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1989年的血色浪漫(中)

来源: 拥抱哥 2011-11-20 19:41:1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2688 bytes)

二十五
      木樨地三里河桥西边,当我们还沉浸在数学系的小男孩的吉他伴奏的嘶哑的花房姑娘的歌声中的时候,前面的市民已经如潮水一样的溃退下来了。
      夜黑沉沉的,月亮似乎也藏在了云雾里不再露面了,天上只有被撕裂了的云层后面有一片淡黄的微光。一阵夏的夜风吹来,马路两边的槐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树身上的木疙瘩像是狰狞的鬼脸,显得黑森森的吓人。在惨白的灯光下,只见不断有人从西边过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军队来了。一个小伙子飞一样地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平板车上面躺着一个男人,他的头上和身上都是血,血把他的白衬衫都湿透了。三轮车旁边和后面跟着几个人在跑,有人在路边问:怎么了?三轮车后面的人喊着回答说,让士兵的大棒打的,士兵抡着大棒,见人就打,TMD太凶残了。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此时都无法再静坐了,他们站了起来,纷纷向西面看去,只见不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后面是军队的黑绿色的装甲车,坦克和卡车的长龙,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一眼望不到头地向着这边移动过来。军用卡车的车灯在暗夜里闪着耀眼的白光,照出前面车的车篷子里面满载着手持冲锋枪的陆军士兵。几辆坦克在前开路面,坦克的钢铁身躯反射着路灯的惨淡的白光,粗大的炮筒指向前面,炮口黑黑的,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前面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我们看不清坦克前面是什么,只见人群在喧嚷呐喊着,不少人在冲着军队扔石头瓦块,人群前呼后拥着,像波浪一样,一会儿向前涌去,一会儿后退,好像在跟士兵们展开拉锯战。不断地有人从人群里架着满身是血的市民出来,一边咒骂着,一边在路边走,路边上有一些人骑着三轮车在等待,见到受伤的,就把他们扶上三轮车,向医院方面骑去。有个三轮车上载着一个学生,学生手里拿着一件沾满了血的衬衫,喊着:这是军队的血证,我要把它带到天安门去。
      吴老师把自行车停放到了路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走过来对我说:
      军队的前锋是一支士兵突击队,他们都手里拿着木头的棒子,见人抡头就打,前面的市民基本是散兵游勇,他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军队马上就要冲到这里了。
      我跟吴老师说,您别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吧,您有家有小的,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家里还有太太和孩子谁来照顾呢?
      吴老师说,我知道,我再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就走。
      同学们,同学们,请大家继续坐下来。我对着那些已经站起来的学生们喊着话。大家看到了,军队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他们有大棒,他们有枪枝,他们有坦克。我们有什么?我们只有一颗爱国的心和年轻的血肉之躯。同学们,我们是打不过他们的。让我们继续静坐在这里,让坦克从我们身上压过去吧。
      大家听见我这样喊,就陆续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坐下来的学生,看到有一些女同学坐在前面,就说,请你们这几位女同学和后面的男同学换一下位置,让男同学坐到前面,女同学坐到后面去。我看到几个男生主动站起身来,让出自己的位置,让女生坐到后面去。
      我正在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突然听见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夜幕中刚才那辆飞过去的军用直升飞机又飞回来了,它在我们的上空盘旋,像是在侦查一样。军用直升飞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向着西边飞回去了。
      我的心沉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直升飞机带给我不祥的预感。我知道,此刻这直升飞机上肯定坐的是军队的高级指挥官,他们一定在察看地面情况和军队的进展,随时向地面上的部队下命令,督促地面部队向前进攻。他们一定看到了我们这里的静坐的学生和后面桥头的路障,一场恶战看样子是免不了了!
     
二十六
      很快,前面路上的市民们顶不住军队的进攻,向后溃退了下来。有的人捂着脑袋,有的人捂着身子,有的人的脸上和身上流着血,有的人边走边喊:军队太凶了,他们拿大棍子打人。夜幕下不断有人被搀扶着离开马路,抬到三轮车上运走。
      我看到一个女的搀扶着一个男的从前面退下来,男的一瘸一拐在走,像是腿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女的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跟他说话,好像是在劝慰他。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认出来他们是曾经在桥上散步的那对工人情侣。他们原本在学生们后面站着,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了,看样子是被军队给打了一下,受的伤不轻。
      我回身看了一眼桥中央的路障和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上的学生们,看到他们镇静地等待在路障后面,心里有了不少宽慰。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跑到前面来支援我们,那样要是第一道防线被突破,第二道防线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守了,而第二道防线凭借路障,具有很好的地势,是能够阻击军队的最好的防线。
      我看到一些勇敢的市民还在向着军队的突击队扔石头。军队的士兵们时而聚集到坦克旁边,让坦克替他们挡住飞来的石块,时而聚集起来猛往前冲,一阵木棍乱飞,市民们抵挡不住他们的猛冲,只能往后和两边撤。军队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地向前紧逼着,他们采取的是收缩后猛冲的战术,几百个突击队员们先收缩到坦克周围,然后一声号令一齐猛冲,大棒一齐挥舞,挡在他们前面的那些缺乏组织的市民们的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抗衡军队的训练有素的强大冲击。市民们且战且退,打不过就往后面和两边跑。在军队突击队的凶猛攻势下,我们前面的市民们都被士兵们的木棒驱散了,他们撤到了路两边的观战人群里。
      我向前看去,只见昏暗的路灯下,军队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士兵们的头上的一排排绿色的钢盔在闪光,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能够看见最前面是一只凶神恶煞般的突击队,突击队的人有几百人,他们头戴钢盔,手拿大木棒,见人就抡,路上的市民们被他们纷纷打跑。几辆庞大的坦克跟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提供掩护,坦克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装甲车和带着篷子的卡车,卡车上坐满了手持冲锋枪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为了鼓舞士气和防止急躁的情绪让大家乱了阵脚,我走到前面,说,同学们,市民们,军队已经来到我们面前,考验我们的时候到来了,让我们一起最后唱支歌吧。我向数学系的小男孩做了个手势,他甩了一下长头发,把细长的手放在吉它上,开始弹奏起《血染的风采》这支悲壮的歌曲来。
      我打起了拍子,静坐在地上的男学生和女学生们一起用低沉的声音唱了起来:
      也许我告别 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 再不能起来
      你是否还要 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我看到许多学生和市民们的眼睛湿润了,我们一起放声歌唱,歌声震动了宽阔的街道。路两边观战的市民们也开始跟我们一起唱了起来。在我们的歌声中,军队的手持大棒的前锋缓缓地在向着我们逼近,他们凶神恶煞一样手持着木棒,把马路上的市民赶走。几辆涂着绿漆的坦克的炮塔转动着,黑洞洞的炮口威胁地指向了学生和市民。
      坦克的马达轰鸣着,巨大而恐怖的钢铁履带把地上的隔离墩碾碎,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不可阻挡的怪兽一样向前碾来,这让我想起了电影中看到的德军的坦克在街道上凶狠的横冲直撞,从民房中穿过的镜头。我想起了一部罗马尼亚电影,电影里一个年轻的德国军官开着一辆坦克,坦克炮塔转动着,在追逐一个同样年轻的罗马尼亚军官。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的小提琴手倒在花坛里的慢动作镜头,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小提琴手,她长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眼睛上是长长的卷曲的睫毛。她穿着一个白色连衣裙,在匆匆地跑着,一个德国士兵的冲锋枪响了,她缓缓地向院子中的花坛上倒去,身子倒在美丽的花丛里。
      这时空气中的恐怖气氛达到了极点。若是没有见过真坦克的人,是很难体会那个庞然大物向着你开来的恐怖的感觉的。在边上的士兵的衬托下,坦克的钢铁身躯看起来是那么的庞大和不可阻挡。它碾碎了一切在它面前的障碍物,坚固的水泥墩子被坦克碾得粉碎,一个歪在路上的自行车被坦克恶狠狠地压扁,成了铁片。
      学生们坐不下去了,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挺直了胸膛,毫无畏惧地面对着坦克和士兵的大棒。站在前面的同学们把手互相挽起来,后面几排里的穿着裙子的女同学也在互相挽着手臂,我看见许多女学生的眼里噙着泪花。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为了他们的勇敢。他们涨红着青春的脸,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军队和压过来的坦克他们毫无畏惧,纵声地接着唱着歌:
      也许我的眼睛 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 将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军队的突击队和坦克在离我们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支挡在钢铁炮管和履带前面的手无寸铁的无畏的学生和市民队伍。面对着阵容整齐的这一支无畏的学生队伍,面对着我们的悲壮的歌声,面对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拿着大棒的手颤抖了。他们互相看着,钢盔底下的眼里出现犹豫和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看到士兵们的脸也是同样的年轻,我想起了高中有些没有上大学的同学去当了兵,这些士兵们有些可能也像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样那样年轻,那么面对着自己的同龄人,他们怎么能下得去手呢?他们难道看不出他们面对的不是暴徒而是学生吗?难道他们被彻底洗脑了,竟然会相信我们这些学生是暴徒吗?他们难道不也是跟我们一样痛恨贪污腐败,痛恨官倒,痛恨社会不公,痛恨物价飞涨吗?他们去当兵,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吗?他们家里若是有权有势,他们会去当兵吗?
      士兵们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是一个年轻的拿着枪的英俊的军官,看起来像是军校刚毕业的学生,钢盔底下露出的是两道紧缩的浓眉。他站在突击队的前面,也在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坚定的目光,他呆住了,两道浓眉锁得更紧了,好像在痛苦地思考一样。
      学生们的歌声在继续飞扬,在静静的暗夜里,在暗淡的路灯的照射下,在坦克和装甲车军车的阴影中,在手持大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们的衬托下,这歌声显得更加有力和悲壮,更加震撼人心,那是几百张嘴里一齐吐出来的无畏的心声。夏夜的凉风吹过来,把歌声带到更远的地方,那些站在军车上的士兵们都呆住了,他们有的垂下了头,松开了手中紧握的冲锋枪。路边有的市民不仅呜咽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血染的风采
     
二十七
      空气凝固了。夜幕下,那只庞大的军队停止了移动。军队的突击队和我们隔着大约三十米的距离互相对峙着,谁也没有往前移动。路边的观战的人群也屏住了呼吸,静观事态的发展。军队的卡车和装甲车的长龙停了下来,一些士兵和军官走向前面来。我看见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军官走向前来,在和突击队的指挥官在说着什么。
      路边的市民群里有几个人走出来,像是要向军队走去,马上被别的人给拉了回去。有的人开始向军队喊起来:人民军队不打人民!有的人喊:他们是法西斯!士兵们脸上是麻木和漠然的表情。他们知道,我们不会给他们让路的,他们只能用木棒或者坦克把我们驱散,但是,他们握着木棒的手在出汗,在颤抖。毕竟,挡在他们面前的是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的年轻的学生,我们连砖头都没有。对着这样的学生下手,那要多狠的心肠啊。
      刚才飞过去的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飞了回来,在低空盘旋着,士兵和军官看着天上的直升飞机。直升飞机不耐烦的在天上飞着,盘旋着。那个年老的指挥官看了几眼天上飞的直升飞机,在犹豫着。直升飞机上飘下来一张纸,有个士兵捡到了,交给了年老的军官。他看了之后,走到那个突击队的年轻的指挥官,严厉的说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腕子上的手表,随后拔出了腰带上挂着的手枪。
      突击队的年轻军官点了点头,向着突击队大声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手向学生们的方向一挥。那些突击队的士兵们犹豫着,没有反应。军官暴怒了,他挥舞着手枪,向着士兵们怒吼了起来,好像在说谁要不听从命令,军法从事。士兵们这才反应了过来,举起了大棒,向着我们的方向冲过来。这时,学生后面和两边的市民们一起呐喊,石头和砖块一起雨点一样飞向了士兵们,砸在了坦克上,地上,突击队的钢盔上和衣服上。突击队缩了回去,他们躲到了坦克两边和后面。当市民们停下来的时候,突击队捡起了地上的石头和砖块,向着市民们集中的地方仍去。因为市民聚集的多,每一块石头都几乎能击中一个市民。市民群里不断响起被石块打中的哎呦的声音,有的人脑袋上中了石块,有的人身上中了石块。市民们开始咒骂起来:法西斯!
      看到军队的突击队聚集到坦克周围,我知道,他们要开始实施他们的一贯战术,要一起抡着大棒向前猛冲了。
     
二十八
      我以为自从初中一别和那次偶遇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北京是个多大的城市啊,里面有多少人,要想在人海里遇见你,真是大海捞针一样。
      高中的时候,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去跑半个小时的步,然后回来洗脸吃早点。跑步的时候,从你的院子前面跑过的时候,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吃完早饭去学校,上午上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去上学。放学的时候,我就拐进街角的图书馆里去看书,一直看到晚饭的时候回家吃饭。晚上去学校上晚自习,晚上九点的时候从学校回家。
      我的高中的同桌是一个矮个子的,有点儿胖,皮肤有些黑的女生。我的课桌很乱,课桌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桌面上也是很凌乱,她常常趁我不在教室的时候替我收拾一下课桌。当我很惊奇的发现课桌整齐多了,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她扬起头,假装不知道地看着前面,她的娇小的鼻子可爱的翘起。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想你要是跟我同桌该多好啊。有一次她跟我说了好几遍她想去看一个电影,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不想约她去看电影,因为我知道即使跟她去了,脑子里想的也会是你。
      虽然见不到了你,我总是忘不掉你。我总是试图回忆你的样子,你的黑黑的眼睛,你的薄薄的嘴唇,你的苗条的身体。我有时晚上自己骑车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在路灯下看书,想要是你也在该多好。有一个春天的中午,我偷偷地进了你家住的那个院子,想看看你到底还在不在那个院子里。那个院子里我没看见人,大概人们都在睡午觉。我不知道你原来住在里面的哪一间屋子,我只是茫然的四处看了一圈,又怕被人当作小偷,什么也没看到就匆匆地走了出来。我走出院子的时候,闻见很浓的丁香花的味道,一看是院子旁边的一颗丁香树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那浓厚的香气,竟像是我那次跟你一起排队的时候闻到的你身上的香气。我看到院门的底下长着野草,蚂蚁在边上爬来爬去,想象你一定曾经蹲在地上看过那些蚂蚁,对那些蚂蚁也生出一些亲近感来。
      从你的院门出来,我的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跑到你的院子里来看,都不知道你是否还住在这里,住在哪间屋子里。我只是体味着思念你的感觉,那种带着丝丝甜味的感觉。我顺着路边慢慢走回家去,脑子里充满了幻想和沉思。春天的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太阳也不那么晃眼睛,我在太阳底下懒懒地走着,看着槐树上长出的嫩叶,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
      高中几年,就在这种滑稽可笑的对你的幻想中过去了。我的同桌最后对我丧失了希望和兴趣,她觉得我是个疯疯癫癫的神经不正常的人,既笨拙,也不会讨好女生,更不懂风趣,情商是零,体会不到女生的温情和媚眼,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 我有时觉得她的声音很甜美,她眯着眼睛看我的时候也很有风情,但是我看到她总是想起你,觉得她的甜美的声音是你的,她的脸上的红晕是你的,她的微笑是你的,她的眼睛里的风情也是你的。
      那个时候,我在书里获得了巨大的快乐,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读书,读各种各样的小说,读历史传记,读那些读不懂的哲学著作。一本好书常常使我非常快活,书把我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带到一个脱离了尘世的宁静的真空里,让我的思绪自由飞翔。在那里我没有尘世的苦恼,没有尘世的冲突,那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我全身心地沉浸在书给我带来的快乐里,体会着书里的人物的爱情,为书里的人的悲欢离合撒下眼泪。
      我在幻想着未来,觉得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地点我会再遇见你。
      果然,我的幻想没有错。那一天终于来了,而那天来到的又是那么偶然。
     
