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来源: 许仁 2014-08-01 05:08:0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3716 bytes)

活着

2003/11/10

 

 

放学的路上就听人说院墙角的井里有人跳井了。

 

院墙边上有一条小路是我们上小学的必经之路。小路比旁边的菜田高一截。贴墙,一路弯弯的,到了墙角, 就是菜田浇水用的井。再往前走,穿过菜地,就上大路了。翠华路小学就在路的尽头。每天早上都有学生们隅隅地走过这段小路。孩子们三三两两,有打闹的,有唱歌的,还有班长在院子里就集合好的一小队孩子排队上学并且一路走一路吆喝的。

 

上下学这一路上的故事可多了。院子里小朋友们的势力排列在这条小路上时有体现。乖的孩子们总是乖乖的。蛮横霸道的孩子们也总是声音最高的。老师们则从来不同孩子们走在一起,可能是他们下班的时间要晚得多吧。孩子们间如果有矛盾,在学校里解决不方便,回到家里更不方便。这条小路就成了男孩子们争斗取得孩童社会地位的场所。路边的井里看到有死人还是第一次。平时大家你死我活的矛盾就暂且放到了一边,熙熙攘攘的都涌到井边上来。

 

井水自从上一次听说有人死在里面就开始有一股恶臭。从前不是这样的。记得有一年夏天我还在泵出来的水里洗过澡,那时的井水清得可以直接喝。现在从井口望下去,水是黑的,井壁上有碧绿色的青苔,仍然是天鹅绒般的好看。大约十米深处,看到有衣物飘浮。仔细看就能感觉到飘浮物有些动静。有一头乱发的一个胖胖的头只露出了半个脸。苍白而浮肿,给人憎恶的感觉。有小朋友说是反革命畏罪自杀的,但是没有大人确认这个猜测。大人在地平面上站著都是体面的,都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威严。怎么一落下去,就显得这么不堪和丑陋呢?还不仅是外表丑陋而已,流言很自然顺畅地就会对死人口诛笔伐,是怕他跟常人有什么共通之处,连累了活下来的人吗?还是怕死人离去的理由跟自己期望生存的愿望相背呢?

 

此后几年里,时有人在这口井里寻死。上下学时大家就开始绕这口井走了。又过了几年,井居然被封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再去旧地重游,早就是物异人非,连当年的那片菜地都找不到了。

 

现在回想起儿时的大人们,真搞不清楚他们是从哪个世界来的。为什么会对朋友同事乃至亲人这样仇雠相向呢?感觉象是一群绝望而无头的鱼,都在同一潭日趋浅缩的水里,一方面要挣扎夺取最后的一口新鲜氧气,一方面又要把柔弱的同类踩在脚下,为自己的生存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适者生存吗还是忍者生存?

 

郭疯子

 

下午放学后往往无所事事。会闲逛到后院的一排平房那边。那里是单位存放旧物资的地方。有电工房,有机器房,还有几间不象样子的单间给未婚职工住的。太阳出来后,暖冬里常会看到有民工蹲在墙角晒太阳。天气好时也会有外地来弹棉花的工匠。肩扛一大弓,有牛筋拉著,用一类似木鱼样的棒槌去刮牛筋,牛筋便发出嗡嗡嗡音乐般的声响。棉花就一缕一缕相次在弦上起舞,弦下的棉絮开始膨胀起来,棉花香跟暖日相映,让人想起春天的阳光和鲜花共映的美景。转过楼角就是平房了。

 

在平房前的院落里,每天都会看到那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在院里空放一长条凳,却不坐,人直立条凳前一尺处,呈立正姿势,双手紧贴裤缝,一头青丝垂挂,头也是沉,下巴直抵胸口。人来人往不为所动。我曾经走近到咫尺处,从女人的脸上毫不见生气。让人想起被判死刑的脑壳挂在卡车沿上那样面色苍白的样子。

 

大人说她姓郭。人都叫她郭疯子。据说原来是位活泼可爱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打成反革命。此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天天如此。几年如一日:条凳,直立,垂头,嘴里喃喃念念有词,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有人说她是曾经写过反标的。

 

