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伤口为什么一直在流血?
邹振东
历史是有伤口的。
在舆论场中,最难解决的舆论问题就是历史的伤口。我把那些一有气候变化,就会隐隐作痛甚至更加撕裂的老伤,叫做舆论的历史伤口。比如中国的南京大屠杀,欧洲的纳粹集中营。
舆论的历史伤口和一般的历史创伤不同,它刺痛的神经绵延至今。历史有无数的创伤,但未必都留下舆论的历史伤口。人类的多灾多难,如果必须一一记起,那么每一天都是悲剧纪念日,每一寸土地都有死难纪念碑。
对历史的健忘常被指责,但有时候我们却要感谢人类的健忘机制。忘记历史等于背叛,只是对具体事件而言,更多的时候,正是人类对历史的选择性记忆,才让人类开 创未来。人类总是有意无意地忘记那些惨痛的经历,甚至美化自己的记忆,从而迈向更美好的明天。如果所有的苦难都不肯删除,人类的记忆棒将被鲜血塞满。如果 度过的每一个日子都要哭哭啼啼,面对的每一寸土地都冤魂不散,哪里还有希望的田野,哪里还有阳光灿烂的日子?
但历史的伤口仍然存在,即便是结了伤疤,只要一旦有人撕开,仍然淋漓着鲜血。总是有人试图挑衅人们的底线,这一次撕伤疤的人,就是名古屋市长。
日本的一些学者十分困惑:为什么中国总是要揪住中日的历史问题不放?两国有更多的利益依存点和合作空间,有远见的人都知道,着眼于现实和未来,中日只有友好 合作,才是两国利益最大化的所在,但是为什么历史问题却成为两国交流合作的最大障碍?即便那些承认日本侵略中国的日本学者,还是不能理解,且不说历史上的 中国(封建王朝)曾经也伤害过别人,单就近代,伤害过中国的国家也不止日本一个,为什么中国就是放不过日本呢?
舆论的历史伤口从来不是过去时,而是进行时,它不仅有着历史的仇恨,还交织着现实的不满和未来的担忧。历史的伤口为什么一直在流血?就是因为有人一直想掩盖那段历史,而掩盖历史的后果,就是历史可能重演。
德国为什么在战后可以重新融入国际社会?那是因为他们对历史的反省逐渐赢得了受害国家的信任。一次次道歉,不仅是面对历史,更重要的是告诉当下:重演那最恐怖的一幕,不会,也不能。
有关道歉的政治学意义,下面的问题值得讨论:当一任又一任德国领导人,一次又一次向受害者道歉,那么,道歉到底多少次才算够?如果后任的领导人必须为前任的伤害道歉,那么道歉的“追诉期”到底多久才失效?去年美国参议院为1882年美国国会制定的《排华法案》向全体美国华人致歉,那么,今天的法国领导人,要不要为拿破仑的过错道歉?我的答案很简单:只要历史悲剧重演的可能性有万分之一,道歉就是必须的,而且是值得的。
日本担心中国民族主义高涨,解铃还须系铃人。日本极少数极端右翼分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右翼言论成为日本主流,从而为军国主义的复活扫清道路。如果日本不能让周边国家免除军国主义复活的恐惧,他国民族主义的声浪就不可避免。
的确,解决历史伤口并非那么容易,以台湾“二二八”事件为例。历经六十余年,至今仍不敢说完全痊愈。但“二二八”事件发展的历史轨迹,仍然值得人们借鉴:台湾的国民党当局从理直气壮地禁忌、硬拗,到心怀谦卑地道歉、抚慰,走过了艰难曲折的道路,台湾开放党禁报禁之后,1989年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开舆论先河,对“二二八”事件的平反终于进入主流社会的视野。尽管随后“二二八”事件沦为政党斗争的工具,在民进党的操弄下,“二二八”成为另一种符号,以致成为2000年大选国民党败选的一个因素,但是随着历史的还原,随着国民党慢慢负起责任,特别是马英九在“二二八”事件一直坚持的担当和善意,2008年和2012年两次大选,二二八议题没有发酵,证明马英九已经带领国民党,走出了“二二八”事件的阴影。历史的伤口慢慢止血,历史开始走向新的一页。
解决历史伤口的唯一途径就是施害者或者其法定继承人承认历史的伤害,并负起责任。一个连历史真相都不承认的人,没有资格谈论什么中日友好。正因为你想掩盖,所以人家不会忘记。就像你拿起刀来,想刮平历史的痕迹,结果却弄巧成拙,把历史的痕迹刻得更深。
其实,人类是可以解决历史伤口的,不过,这需要时间,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日本离负责任的大国,距离还很远。日本想走向正常化国家,第一个要正常做的事,就是不要再撕开历史伤口的伤疤。
(本文发表在2012年3月1日《南方周末》c10版自由谈,责任编辑蔡军剑,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