二十九
      我那天去找小萍,纯属偶然。
      那天下午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情很烦闷,想找个人聊聊,就想起了小萍。黄昏的时候,我穿上大衣,骑车从南校门出来,穿过倒爷和骗子们聚集的中关村,骑过行人和车辆川流不息的熙熙攘攘的黄庄,向着北外骑去。外面的天气很冷,行人的嘴里哈出白气来,我用一个围脖把大衣的领口系住,冒着风往前骑。
      我记得那天我骑到离北外不远的魏公村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了。远处的天空上一片红霞,太阳的余光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云彩染成金黄色,像是撒哈拉的大沙漠,有的云朵就像是沙漠上行走的骆驼,背上是鼓鼓的水囊。看到骆驼云,我就想起了《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电影里面那个带着阿拉伯头巾的英国人在骆驼上打瞌睡,掉在沙漠上的情景,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近处的云彩却仍然是一长条一长条的,呈着深浅不同的青灰色。远处的楼房背光看过去,像是一个一个剪影,有的楼房的里的管灯亮了,在剪影上开出一个一个四方的窗口来。
      我来到北外的时候,看到北外的门口在施工,一个铁吊车停在院内,旁边像建筑施工工地一样乱七八糟地堆放的一些木头和乱石砖块。我骑车绕过铁吊车,眼睛盯着路面,生怕被铁钉子什么的把车胎给扎破了。骑了一会儿之后,就到了那个熟悉的北外女生宿舍楼。楼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她穿着一个紫色的半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靴子,撅着嘴,皱着眉头,像是在等谁。
      我把自行车停放在宿舍楼前,直接上楼去敲小萍的宿舍的门。我听见里面说,谁啊?然后门开了,小萍从里面探出一个夹满了发夹的头来。是你啊,她说。进来吧,屋里没人。
      我进到屋里,看她们的女生宿舍,虽然也是乱糟糟的,毕竟比我们的男生宿舍整洁干净多了,地上没有那些纸张垃圾,桌子上也比较整齐。小萍的床在一个下铺上,她的床上挂着一个紫色和绿色的大格子布帘,拉上之后可以把整个床都给挡住。布帘里面是一床花被子,旁边放着一个大白熊猫。床单也是跟布帘同样颜色的格子布,像是用一块布料裁出来的,床单上散落着一个耳机。白色的软软的一个大枕头边,放着一个小巧的短波收音机,靠墙的一边放着几本书。
      外面很冷吧?小萍给我拉把凳子让我坐下。她上身穿着一个白色的羊毛衫,下面是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厚厚的粉色袜子,踏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我先到暖气旁边暖了一下手。屋里的暖气很暖和,我觉得喉咙里有些干燥,一看窗户,上面布满了水气和雾气,外面的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今儿你怎么有功夫上我这里来了?小萍坐回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把一本外文书扣过来放在床上。
      没事儿,就是闷了,想找人聊聊。我说。读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红字》,她说,没听说过吧?
      你牛啊,我说。霍桑的书你能读原版的?
      哟,看不出来,你也知道霍桑啊?她说。
      我最喜欢他的书了。不过跟你没法儿比,我看的是翻译过来的。我说。你看人家写的那爱情,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那个女的,给一个牧师生了孩子,还宁死不屈,绝不当众说出他的名字,宁肯被人在胸膛上烙上红色的字,把一个耻辱变成了高尚 ---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类书了?
      我?我怎么就不能喜欢这书?她吐了一口瓜子皮说。那你说我喜欢什么书?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开玩笑说。
      切,早看过了。小萍说。她站起来,从桌子上找了一个看着干净的杯子,把里面剩下的一点儿白开水泼到墙角,从桌子上拿过一个茶叶筒来,从里面倒出一些卷卷的茶叶粒到杯子里,拿暖水瓶倒了满满一杯开水,推给我说:
      喝茶吧,最好的茶叶,刚有人送我的。
      谢谢你。我接过茶杯,用手捂着茶杯,暖着手。
      找我有什么事儿,快说吧,别让我闷着。小萍看着我笑着说。
      哪里有什么事儿,不过就是一个人烦了,又没有别人可以跟我聊天,就找你来了。
      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小萍说。省得你闲的没事儿老来打搅我。我们外院有不少好女孩呢。你妈见了我也老唠叨让我帮你介绍个女朋友呢。我们室友里有没有你喜欢的,有的话尽管说------
      不想,我说。没兴趣,你们外院的太风流,我也接受不了。
      谁风流了?我们顶多也就是正常。小萍说。真的不想让我给你介绍一个?
      不想。我烦恼的说。一点儿都不想。
      真的不想?小萍看着我说。哎,对了,我看见初中时你喜欢的三班那谁谁了。
      我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小萍,脑子里一片麻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我坐在那里发楞,不知道说什么。我想起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你家院子前面的丁香树,想起了那个静寂的午后我去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院门口的石子缝隙里的野草,想起了春天的丁香花的浓郁的香气,想起了从你家院子前走过的异样的感觉,这一切都一下浮现在脑海里。从初中到现在,一晃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像是一个做不醒很长的梦一样,总是想起你。
      我忘记了小萍还在看着我,只是在呆呆地楞着,像是石化了一样。往事一件一件地涌上心头。我想起了在院子门后偷偷地等着你;想起了那个下冰雹的日子我们一起在一个门道躲避冰雹,你轻咬着嘴唇,我想把自己的嘴唇压倒你的嘴唇上的感觉;想起了在副食店我们排队在一起时看到你的红云一样的脸时的加快的心跳;想起了我们初中毕业后在副食店的偶遇;想起了在你面前的不知所措,心慌意乱和结结巴巴;想起了与你的目光相遇时的发窘;想起见了偷偷看你时的快活和发慌;想起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时的欣喜;想起思念你的时候的发晕的感觉。想起了我想去吻你的嘴唇,想起了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想你的那些日子。“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象朵永远不凋零的花”,你的眼神曾经让我心跳,让我充满了醉意。听到你说一句话,听到你的甜美的声音,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快活。
      我曾经许多次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你,为什么爱你。我觉得就像是中了丘比特的箭一样,好像就无来由地爱上了你,爱上了你的一切: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子,你的笑容,你的声音,你的头发,你身上的香味,你的呼吸,你的美丽的手,你的走路的姿势,你的一切。我想起那次在副食店跟你一起排队的时候,我跟你挨得那么近,身子挨着身子,我觉得你的身子滚烫,我看到你脖子上的红晕,曾经忍不住要把嘴唇去亲你的脖子一下,我觉得你的胸脯在一起一落。我想起你看我的时候,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温柔。我的心让你的微笑照耀得幸福起来。爱一个人是多么地快乐啊。 我想起你走之后我心里的失落,想起看不到你的折磨,就像是人生都失去了意义一样,就像是死亡罩住了自己,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剩下心灵的空虚。
      你怎么了?小萍摇了我一下。我好想从梦中醒来一样,张着嘴说,啊?
      你怎么跟傻了一样,这么激动啊?小萍嬉笑着说。原来你还是这么爱她啊。这回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了,原来是一直等着她啊。
      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我抓住小萍的胳膊,摇晃着说:你在哪里看见的她的?快告诉我。
      你把我胳膊抓痛了。小萍甩开我的手,嘟囔着说。在紫竹院的英语之角。你去没去过那里啊?
      没有。我摇摇头。只听说过,从来没去看过。
      那你该去看看。小萍说。里面可是聚集了不少漂亮妹妹,还都是想出国的。跟你说啊,我上星期日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妹妹长得特瘦特清秀,觉得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怎么看怎么像初中是三班的那谁谁,上前仔细一看,果真原来是她!我跟她聊了一下,她说她考回北京,在经贸大学读国际贸易呢,人看着也比过去开放活泼得多了,我一下想起了你过去跟她在学校的那些事儿,本想赶紧去你学校里告诉你一声呢,还没来得及,没想到你就来了。
      你跟她说起我了吗?我看着小萍,呼吸急促地说。
      当然了,怎么可能见了她不跟她提你呢?小萍平静地说。实话说吧,从初中就一直觉得你跟她挺般配的,知道她也符合你的审美观。
      我什么审美观啊我?
      就你的那点儿破审美观我还不知道?你就喜欢那柴火棍儿似的白骨精,你不怕压身子底下咯着啊?
      不怕,我就喜欢那有骨感的。我说。
      您那审美观真不敢恭维,越平板越瘦,你越喜欢。小萍说。人都喜欢乳房大的,丰满性感的,您倒好,就喜欢那相片型的。要不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呢?
      我的审美观没妨碍你的什么事儿吧?我说。
      跟你说正经的吧。小萍说。明天是星期六,正好英语之角开。明天上午我带你去那里吧。我正好要去西单去买些东西,顺路。
      我点点头说,太好了,就这么定了。
      心情特激动吧。小萍说,终于要再见到初恋情人了。
      激动。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脏说。心跳咚咚的。
     
三十
      站在我的肩上,亲爱的——
      你要勇敢些
      黑色的墙耸动着逼近,
      发出渴血的,阴沉沉的威胁,
      浪花举起尖利的小爪子,
      千百次把我的伤口撕裂。
      痛苦浸透我的沉默,
      沉默铸成了铁
      假如我的胸口,不能
      为你抵挡所有打击,
      亲爱的,你要勇敢些。
              --- 引自舒婷《礁石与灯》
     
      那天在木樨地,我的心情就像是舒婷的这首诗描写的一样地沉重。
      木樨地三里河桥西面不远的地方,军队的长龙在不安地躁动着。
      天色更黑了。月亮升起来,惨淡的月光照在满是石头瓦块的路面上,照在一排排的绿色的钢盔上,照在一张张士兵们的严肃的脸庞上,照在士兵们手里端着的冲锋枪的钢管上,照在一辆辆紧密排成长溜的军用卡车上,照在黑森森的装甲车的机枪上,照在坦克的长长的炮筒上。冲锋枪的钢管闪着蓝光,士兵的钢盔闪着绿光,坦克的炮口是黑洞洞的。
      月光也照在学生们的脸上,在月光下,他们脸色显得很苍白,他们的身体显得很单薄,他们的肩膀显得很弱小。有几个女生眼里流着眼泪,她们的身体在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恨。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数学系的小男孩,他跟我一起挽着胳膊,他的吉它还背在肩膀上。我问他,害怕吗?
      不害怕,他坚定地说。让他们的大棒来吧,我不会躲开的。
      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活了二十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为自己自豪,为我们的同学自豪,为中国人这么自豪过。我过去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天生的软骨头,在暴政面前只会逆来顺受,今天我看到,我们中国人还是有骨气的。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值了。
      我们手挽着手,胳膊挽着胳膊的站在面对军队的最前列,我们做好了思想准备,就是军队的大棒打到我们头上,我们也绝不松手,直到我们倒下去。我们身后是手拿石块的市民在严阵以待。路边的观战的市民们,他们站在街边,有的爬到树上,在齐声的有节奏地高喊:士兵们,滚回去,士兵们,滚回去。不远处几幢灰色高楼的阳台上,聚集了不少人在观战,在屋里的灯光的背景下,他们的头像是一个个黑乎乎的剪影。
      在黑夜里,军队的坦克显得更加恐怖和狰狞。军队的突击队已经收缩到几辆坦克周围和背后,准备着下一轮的冲锋。庞大的坦克成了一个天然的掩体,为他们挡住了不少石头和砖块。他们头上的钢盔也在保护着他们。他们抡着大棒,像是打棒球一样把飞向他们的石块打到一边去。看到他们躲在坦克周围的样子,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电影里常常看见的一些镜头,一群国民党士兵头戴钢盔,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坦克后面向前进攻,然后被一阵手榴弹砸得抱头鼠窜。只是我们手里没有手榴弹,市民们的手里也只有一些石块,那些石块砸到坦克上,连个坑都砸不出,只是留下一个小白点。市民们扔过去的石块大多落在地上和坦克上,少数向士兵们飞去的石块又被士兵们手里的木棒击走,士兵的突击队基本没有受到什么损失。
      我们身后的市民们在不断地往前涌来。我们这只两三百人的学生队伍,在后面的几千市民向前涌的力量的推动下,被推挤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市民和军队的突击队还在互相仍着石头,石头在天上横飞着,有的击中了坦克的石头被坦克的钢铁身躯弹了回来,有的掉在地上,地上是一片碎砖瓦片。
      我看到突击队的那个年轻的军官站了出来,他拿着手枪,举起了手臂,喊了一声,他的身后的士兵们听到他的命令后把木棒一起举起,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就要冲过来了。军官的手臂指向我们的方向,他的手臂就要挥下来命令突击队向我们冲过来了,但是突然他的手臂停下了。他的目光紧盯着一个人。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人举着一块白布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了学生和军队对峙的中间地带。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认出他是吴老师,心里诧异他怎么还没离开。看着他独身一人举着白布向着举着大棒的突击队走去,我觉得心一下吊了起来,我知道他是想做军队的思想工作,劝军队回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军队哪里会听他的。他这是在做无谓的牺牲,无异于羊入虎穴。
      吴老师伸直的胳膊上举着白布,白布在黑夜里显得很显眼。他一边走一边向士兵们喊着:
      不要打了,我要跟你们的指挥官谈判。
     
      市民们把手里的石头停了下来,怕伤着他,不再往军队方向投掷了。
      吴老师扭头冲我微笑了一下,像是满怀着信心一样,脚步坚定地向着士兵们走过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敢独身一人走向那些拿着大棒的已经失去理性的士兵们。市民们和学生们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人喊叫,也没有人再投掷石头。空气一下沉寂起来。大家都在看着他,看着一个孤单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向士兵面前。
      他走过了我们和军队对恃的地带中间,走到了军队的一边。他开口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士兵们听到,他用了最大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
      人民的子弟兵们,学生们不是暴徒,你们是人民养大,请你们顺从人民的意愿,不要对学生采取武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年轻军官的手臂举起,向着吴老师有力的一挥。一群突击队蜂拥而出,他们手里的木棒对着吴老师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吴老师用胳膊去挡,只听见咔嚓一声,然后是吴老师的惨叫,他的胳膊一定是被木棒打断了。又有几只木棒狠狠地打在他的肩膀上,背上,腰上和腿上,他的身子痛苦地弯曲下来,倒在地上。几个突击队员对着吴老师的躺倒在地上的身体猛踢。吴老师的脸上流着血,他用双手捂着脑袋,在地上被打得滚来滚去。
     
三十一
      所有的学生和市民们又一次震惊了,谁都没有想到士兵们会这样地当众用木棒殴打吴老师。吴老师虽然不是学生,但是他的文绉绉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师。短暂的震惊过后,学生们和市民们都愤怒了,市民们怒吼了起来:法西斯!法西斯!但是市民们手里的石头不敢往前仍,怕砸着倒在地上的吴老师。
      纠察队员和学生们忍不住了,面对着军队的暴行他们愤怒了,他们的热血沸腾了。数学系的小男孩挣脱我的胳膊,要冲向突击队去救吴老师。后面的学生们不断往前涌着,要一起向着军队冲过去。我的理智告诉我说这样不行,如果我们阵脚一乱,军队就会趁机猛冲,会把人群驱散,把这一道防线冲破。但是我的情绪已经无法听从理智的劝导,因为吴老师血淋淋地倒在地上,还在痛苦地呻吟着翻滚着,士兵们还在向着他的身上和头上猛踢,我们不能看着他被军队打死在我们面前。
      我带十几个纠察队员向着吴老师的方向冲过去,后面的一些学生和市民们也跟着冲过去。我看到那个年轻军官得意地笑了,他的脸上带着嘲笑,好像在讥笑我们。我们冲过去,把吴老师从突击队手底下抢了出来。突击队的那个年轻军官一挥手,把突击队叫了回去,他一直在等着最佳时机来冲破我们的防线。他的最佳时机来到了。
      我们刚把吴老师抬到路边,正在招呼旁边的一辆市民的三轮车,把吴老师抬到三轮车上的时候,就听到一阵爆炸声。我回头一看,就看见十几个催泪瓦斯弹飞过人们的头顶,落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队伍里。催泪瓦斯弹落在学生们的脚下和市民们的人群里炸开,一团团浓厚的黄色烟雾,把学生和市民们的队伍罩住。我和纠察队员们赶紧冲回去,去守护第一道防线。呛人的黄色烟雾散开,学生和市民们在烟雾里不断的咳嗽。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催泪瓦斯,这突如其来的瓦斯把本来已经乱了的队伍搞得更乱了。
      学生们互相挽着的手臂松开了,他们纷纷用手去捂住嘴和鼻子,市民们的队伍散开了,人们本能的躲避着黄色的瓦斯气体。瓦斯的气体钻进了我的鼻子和嘴里,我觉得喉咙干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难受,我使劲儿地咳嗽着,想把吞进去的瓦斯气体给吐出来。数学系的小男孩在我身边也在大声咳嗽着,他用手揉着眼睛,好象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似的。
      那个突击队的年轻军官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他果断的把手向着我们的方向一挥,突击队趁着学生和市民们慌乱的时机,发起猛冲,上百个突击队员一起向前冲过来,木棒飞舞,见人就打,势不可挡。已经被瓦斯熏得失去战斗力的学生们无法抗击突击队的猛烈冲击,他们被木棒打散。我看见几个男同学护着女同学,在前面用身体挡着女同学。士兵们的木棒毫不留情的向着他们身上抡来。女生们在恐惧地尖叫,木棒打在男同学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个男生腰上挨了一棍子,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在我身边,一个士兵举着一条木棒向着数学系的小男孩打来,小男孩一转身,背后的吉它被打瘪,从中间断裂了。
      我的吉它!数学系的小男孩惊叫了一声,他的眼里流出泪水,大概那个吉它是他的最为心爱之物。木棒向他的身上继续抡来,我一手去拉他,一手去挡木棒,我的胳膊上狠狠地挨了一木棒,火辣辣地疼,胳膊像是要断了一样。我抬起头,愤怒地看着挥着木棒的士兵。他双眼圆睁,举起木棒,又要劈头抡下。如果他这一棒子下来,一定会把我们打个头破血流。数学系的小男孩回过头来,眼中冒出怒火,嘴里说,你打吧。他把头昂起来,像是一个不屈的英雄,等待着木棒。那个士兵愣住了,他以为我们会在他的恐吓下逃跑,他没想到我们会愤怒地盯着他不动。他看着数学系的小男孩那张还充满稚气的像是十五岁的脸,举着的手颤抖了,没有敢落下来。
      这时市民们已经被木棒打散了,他们纷纷向着马路两边躲去。见到突击队员们气势凶猛,而且手拿木棒已经把人群驱散,我知道我们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和稳固防线。我只好对着还在被士兵们的大棒驱赶的纠察队员们和学生们喊了声:撤到第二道防线!数学系的小男孩摘下了背上被打折的,仅靠着几根弦连接着的吉它,把它向着士兵们的方向仍去。一个士兵抡起木棍,把吉它彻底打烂。吉它的一半掉在路中间,另一半飞到了路边。
      我拉着数学系的小男孩往后撤,他还在眼里冒着火,想要跟士兵们拼命。我拼命拽着他往后走。透过黄色的烟雾,我看到有两个学生架着刚才被打倒在地的一个男同学,向着路边的一个三轮车走去。路边的市民们还在高喊:法西斯!法西斯!他们的喊声被坦克的马达轰鸣声淹没。有一些石头从路边飞向了军队,军队把催泪瓦斯弹仍向观战的市民们,市民们纷纷向后躲避瓦斯的烟雾。不远处的灰色高楼的阳台上,还有一些人在观看。
      学生们一瘸一拐的互相搀扶着走上了桥头,眼里满怀着悲痛和愤恨,向着桥中的第二道防线撤去。在我们的后面,军队的突击队面容严肃地拿着木棒隔着一段距离跟着我们,坦克的马达声响了起来,装甲车和军车也纷纷启动,在暗夜里向着桥的方向开始移动了。军车的灯光连成一条连绵不绝的白龙,把路面照得惨白。马路上到处是碎石,东一处西一处地流着一些暗红的血迹,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让夜色显得无比恐怖。
     