每次见到郭疯子,都有无名的恐惧。其实不是为了怕她。实在是在怕自己。不明白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会怎么样演变蜕化,以至于此。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防止类似的事情出在自己身上。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有郭疯子的消息了。一夜之间她就消失了。有人说是遣送回乡的,也有说她是上吊死的,也有一说她是一夜悄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的。

 

谢家的孩子们

 

谢家有六个孩子。老大比我们院儿里的孩子们大得多,我们不大见得到她,好象早早的就出去工作了。老二老五是儿子,老六是我的同班同学。儿子们都受妈妈宠爱,老六因为最小更是妈妈的掌上明珠。谢家妈妈是位巨大无朋的女人。个头比她的先生要高一头。一脸雀斑。嗓音宏大如钟。平时我见到她就会有种莫名的恐惧。怕她犀利的眼神和白历历的牙齿。

 

老六真的是她的掌上明珠。可能是因为是幺生,身体一直不怎么健壮。就记得她是我所有认识的小朋友中脸色最苍白的,身材最柔弱的,连说话声音都是细细如丝。眼睛则大又黑。总觉得她人还在她清澈的眼神之后数米远的地方,而且是随时准备好了要逃之夭夭。谢家妈妈会在人前公开疼她,心肝宝贝地叫。

 

老二和老五是那时典型的男孩子的样子。打架斗殴。上学就是去点个卯,回家就无所事事。从来没有跟他们有过深交,属于敬而远之的主。

 

老三老四都是姑娘。两人都不大漂亮。属于那种不惹人疼爱的女孩子。记得她们整天都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前几年我实在也是不大瞧得上她们,觉得跟我们一般的孩子们有点儿格格不入,不过平时也就是觉得两人稍微有点儿疲塌而已。几十年后再回忆起她们两位,才觉得她们的存在是多么的痛苦,也才开始明白她们两位生存的苦难......

 

平时院里总有孩子被爸爸妈妈打的。利害的时候也偶尔有吊起来打的。不过那都是极端顽劣不教的男孩子才有此殊荣。谢家妈妈打谢家老三老四的时候,那才叫惊天地而泣鬼神。平时因为脏,且从不跟大家一起玩儿,也看不出两位姑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两人被打的时候,谢家妈妈什么刑具都用过,扯头发,用手掐,用烙铁烫,跪石头。我曾经亲眼看到胖大女人在公共走廊里用两手抓老四的头发,把她的头向墙上撞。老四声音嘶哑,喊出来的却不是对身体备受折磨痛苦的抗议,而是向妈妈讨饶道歉的断续嘶咽......妈妈我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是你的女儿啊......

 

此后我再见到两姐妹时不由得会生厌恶之感。怎么能在被打得半死的时候还那样求饶,怎么能不稍做反抗?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忍受?

 

最让我不解的是只有她们两位才是家里最孝顺的孩子。谢家的老大从来不回家。老二老五都是没心没肺的。老六人连心思都在天上,不大食人间烟火。只有老三老四,是一如既往地,天天在家给全家人烧饭洗衣服。妈妈回家两位都是抢上前去问寒问暖。冬天天气冷的时候,水房里总能看见两姐妹双手冻得象胡萝卜似的,数小时面对刺骨的冰水,洗谢家的那一大盆脏衣服和被褥。她们的衣裳却总是脏的,好象从来也不换,从来也不洗......

 

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两姐妹舍生忘死的孝顺胖大女人。看到女人回家时还是那样亲切地叫,殷勤地做饭,洗衣。二十年后我再回家时,还听人说两姐妹如何孝顺。直到胖大女人走不动了,还是她们两位前后伺候,直到她归天。只是不知道胖大女人在病床上有没有再折磨她们。

 

游街

 

游街的死刑犯我是见过的。一辆辆大卡车披麻带孝,两厢都是白纸写好的黑色粗体字,还有人名上鲜血般殷红的叉。人脖子上勒的麻绳有一指粗。脸上青筋暴露,但是从来没有看到有血色,都是一律的煞白。好象出来就已经是死人了。有人嘴上流诞会垂下一尺长。压在他们身上的军人,则目不斜视。雄纠纠的。不用指望他们会替犯人擦嘴。

