡,就能制出很好的线路板了。用钻头钻出焊电阻电容三极管的焊点,然后就能组装收音机了。记得我一共就装成过一台收音机,还是只响了五分钟。

 

儿时的启蒙教育其实是跟阎家三兄弟很有关系。阎家三兄弟中老大老二都比我大很多,老三是我的同班。很多年后我再读鲁迅讲孔已己的文章,有“读书人偷书不算偷”的句子,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阎家三兄弟对我启蒙教育的不可磨灭的功劳。阎家的父亲非常严厉。据说在投诚共军前是阎锡山部队里的嫡系将官。就记得每次阎家与我同龄的小弟如果在爸爸面前吃饭,就会被痛骂一顿:“真笨,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什么都不会!”如果跟爸爸请假去拉屎,也同样会被痛骂一顿:“真笨,一天到晚就知道拉,吃完了就去拉,什么都不会!”

 

阎家三兄弟在外面小朋友间倒是非常受尊敬。学院停课后,教室总是空空如也,图书馆当然也被封存,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因为书籍都是四旧苏修美帝之类。阎家三兄弟可不吃这一套,什么都偷来读。福尔摩斯探案集,安娜卡列尼娜,基督山恩仇记,悲惨世界,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科南道尔的地心游记,海底两万里,神秘岛,苏联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图格涅夫,高尔基,托尔斯泰,法国的大小仲马,巴尔扎克,雨果,英国的迪更斯,勃朗特姐妹,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儿时的世界就是这样在我面前波澜壮阔壮阔地在阎家三兄弟偷来的书中展开。

 

后来有一天突然院子里开全体大会,阎家老大老二被压上舞台,大会上当堂宣布被打成反革命。据说就是因为偷书的缘故。那时候阎家老大十八岁,老二才十四岁。此后的几年里就不大看得到他们了。只有他们流传下来的书籍还在孩子们中间传阅着。1977年后,突然老大老二都双双考上大学,居然一位是上师范学院,后来成为教授,老二则上党校,成为早期深圳开发时期的创业者。

 

几十年后回到家乡,再次见到阎家的老三,和他家里的老太太,才知道阎家的伯伯后来是在癌症折磨下不堪病痛自杀身亡的。只有他留下的几个孩子,还是顽强地在今天的天翻地覆的社会里发达者并快乐地生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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