三十二
      坐在塞纳河边的那个酒吧的外面,我的脑海还未从刚才的回忆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就像是晕车一样,头脑是混乱的,心沉到谷底。回忆过去是痛苦的,沉闷的,恶心的,我的胳膊和腿在隐隐地痛,那是过去留下的后遗症。
      夜色像是人烟罕至的山谷里的森林一样安详。桌上的蜡烛快着到底儿了,烛火微弱地还在闪着,就像是天上发着微光的星星。空气中传来秋天的冷冷的气息,桌子旁边的绿草地连到了塞纳河岸,落叶在草地上被风追逐着,河水在缓缓地流动着,四周是昏暗的,安静的。酒吧的门开了,里面的一对情侣并肩走了出来,他们披着酒吧里面的橙黄色的灯光,牵着手顺着酒吧门前的碎石铺成的小径走向了停车场。
      你没事儿吧?坐在我对面的黑裙子的法国女人说。她把烟卷上的灰弹掉,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细长,指甲上涂着紫色的指甲油。
      没事儿。我端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大口。
      你的面色不太好。她仔细端详着我说。你刚才讲着讲着故事,就沉思了起来。好像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似的。你没发烧吧?
      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刚才想到一些难受的事儿。
      没发烧就好。她吸了一口烟说。能告诉我你最喜欢法国的什么吗?
      小说和电影。最爱读法国的小说,看法国的电影了。
      你喜欢谁的作品?她好奇的问。
      很多都喜欢。我说。司汤达,大仲马和小仲马,莫泊桑,左拉,都德,雨果。罗曼罗兰他们。
      巴尔扎克呢?
      不喜欢,他的《人间喜剧》就一直没看下去。
      你最喜欢谁的呢?
      雨果。我说,最喜欢他的《悲惨世界》和《九三年》。
      真的吗?她说。我也喜欢《悲惨世界》那个小说。那里面的人物都是那么让人难以忘记。那本书里,什么最让你感动呢?
      感人的地方简直太多了,我说。比如说,冉阿让对那个贫苦的沦落成妓女的女人芳汀的帮助,还有冉阿让自己出庭作证去救那个倒霉的假冉阿让。不过,要说最感动的,我觉得是那个在巴黎街垒战中喝醉了酒的大学生格朗泰尔。当军队把抓住的起义的领袖带到墙边,侩子手们举起了枪,让他站在那里准备行刑的时候,格朗泰尔本可以逃过一劫,因为他一直醉倒在地人事不省。但是他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坚定的步伐穿过房间,靠着起义的领袖站到一排枪前,说,共和国万岁!我也是一个。你们一次打两个吧! ---- 我最佩服的是那种为了理想视死如归的人,和那种无所畏惧的高尚的气质。最感动你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马吕斯和柯赛特的爱情了。她说。我最感动的那一段是马吕斯找到了柯赛特的新家,和柯赛特坐在花园的一个石头凳子上。当他们互诉衷肠之后,倾诉尽了他们的思念,忧伤和痛苦,把自己的心倾注到了对方的心里,互相获取了对方的灵魂之后,才想起还不知道相思相爱的人叫什么名字。她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问他说:您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马吕斯,您呢?她说,我叫珂赛特。然后他们在夜色里拥抱亲吻在一起。太浪漫了。两个人完完全全地相爱了,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杯子里的啤酒一气喝干,问她。
      先不告诉你。她说。她看我把酒干了,就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干了,然后用眼睛看着我,问:今天晚上,你还打算做什么吗?
      不打算了。我说。酒喝得差不多了,就想洗个澡,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到我的住处去吧。她把香烟的头按在烟灰缸里,把火熄灭。我的住处离这里不远,走着十几分钟就到。你还可以一路上接着给我讲你的爱情故事。不过我那里比较乱,平时一个人,懒得打扫。
      到你那里?我有些踌躇地问,在你那里我能洗澡吗?
      当然了。不过,你不会只跟我聊天吧?她站起来,走过来挽着我的胳膊说。走吧。
     
三十三
      那天我跟着小萍走进紫竹院公园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公园里一片雪色,一团一团的雪散落在一根根青竹紫竹上,本已枯黄的草根上也盖上了一片一片的白色的雪,夹杂着泥土的褐色,雪显得愈发地白得耀眼。
      公园小径上脚踩过的地方,雪已经变湿,颜色也暗了很多,成了青灰色,跟天空的灰蒙色相互呼应。湖面上已经有一部分结了冰,雪堆积在冰上,旁边是暗褐色的湖水在平缓地流动。几只水鸟站在湖中的裸露的冰块上,脑袋转动着,看见小径上走来了游人,扑楞楞的展开洁白的翅膀飞起。青莲岛的梅桥上的石头上堆着残雪,桥下的残败的荷叶也穿上了冬衣,显得不那么凄凉了。院里的亭台楼阁上,残雪下露出黛绿色的瓦片,白色点缀了亭台楼阁的轮廓,红色的墙壁,棕色的台柱,亭台角上的沾满雪的飞檐和墙上的半堆着残雪的漏窗,在湖面上流动的水里倒影出来,随着水的涟漪在微微地晃动着。地上的沙粒和尘埃都被残雪盖住,公园的小径显得比拼平时幽静很多,黑色的沥青马路上雪化掉的地方露出一片一片的黑湿,凹进去的地方还堆积着一些雪泥,形成一个一个的小雪坑。路边的竹枝上绽放着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的雪团,在灰蒙蒙的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无比素雅,让人不忍心去碰它一碰。
      紫竹院公园的英语之角坐落在公园里的一处幽静的平地,平地周围是被雪盖成白色的草地,几颗杨柳树的本来光秃秃的树枝,挂满了冰雪。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树上有些雪抖落下来,落到我的脖子里,凉飕飕的。平地的周围有几个石凳,上面还留着一些残雪的痕迹和手印。那里聚集着几十个人,三三两两地站在空地上用英文聊天,不时有一些游客好奇地站在旁边听一下,然后看听不懂或插不上话,悻悻然地离开。在这个英语之角里,只能讲英文,不能讲中文,虽然大多数人讲的英文都是结结巴巴,很多人甚至不敢张口,只是站在旁边听,但是每个人几乎都是想出国的年轻人,大多是周围学校的男女学生,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色彩和激动的神情,内心充满着火热的激情,渴望着能够有一天用英文来熟练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小萍带着我走进英语之角的时候,看见里面已经有了三四十个人在那里聊天。还没等小萍指给我看,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从侧面看上去,你变化了一些,戴上了眼镜,梳着一个马尾的辫子,胸脯还是有些飞机场,身材还是瘦瘦的,上身穿着一个掐腰的瘦瘦白色羽绒服,下面是一条深色的裤子,脚上登着一双黑色半高跟皮鞋,肩膀上背着一个绿色的书包,一看就是一个学生,看上去很朴素很清纯的样子。
      小萍抓了我的胳膊一下,悄悄说,看到了吧?我点点头,说,嗯,看见了。小萍喵了你一眼,跟我说,还用我过去帮你铺垫一下吗?我摇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吧。小萍含笑点头说,那好吧,我走了,有什么进展别忘了跟我汇报一下。说完,冲我眨眨眼,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走了。
      我向你走过去,站到后面,听见你正在用英文跟别人聊天,觉得你的英文发音很好,想不愧是外贸专业的,一听就听出来发音方面受过专门训练。我站在那里,你就认出了我,脸上泛起了红晕,说话也不连贯了。你向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神好像在说等一下。
      我站在近处看着你,见你比初中的时候长得好看多了,你带着一副清秀的眼镜,柳叶眉下面是一双黑黑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你有着一双不薄不厚的嘴唇,说话时里面露出一排雪白的完美的牙齿。你的皮肤看上去很细腻很白,脸上永远带着微笑,讲话和思维都很快。你的脸上没有施脂粉,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你讲话的时候有时伸出手来比划,手指细长细长的,也显得像失血一样的苍白。你的面容虽然说不上非常的漂亮,没有那种妩媚的美,但是显得很清秀很庄重,人也很有学生的清纯气质。
      看着你,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你在世上,像是阳光一样地照着我。我心里落下泪来,因为幸福,因为快乐。过去的一切悲伤都消逝了,平淡的日子不再平淡,你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我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嘴唇一张一合,你的身体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手势,都让我回想起过去的你。你还是过去的那个你。
      爱的暖流流过我的心里,像是一股股喷涌而出的温泉水,让我的全身心都浸透了温暖的爱。世上的一切都因为你而变得美好了起来,就是灰蒙蒙的天空,也充满了诗意。紫竹院公园,这个我很少来的公园,此刻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公园。白色的树梢,白色的草地,白色的湖面,白色的亭台楼阁,一切景物在我的面前都变得纯洁了起来。
      我的灵魂在白色的空气里飘来飘去,我的泪水在心里流淌着,那是热烈的泪水,甜蜜的泪水,快乐的泪水。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三十四
      我们顺着紫竹院的湖边走着。路边的电线杆子上都是雪,路面上的有的雪化成了水,反射着天上灰蒙蒙的颜色。湖边几只野鸭子在水里慢慢游过,身子挺直,脚在水里一下一下地划着。一颗很大的松柏上挂满了雪,显得沉沉郁郁,松枝几乎要折弯。我们走上了盖满雪的小径,雪在我们的脚底下咯吱咯吱的响。
      你变得比过去成熟多了。你说。
      终于又见到你了,我说。你也变了,变得比过去更美丽了。
      是小萍告诉你我来这里吗?你问我。
      嗯。我说。小萍说她在这里见到了你,所以我央求了她带我来看你。
      小萍呢?你问。怎么没看见她?
      噢,她有事先走了。我说。
      猜着小萍就会告诉你。你说。她还跟你是好朋友吗?
      是啊,我们一直就是很好的朋友。我说。
      最早我还以为小萍是你的女朋友呢。你说。因为老看见你们在一起说笑。
      小萍跟我太熟了,成不了男女朋友。我说。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从小就在一起。
      你走在我的身边,从兜里掏出一副蓝天鹅绒色的手套戴上,一边用手从经过的树上把雪撸下来,攥在手里握成雪球,扔向不远的地方,雪球击中了一个水泥电线杆。
      你初中的时候就像是个小P孩。你笑着说。见了女生也不敢说话,特可笑。只是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像个不会说话的青蛙。
      你也不怎么样啊。我回击说,一说话就脸红,像个丑小鸭。
      你站在路边,把手中的攥好的雪球扔向不远的地方,雪球击中了一个水泥电线杆。我蹲下身,用地上的雪攥了一个雪球,也扔向你击中的那个电线杆,很不幸地仍偏了,没击中。你开心地说,没打中,这个很需要技巧的。你蹲下身,又攥了一个雪球,站起来,把雪球扔出去,雪球在天上沿着抛物线轨道飞过电线杆,落在一颗树上。我笑着说,很技巧啊。你说,我想击中的是那颗树。我说,你打着什么就说想击中什么是吧?你说,讨厌,你真是一个很扫兴的人哎。
      我蹲在地上,给你不断的攥雪球,供你射击路边的各种目标。你把我递给你的雪球向路边的一片紫竹扔去,雪球砸到紫竹的杆子上,抖落下来一团雪。你把另一个雪球扔进湖里,雪球在湖里溅起一片水,沉了下去。
      我们顺着湖边继续走下去,身子靠得很近。走到一棵树下的时候,我跳起来拽了一下树枝,树上的积雪全都落在了我们头上。我们同时笑了起来。我们走过一处木制的小桥,桥板咯吱地响着,上面的雪有些滑。我们在桥上向远处望去,只见公园外面有一些红色和灰色的楼房,墙壁显得破旧,黑色的窗户里的玻璃反射着光。楼房顶上堆着积雪,像是重新被白色油漆给粉刷了一下一样。
      离木桥不远的地方的湖岸上停放着一条旧船,是那种夏天可以很多人坐在上面的大船,上面有篷子,船身有一米五高,上面覆盖着雪,船体上印着紫竹院某某号字样的红字。旁边一个石头台阶,直接通到湖里,石阶上面也盖满了雪。挨着石阶的湖面上浮着一些破碎的冰块,半透明的冰块在褐色的湖水上漂浮着,像是碎了的玻璃片。
      我们走下了木桥,来到船边。你蹲下来,摘下手套,伸手在船边的雪里按了一个手印,说,我从小就特想做一个坏孩子。可是我做不了,我在家里是老大,家里人老说要我给弟弟们做个榜样,结果我只能老是做好人,也没做过什么淘气的事儿,直到跟你做了一次坏事儿。那次,让你受委屈了。
      那次是我不好,我说。是我太天真,让那帮狗娘养的联防队给耍了。后来你走了,我再也就没见到你,我心里难受死了。可是这么多年了,我心里还在想着你。
      我们在船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个船边只有我们两个人,船和树挡住了外面的视线,好像只有你我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没有外人会来打搅我们。我觉得有些心慌意乱,看到你的胸脯在一起一伏,看到你的看着我的明亮的双眼,觉得血液要燃烧了起来,我看到了你的冻得红红的脸颊和鲜艳的嘴唇,想去吻一下,我的脸一定是红了起来,因为我觉得有一种发烧的感觉。你好像也觉出来了,在轻轻地咬自己的嘴唇。
      突然,我心里腾起一股欲望。我抓过了你的手,把你拉在怀里,去亲吻你。你挣扎着把脸扭开,不让我去吻你,但是你靠在我的身上,我闻到你身上的香气,怀里是你的温暖的身子。我把双手环绕着你的腰,你的水蛇一样的温柔的腰,你摘去了手套,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你的手指很凉,插到了我的手指里。我搂抱着你,攥着你冰凉的小手,吻着你的头发,我的嘴唇在找着你的嘴唇,你把嘴唇挪来挪去,就是不让我吻你的嘴唇。我把你更紧的搂在怀里,像是怕失去了你一样,使劲儿箍住你。我们一声不出地紧紧地搂抱着,你转过身来,双手搂着我的脖子,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我,乳房压在了我的胸膛上。
      世界在那一刻不存在了。我不再孤独,我被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虽然我们只是拥抱着,但是我觉得我们已经融为一体,两个人已经成为了一个人。我把脸贴到你的脸上,感受着你火热的脸庞和温热的呼吸。你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去感觉我的心跳。你的身上的香味让我晕眩。
      我们互相感觉着对方的心跳,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快乐,空气里飘着醉人的甜美的香味。我低下头问你,你还喜欢我吗?你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搂抱得更紧。从初中分别到现在,所有的思念,都在这搂抱之中发泄了出来,我紧紧地搂着你,用尽全身力气搂抱着你,你哀求说,抱得太紧了,快喘不过气来了,求求你松一下。我松开你,你喘了一口气,我把胳膊从你的腋下伸过去,又紧紧地搂抱住了你,你的柔软的乳房被我紧紧的挤压在胸脯上。你的脸烫的要命,像是发烧了一样,我用我的嘴唇再一次寻找你的嘴唇,你还在躲避着我的嘴唇,我吻到了你的眉毛,吻到了你的眼睛,吻到了你的鼻子,吻到了你的嘴角。你躲不开了,终于被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你的牙紧紧地闭着,短暂的几秒之后你又把嘴唇移开了。你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低着头,我看到你的白白的脖颈。我把手试图伸进你的衣服里面,你坚决地挡住我的手,说,不行,这里有人会看见的。
      我们就这样搂抱着,过了好长时间,船那边走过来几个游人,他们大声地说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你从我身上挣脱开来,拢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整了整衣服,说,走吧,我该回去了。
      你挽着我的胳膊,把身子靠在我的胳膊上,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我们一起向公园门口走去。
      我们走到了公园门口,门外是一排一排的挂满雪的树,还有一个绿色的花坛也被雪盖住。旁边一处自行车存放处,上百辆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并排停在一起,前轱辘歪着互相交叉着,有的车上带着金属的菜筐,红的黄的和灰色的车锁把自行车的后轱辘锁柱,几个人在里面寻找着自己的自行车。
      街上的雪早已经都化了,有些坑洼的地方淤积了黑色泥水,汽车从街上飞驰而过的时候,把泥水溅了路上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一身,惹来一阵骂声。远处一个高层建筑的楼顶上的烟筒冒着灰烟,灰色烟柱顶端散开来,和灰蒙蒙的天接到一起。
      我陪着你站在汽车站牌下等车。我问你,什么时候我们再见面呢?我离不开你了我。你笑了笑,把手紧紧的拉住我的胳膊,用黑黑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学校下个星期有个圣诞舞会,你能来吗? ---- 你会跳舞吧?
      不怎么会。我说。跟你们对外的院系的舞技没法比。不过,你来教我吧。我争取做个好学生。
      你把你的宿舍地址和电话告诉了我,我们约好了圣诞夜的晚上到你们学校去一起参加舞会。
      我送你上了公共汽车。你跟我挥手道别。你走了之后,我慢慢地往回走,不知怎么,脑海里想起了舒婷的一首诗:
      残月像一片薄冰
      飘在沁凉的夜色里
      你送我回家,一路
      轻轻叹着气
      既不因为惆怅
      也不仅仅是忧愁
      我们怎么也不能解释
      那落叶在峰的撺掇下
      所传达给我们的
      那一种情绪
      只是,分手之后
      我听到你的足音
      和落叶混在了一起
     
      你走了之后很久,我还在想着你的柔和的眼睛,想着我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你的乳房压在我的胸膛上的感觉,想着你挽着我的胳膊的样子,想着你看着我的眼睛,想着你的嘴唇,我觉得你的样子很美。我陶醉在又见到你的快乐之中,眼里含着泪水,自己傻笑了起来。别人一定会以为我这样的又哭又笑的是个疯子。
      是的,我心里快乐的说,我是疯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我。你没变。
      我的心里在盼望着圣诞夜舞会的那天早日到来。