 

被判死刑的这位女人最让人难忘。她挺立卡车中央。头高高的扬。一尺长的头发挂在两鬓。却一点儿也不乱。眼睛向前方的空中凝望。好象是在盼望什么。两手当然是五花大绑。也有两位军人在她身后架她。可是在她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恐惧。样子跟慷慨就义的江姐一样。当时我就想,江姐当年就义的时候恐怕不过如此壮观吧......难道她在期待另一个世界去见什么人

 

电线杆上贴的布告我刚刚勉强可以读懂。某某某于该年某月某时,因嫉妒邻家孩子,先行将其溺毙,过后为掩盖罪刑,再将自己孩子也溺毙于井中。然后假惺惺在井边哭泣......今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当时觉得忍心轼子的母亲是该杀无赦的。只是她临刑时的样子很不寻常而已,才有心记下来她的名字。

 

十几年后,果然又有布告,两临居因吵架不和,翻出当年误杀儿童,为隐瞒罪刑,共同巫馅邻居,致使临女被判死刑的罪业......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等等等等......

 

张师傅

 

生存,乃至于幸福地生存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命题这个深刻的道理是从张师傅那里学到的,虽然我用了几十年才明白我早在他那里就学过这个道理了,虽然我已经虚度了这几十年的日子,对这个道理的存在茫然无所知。

 

张师傅其实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对他的小作坊感兴趣是从开始去看郭疯子时开始的。张师傅是单位的电工加仪器工加修理工加万能人。单位的很多分析仪器都是他一手研制的。工程完成时,张师傅会用一块黄黄的铜板,用沥青涂上:东风一型原子吸收分析仪器,1976年制。然后再在硝酸里沁,再用汽油擦去沥青,就有同样好看的刻字出现,然后用铆钉钉在仪器面盘上,点燃一支香烟,拖只小凳远远地坐下,一边抽著一边哼几句秦腔......偶为党做工作......很少贡献......最关心......密电码......未上北山......王连举......

 

张师傅的家是在农村。师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顶多每年逢年过节回去一趟。此外就长年住在平房区的作坊屋角的一板床上。最让我佩服的是他抽烟找不到火柴时,就在什么轴上扭下一段铁丝样的东西,说是电炉丝。再在变压器出口端接两段铜线,连上电炉丝后,用手举著铜线,另一手把可调变亚器一扭,电炉丝就烧得通红,铜丝则一点儿也不变,再把烟头凑上去大嘴一嘬,烟就着了。再皱眉头深深的吸一口,然后就见眉毛逐渐书展开来......象是见了神仙似的。

 

张师傅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的。

 

有时候周末不用上班,我逛荡到他的作坊去。看到他在地上滩开一沓报纸,上面铺满象蛇一样的一尺来长的东西,蠕动有致,说是泥鳅,乡下田里捉来的。用一手术刀样的刀具,从下端一刀就把黄鳝划开,再用手一缕,就把它里外翻了个个。然后就在电炉上一小锅,旁边有一瓶烧酒,黄鳝熟了就用醋酱油葱等调味,然后就边喝酒边吃黄鳝边哼秦腔......还是我为党做工作很少贡献......自始至终从来不离开胳僦的那块地方。

 

后来就有单位的职工大会。张师傅受到表彰。小朋友的妈妈下班路上见到我时跟我说张师傅在大会上发言了。介绍自己的先进事迹来者。还提到为革命培养下一代的事情,我光荣上榜作为被培养对象。因为平常我在他作坊里帮他绕过漆包线。绕漆包线的小工具好好玩。一手摇小齿轮的手把,一手拉漆包线让它依次在轱轳上排满。完后就把镍铁芯插上去。

 

张师傅做电路的时候才好玩呢。他手捧一本又脏又破的厚书,一边读,一边用手写写数字,然后就拿本手册翻看有没有需要的器件。一台台仪器就是这样出台的。都是很先进的分析仪器呢。

 

张师傅从来不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工作著就是他的幸福。有黄鳝吃就是他的喜悦。高兴时也就是哼两句秦腔。现在我还能听到他的声音......我为党做工作......很少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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