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恶与群体暴力

美國廣播公司ABC節目主持人吉米?基梅爾二○一三年十月十六日主持的夜間電視節目，引發了美國華人大規模的抗議活動。這個節目的背景，是當時的美國政府關門事件。美國國會因無法就預算問題達成一致意見。十月一日，美國聯邦政府絕大部分部門關門不上班。有人諷刺說，國會議員們就像一群賭氣的孩子。於是，十月中，吉米邀請了四名小孩子，開起了討論「國事」的「兒童圓桌會議」。

 

當吉米問美國應該如何償還欠中國的債務時，一個六歲的男孩說：「繞到地球那一邊，殺掉每一個中國人」。吉米問：「殺掉每一個中國人？ Ok，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這是一個有趣的想法」他接著問這個孩子：「如果你欠一個人的錢，你應該還給他嗎？」，這個孩子說：「不」。然後，吉米面對其他的孩子：「這個國家應該還錢嗎？」他們一齊回答說「應該！」 他又問：「我們應該讓中國人活嗎？」那個六歲的男孩繼續說「不」，其他三位孩子則大聲回答：「應該！」在簡短的討論之後，吉米總結說：「這是一個有趣的兒童圓桌會議版本——一個《蠅王》版本。」

《蠅王》是一部寓言小說。它通過一群孩子在荒島上的生活，寫出了在特定的條件下，人性之惡與群體暴力可能發展到何等殘忍的地步。因此，把吉米?吉梅爾的結語翻譯得淺白一點，就是「這輯有趣的兒童圓桌會議，暴露了人性的醜惡和黑暗」。我想，這句話對吉米兒童圓桌會議的重要性，就像抖包袱對於中國相聲一樣重要。

吉米．基梅爾主持的是搞笑節目，且在深夜播放，所以華人觀眾不多。住在西雅圖，曾為胡錦濤做過同聲翻譯的崔寶印，自稱「經常看這檔節目」。他在自己的博客「北美崔哥」中寫道：「當時雖然聽著不大舒服，但是畢竟是小孩子??也就沒往深裡想。 第二天，我的一個美國朋友把這段視頻發給我，寫了句『這太過份了，他應該被解雇』。我心裡咯噔一下??於是開始小題大做地琢磨。」

 

有些美國華人把這裡的「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譯做「這個點子很有趣」，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崔寶印不知道「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有一種在不同意對方意見時打哈哈的用法，就非常奇怪。結合「這是??一個《蠅王》版本」，這裡的「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就只能是打哈哈的用法。一個正常人，就算沒有讀過《蠅王》，在「心裡咯噔一下」之後，在「小題大做地琢磨」時，在發起抗議行動前，恐怕也會上網查查《蠅王》講的是什麼意思吧？在中國，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陳述不予置評，末了卻說「你真阿Q」，他的反諷不言自明。《蠅王》在美國，有如《阿Q正傳》在中國，家喻戶曉。崔寶印的那位「美國朋友」，既不懂「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也沒有讀過《蠅王》，不免讓人覺得蹊蹺。

崔寶印很快發起了「白宮請願」簽名的徵集活動。簽署白宮請願書的美國華人後來超過了十萬。然後，接力棒傳到了全美抗議遊行組織者，來歷與職業均無從查考的所謂「北京青年愛國同鄉會會長」王湉手裡。十月二十七日，中國留學生和僑團在紐約召開座談大會譴責吉米?吉梅爾，並討論示威抗議事宜。十月二十八日，抗議活動在紐約、舊金山、洛杉磯等地同步展開。這天，主持人吉米在電視上做了解釋。他說：「??一個孩子說了冒犯人的話，我以為大家都能看出我並不贊同他的話。但是顯然，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所以我想說：對不起，我道歉，我絕對沒想讓任何人不開心??」