三十五
      圣诞夜的快傍晚的时候,我推着自行车从北大南门出来,向着你们经贸大学的方向骑去。我听别人说,它原本是以前八大学院之一的外贸学院,后来因为国家开始改革开放,急需培养大批外贸人才,就升格成了大学。那时因为它的毕业生基本都分到各个外贸总公司和海关去,分配的工作好,它也因此水涨船高,成了一所灼手可热的大学。
      经贸大学的外面像是农村一样,沿路到处是破旧的农民的院子和菜地,路边有一些简陋的餐馆,上面挂着德州鸡麻辣兔肉一类的广告招牌。一处集市上,一些农民在路边卖菜,几个三轮车改建成的小流动货摊在卖着烧鸡一类的熟食。一个农村少妇手里抱着一个胖胖的孩子站在一家餐馆门口,另一只手提着一篮子沉沉的东西。小孩一只手从少妇的胸口伸进少妇的怀里去取暖,另一只手向篮子伸去,像是要拿篮子里的东西。餐馆的窗户上冻着冰花,里面雾气腾腾,临窗的桌子上摆着几瓶啤酒,两个农民一样的年轻人在抽烟。
      餐馆外面的一个石头凳子上坐着一个穿着厚厚的灰色棉袄棉裤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两只被烟熏黄的干枯的手指上夹着一根烟。他的头上戴着一个黄绿色的旧棉军帽,帽子上的扣子散开,两只帽耳支在半空,前面的绒毛已经磨掉了许多。老人面容呆滞地看着我从他的面前骑过,把烟嘬了一口,一股浓烟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冒了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穿着一身红棉袄棉裤在老人旁边站着,手抓着老人的胳膊,脸上留着鼻涕,小脸冻得通红通红的。马路上一辆运货卡车驶过,卡车车厢里用绳子勒着一些白布的包裹,几个农民工一样的人坐在白布包上,身子随着卡车的驶动颠簸着。
      我在你们学校的门口下了车,推着车往里面走。它有一个朴素的校门,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对外经贸大学几个大字。进门后就是一幢红砖的四,五层高的长方型的主楼,也是显得很朴素。校园的墙角下种了很多桃树,树枝在寒风里颤抖。校园里的小径上不时走过一些男女学生,女生打扮得看上去都比较入时。
      把自行车停放在主楼前面的一处空地上,我见到对面走过来两个女生来,就上前向她们打听女生宿舍在那里。她们笑嘻嘻地说,这是主楼,你从主楼穿过去,后面的第一座宿舍楼是男生楼,男生楼后面是研究生楼,研究生楼后面就是女生楼了。我谢了她们,按她们指引的,从主楼穿过去,向着后面的宿舍楼走去。
      我按照你给我写的宿舍号码,找到了你的宿舍。因为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的缘故,楼道里的灯虽然开了,但是也觉得光线很暗淡。楼道的两侧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楼道显得更加窄小。我走上四楼,在你的宿舍门前踌躇了一下,拿出写着你的宿舍号的纸条又看了一遍,确信没有错,才轻轻敲了几下门。门开了,你开了门,看见是我,很高兴地打开门说,进来吧。
      我进到里面,看见还有一个穿着紫色毛衣的女生在里面的一个床上坐着,你介绍说,这是我的室友,叫王燕。王燕站起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说,我们这里很乱,你别笑话。我笑笑说,我们男生宿舍更乱,还有味,比起来,你们这里就整洁得像是天堂了。
      我看了一眼四周,只见房间里放着四个上下铺的床,床上乱堆着一些被褥,像是从来没有叠过。一张大概是没人睡的床上,放着几个脸盆,脸盆上面是一些衣裳架,架上吊着一些毛巾和洗过的袜子,脸盆旁边堆放着牙刷牙膏和各类洗头液肥皂,还有一些小朔料袋子,书,方便面等乱七八糟的堆放在旁边。床底下是拖鞋和旅游鞋,还有一些装了杂物的纸盒子。房间的顶上横七竖八的拉了几条绳子,上面挂了一些洗过的花花绿绿的衬衫和内衣。房间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一座红砖房的宿舍楼。窗户边上是一个半卷起的绿花布窗帘,下面是灰色的暖气管子和一个长方型的木桌子,桌子上堆满了茶杯,书籍,纸张,电热器,卷发器,药瓶子水瓶子等等。
      你上身穿着一个白色的毛衣,下面是一个黑红格子的厚呢子裙子,裙子下套着黑色的紧身的长袜,显得两只腿更加的长了。你的嘴上涂了深红的口红,眼睛上涂了青色的眼黛,脸上抹了脂粉,显得粉里透白,头发像是刚洗过吹干,闪着黑色的光泽垂在肩膀上,显得很飘逸。
      你今天晚上真漂亮。我说。
      你微微一笑,说,谢谢。咱们走吧,舞会都已经开始了。
      你走到门口穿上一个半高跟黑色皮鞋,把羽绒服套在外面,围上一个红色的围脖,跟王燕说:我们先走啦,一会儿见。然后挽着我的胳膊,一起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都黑了,对面宿舍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显得很温暖。我们顺着校园的小径走去,冷风吹了过来,你拉紧了我的胳膊,好暖和一些。我问你,不怕冷啊,现在还穿裙子?你说,冬天穿裙子才显得特别呢,因为别人不穿,穿了,就显得特别美。再说了,今天不是去参加舞会吗,总要打扮一下。我侧脸看着你的眼睛说,太迷人了。你捅了我一下,嘴上说,少来这一套。可是你抿着嘴笑了,看得出来心里很美。
      我们来到一个大食堂改作的舞厅,里面的座位被推到了一边,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来做舞池,四面都是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些男生和女生,中间有几十个学生在跳舞。舞厅里弥漫着一股食堂饭菜的气味,地板也是有些油腻,食堂顶部的灯管被缠了一道又一道的彩纸,墙上的大窗户也都罩上了厚重的红色窗帘,室内显得比较昏暗。舞厅的音响效果很一般。跳舞的男女生们抱得很紧,象是情侣一样。
      下一支舞曲响起来之后,我们一起来到舞池。我不怎么会跳,一开始有些紧张,脚踩的点儿不对,有时还踩到你的脚上。我低头看着脚步,你说,不用低头,你只看着我就行了,脚下错了没关系,反正大家就是跳着玩儿,又不是比赛。你这么一说,我就放松多了,再也不看脚下,只看着你。你的舞技很好,一会儿我们就跳得比较合拍,你很高兴地说,进步很快,有潜力。
      我们在舞池中央跳了一会儿,看到王燕也来了,正在跟一个青年教师一样的人跳。那个青年教师转到我们前面的时候,你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叫了声:吴老师。吴老师人显得很利落,精明能干,看着跟你很熟悉的样子。他冲我的方向扬了一下下巴,问你说,这是谁啊?你说,我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吴老师开玩笑说,男朋友?你瞪了吴老师一眼,说,别瞎说。你跟我介绍说,这是吴老师,刚从美国拿了MBA学位回来,教我们两门课,还是我们的班主任。我跟吴老师点了一下头。吴老师对你说,今天圣诞夜,一会儿一起到我的教工宿舍来玩吧,我那里有啤酒和吃的,还约了几个学生,咱们大家一起玩个通宵。你问我说,你今晚不用着急回去吧,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吴老师那里玩,吴老师很好客的。我说,好吧,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
      吴老师和王燕转到舞池的另一侧去了,你和我随着舞曲在舞池里缓步跳着,你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脸离我很近,红唇鲜艳得像一朵花一样。你的嘴唇微微地咧开,里面是很整齐的白色的牙齿,长发垂下来,半遮住了脸庞,黑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舞池里响起了苏芮的《请你跟我来》: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
      是为了配合你到来
      在慌张迟疑的时候
      请跟我来
     
      我带着梦幻的期待
      是无法按捺的情怀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请跟我来
     
      别说什么
      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
      别说你不用说
      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
      啊啊啊
      当春雨飘呀飘的飘在
      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
      戴着你的水晶珠链
      请跟我来
      我们在舞池里贴得很近地缓慢地跳着,苏芮的有些沙哑的嗓音撩动着我的心,我迷失了自我,觉得就像是一个梦。你在我面前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女神。我搂紧了你的腰,你没有挣扎,把身子贴到我的身子上来,我们依偎在一起,随着音乐慢慢晃动着,你的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眼帘半垂着,长长的睫毛闪动着。
      我们在那里一曲一曲地跳下去,只是跳不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王燕走过来,拍了你一下,说,你们跳好了吗?吴老师和几个同学先走了,他说在宿舍里等着我们去玩。你像是猛然惊醒一样,伸手撩了一下头发,看了一下手上戴的表,说,都10点半了,到吴老师那里去是不是太晚了?王燕说,没事儿,吴老师说要玩通宵呢。你征询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你说,好吧,那咱们走吧。
      我们有些不舍地松开手,走出舞池,穿上外衣,跟王燕一起向教工宿舍的方向走去。
     
三十六
      经贸大学的教工宿舍在西校门外不远的一片楼群里。我们几个人说说笑笑地从窄小的西校门出来,外面的空气很冷,天上的星星在微弱地闪着苍白的光,小半轮月亮挂在天上,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街道上很寂静,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走过一处卖菜的副食店,来到了一个红砖楼前。王燕在前带路上楼梯,你和我跟在后面,来到了二楼的一个公寓门前。
      王燕敲了几下门,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随后门开了,吴老师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口,把我们让了进去。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厅里的地板上铺着一个大的四方地毯,已经有七八个男生和女生围着地毯中间的一个四方的矮桌子在那里聊天。
      吴老师指着挨着墙的桌子说,那上面有啤酒,沙拉和薯片 --- 我自己拌的蔬菜沙拉 --- 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拿,别客气。你说,太好了,吴老师您还会自己拌沙拉啊?吴老师谦虚地点点头,说,在国外跟房东一个老太太学的,沙拉最简单了,最好做不过了 --- 不过这里买不到合适的沙拉酱,所以味道差一些,凑合着吃吧。
      我们一人拿了一瓶啤酒,端着一个盛着沙拉和薯条的盘子,坐到了地毯上,听吴老师眉飞色舞地砍他在国外的见闻。吴老师说,国外男女平等,夏天男的不是把上衣给脱了,光脊梁吗?女权运动的人说,你们男的能光着上身,我们女的也可以这样做。后来有的女的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干活,就赤裸着上身。我有一次在街头走,就看见几个女权运动的人的上面什么都不穿,连乳罩都没有,就那么大摇大摆的在街头散发传单。听说有个地方有人把一个女的给告了,说她在后院里赤裸着上身,让邻居孩子给看见了,有伤风化。法官判决下来说,女人也有权利赤裸上身。他这么一判不要紧,所有的女的都有权这样做了,第二天那些妓女们都赤裸着上身出来了,警察也管不了了。结果报纸一报道,那些妓女们出没的街道上都车满为患了,大家都去看热闹。。。你说人国外,真是太自由了。
      你问,吴老师,您也去看热闹了吗?吴老师说,我只是听说,没去凑那个热闹。还有,还有啊,人家还有那个同性恋大游行,男同性恋女同性恋的人都站出来,在大街上游行,一点儿不怕丢人。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好玩的,是我从报纸上看见的。说这个国外嫖妓的人啊,要是被警察抓住就得去学习班。警察有些时候找些女警察化妆成妓女来抓嫖客。有个记者想采访学习班,可是警方不让他采访。他就想了一个办法,假装嫖客,这样让警察给抓住不就能进学习班了吗?他就天天晚上跑到街头去找妓女,老想遇上一个女警察好被抓进去上学习班,看见街头的哪个妓女像警察的就赶紧凑上去搭茬儿让人家去跟他睡觉。可是啊,他每次遇上的都是真妓女,没有一次遇上一个女警察的。
      大家听了都笑,说这个好玩,吴老师快接着讲。
      吴老师接着说,不过呢,功夫不负苦心人,他持之以恒,三个月之后终于有一次遇上了一个化妆成妓女的女警察,被抓进了学习班。他就把学习班的情况都写了出来,说是那里先找一些妓女来现身说法,说妓女怎么吸毒怎么身上有传染病,反正怎么让你听了身上发麻怎么讲,然后再让妓女们控诉嫖客对他们的虐待,然后警察出来做正面引导,陈述嫖客对社会造成的危害,最后是嫖客们做自我检查。那些嫖客们无一例外地都讲自己是第一次嫖娼就赶巧被抓了,然后说幸亏上了这个学习班,不然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妓女,最后自己扇自己几只耳光,说自己是人渣,感谢警察的帮助,以后绝不再当嫖客了。记者说,我就纳闷儿了,我三个月才好不容易遇上一位警察,怎么他们都是第一次找妓女就被警察抓住了涅?
      大家听了又都笑了起来。吴老师说,喝酒喝酒,多喝一些然后咱们玩游戏。王燕说,什么游戏啊,好玩不好玩啊?吴老师说,好玩,我在国外跟一帮子年轻人学来的,不过你们要多喝一些酒才能玩。先把自己瓶子里的酒给干了,然后每个人再喝一瓶,咱们就开始玩。
      我们都把自己酒瓶里的就干了,然后每个人又干了一瓶。两瓶啤酒很快下肚,我的头有些晕了,一看你,你的脸上也红红的,像是有些晕了。王燕涨红着脸催着说,吴老师,我们酒都喝了,快点儿开始游戏吧。
      吴老师也有些酒醉了,他的脸和脖子都红了。他把一个空酒瓶放在桌子上说,这个游戏叫转酒瓶,先由一个人把酒瓶子在桌子上转,瓶子停下来后,瓶口冲着谁,谁就得来亲他一下,然后他再转酒瓶。玩这个游戏好不好?
      大家都有些醉了,一起说,好。吴老师把空酒瓶递给我说,你是外校来的,咱们照顾客人,由你先转吧。
      我把酒瓶子拿过来,在桌子上使劲儿转了一下,瓶子在桌上旋转了起来。你和王燕正凑在一起看吴老师在国外留学的一本相册,两个人的脑袋几乎凑到了一起。你一手拿着相册,一手在上面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王燕侧着头,眼睛看着相册,嘴里嗑着瓜子,吴老师在王燕身边给王燕讲解着照片上的背景。
      酒瓶子转了几圈后慢慢停下来,瓶口正对着凑在一起的王燕和你。王燕眼睛尖,看见了赶紧把身子往旁边一躲,不小心撞了吴老师的胳膊一下,把吴老师瓶子里的酒给碰撒了一些出来在裤子上。王燕捂着嘴笑着指着瓶子对你说,瓶子口指着你呢,还不赶紧过去。大家都笑了起来,看着你。
      你大方的扭过身来,把两只手按住我的腿,身子微微欠起,歪着头把红红的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来。你的嘴唇湿湿的温热的,甜甜的让我舍不得分开。你亲了我几秒钟才把嘴唇挪开,又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口红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印子,大家都笑着鼓起掌来。你看着我脸颊上的红印子,掩着口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巾替我把脸上的口红擦掉。
      吴老师在擦他裤子上撒的酒,王燕连声的说对不起,赶紧找了一张纸巾递给吴老师。吴老师笑着说,没关系,我去换一条裤子去。说着就站起身向卧室走去。你抓过空酒瓶来,说,该我转了,有没有想亲我的,赶紧举手报名。几个男生举起手来。你问我说,你有什么经验,怎么让瓶子指向谁?我说,你心里默默祷告一下就是了。你闭着眼祷告了一下,把瓶子使劲儿一转,那只空酒瓶滴溜溜的在桌上转了几圈,掉到地上去。瓶口指向一个女生的脚。大家又笑起来,说,你这是祷告的什么啊。你笑得弯下了腰,说,不算不算,这个掉地上不算,重新来。
      正说笑着,吴老师换了一条新裤子从卧室里走出来。你把瓶子递给他说,吴老师,你替我转吧,刚才我一转把瓶子给转到地上去了,幸亏有地毯不然就得碎了。吴老师说,喝多了吧。你说,真是喝多了,不行了,我要晕要吐了,我得回宿舍去了,不然非吐您这里不可。吴老师说,要不你去厕所吐一吐去?你说,不行不行,怎么能吐您这里呢?王燕站起来说,吴老师,我带她回宿舍吧,你们接着玩。吴老师说,别,别走啊,刚开始玩怎么就要走啊?我也站起来说,天晚了,我也要回去了,谢谢您,你们好好玩吧。吴老师很遗憾的看着我们说,本来想这个圣诞夜人多大家一起玩通宵的,你们非要走,只好不拦着你们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玩吧。
      我们几个谢了吴老师,穿上衣服,拉开门,一起向外走了。
     
三十七
      我们从吴老师那里出来,走到街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我看吴老师挺喜欢你啊。我对王燕说。
      他对王燕可偏心了。你笑着说。王燕每次考试前去找他套题,一套一个准儿,连我们都跟着沾光。
      瞎说。王燕笑着说。我那里比得上你,你是所有老师通吃。
      班里有些女生挺喜欢吴老师的,王燕说。他刚从国外回来,又有MBA的学位,在学校里教的两门课都是用英文开课,讲得还不错,人也长的比较帅气,成熟。
      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你也别往回骑车了,就到我们宿舍去睡一会儿,早上再走吧,你对我说。
      王燕看了你一眼,没有说话。
      当然没意见了,我说。你们放心好了,我肯定老老实实地呆着。
      王燕,你不反对吧?你问王燕。
      随便,咱们宿舍又不是以前没有男生住过。王燕说。咱们宿舍有个上铺没人睡,让他睡在那里好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拽着我的胳膊说。反正宿舍里没有别人,只有王燕和我在。宿舍里那几位是北京人,都回家过节去了。
      我们走到女生宿舍附近,看到楼上黑魆魆的,楼上只有个别的窗户亮着灯。楼前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你把我领到一个窗户下,说,这是水房的窗户,你在这里等着,我进楼去把窗户打开,你从这里爬进来,不然门口有管宿舍的不会让你进去。
      好吧,我说。你不会把我晾这里吧。
      那可说不准。你小声说。你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调皮的光。
      你和王燕向着宿舍楼门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水房窗户一响,然后看见你把窗户推开,探出头来,伸手向我比划着。我纵身往窗台上爬,你在里面拉了我的胳膊一下,帮我爬上窗台。水房的窗户很窄,我侧着身,挤了进来,从窗台跳下去,衣服被窗户把手划了一个口子。
      嘻嘻,一看就没经验。你笑着说。看我有些担心的样子,你又赶紧小声安慰我说,别害怕,我们以前也这样干过,没事儿的。
      王燕呢?我问你。
      她先上楼去了。你说。咱们也走吧。
      你领着我的手,蹑手蹑脚出了水房,轻轻向着楼上走去。昏暗的楼道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你和我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我觉得有些心跳,有些害怕。走到楼道的拐弯无人处,你拽了我一下,把脸扭向我,脚步停了下来。楼道的拐弯处的墙壁上的小方窗户透进来银色的月光,你的脸色苍白,两只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我,微微张开的嘴唇在月光下鲜艳得让人无法抗拒。我搂住你的肩膀,把你拥进怀里,深深地吻了你。你的乳房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头向后微仰着,踮起了脚。我们在月光下吻了有十来分钟。你最后把我推开,喘了一口气说,憋死了。
     
