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天堂:一个汶川地震遇难者之子的寻母路

来源: 数据有道 2013-05-12 20:16:5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343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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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袭向四川芦山的那一刻,几山之隔的绵竹同样晃得厉害。李爸爸刚端上的饭碗摔在了沙发上。他随即驱车赶往绵竹以西十来里路的三溪寺元宝山公墓。刘安兰的墓碑完好,照片已经泛黄。

    那是他的妻子、李力的母亲。

    2008年的“5•12”,她永远驻足于54岁。世间的美丽与纷扰从此不再拨动她的心,岁月的沧桑从此不会为她留与痕迹。

    汶川大地震造成69227人遇难、17923人失踪。李力至今不知母亲应归入前者或后者。她的遗体始终未能找到。

    今天,36岁的李力终于可以平静地回忆寻找母亲的日子。

    寻找其实并没有结束。他还想继续下去,哪怕到自己白发苍苍,哪怕——已经5年了。

    1.我回来了,我去找妈妈

    从北京到绵竹,两千多公里。这几乎是震感从西南传至东北方向的最远距离。

    在北京宣武门的一座大楼里,李力感到大地在震动。

    短暂的通话中,父亲说自己没事:“你妈下乡检查工作去了,应该也没问题。”第二天,舅舅却在电话里大哭:“你可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2008年5月14日7时,飞机离开首都机场。大地震已过去38个小时。

    北京到成都,成都到绵竹。父亲的脚受伤了,一瘸一拐地抱着母亲的大幅照片走出窝棚。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被自己惟一的儿子紧紧拥入怀中。

    李力努力微笑,把母亲的照片转了一个方向,贴在父亲胸前:“爸爸,不怕,我回来了,我去找妈妈。她一定不会有事。”

    父亲没有说话,转身把母亲的照片包好,压在窝棚的被子里。

    2.你的名字在山谷回响

    多方消息确认,母亲最后的工作地点在金花。那是一个距离绵竹市中心20多公里的河谷小镇,位于龙门山脉深处。

    从绵竹的另一个乡镇——兴隆乡学校校长岗位退下后,刘安兰闲不住,又担任了市教育局的督导员。无权无利,倒是需要经常下乡检查教学工作。这是这个教了几十年书的乡村教师喜爱的工作方式。

    道路全毁。车只开了几公里,不得不步行。飞石不断随余震滚落,桥也断了。儿时曾经掉进水塘、从此被母亲严禁靠近水边的李力涉水前行时想,这一次,母亲一定会原谅我没有遵从她的命令。

    村民们一拨拨往山外跑,李力不顾一切往山里跑。跑过被巨石压断的山路,跑过倒塌的村庄,跑过深及至腰部的河水,直到只剩废墟的金花学校出现在眼前。

    老乡们挖出的几具遗体里,没有母亲。李力从废墟各个角落探看每一点残存空间,一边拿木棒敲击还未完全粉碎的墙壁,一边大声呼喊母亲的名字。那是他这辈子用过的最大声音。

    惟有山风回响。他跪在已无生命迹象的废墟上,身体冰凉。

    天黑了。李力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下山。

    父亲守在窝棚口张望,脚下堆满烟头。“爸,对不起,我没有找到妈妈。”父亲一把将他抱住:“安全回来就好,安全回来就好,现在就剩我和你了,你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80岁的外婆来了。嘴唇嗫嚅半天,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蜡烛忽明忽暗。窝棚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沉默,生怕一开口,就会撕裂这脆弱的夜晚。

    3、答案最远又最近

    获救的学校同事说,母亲“好像”被救走了。

    这条模糊线索,是李力惟一的希望。

    没有时间睡觉,也睡不着。15日凌晨,李力出发去医院。

    第一站:什邡人民医院。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医院里、帐篷里、空地里挤满的伤员,还是让李力揪心。挨着帐篷挨着病床查看、轻轻呼喊母亲的名字,那些满脸血污、不断呻吟的乡亲里,哪一个会是可怜的母亲?