吉米?吉梅爾道出的應是實情。然而，抗議者認為吉米認識不夠深刻，態度不夠誠懇。他們繼續示威，要求吉米和美國廣播公司道歉，要求美國廣播公司解僱吉米。十月三十一日，洛杉磯華人在王湉帶領下再次到美國廣播公司演播大樓前示威。吉米?吉梅爾走出演播大樓，第二次解釋並道歉，還向在場華人連鞠兩躬，承諾永久停播「兒童圓桌會議」。

包括新華社和中央電視台在內的中國官方媒體對抗議活動做了報導。一位十月下旬待在北京的美國博士生說，電視台播放的吉米?基梅爾視頻，每次都在「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那裡嘎然而止，沒有人知道吉米提到《蠅王》，沒有人知道吉米並不贊成「殺光中國人」，每個見到他的中國人都在問：「美國人為什麼要殺光中國人」？媒體斷章取義所造成的誤解之深，可見一斑。筆者聽聞此言，立即撰文並與兩家中國媒體聯繫以期澄清事實，均遭拒絕。

 

在觀察吉米?吉梅爾事件的過程中，我常常想到哈佛大學麥克法誇爾教授為王友琴《文革受難者》所做的序。他寫道：「在其最有名的小說《蠅王》中，英國作家和諾貝爾獎獲得者威廉姆?戈登暗示，如果沒有父母和社會的約束，任何地方的年輕人都可能行為殘暴。」 事實上，如果把「父母」和與其對應的「年輕」去掉，這句話依然成立。

文革是中國現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我無意把抗議吉梅爾事件與中國文革相提並論——果然如此，那就是對眾多文革受難者和他們所承受苦難的不尊重。可是，吉梅爾事件裡有些什麼東西，總使我聯想起文革。人性之惡潛藏在人類的內心深處，就像一個被束縛在籠子裡野獸。在文革中，毛澤東是放出野獸的罪魁；在《蠅王》裡，杰克則是開門的禍首。

理性的喪失，是文革的特徵之一。理性的喪失，也在吉梅爾事件上凸顯出來。在吉梅爾事件的抗議者中，有幾個到網上搜索過《蠅王》的梗概？中國近代史上的屈辱，使得受害者心態成為中國人的一部分。歷史的傷口有如我們心上一個不曾褪掉的血痂，「殺掉每一個中國人」，好似把這個血痂猛然掀起。可是，如果一個人連別人的意思都沒有搞清，他憑藉什麼去評價、去請願、去反對、去示威？

群體暴力，也是文革的特徵之一。由於法律的制約，在抗議吉米?吉梅爾的過程中，針對身體的暴力不可能發生。但是，看看這位並沒有做錯什麼的主持人吉米吧——他面對示威者時的狼狽，他鞠躬道歉卻無法過關的惶惑，他百口莫辯的無奈，都使我想起文革和歷次政治運動的鬥爭會，還有鬥爭會上那些不得不低下自己頭顱的中國人。

從狹義來講，文革不可能再來一次，因為文革是毛澤東直接發動和指揮的。從廣義來講，文革完全有重來的可能。沒有對文革徹底的否定，沒有對文革全面的反思，沒有對憲法及各種法律的實施和完善，產生文革的土壤就依舊肥沃。十一月九日，超過二十七個城市的美國華人走上街頭示威，要求美國廣播公司解僱吉米?吉梅爾。與此同時，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也針對基梅爾事件發表評論，要求美國廣播公司正視錯誤。十一月十日，美國廣播公司承諾，永久取消「兒童圓桌會議」節目環節。就在同一天，美國廣播公司新聞發言人給新華社發送了這樣的郵件：我們僅代表美國廣播公司和吉米?基梅爾節目組的每位成員，就十月十六日吉米?基梅爾節目中「兒童圓桌會議」的節目內容表達我們誠懇的歉意。

威廉姆?戈登是對的。脆弱的人類文明，是多麼容易被野蠻和暴力擊垮！
 

（注：本文中的美國華人，包括華裔美國人

和居住在美國的中國人）

原载《开放》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