三十八
      你带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你的宿舍的时候,看到屋里亮着灯,王燕已经躺在她的床上睡着了。她一定是困极了,只把鞋和羽绒服脱了,穿着裤子和毛衣在床上躺着,发出微微鼾声。
      你帮王燕轻轻地把被子盖上,然后用手指了指一个空着的上铺,示意我睡在那上面。我点了点头,开始脱去外面的衣服。你回身去你的铺上,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给我。我把枕头放在上铺上,把被子展开,脱了鞋,爬了上去。你站在底下,轻轻跟我说了一句晚安,然后走到门口,关了灯。
      我听到你走回到你的铺前,悉悉嗦嗦的把衣服脱了,上了床。床咯吱的响了几声,你翻了个身,就没有了动静。
      困意袭上来,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我梦见一处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川。一块一块白色的冰漂浮在黑蓝黑蓝的水上,水上反射着天上的灰蒙蒙的光,倒映着山上的冰雪,一些黑色的岩石裸露在水面上。我梦见你站在水中的一个冰雪堆积的冰块上,穿着一个丝绸的绿色睡衣,睡衣上有一条带子,系在细长的脖子上。你的一只胳膊向后弯曲着,把手藏在背后,另外一只胳膊下垂,显得特别细长,手弯成弧形,把绿色睡衣的一角掀开,露出两只漂亮性感的长腿。你的脚上什么也没有穿,既没有鞋,也没有袜子,脚尖向下,伸进了黑蓝的水里。你的肩膀露在睡衣外面,肌肤闪着光泽,棕色的长发垂在肩膀上。你的眉毛和眼睛黑黑的,凝视着远处。你从水面上向我走来,越走越近,走到我的身边来,我能闻到你身上的肌肤的香味。你把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来,轻轻地滑过我的脸,滑过我的鼻子和嘴唇。
      我半夜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有东西在我眼前。我睁大眼,看见你站在我的床头,看着我。
      我是在梦里吗?我小声地问你。
      嘘。你把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悄悄地爬上来。我把身子往里挪了挪,给你腾了点儿地。你躺到我的身边。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你用一只手托住腮,侧着头看着我。你的手背在月光下显得很白。你的长发垂到眼帘上,两只黑黑的大眼睛里闪出宝石的光泽来。你上身穿着一个白色的背心,下面是一条红色的内裤,两条白白的长腿露在外面。我把被子扯过来,给你盖上。你的浑圆的肩膀在被子上裸露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去轻轻的吻了一下。你把眼睛闭上。
      被子下,你的身体紧紧的贴着我。我把手从你的背心的领口处伸了进去,里面没有乳罩,你的乳房富有弹性。我把被子掀开一些,扒开你的背心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两只又小又圆的乳房挺立着,中间是一个曲线漂亮的乳沟。你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片蔚蓝的湖水。我想把手伸进你的内裤里面去,你轻轻而又坚决地把我的手推开,摇摇头,眼里作出一个不可的眼神。你把被子重新盖好,拽过我的一只胳膊,把我的胳膊放到你的两只乳房之间紧紧搂着。你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跟相爱的人在一起是多么的快乐啊。我觉得生命里的新的一页在打开,我就像是一本空白的书,等着跟你一起在上面写满爱情的字眼。爱着一个人的感觉是多么的美妙,心里再也没有空虚,世上的一切都变得光明起来。 我全身心地感受着这青春的爱,那种纯真的微妙的爱,不带任何私心的爱,想要获得对方灵魂的爱,没有一点可以鄙视可以羞耻的爱,不沾染一点尘埃的爱。在这样的发自内心的爱面前,连情欲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就是最自私的人,在这样单纯的爱面前也变得淳朴了。这种充满了幻觉的爱,让我的灵魂变得高尚了起来,我甚至觉得可以为你去死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搂抱着,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握住,你的一只腿蜷着,压在我的腿上。你的头在我的肩膀上变得沉重起来。过了没多久,你就依偎着我的胳膊睡着了。
      在月光下,我看着你,你的脸上透着甜蜜的笑容。你的呼吸很均匀很有规律,偶尔你的眼皮下好像眼珠在动,那是你在做梦吧。你把我的胳膊有些压麻了,但是我不想把胳膊抽出来,怕惊醒了你的梦。我觉得我太幸福了,幸福得承受不起。你在梦里笑了起来,嘴里喃喃地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你说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在做着一个快乐的梦。
      青春就是一个最好的梦。
     
三十九
      我是被早上的一阵歌声惊醒的。
      我睁开眼,看到天已经大亮了,你已经不在我的铺上。我伸出头去看,看见你在你的铺上侧着身子歪躺着,睡得死沉死沉的。
      我向窗户外望去,只见对面的楼上,一个研究生样子的男生精神抖擞地在阳台上对着女生宿舍在放声高歌:
      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 ,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我思念故乡的岁月,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羊。噢!妈妈,如果有一支木笛向你吹响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王燕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拖鞋,登登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对着那个唱歌的男研究生喊道:
      别鬼哭狼嚎了,大早起的,吼什么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练嗓子找个没人的地方练去,你妈没在这里,跟姐别思念了,姐烦你着呢。
      女生楼里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和叫好声:Yeah!
      对面阳台上的男研究生的歌声一下子沉寂下来,我从窗户里看见他摇了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尴尬地从阳台上走回自己宿舍里去了。
     
四十
      夜色中,我们从第一道防线撤下来的学生托着疲累的身体,满怀着悲愤和耻辱,搀扶着受伤的学生,跨过横在马路中间的公共汽车和水泥墩子组成的路障,退到了桥中央的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
      我的胳膊在火辣辣地疼,我低头看了一眼,胳膊上的衬衫袖子已经被撕裂了,里面肿起了一个大鼓包。我动了动,胳膊还能动,但是里面的骨头在撕心的疼。我想可能是里面的骨头被打裂了,但是好在没有骨折,不然胳膊就动不了了。
      数学系的小男孩在我的身边默默地走着,他的衬衣的肩膀上还留着一块黑,那是他过去背着的吉它在衬衣上留下的痕迹。他撅着嘴,眼里满是怒火,满脸通红。我看了他一眼,说:
      你该感谢你的吉它,它救了你的命。要是没有它挡着,你的腰就会被木棍给打断了。虽然你的吉它没了,但是只要人没事儿,将来还会有吉它的。
      你不知道,他依旧气鼓鼓的说,那把吉它从初中就跟着我,它是我的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的母亲有一次上街,被一辆横冲直撞的汽车撞死了。我的可怜的母亲,她是最心疼我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报答她,那把吉它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物。我家是农村的,我们家乡的人都很穷,没有人买得起吉它,我母亲攒了很长时间的钱才攒够了钱给我买的。我弹起这把吉它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母亲,就会想起她为了攒钱给我买这个吉它,买东西的时候跟别人一分钱一分钱地讨价还价的样子。现在让这帮混蛋们把它给毁了。
      你的母亲会很欣慰的。我安慰他说。她给你买的吉它救了你的命,她在天上也是会高兴的。
      我们走到桥中跨过路障的时候,看到大个子篮球队员早已经率领学生和市民们在那里严阵以待地等待着军队的进攻。他果然没有辜负我的叮嘱,即使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也没有让学生们到第一道防线去支援,而是坚定地把学生们留在第二道防线。他见到我,就急急火火地对我说:
      看到你们前面发生的事儿了,军队太残暴了。我们这里的学生们和市民们都想冲过去跟你们在一起和突击队展开搏斗,但是我没让他们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服他们坚守在这里。
      你做得对。我赞许地看着他说。我们前面的就是因为乱了阵脚,才被军队突破防线的。
      你胳膊怎么回事儿?他问。
      挨了士兵们的一棍子。我说。
      厉害不厉害?要不要送你去医院?他问。
      没事儿。我说。胳膊能动,说明没骨折。赶紧准备好,士兵们马上就会上来了。
     
      我们从第一道防线退下来的人赶紧加入到第二道防线去,学生们插到学生们的队伍里面去,市民们走到后面去跟市民们站在一起,第二道防线的人就更多了,队伍又恢复了学生在前,市民在后的阵容。
      我看到几个受伤的女学生在向第二道防线的学生和市民们哭诉军队的残暴,她们的声泪俱下的诉说激起了所有学生们和市民们的一致愤慨。一些市民们主动帮着把受伤的学生给背到桥下,放在三轮车上送到医院去。
      军队的突击队员跟上来了。他们开始从西面踏上桥头,小心翼翼的在桥面上走着,背后是更多的士兵和军队的长龙。他们快接近中央的路障的时候,一块块愤怒的砖头石块就从第二道防线飞出,飞过中间的路障,向着突击队员们砸去。与此同时,桥侧面的树林里的一些事先早已埋伏好的市民们也借着树木的掩护,把石头向着突击队员们的侧翼仍去。突击队员们不敢再往前走了,他们谁也不敢跨过路障向学生们冲过来。
      暗淡的灯光下,军队的突击队员们都聚拢到了桥西侧,士兵们越聚越多,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到处都是绿色的制服,气氛很紧张。隔着黄色的公共汽车和灰色的水泥墩路障,桥东面聚集了几千学生和市民。这第二道防线是一道更坚强的防线,因为有路障的保护,士兵的突击队的一起猛冲的战术不能奏效了,他们只能从路障中间钻过来,这样的话他们就会被桥东侧的学生们和市民们的砖头和石块给砸回去。军队的突击队员们在砖头石子的射程外面停住了,没有哪一个突击队员敢自己冲过来。
      士兵们在桥西面不安地躁动着。看得出来无论军官和士兵都有些急躁。时间在一分一分的过去,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他们还被阻截在离天安门广场五公里的这个桥上,过去的一个小时他们只移动了几百米,照这样下去,他们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天安门。
      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从头顶上飞了过来,在士兵们和军车的上空盘旋着,飞得很低。从军官们的紧张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对督战的飞机怀有恐惧,好像飞机上的人在严令他们必须要按时进占天安门广场似的。
      又是一个短暂的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桥对面,士兵们在等待着,看着几个军官们在商量着怎么清除路障。
      突然,一阵马达声音响起,我看到军队的突击队员们侧身让开道路,从他们身后开上来一辆坦克。
      桥头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坦克的厚厚的装甲上涂着绿色和黄色的保护色,圆圆的炮塔的一个侧面涂着一个大大的红五星,另一侧靠后的地方涂着白色的编号,炮塔上的盖子紧闭着。坦克的灰色履带下面滚着五个粗大的轮子,履带上面是铁板,再上面是一些铁链子,和堆积的一些沙袋一样的东西。墨绿色的炮筒向前伸着,炮筒的中间有一段炮管很粗,坦克履带嘎吱嘎吱的响声很吓人。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爬上桥来的时候,桥身都在颤抖。有人惊恐地喊,桥要塌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我们看到坦克一出来,就都意识到坦克是要来推开挡在中间的公共汽车的。坦克缓缓地爬上桥来,它的沉重的身躯把桥面上的一切都碾压得粉碎。昏暗的路灯下,它像一个庞大的野兽一样,不可阻挡地向着前面的公共汽车撞去。我和桥东面的同学们和市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涌向公共汽车的另一侧,用手,胳膊和肩膀顶住汽车。坦克推了几下,见推不动公共汽车,就倒了回去,准备加速冲上来把公共汽车给撞开。
      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趁着坦克倒车的机会爬到公共汽车顶上,指挥底下的学生和市民顶住公共汽车。我们看到坦克倒退回去几十米后,开始加速,坦克履带嘎嘎地转动着,炮筒里我们越来越近,它凶狠的朝着汽车撞来。我和站在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一起齐声喊:一,二,三,顶!底下的同学们和市民们一起蜂拥而上用肩膀和身体死死顶住被撞击的公共汽车。
      坦克的冲击力太强大了,公共汽车被撞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向着桥东倾斜下来,像是要翻到的样子。车厢的铁皮被撞得瘪了进去,车上的玻璃也被震碎了,哗啦啦地掉到路面上和车厢里。我跟篮球队员差点儿被从车顶上甩下来,我们紧紧的抓住车顶上一块凸出的铁把手,才没有掉下去。学生们和市民们举起无数只手臂从反方向推着公共汽车,他们的肩膀使劲儿顶住公共汽车,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的背部和肩旁,几千名学生和市民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推着公共汽车。坦克的巨大冲击力被抵消了,公共汽车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没有被撞开。
      桥西的士兵们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坦克这么坚强的钢铁庞然大物,居然不能把只有一层薄薄的铁壳的公共汽车撞开。他们沮丧地站在桥头,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怎么办好。坦克缓缓地向后倒着退了回去。
      在桥东,人们则是另一番景象,每个人都在十分激动地庆祝挡住了坦克。我站在车顶举起还在有些剧疼的胳膊来,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人民万岁!
      人民万岁!学生们和市民们一起呼喊,胜利的呼声此起彼伏,震撼了夜空。远处几座楼上阳台上,那些观战的人也在伸出胳膊跟我们一起呼喊着。我看到车下面那个数学系的小男孩也在高兴地挥舞着胳膊一起呐喊。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农民工兴奋地把帽子摘下来,扔到了天上。
     
四十一
      站在车顶上,我向天边望去,心情不禁沉下来。
      远处的天边,闪过了一道红光,然后是几声像是炮声似的沉闷的声音传来,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我回过身来看,只间长安街上的一串路灯在昏暗的照着街道,街道两边的树影显得阴森森的,路边的建筑几乎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很少的窗户亮着灯。街道上不断有人在跑动,一些自行车和三轮车在路上匆匆地行驶着。不远处几个人在跟着一辆三轮车小跑着,车上躺着一个受伤的人。几百米外的一个路口似乎也有公共汽车被一些人推着,横在了十字路口。天安门的方向有一些红光,在黑夜里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只看见一团火光腾飞起来,像是一辆车辆在燃烧。
      我深吸了一口空气,空气中浮动着恐怖的气味。我闻到了一股汽油味,低头一看,汽车的油箱被撞裂了,黑色的汽油流了一地。我向军队的方向看去,看到军队的卡车在黑夜里一眼望不到边。绿色卡车上的士兵们正在纷纷地跳下车来,他们的冲锋枪端在手上,面容严肃。几个军官模样的军人在卡车前后奔跑着,喊叫着。一个高级军官模样的老军人站在一辆装甲车旁边,手里拿着一份地图,在对着几个军官吩咐着什么话。
      大个子篮球队员拉了我的手一下,指给我看站在桥西面的那些突击队员,我突然看到那些突击队员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扔掉了大棒,他们的手上也端的是冲锋枪。枪口对着学生和市民的方向。绿色的钢盔下,他们一个个面色阴郁,杀气腾腾。大个子篮球队员说:
      你看他们紧张得那个架势,是不是准备开枪了?
      我点点头,说,如果他们开枪,你我就是最好的靶子了。
      与此同时,我看到不远处的坦克停止了倒退,它的炮口威胁的瞄准着站在车上的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它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更疯狂的向着公共汽车的方向开来,坦克的钢铁履带上卷着几片汽车上的铁皮,嘎嘎的转着向前滚来,桥面上的碎砖块被坦克履带碾成碎末。坦克离公共汽车越来越近,我能看见坦克的潜望镜在打开着,似乎能看到潜望镜里面一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二十米,十米,五米,坦克向着公共汽车比以前更加凶狠地撞上来了。
     
四十二
      我跟着黑裙子的法国女人走到了一幢小楼前,小楼的墙壁一面刷成明红色的,一面是深黄色的。白色的灯光从红墙上几个大窗户里透出来,照着外面的梧桐树上的发黄的叶子。窗户上面有几个格子把窗户隔成一个一个小方块,窗帘拉开着,里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棕色的镜框,镜框下面是一个栗色的书柜。
      小楼的门口是拱形的,里面闪着明亮的灯光。进了拱形的门,里面是三个橘红色的木门,门上是一排一排的小木板条,显得很雅致。她掏出钥匙,打开最左手的一个门,开开灯,招呼我进了门。门里面是一个小立柜,柜子上是一个大圆镜子,旁边是一个木头衣裳架。她把钥匙放在立柜上,把鞋脱了,换上拖鞋,拿了一双干净的拖鞋给我。我把外衣挂在衣裳架上,换上拖鞋,跟着她向里面走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公寓,地上铺着棕色的上面有雪花形状的图案的地毯,一个明黄色的双人沙发靠在墙边,沙发上摆着两个红色的四方形靠垫。她拿起一个靠垫来,拍了拍,把它放好在沙发背上,跟我说:
      这就是我的小屋子。你先坐吧,我去趟洗手间就来。
      她走进了旁边半敞着屋门的浴室,把门关上。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屋里的摆设。沙发旁边是个深栗色的小圆茶几,对面是个同样颜色的矮圆桌,桌上凌乱的放着一个绿色的玻璃烟灰缸,一个黑色的陶瓷茶杯,几本精致的画册和杂志,两个白色的小碟子,上面有吃剩的红色的草莓,一个半空的香烟盒,还有好几个黑色遥控器摆在桌子。对面是个很大的窗户,窗帘拉开着,可以看到外面的梧桐树的树叶在摇曳着。窗户的一边是个黑色的组合电视柜,上面放着一个薄板电视,下面连着DVD播放机和组合音响。墙的另一面是个栗色的书柜,上面摆满了书和DVD。柜子边上是个白色的落地台灯,灯罩里透出柔和的温暖的橘光。
      我听见浴室里传来一阵抽水马桶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她从洗手间里探出头来说,你不是说想洗个热水澡吗?你来洗吧。
      我走进浴室,看到里面有一个白色的浴缸,浴缸旁边是一个毛玻璃门的淋浴隔断。她从梳妆台底下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条白色的浴巾,说:
      你用这个吧。
      我谢了她,她走出浴室,边把门带上边说,香波在浴缸旁边,你自己挑吧。
      我脱了衣服,打开淋浴的水龙头,一边伸手拭着淋浴莲蓬头里面喷出来的淋浴水的温度,一边看着浴室里面。浴室的墙上贴着绿色的马赛克,白色的浴缸边沿上放着一瓶一瓶的香波和沐浴液,梳妆台上是一个长方形的大镜子,镜子上面有一串白色的灯泡,下面是个白色的洗手池,洗手池下是个棕色的柜橱。浴室门后有一排挂钩,上面挂着一件粉色的胸衣,两条不同颜色的乳罩,一个粉红的内裤,还晾着几条黑色的丝袜。
      水热了。我走进毛玻璃门,一阵温水从头顶上冲下来,感觉好温暖。我把头仰起,闭上眼,温水如雨点一样打在我的头发上和脸上。
      浴室的门开了,我从毛玻璃里面看见她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来,水溅到毛玻璃上,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她轻轻敲了一下毛玻璃门,问我说:
      我能进来一起洗吗?
     