    川西的那个五月,格外闷热。恍惚中,李力看到母亲就在某张病床上笑着看自己,跑过去,却不过是和她体形相似的人。

    从5月15日到5月29日,李力和亲朋们走遍什邡、绵竹、德阳、成都、新都、广汉、眉山、温江、双流、青白江、遂宁的所有医院、救助站和安置点,还有武汉、昆明、长沙、南京、北京、广州等城市的转治医院,都没有母亲。那种时不时看到母亲笑脸的恍惚感,一直如影随形。

    答案猝不及防地到来了。6月中旬,李力找到了最早进入金花的救援者,找到了母亲被救出后的照片——是的,就是她,胖胖的,长发,双眉紧锁,满脸的泥。

    一个多月来的所有不确定,此时有了一个确定的解释:由于道路不通,刘安兰在5月13日获救后未能及时后送,逝于车上。

    生与死之间,就差那么一段路,那么一点点。
4.墓前开满鲜花

    瞒着对方,是李力和父亲在获知结果时的共同反应。

    哪里瞒得住。

    李力怨自己去晚了一天,5月13日就进山、因道路艰难而退回的父亲则至今喃喃:“如果那天坚持进去了,可能就找到你妈了。还是怪我,还是怪我……”

    也许,只是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刘安兰与亲人曾经那么近。

    遗体留样与DNA鉴定不符,什邡市殡仪馆却只剩下一个无名、也无照片比对的骨灰盒。

    这是2008年8月,生还已几无可能。遗体究竟被送到了哪里,却似乎成了永远的谜。

    李力只能把这个骨灰盒带回家。三年后,骨灰与刘安兰的衣冠一起入土。

    不知那是另一个无处安放的灵魂,还是自己的母亲。

    相信那就是她,总比永远消失在废墟下令人安慰。但李力也希望不是,希望母亲最后时刻的见证者们都记错了,希望她奇迹般获救、尔后生活在大山深处某个角落。

    ——即使她昏迷至今,即使她无法行走,即使她像电视剧的剧情那样失忆了、不认得亲人了,那也多好啊。

    5.没有了母亲的孩子

    李力是我中学6年的同窗好友。大学毕业后,我们又一起在北京闯荡,一起跌跌撞撞,一起学着像成年人那样世故而又心存天真。

    过去,我们喊他“李胖”、“肥肥”。在寻找母亲的那一个月里,他瘦了三四十斤,自此变成另一个他。

    5年前,我也曾在自己踏访的每一座医院寻找刘安兰的名字、在每一间重症监护室辨认那些昏迷的面孔。3年前的春天,我去了趟金花,沿着李力当年进山的路。重建的金花学校漂亮极了,崭新得不见一丝灾难痕迹。阳光如玉,我也有些恍惚。总觉得她没有去别的地方, 她就躺在金花学校底下的泥土里,可以听见孩子们的读书声与嬉闹。

    从金花回京,我特想邀他喝场酒,却又忍住了。我怕他醉,更怕看他醉。在亲近的人面前,回避伤痛是一种本能,而不管你怎样去试图抚平哀愁,都是无力。

    李力变成了一个业余地震研究者。他关注网上各种靠谱不靠谱的预测,在世界各地发生地震的第一时间以堪比新华社快讯的速度把消息发给我,并在自己“粉丝”量并不庞大的微博上对救灾行动提出建议。

    虽然不提“母亲”二字,我知道,这就是我们触碰这个话题的方式。

    6.我的世界只剩一个节日

    年轻时,我们把亲情置于一个能够被牺牲、被妥协、被覆盖的地带。为了奔赴人生所往,我们可以不辞而别;为了履行某种社会责任,我们可以夺走原本属于家庭的时间与热情。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在走过一些路、经过一些事之后重新发现,亲情永远是我们的根。关于生命的所有终极问题,它是惟一的、惟一的答案。它随生命而来,却不随生命而止。

    如果说有一剂药可以减却亲情之殇,那只会是生活。

    没有母亲的日子仍在继续,阴晴雨雪春风秋月。它如滴水拍石,期望有一天可以击穿坚岩,让人彻底挣脱痛楚与遗憾。

    显然,5年的时间并不够。

    5年里,李力不再过生日,不再听与母亲有关的歌。但——

    看到香烟,他会想到妈妈一边劝他戒烟,一边在儿子离家时悄悄往他包里塞烟的样子;

    看到年画,他会想到妈妈和自己一起去绵竹月波街那家画荘挑选年画的样子;

    看到枇杷,他会想起妈妈推说怕甜、非得把果子让给儿子吃的样子;

    看到米粉,他会想起妈妈一大早从楼下端回热气腾腾米粉的样子;

    看到鞋垫,他会想起妈妈把自己的臭鞋垫刷得干干净净、晾晒得清爽透彻的样子……

    您的样子,就在那里。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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