四十三
      爱一个人是多么甜蜜的感觉。从你们学校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短短的身体接触,让我对你很留恋。我心里甜甜的,就像是初恋的感觉,骑着车脑子里也经常会想起你来,期待着下次跟你见面。我觉得我正在坠入爱河。
      骑车回学校的路上,我突然想过几天就到新年了,想请你到我们家里去过阳历年。因为我知道你父母在外地,你在北京的爷爷奶奶也搬去外地跟你父母一起住了,你是自己一个人在北京上学。我想,你要是也喜欢我,一定会喜欢跟我到家里去玩的,因为过年的时候自己在宿舍里是很孤单的。另外一方面,家里也总是关心和好奇我有没有女朋友,我把你带到家里去,家里人看见你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多呆一段时间。我觉得跟你待不够,恨不能每一分钟都跟你在一起。
      前面路上的一辆汽车猛地急刹车了一下,我赶紧捏住闸,才没有撞上前面的汽车。我向前面望去,看不见前面出了什么事,只看见路上无数的自行车和三轮车旁若无睹地在马路上跟公共汽车抢道,一个农民的三轮车上绑满了白色的柳条筐,在自行车流里艰难地骑着。路边上的一个小餐馆里,一个大师傅在抡刀往一个锅里削着刀削面,他一手拿着一团面,另一手拿着一个长方的刀,刀片从面团上唰唰飞过,削下的一根根面条准确无误的落到热气腾腾的煮着沸水的大铁锅里。一个穿着一个大得出奇的旧褂子的农村小男孩站在离锅不远的地方,留着鼻涕,两只大眼在充满好奇地看着,旁边一个满脸沧桑的面色黢黑的男人坐在木头凳子上,在抽着一根烟,烟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和锅里的雾气混在了一起。
      但是。。。我跟你重逢才几天,见过两次面,要把你带回家去见家里人,你不定会怎么想。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你可能不会答应的。不过,试试看吧,谁知道呢。我边骑车边想。
     
四十四
      我跟你打电话约你晚上出来的时候,你说今天晚上没时间,说你们学校也有个英语之角,今天晚上活动,你要在那里做coffee girl,要在那里卖咖啡。我说那我去你们学校的英语之角去找你吧,反正我想见你,在哪里都行。你在电话里笑了,说:
      那好啊,你就帮我来卖咖啡吧,到时女学生就归你来推销咖啡了。
      晚上的时候,我来到你们学校,进到主楼里,看到门厅里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英语之角,然后有个大大的箭头指向二楼。我顺着路标来到二楼尽头的一个大教室门边,看到门在开着,里面的黑板上用彩笔写着英语之角几个大粉笔字,周围还画了一些花边。
      我往里面探头一望,就看见了你。你站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张台子,上面放着一些纸杯子和一个立着的咖啡壶。我穿过里面三三两两站着聊天的学生们,走到你跟前。你的眼睛一亮,说,真来了?还以为你说着玩呢。我笑了笑,看了看四周说,你们这里学生不多啊。你也看了看周围,说,快新年了,好多人都没心情来了,平时人还多一些。我问你说,卖咖啡赚了钱是不是归你啊?你笑笑说,才不呢,赚的钱都归组织活动的学生会,我这里是义务帮忙。
       我站到你身边,帮着你卖咖啡。间或有几个学生过来买咖啡,你收钱,我给学生们倒咖啡。过了一会儿,你指着台子上的一个白色的大托盘说,今晚买咖啡的人不多,没赚多少钱。这样吧,你拿着那个托盘,咱们托着咖啡去卖。我说好啊。我在托盘上放了十几杯咖啡,然后两手托着托盘跟在你后面走。你顺着教室的边缘走去,只要看见一男一女聊天,就过去请男的给女的买咖啡。你这一招果然灵验,不一会儿,托盘上的咖啡就卖光了。中间有一个高个子鹰鼻子的男生跟你打招呼,问你说,跟着你的这位是谁啊?你笑眯眯地回答说,我男朋友。男生说,外校的吧?我怎么没在校园里见过?你依然笑眯眯地说,保密。
      我们转回到咖啡台子边,我给你拉了把椅子,让你坐下歇一会儿。你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傻乐。我问你:
      笑什么呢?
      高兴,你说。喝杯咖啡吧?看样子也卖不出多少去了,剩下也是剩下,还不如咱们自己喝了呢。
      不爱喝那玩意儿。我说。你要是喜欢喝你自己喝吧。
      你吃晚饭了吗?你问我。
      来之前吃了,一点儿都不饿。
      一会儿我带你去食堂再吃点儿夜宵去吧。你说。我们这里夜宵的小炒很不错呢。
      好啊。我点点头说。
      没有什么人过来买咖啡,我们就在那里闲聊。我问你:
      刚才那个男生是谁啊?看他跟你很熟的样子。
      他是学生会的主席,是海关系的,他可讨厌了,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老找机会坐在我旁边。做coffee girl也是他找我来的。
      那看样子他对你很有意思啊。
      你在底下悄悄地踢了我一脚,说:怎么了?吃醋了?
      吃醋了。我说。
      我不喜欢他。你笑笑说。听说他在追我们系的另一个女孩,因为那个女孩是某部部长的女儿,说那样对他的今后的仕途有帮助,我不喜欢这样的看重别人家庭的人。
      过了一会儿,王燕走过来,我站起来,跟王燕打了个招呼。王燕看了我一眼,跟我说,你好,她在我们宿舍里一直在夸你哎。我说,我有什么可夸的。王燕说,她夸你人好,还联系学校要出国留学了,我们都很羡慕你啊。我说,唉,别听她瞎说,出国留学的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呢,我有时跟女生喜欢吹吹牛,没人会真信的。王燕说,谁说没人信,她可什么都信,你没听说恋爱中的女人的智商为零吗?你说,什么啊,我才不喜欢他呢,是他老追着我。王燕笑着揭你的底儿说,在宿舍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我在宿舍里说过我喜欢他吗?王燕说,好了好了,不跟你争了。我来替你卖咖啡,你带他到校园里去转转吧。
      我谢了王燕,跟着你来到校园里。你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走,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微笑。你说,我今天好开心,有你在一起,我觉得比什么都好。
      你带我走过学校里面的一个大礼堂,看了一眼门口的广告说,里面在演《法国中尉的女人》,想进去看看吗?你问我。我说好吧。我们一起走了进去,在后面找了个座位坐下。电影是英文的,象是转录来的,画面还可以,但是声音模糊不清,我基本没听懂里面讲的是什么,只看见斯特里普扮演的女主角站在一个岸边的堤坝上,脚底下是海水拍打着岩石,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她穿着一个黑色的斗篷,带着一个黑色的头巾,扭过头来,眼里是无尽的深邃忧伤的眼光。你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黑暗里,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泪盈盈的。
      我们看完电影出来,在校园的一处教学楼后面没人的地方散步,我跟你说,想请你到我们家过阳历年。你很吃惊,但是看得出来心里很高兴。你问我说合适吗?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妈老盼着我有个女朋友,这回让她高兴一下。你说,可是,我们才见面没几天,也没几次啊。我说,不能这么算,要算得从初中算起,咱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你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说,我对你们家里一点儿不了解,再跟我讲讲你们家里吧。你过去告诉过我你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是啊,你还记着呐?我说。
      那你是老小了。你说。在家里很受宠吧?
      是啊,我说。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对我很好。我妈也对我偏心眼,当然不是那种特别厉害的,而且她总能想出一些说法来,比如像留着好吃的等我周末回家的时候吃,然后说我在学校一周摸不着,所以要把好吃的给我留着。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很小的时候我跟一个院的好朋友小萍打架,她吓唬过我一次,把胳膊伸得很高,看着很使力气,落到屁股上很轻的那种。
      你挽着我,在我身边慢慢地走,很认真地听。我接着说,我大姐比我大11岁,小的时候父母都上班,都是她带着我。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是她送我去学校的,有的时候开家长会也是她代替我爸妈去的。她16岁的时候,初中刚毕业,就去一家工厂工作了。那个工厂离我们家很远,在密云县,她只能住在工厂的宿舍里,每两个星期回来一次。我很盼着她回来,她回来总是带我去副食店买我喜欢吃的好吃的,像绿豆糕那类的我爱吃的。有一次她回来问我想上那里玩,我说我想去照张拿着枪的相。她就带我到红桥照相馆,在那里问人家要了一杆玩具长枪,枪比我的个子还高,让我背着枪照了一张相。我现在还留着这张相片呢。我哥哥常常带我到外面去玩,像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游泳什么的。小的时候我喜欢去北京站坐电梯,他带着我去北京站坐电梯。我二姐也对我很好,她上高中的时候,那时还要准备高考,很忙,可是总是中午回来给我做午饭。有一次我把她给气哭了,因为我和一个同学上公共汽车没买票,让售票员抓住给罚了一下,我没敢跟家里说,偷了家里的钱交的罚款,只有她知道。
      有哥哥姐姐真好,你说。新年的时候他们都会在家吗?
      是啊,我说。不说过年过节了,就是周末的时候他们也会都来看我爸妈的。
      你是真的想让我跟你回家过年吗?你扬起头问我。你家里不觉得奇怪吗?
      真的,我说。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就行了。
      切,不要瞎说,谁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你嘴里这样说,手却把我的胳膊拉得更紧了。
     
四十五
      我打了电话给家里,跟我爸妈说阳历年带你回去,家里果然很高兴。我妈仔细地问了你的情况,知道了你就是我初中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又给小萍打电话侧面打听了一下。她问了问街道上的人,大家都说你从小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是一个很懂事的人,家里也不错,父母都是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地的,我妈听了心里觉得很踏实。
      新年前夜的那一天,一大早我就从学校骑车到经贸大学接上你,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搂着我的腰,跟我一起回家。你的心情很高兴,一路上在后面哼着歌。我逗你说:
      这样坐在车上跟着我回家,像不像唱的那个“树上的鸟儿啊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
      切,美的你,你说。要是结婚你可要准备八抬大轿来抬我。
      行,我说。明天我就打听一下哪里有抬轿子的。
         
      你跟我来到了家里的时候,我爸我妈都很高兴,看得出来,他们对你很满意。
      你在我们家里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典型的淑女,对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跟我妈下厨房,帮着切菜洗菜做饭,家里的人都喜欢上了你。我妈烙的韭菜馅饼,你很喜欢吃,不断地说好吃,让我妈很开心。我爸写的几幅字挂在墙上,你见了就说是哪个大书法家写的啊,把我爸哄得很高兴。你跟我哥哥姐姐们也是自来熟,几句话之后就没有了拘束,聊得很开心。
      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也回家过年来了,她带着她的男朋友过来坐了一会儿,跟我妈那里表了不少功,好像我跟你在一起都是她的功劳似的。她对我妈用我妈能理解的语言把你好好夸了一通,说你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漂亮,性格也好,会心疼人,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媳妇,把我妈给乐得光咧着嘴笑。
      吃完晚饭刷完碗收拾完屋子,我们大家一起坐着嗑瓜子看电视。你坐在桌子边上,嗑着瓜子,一边跟家里人闲聊,一边看电视。我坐在你旁边,觉得你很美,你的胳膊很瘦,手上的皮肤很细嫩很有光泽,你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你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大大方方地跟家里人聊天,偶尔你的眼光会和我想碰,就又躲开。你的脚有时在桌子底下偷偷的踩我一下,我看你时,你只抿着嘴笑,眼里是调皮的神情。
      电视上面在演一个晚会,一个身材丰满的女歌手在唱着:
      。。。身穿大红袄
      头戴一枝花
      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
      左手一只鸡
      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咿呀咿得儿喂。。。
      我看了你一眼,偷偷捏了你的手一下,你掐了我的胳膊一下,眼里眉毛上都是笑。
      晚上快到九点的时候,你跟家里人说,要回学校宿舍去了。我说我去送你。家里人一听,马上一致说,这么晚了,天又黑了,外面又冷,住下吧,省得明天再跑,家里有地方住。再说新年还要熬夜,怎么能走呢?我大姐说,旁边的房间我早就给收拾好了,换了新的床单和被褥,收拾得很干净,你就住那间屋子好了。我爸指着我用不容商议的口气说,你今天在客厅睡沙发,把房子单独留给她住。他们这么一说,我就借坡下驴地跟你说,那就别走了,住下吧,天这么黑,外面又冷,别往学校跑了,我在爸妈这屋的客厅里睡沙发,你自己睡那屋好了。你推辞了一番,看到家里人是真心地希望你留下,就笑着答应了。
     
四十六
      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我哥哥姐姐们都各自回自己的家去了。我看爸妈也困了,就对他们说,您们休息吧,我带她去那边房间里让她也早些睡觉。我爸妈说,不早了,赶紧带她去吧。
      我带着你到了旁边的房间,进门打开灯,一看果然我大姐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你问我:
      平时是你住这个房子吗?
      是啊。我说。不过我在学校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客房,哥哥姐姐们谁来了不想走了就住在这里。
      你看了一眼屋里的摆设,墙的一侧是一套组合家具,把一面墙几乎都占满了;另一侧是一个书柜,里面摆着我的一些书,还有一个书桌。屋子中间是一个小圆桌,桌上铺着绣花的桌布。靠着后墙的是一张席梦思床,上面摆着干净的枕头和被子。床的旁边是一个小茶几,上面有一套的茶具。
      房间不错啊。你边说边在屋里走动着,最后停在组合柜前,看着上面的一张照片笑着说:这是你初中那时的照片吧?那时你就是这么个样子。
      我把柜子底下放着的一本影集找出来,说,你看吧,都是我过去的照片。你站着翻看着我的照片,一边看一边笑。我问你笑什么呢?你说这里面可有一张小时的光腚照哎。我把床上的枕头给你铺好,把被子叠成一个被窝,说:
      你看,家里人很向着你,这可是崭新的被子啊,他们都舍不得让我盖,这次先给你盖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含笑看着我说。我是沾你的光。
      我把窗帘拉好,拉着你坐到床边。我坐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觉得你的手心里开始汗津津的。你的腿碰到了我的腿,就黏在一起分不开了。这样坐了一小会儿,你推我说,快走吧,回客厅睡觉去吧,不然你爸妈该着急了。我说,好吧,你赶紧睡吧,外面在下雪,明天咱们去公园看雪去。
      好啊。你说。最喜欢看雪去了。
      你跟我走到门口,我吻了你一下,说:晚安。
      我走出了门,听见你在里面把门插销别上。
     
四十七
      我回到我爸妈的客厅里的时候,看到沙发上放着一套被褥和枕头,他们已经去卧室睡觉了。
      我关上客厅的大灯,就着一个小台灯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把台灯关了,躺倒沙发上睡觉,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大脑还在兴奋着,一个是因为是新年的缘故,一个是因为你。我在沙发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在想着你,越想越睡不着。
      就这样大概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还是无法进入梦乡,总是在想着你。想去找你,又怕家里人听见。这样反复地纠结了好一阵,觉得愈发地睡不着了。
      我侧耳听了听,听见我爸妈的卧室里传来他们的轻轻的鼾声。我悄悄地从沙发上起来,披上衣服,惦着脚向客厅门口走去,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惊醒他们。我拧住客厅的门把手,缓慢地扭动门把手,把门慢慢拉开。门咯吱地响了一声,我担心地往爸妈的卧室看了一眼,没听见他们有什么响动,我就蹑手蹑脚地出了客厅。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片雪花无声无息地从天上飘下来,把房顶和院子覆盖成白色。我扬起头,几片雪花坠落到我的脸颊上,凉飕飕的。
      我悄悄地走到你的门前,隔着窗户听了听,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拧了一下你的门把手,拧不开,里面是锁着的。我轻轻地敲了几下你的窗户,听见屋里响起了一阵动静 ,好像你下了床,走到了门边来。我悄声说,是我。
      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你在里面悄声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想你,睡不着。
      你把门打开说:快进来吧。
     
四十八
      我走进屋子,看见你穿着内衣内裤站在门边。你把门关好,赶紧跑回床头,缩到被窝里,说:外面真冷啊,赶紧进来暖和一下吧。
      我把衣服脱了,你把被子掀开一角,让我钻了进去。我搂着你的身子,你的身体温热温热的,但是手和脚是凉凉的。我把你的手握在胸前,给你暖和着,你把脚丫子放在我的两腿之间暖着。我伸手把被子掖好,两只手在被子底下搂着你,你的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
      你侧过身来躺在我身边,你的头发垂下来,弯曲的垂落在枕头上。你的弯弯的眉毛下的两只黑眼睛里发着光。你的嘴像半月一样地张开,露出里面雪白的整齐的牙齿。你的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胸膛。我吻了一下你的嘴唇,湿湿的温暖的嘴唇。我轻轻地吻着你的眉毛,眼睛,耳朵。你的眼睛闭着,眼睫毛垂到脸上,嘴半张着,丝丝的温气从嘴里出来。我摸到了你的乳房,摸到了上面的小小的乳尖。我轻轻的捏着你的乳尖,揉着你的乳房。我把手向你的下面伸去,想去触摸你的湿热的丛林。你把我的手给挡住,小声说:
      不行,不能这样,会怀孕的。
      我央求你说,就是摸一摸,不进去。
      不行,你说。只能抱一抱,你一会儿还要赶紧回去,别让你爸妈发现了。
      我们这样地搂抱着,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雪在下。风在呜呜地吹,雪沙沙地打到窗户上,屋里一片静寂。我搂着你,你把头放在我的胸膛上,一只腿弯着压在我的腿上。你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光,问我说:
      你真的爱我吗?
      我点点头,说:爱你。
      为什么呢?你问我。
      我从初中就暗恋你啊。我说。后来重新见到你,就觉得离不开了你。你长得漂亮,人又好,像个很清纯的小女生,很多人都会喜欢上你的。
      瞎说。你说,只有你一个人真的喜欢我,别人都不是认真的。
     
四十九
      那天晚上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后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蓝色的海洋,蓝色的深不见底的水,蓝色的波涛。波涛上是银色的反光。天是水银色的,上面飘着一片一片的蓝色的云彩。你坐在海边的一个圆木的栅栏上,背对着我。
      我看不见太阳,只是见到水面上反射的鱼鳞一样的一片一片的银色,你的背影黑黑的,像是剪纸一样。我看到你的脸的侧面,你的睫毛向上翻着,黑黑眉毛,黑黑的鼻梁挺立着,黑色的嘴唇,你的嘴微张着,像是渴望着海里的潮湿的空气,眉毛和面门上反射着太阳的银色的光。
      你添了一下嘴唇,闭上了眼,眼睫毛垂下。你坐的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刀削一样的峭壁,峭壁的上岩石也是蔚蓝色的,顶部是深蓝,底下是淡蓝,在和海水交界的地方是一片晃眼的白色。海水在你的脚底下卷成海浪,奔腾着不断冲上海岸,又不断滚滚退潮而去,水上一片片银白色的水沫。
      我梦见你把两只手交叉握起来,把两个食指伸出来按在一起,眼睛看着食指。我梦见我趟着蓝色的海水走到你的身边,问你说:
      你在海边干什么?
      我在祷告。你说。
      你也替我祷告一下吧。我央求你说。
      替你祷告什么?
      让你永远跟我在一起。我说。
     
五十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 引自北岛《宣告》
      黑夜里,在桥西边的突击队员和军官们的注视下,庞大的坦克又一次加速冲了上来,用比上次更狠的劲头儿凶猛地向着公共汽车撞去。坦克的马达轰鸣着,钢铁履带飞快地嘎啦啦转动着,炮口黑洞洞地指着站在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我。我想那个坦克手可能急眼了,他不能接受坦克撞不开公共汽车这个事实,他想要证明他的坦克是无敌的。有一瞬间我有些担心他会发射一颗炮弹出来,把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给轰个粉身碎骨。
      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我站在车顶上又一次喊着号子:一,二,三,顶!人们又一次涌向公共汽车,用双手和肩膀顶住了汽车。前面的人用双手使劲的推着汽车,后面的人顶着前面的人的后背。坦克这次的力量实在是凶猛,它不仅把汽车的车头给撞瘪了一大块进去,而且把公共汽车撞得剧烈摇晃起来。但是公共汽车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没有倒下,没有被撞开。虽然车头被撞瘪,车的前车窗的玻璃全都粉碎了,但是它还是屹立在桥中间,横挡着路面。
      人民必胜!学生们和市民们又一次欢呼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个坦克手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此时此刻他一定是非常沮丧和不甘心。桥西面的士兵们和军官们在观看着,那个老军官显得不耐烦了,他在对着一些军官下命令。军官们提着手枪,在军队的长龙里跑动着呼喊着传达命令。桥中间的坦克往回退了十几米,积聚了一下力量,又一次凶狠的向着汽车撞来。公共汽车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把我给从车顶上甩下来。幸亏我倒向了东侧,落到了正在奋力顶车的学生和市民的头上,才没有被摔着。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地用手,用肩膀,用身体顶住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经过坦克的几次撞击,依然横在马路中间,没被撞开。庞大的坦克沮丧地倒退了回去,它好像看到了无论它再怎么撞击,也是徒劳的,因为学生和市民会把汽车顶住。即使公共汽车被撞开了,我们也会把它推回去,重新挡在路中央。
      学生和市民们也看到了这一点,我们欢呼着,觉得终于有办法挡住军队了。如果连坦克都不能撞开路障,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把路障给破坏的呢?我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起振臂高喊着:
      人民万岁!人民必胜!
     
五十一
      我们还没有停下欢呼,就听见几声刺耳的爆炸声,十几颗催泪瓦斯弹一起齐飞过车墙的路障,落在学生和市民中间。灰绿色的长筒形状的催泪瓦斯弹爆炸开,一团一团的黄色烟雾在夜幕里腾起,辛辣的气味顿时向四面弥漫开来,桥东的学生们和市民们被笼罩在一片黄色的烟雾中。瓦斯呛得人咳嗽,眼睛也火烧火燎地疼,就像在第一道防线发生的那样,人群开始慌乱起来,乱了阵脚,本能地四处躲避着瓦斯的烟雾。我从背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来捂住鼻子和嘴,把另外一条毛巾递给了在我身边的数学系的小男生,说:
      快拿这个把鼻子和嘴捂上,别让瓦斯进到肺里。
      数学系的小男生一边咳嗽着,一边接过毛巾把嘴和鼻子捂住。刚才一个瓦斯就落在他身边炸开,他的眼睛被瓦斯呛得通红。
      趁着桥东的人群在慌乱地躲避瓦斯的时候,坦克又一次冲上了桥头,向着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狠狠撞去。车顶上站着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但是人们没有像上几次那样听从他的指挥,他们还在瓦斯弹爆炸所造成的震惊中没有恢复过来,还在躲避着瓦斯的呛人的烟雾。
      我听见一声巨响,抬头看去,坦克已经趁着人们的慌乱,向着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撞去,把路中间的两辆公共汽车一左一右给撞开了。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掉了下来,摔倒在地上。汽车被撞得歪了起来,其中一辆汽车的车头被完全撞烂,前面的铁皮翘了起来,引擎的冷却液流了一地,车门被撞得瘪了进去,门把手向外支棱着。坦克把两辆车之间撞开了一道几米宽的口子。
      我看见坦克又一次后退,准备把这个口子再撕开一些,我喊了一声,封住口子!数学系的小男孩和其他纠察队员一起跟着我向着被坦克撞开的口子冲去,其他的学生和市民们也跟了上来,我们不顾瓦斯的呛人的气味和对眼睛的刺激,在黄色烟雾里齐心协力地一起推动公共汽车,硬是把被撞开的汽车又推回到了原状,把口子给重新堵住。
      我看到大个子篮球队员继续顽强地向着车顶爬去,就一把拽住他说:
      别上去了,太危险了。
      不怕。他笑笑说,又手脚麻利地爬到车顶上去了。
      坦克隆隆地开了上来,又一次对着汽车的结合部狠狠撞去,它看样子已经看到汽车的结合部是最脆弱最好突破的,所以在猛撞汽车的结合部。在已经爬上车顶的大个子篮球队员的指挥下,我们从催泪瓦斯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起涌上去顶住汽车。汽车只猛烈的摇晃了几下,在学生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没有被坦克撞开。
      我抬眼望去,只见桥西的士兵们面容沮丧,他们观看着我们和坦克的较量,目瞪口呆,几乎难以置信那些催泪瓦斯和坦克竟然无法摧毁我们的防线。
      夜幕更加黑了,我听见天空上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抬头望去,只见一辆军用直升飞机就在士兵们的头顶上打着转,飞机低得几乎要碰上电灯杆上的电灯。我看见一个军官拿着一个步话机,在紧张地对着步话机讲些什么。我想他一定是在跟直升飞机上的指挥官在通话。
      坦克的马达声消失了,它没有再往前冲。直升飞机向着军队的长龙的中部飞去,刚才的喧哗的桥头突然静寂下来。我向军队的方向看去,突然看见那些突击队员们手里端起了一支支闪着淡蓝的光的冲锋枪。我看到站在突击队前面的年轻军官面容严肃地一挥手,突击队开始一起向着路障冲过来。他们的冲锋枪里吐出了一串串火舌,一串串蛇信子一样的火光在夜色里显得分外狰狞。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从我的耳边飞过,火光穿过公共汽车飞过来,子弹打在汽车的铁框和铁皮上,溅起一溜火星。
      他们开枪了!
      快下来!我大声的冲着还在汽车顶上站着的发楞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喊。
      已经晚了。大个子篮球队员在车顶上晃了几晃,他的嘴里和胸膛里喷出了血,血像喷泉一样从他的身体里喷出来。他身体后坐,腿弓着,腰弯着,手伸在空中无力地想抓住什么,硕大的身躯就从公共汽车顶上倒栽葱掉了下来。就像是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面的那个从桥上坠落的爆破手一样,他的胳膊伸开着,屁股向下,脸冲着天空,向地面上掉了下来。
      他的嘴里最后喊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
      啊~~~~~~~~~~~~~~~~~~~~~~~
     
五十二
      浴室的温水从莲蓬头上喷射下来,喷在我们的身上,顺着我们的身体流下去,流到底下的一个丝网状的小小下水口。贴着白色瓷砖的浴室墙上都是晶莹的透明的小水珠,毛玻璃上水雾腾腾。浴室淋浴的地方不大,大概还不到一平米见方,我们在里面面对着面,几乎身体贴着身体。
      法国女人仰起脸,闭着眼,享受着温水冲击着脸上的感觉。她的两只棕色的乳房鼓鼓的,黑色的乳尖向上挺立着。她的栗色长头发湿漉漉地垂到肩膀上,头发上闪着光泽。温水从上面倾泻下来,像雨水一样淋在我们的头上和身上,击打着我们的身体。我觉得就好象赤身裸体在雨中,被雨水洗刷一样。
      我想起了《恋恋笔记本》电影里的那个游着白天鹅的池塘。一条小船在池塘中间穿过,两边是高大茂密的白桦林,水面如镜子一般平静和明亮,上面飘着白色的小花,红色的树叶。灰色和青白色树皮倒影在水面上,上千只白色天鹅缓缓地在水面上游荡。天鹅的嘴是橙色的,羽毛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小船上的木浆在一上一下地划着,出水的时候在水面上溅起一些白色的小水花。天上打起了雷,水面上起了涟漪,天鹅们散开了。豆大的雨点哗哗地直坠下来,把船上一对男女的衣服全都淋湿。他们傻笑着,疯笑着,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张着嘴让雨水尽情地淋着。
      你为什不不给我写信?为什么?女的在雨里大声质问那个男的。我等了你七年,现在太晚了!
      我给你写了365封信。整整一年里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男的说。
      你给我写信了?女的疑惑地问。你?
      真的!男的说。我现在还在爱着你!
     
      帮我把沐浴液抹上吧。法国女人的声音把我的思路给打断。她从墙上的一个白色的小朔料托架上拿了一瓶沐浴液,递给我。
      我打开沐浴液的瓶口,瓶口向下,白色的乳状液体流到我的手上。我的手在她的肌肤上滑过。沐浴液抹过的地方,她的肌肤变得很光滑。我的手滑过她的棕色的脖子,她的圆圆的肩膀,她的光滑的背,她的丰满的胸脯,她的挺立的乳房。她享受地闭着双眼。她的乳房既柔软又有弹性,形状很好看,翘着像两座小小的山包,乳尖硬硬地挺着,像是山包上的小树。我把沐浴液涂满山包,腻滑的肌肤引起我的心里的一阵冲动,我的身体在勃起。
      我往手心里倒了更多的沐浴液,向她的皮肤上抹去。我的手滑过她的平坦的小肚,滑过肚脐,滑过一片草地,向着茂密的深林地带伸去。她把两腿微微叉开,手伸向了我的勃起的地方,握住它,把它引到了她的森林里。淋浴的温水还在从头顶上倾泻着。她搂着我的背,微微踮起脚,用手把它引到了丛林中的那个洞口,洞口光滑而湿润。她伸手搂着我的脖子,用嘴堵住了我的嘴唇。她的赤裸的身子热热地贴到了我的身上。
      进去吧,我想要。她滚烫的嘴唇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着。
         
      我们热吻着,她的舌头伸到我的嘴里来,甜甜的。我浑身燥热,底下硬硬地挺立起来,急不可耐地顶在了岩缝里。她把一条腿微微分大一些,用手扶着勃起的它,把它对准了洞口。它渴望的在洞口试探性地进出了两次,然后一插到底。她啊了一声,双手紧紧的抱住了我,一只腿抬了起来,勾住我的身子,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有节奏地颤动着,喉咙快乐地呻吟着,身子迎合着,乳房一颤一颤地动。
      温水不断地从头顶上流下来,洗刷着我们的身体,她的眼睛在水中迷离地半睁着,脸上和胸脯上泛起粉红色。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越来越绯红,勾在我身上的腿紧绷着,脚趾直立着。
      啊,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动了。她紧紧地搂住我,身子一抽一抽的,一股暖流从洞里流出,浸透了附近的草地。
      她把腿放了下来,身子虚弱地趴在了我的身上,喘着气。
      到床上去吧。她轻轻地说。
     
五十三
      我围着浴巾,靠在床头的一边看着那个法国女人。她赤裸着身子,正站在一个桌子边冲咖啡。
      你要往里面加糖吗?她问我。
      要,加两份糖吧,我说。我怕咖啡苦。
      她把咖啡壶拿下来,把咖啡倒在两个白瓷杯子里,往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用勺子搅和了一下。她把杯子放到白色的小碟子上,端过来,把加糖的递给我。
      谢谢你。我尝了一口冒着香气的热热的咖啡,一股暖流把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接着讲故事吧。她端着咖啡坐到床上来,坐到我身边说。你刚才还没讲完呢。
     
五十四
      新年的头一天,我们早上一起到陶然亭公园里去看雪。
      我们一起进了园子,沿着陶然亭的湖边走,园中的飞檐亭阁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冬天的湖面上结满了冰,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湖面被雪全部盖住了,远处一片朦胧,像是一片林海雪原,一望无垠的白雪白得刺眼。天上是灰色的浓云,遮住了所有的阳光,云层低得像是要压到头上来。公园里的松树上压满了肥厚的雪,像是要坠下来。空气是干冷干冷的,不远处的一个亭子 ---- 那是仿杨州瘦西湖的吹台 --- 孤独地立在雪上,让湖面显得更加寂静。一阵寒风吹过,吹台顶上的积雪被吹下来,纷纷扬扬地飘过下面的三个圆形门。
      那天积雪在我们的脚底下咯吱地响,风在凛冽地刮着,雪在漫天地飞着,几只飞鸟在湖面上展翅滑翔,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悲鸣着,松枝在摇动,你的脸冻得红扑扑的,但是很兴奋。你的手上戴着一副细长的黑色线手套,显得手指细长细长的。你伸手把路边的一处椅子上的雪用手捧起,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晶莹的雪花。你把雪攥成一个雪球,放在嘴边舔了一下。
      好凉啊。你说。
      你摘下手套,伸出细长的手去接雪。你扬起头,看着天上,几片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到你的脸上和手上。你凝神地看着手掌上的雪花,屏住呼吸,怕把雪花给吹化了。
      你是一个好人,你说。昨天晚上你来敲门的时候,我还真有些害怕呢。你是真的爱我吗?
      我点点头,把手插在兜里说,你为什么老问我这个问题呢?
      女人就是这样啊。你说。想随时随地地知道你在爱着我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呢?你会爱上另外一个人,对吧?
      可能吧。我看着天上的阴云说。但是不会像爱你这样爱得深了。
      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得分开,你会常给我写信吗?
      好吧。我说。不过,我很少写信,不知道该怎么写。
      写什么都行,流水帐也行。你说。你答应我了,以后说话可要算数啊。
      一定的。我说。
      我们滚雪球吧,你把手上的雪甩掉,重新戴上手套说。好怀恋小的时候做雪人的情景。
      可以啊。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厚厚的雪说。今天的雪很湿,应该很好滚雪球做雪人的。
      我们走到被雪覆盖的草地上,我跪在地上,伸出带着线手套的双手把一堆雪拢到一起,用手把雪挤压在一起,拍打成一个直径半尺的雪球,然后用手推着雪球在落满雪的草地上滚,雪球越滚越大,很快就变成了直径一尺的大雪球,雪球滚过的地方露出了雪地下的草地。你高兴死了,跟我一起推雪球。我们把雪球在雪地上来来回回的推,雪球越来越大越沉,最后成了直径一米左右的一个大雪球,需要你和我两个人使劲推才能推得动。
      这个雪球足够大了。我站起身来说。可以做雪人的底部了。我们再滚两个小一些的雪球,一个做身子,一个做脑袋。
      太好了。你笑着说。太过瘾了。
      你和我又滚了两个小一些的雪球。我抱着新滚好的死沉死沉的雪球,用力把它们摞放在大雪球上。我用手把最上面的小雪球拍打成脑袋的样子,攥了两个拳头大的雪球放在雪人的脸的两边做耳朵,从地上找了两个石子做眼睛,又捡了两根枯枝插到雪球的边上做胳膊。你把脖子上的咖啡色的围脖摘下来给雪人戴上,雪人憨厚的伸开两手站在那里。你开心地孩子一样地笑了,搂住雪人的脖子,亲了雪人的脑袋一下。我举起相机,给你和雪人照了一张像,相片上,你开心地笑着。
      雪还在下着,你和我的羽绒服的帽子上都是雪,肩膀上也是雪。我帮你拍打着肩膀上和身上的雪。你跺着脚把靴子上的雪抖落掉,两只手拍着,把手上的雪拍掉。
      走吧,你伸手挽住我的胳膊说。把这个雪人留在这里给别人看好了。
      你的围脖,我指着雪人脖子上围着的咖啡色的围脖说。
      不要了,就留在这里吧。你说。我宿舍里还有一个呢。
      我们沿着湖边来到了慈悲庵。庵前的石头台阶落满了雪,还没有人踏过,石阶尽头两扇木头大门敞开着。我扶着你走上台阶,在台阶上留下了一个一个鞋印。进到庵内来,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有几株挂满了雪的古树,地上的青石板上也盖满了雪。你抬头望去,看见庵内西侧的一个敞轩上面,挂着一个金字木匾,上面写着“陶然”两个大字。
      我们在庵中的亭子前驻足,迎面看到亭子的两个圆柱上挂着一幅工整的对联:
      似闻陶令开三径
      来与弥陀共一龛
      考考你。你指着那幅对联说。这是谁写的对联啊?
      林则徐的。我说。这个你考不住我,我对这个亭子太熟悉了,来过无数遍了,夏天的时候还经常来这里的游泳池游泳呢。这两边的匾额,一个是齐白石的,一个是郭沫若的,那边还有一些石刻,有一块是潭嗣同的《城南思旧铭并叙》,还有一块石刻上有吴佩浮的字“竹本虚心是吾师”。你知道陶然两字的出处吗?
      知道,你说。是取自白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
      行啊。让人刮目相看啊。我说。
      小时候我爷爷带我来这个公园的时候,就跟我讲过,所以一直都记得。
      你知道这里还有个赛金花的墓碑呢吗?也在这慈悲庵里。
      真的吗?你兴奋地说。这个倒是没见过。听说她可是清朝末年的传奇一样的妓女,一代名妓啊?
      是啊,我说。墓碑过去就在那边的屋子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我带你去看吧。
      我们踩着雪走到一间屋子里,进得门槛来,看到光线有些暗的屋子里立着一个灰色花岗岩的石碑,上面镌刻有“姑胥赵灵飞之墓念”几个篆体字,下面有一个几百字的碑文,碑文因为是篆体,看着很费劲儿,我只辨识了“赛金花墓表”几个字就懒得再往下念了。
      听说赛金花的墓地原来葬在离这边不远的香冢的西边。我说。后来那个墓被平了,只剩下这个墓碑了。
      貌似你对她挺了解的,你看着墓碑说。给咱启蒙一下?
      她啊?北京人都知道她跟八国联军的德军总司令瓦德西有一腿,然后靠劝说瓦德西保护了北京免受八国联军更大的摧残。我抚摸着凹进去的碑文说。据说她十几岁在苏州做妓女,后来嫁给一个状元洪钧做妾。他们老夫少妻,相差有三十多岁。后来慈禧太后派洪钧做钦差大臣出使欧洲,洪钧的正室不愿意跟他去,就让赛金花陪他去。赛金花就用公使夫人的头衔,陪着洪钧在欧洲出访。她在德国的柏林住过四年,学会了德语,德皇威廉接见过她,还有的说当时德国的皇后常常隔三差五地叫她进宫去聊天,一些青年将校也常常围着她转。
      啊?那样洪钧受得了吗?你问。这洪钧够开放的啊。
      因为赛金花是妓女出身,而且也是妾,大概洪钧也不太在乎,我说。她跟洪钧去过日内瓦和圣彼得堡,在沙皇宫廷还出了不少风头,还去过英国。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大概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东方女性,就跟她一起单独合影留过念。洪钧死了之后,正室不容她,把她赶出家门,她就在北京开了一个妓院。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时候,军官和士兵都去逛妓院所在的八大胡同,那时她仗着会德语,跟德军总司令勾上了,两个人住在中南海的大殿里。据说她在枕上规劝了瓦德西不少,让八国联军收敛一些,才没给北京造成更大的破坏。
      听说她后来结局挺惨的?你问。
      是啊,我说。据说是吃官司,被人敲诈,荡尽家产,后来得哮喘病死了。她死前身居陋室,贫困交加,无儿无女,连房租也交不起,死后还是靠当时的画家李苦禅,唱京剧的马连良这些名人义演给埋葬的。
      怪可怜的。你说。一代名妓,最后青春不再,下场这么惨。
      好像记得夏衍曾经说过,朝堂上的大人物的心灵还不及一个妓女,我说。当时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满朝文武都逃走了,只有一个妓女出来帮助北京的人。
     
      坐一会儿吧,你拽着我的胳膊说。走得有些累了,现在雪也更大了,在庵里避避雪。
      我们走到一个亭子里,坐在里面的木头围栏上,看外面纷纷扬扬地雪飘落在冰封的湖面上。风吹进来,掠过你的长发,庵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院里的古树上,一团雪掉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散落在雪地上。湖面对面的岸上,远远地看见有几个人冒着雪走过。你的眼睛闪亮着,脸冻得红扑扑的。我把你的挽着我的胳膊的手拉过来,捂在我的双手里,给你暖手,能感觉你的脉搏的轻微的跳动。你的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头发上别着一个紫色的发卡。你凝视着我,眼睛深深的,像是深邃的天空。
      给我讲讲你们学校里的事儿吧。我说。
      学校里。。。没什么好讲的。你说。以前来了一个美国外教,他长得个子高大,有1米九,可帅了,就像费翔似的,还有一双湖水一样蓝的眼睛,嗓音是标准的美音,很有磁力。我们班的女生都为他倾倒了。
      你有没有想办法去追他呢?我好奇地问。
      想了,可是,喜欢他的女生太多了。最后让我们班的一个女生给追走了。
      她怎么给追走的啊?
      她给我们介绍过经验,你说。她请他吃饭,你想一般都是男的请女的吃饭,可是她不在乎,就请他吃饭。她每天想办法在校园里偶遇他一下,他经常去图书馆看英文杂志和报纸,她就在那里等他。为了能跟他聊到一起,她把学校阅览室里的过去的几年的《people》杂志都看了,所以对美国的明星们的事儿都门儿清,特能跟他八卦在一起。每次见到他,她都给他讲一个幽默的小故事,让他开心啊。她还带他去街头吃馄饨,羊肉串,让他体验北京的夜生活。他可喜欢了。
      后来呢?
      他教完一学期课,回美国了,你说。
      他们还有联系吗?
      不多了。她给他打不起电话,太贵了。
      他还爱她吗?我问。
      我不知道。。。搞不懂老外。你说。不过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段肯定很开心的。
     
      你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样跟你在一起,心里很幸福。过了一会儿,我看外面的雪小了,就说走走吧,老坐着该冻着了。我们走出亭子,我扶着你的手,下了一层层石阶,慢慢地沿着湖边走。平坦宽阔的湖面被冻得像是一面毛玻璃,上面堆积着白白的晃眼的雪。空气中一片静寂。三五只灰色的飞鸟展着翅膀在雪面上盘旋,吱吱地叫着,像是在寻找鸟食。鸟儿们在湖面上自由地飞翔着,翅膀平伸,像是滑翔机一样。一只鸟从我们的头顶轻盈地掠过,落在离我们不远的冰面上。它有一双银灰色的翅膀和黑色的眼睛,头上也是一片银灰色,尾巴尖上有些黑色,只有肚子和脖子是雪白雪白的。它的头骄傲地昂着,眼睛机警地看着我们,两只灰黑的小脚在雪地上急促地走着,不时地把头低下,在雪里用嘴啄着什么,然后甩一下嘴。
      那边有一个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墓,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
      他们是谁啊?你问我。
      一个是早期的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共产党人,北大英语系的才子;另一个是酷爱梅花的当时的京城三大才女之一,我说。他们有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恋。咱们去哪边看看吧,每次来这里我都去看看的。
     
五十五
      一群白鸟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掠过树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树林后面了。我们沿着铺满雪的小路,爬上了一处斜坡,来到中央岛上一处丛林掩映的地方。一堵一人高的灰色的矮墙下,立着两个尖尖的白色的石碑,左边的一个墓碑上刻着“故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女教师石评梅先生之墓”,碑腰上篆刻着“春风青冢”四个字;右边的墓碑上正面刻着“吾兄高君宇之墓”。
      这就是他们的墓碑了,我说。这边来,你看看墓碑上的碑文就知道他们的故事为什么感人了。
      我们绕到高君宇的墓碑侧面,看见左侧写着:“胞弟全德哭题。”右侧的碑文被雪给掩住了一部分,我伸出手去把覆盖在上面的雪摸开,一行刻得工工整整的有些扁平的大字的诗显露出来: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黑色的大字的诗下面是一行凌乱的小黑字,字体像是一个女人在心情烦乱悲痛时写的手写体,歪歪扭扭的: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刻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如彗星的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评梅。
      我们在墓碑前沉默了一会儿。我用手扶着冰凉的石碑,叹息了一声说:听说他们死的时候,一个29岁,一个26岁。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的人,就死了。
      天妒英才,你说。那个叫评梅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京城才女啊?
      她和当时的两个女作家,好像一个叫庐隐什么的,另一个忘掉名字了,并称为京城三大才女,我说。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一个多愁善感一往情深的人,死前还写了一首纪念高君宇的诗,我给你背一下吧,看看她的才气。
      好啊,你说。快背吧。
      我抚摸着石碑,给你背起了石评梅的诗: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
      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红豆,
      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我愿意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
      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
      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你怎么知道她的这么多事儿?还记得那么清楚?你好奇地问我。
      看小说看的。我擦了一把鼻涕眼泪说。有一个人写了一本《石评梅评传》,特煽情,我高中时读了十遍,快倒背如流了,高考背政治题我都没费那么大脑子。
     
五十六
      我们顺着寂静无人的雪路漫无目的地走去。从坡上望去,湖面上的一堆雪被风卷起,在半空中灵巧地旋转,像落叶一样地又飘落到湖面上。鸟儿的滑翔的背影在空中清晰地展现出来,四周的树木全隐藏在银灰色的世界里,只有一排排的灰色的白桦树在雪中伸出来,指向天空。我们穿过香冢和鹦鹉冢,你指着香冢上的字:“萧骚风雨可怜生,香萝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浓李,不堪重读瘗花铭。”问我这是谁写的,怎么跟黛玉葬花似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无名氏写的,有人说是曹雪芹干的事儿。
      咱们从冰面上走到湖对岸去吧。我说,现在冰都冻得很瓷实的。
      不好,你说。没看见冰上有很多裂痕吗?会掉下去的。
      不会的。我说。这冰面我以前走过好多次了。要不我跳下去,砸一下冰,给你看看结实不结实?
      好啊,你先跳下去,你说。要是砸不开我再考虑考虑。
      我拉着她走到岸边,看到冰面离岸有一米左右。我满怀信心的纵身往冰面跳下去,冰面在我的脚下裂开了,我的一只脚掉到了水里。
      靠,我一边嘟囔着,一边赶紧手忙脚乱的往岸上爬,鞋和袜子全湿了。
      你从岸上把手伸给我,我拉着你的手狼狈地爬上岸来。
      活该,你捂着嘴笑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鞋和脚都湿了吧?
      今天我是现大眼了,我说。真是怪了,平时这冰面挺结实的,今天怎么这么脆弱?
      什么事都有例外,你说。吸取教训吧。越是自己觉得没问题的时候,越是容易出问题。快把鞋里的水倒出来吧,别把你的脚给冻在鞋里。
      我坐到一棵树下的长凳上,脱下鞋袜,把里面的水倒出来,重新穿上袜子和鞋,系上鞋带。
     
      你在一边站着,手里拿着一个削苹果的小刀在长凳边的一颗小树上刻着什么。
      你干嘛呢?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你身边问。
      刻字啊。
      刻的什么?这么专心致志地。
      刻的我爱你。你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以后要每年到这里来看看这三个字有没有长大。
     
五十七
      过完新年,我送你回学校去的时候,你已经把我当作你的男朋友介绍给别人了。从此后我经常去你的学校找你,你也经常到我们学校来找我。期末考试的时候,我的课结束了,我就天天去找你,跟你在一起复习功课,有时在自习室里,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公园的亭子里。我们总是坐在一起看书,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饭后一起沿着教学楼散步。
      放寒假的时候,你自己回家看望父母去了。你想让我跟你去,我没有答应你,因为我联系国外的学校有些说在考虑给我奖学金,我怕以后出国了没有机会跟家里人一起过春节了。我跟你说,暑假的时候再跟你去吧,那时有更多的时间。你有些不太高兴,但是没有勉强我。
      到了北京火车站,我买了月台票送你上火车。春运期间,火车上很拥挤,上火车的时候,人们互相挤在一起,我真怕你被挤坏了。我提着你的两个包,奋力挤去,好不容易挤上火车,看到车厢里的架子上还有一个空地,刚要把你的包放上去,就被后面的一个人手脚疾快地给抢占了。我很恼怒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若无其事地坐到他的卧铺上去了。你挤了上来,看见了,说,没事儿的,就两个包,放在卧铺的床底下就是了。
      我下了火车,走到你在的车厢窗户底下。你打开车窗,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你说,你要给我写信啊,每天一封,不然我不放你走。我点点头,说,一定。火车开始启动了。你在车厢里冲我挥手,我看到你的身影随着火车逐渐消失,觉得心里很失落很惆怅。
      我像你说的那样,每天给你写一封信。每一天,我都去邮局把一封信投寄到绿色的邮筒里。想象着你从邮筒收到信的快乐的样子,我就觉得很高兴。
      亲爱的,你好,我趴在桌子上给你写道。
      一天都在想你,几乎什么事情也没做下去。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今天过来找我聊天,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他们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是快开学的时候你就会回来。他们说想一起去天桥剧场去看芭蕾舞剧《天鹅湖》,我说很好。
      你爱看芭蕾舞吧?这个月底苏联的一个芭蕾舞团会来天桥剧场演出《天鹅湖》和《胡桃夹子》。小萍说她能够搞到票。等你回来了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看。
      你一定还记得《红菱艳》那部片子吧。那里面的舞蹈团团长莱蒙托夫问那个爱舞如命的女主角佩吉说:你为什么要跳舞?佩吉说:就像你为什么活着。我现在就觉得爱你就像是我为什么要活着一样。
      我早上在床上一睁开眼睛就想你,想象你在家里帮着你父母洗菜做饭,照顾弟弟,跟家里的好久没见的亲戚朋友说话。见不到你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但是我知道你月底就快回来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高兴起来,因为很快就又可以见到你了。
      我总是想梦见你,但是你老是不在我的梦里。什么时候要是有一项技术,能够让我们在梦里相见就好了。
      我联系的国外的学校又有一个来信说要给我奖学金了。以前有个学校给我半奖,这个学校是全奖。他们让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说有个问题想跟我确认一下。我昨天晚上去了北京站的那个邮局,那里有国际长途。我去得早了一些,还没到国外9点钟的时候。我坐在邮局里面的一个长凳上等着,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的时候,想着秋天的时候我就可以到国外留学去了,然后我会把你接过去,你也可以在那边读书,然后我们边打工,边完成学业。他们说国外的留学生也是很苦的,像是洋插队。我不怕苦,有你在身边就一点儿也不苦。
      我跟爸妈说,想在出国之前跟你把结婚证领了,这样我出去了好给你办探亲,让你早些到国外去。爸妈说要是你答应的话,夏天给我们把婚礼办了。你一定在笑话我,还没有征询你的意见就跟家里这样讲。你会嫁给我的吧?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不用马上答复我。请原谅我这么冒失地跟你说这个事情,我在心里憧憬着我们一起到国外留学的情景,我不愿意一个人在那里,如果你不喜欢到国外去,我就也不去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不论在哪里。
      代我向你的父母问好。一千遍地吻你。
      我把信叠好,塞到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拉开抽屉,我从里面找出一张邮票来,拿嘴舔了邮票的背后一下,把它端端正正地粘到信封上。
      我穿上外套,把信拿在手里,向着门外走去,外面是一个少见的阳光灿烂的好天。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邮局前,把信小心翼翼地放进邮局前面立着的绿色的邮筒里。我的手在邮筒的开口处摸了一下,确信那封信已经落入邮筒。我转过身,手插到外衣兜里,向着来路慢慢走回去,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思念。
         
     
五十八
      你寒假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件你亲手织的毛衣来。我觉得很惊奇,看不出你还会织毛衣。你说你是在家里边学边织,每当织起毛衣来,你就会心里想起我,觉得很甜蜜。你说没法比着身子织,所以织的有些大了,让我穿上看。我穿上,果然大了一些,你有些懊恼。我宽慰你说,大了好,大了穿着舒服,而且我喜欢穿宽大的衣服。你听我这么说,才高兴起来。你告诉我说跟你父母说了有个男朋友,你父母都很高兴,说暑假一定要让我跟你回去看望他们。
      冬去春来,我们已经在一起有几个月了。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见几次面,不是我去你的学校找你,就是你到我的学校来,要不我们就一起回家看我父母。有的时候我带你去我的哥哥姐姐们家里去玩,他们总是很热情,临走的时候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回学校吃。我们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王燕在笑话你,小萍也在笑话我,说我们太黏糊了,见过黏糊的,没见过我们这么黏糊的。可是我不在乎,谁爱笑话谁笑话,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你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相信我们的爱情是最伟大最纯洁的爱情。我相信我们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愿意用生命来报答对方的爱。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会怎么样。
      春天的时候,我们经常顺着未名湖去散步。阳光明媚的春日,空气虽然还有些微凉和潮气,但是春意已经浓得要滴到湿黑的路面上来。湖边的院子里的树和草地已连成一片翠绿,在雨后绿得更加鲜嫩。博雅塔的飞檐在湖面上倒影出来,随着水的涟漪在微微地晃动着。地上的沙粒和尘埃都被雨水冲走,路面显得很干净,凹进去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积存的雨水,形成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蔚蓝的天空和上面飘着的几片灰白色的云。路边的桃树开放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紫红色的花朵,在蓝天白云绿草的衬托下,显得无比妖冶,让人忍不住要去摘它一朵下来闻闻。我们在桃花下忘情地拥抱着,吻着,全不在意别人侧目而视的眼光。
      我跟你在未名湖边走,只觉得走不够。
      在我们全身心地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面的时候,一场学潮已经悄悄开始了,这场学潮打破了校园的平静,影响了校园里的所有的人,包括我和你。

所有跟帖: 

当年也参加游行,7月毕业工作一上岗,就已经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想法太天真。临渊慕鱼 -FastTurtle- 给 FastTurtle 发送悄悄话 FastTurtle 的博客首页 (525 bytes) () 11/21/2011 postreply 00:31:10

那五四运动呢? -lao.u168- 给 lao.u16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1/2011 postreply 01:50:05

49年以前, 五四也是反动的吧 -莽撞人- 给 莽撞人 发送悄悄话 (73 bytes) () 11/21/2011 postreply 10:12:02

五四运动的领导人后来都成了令人尊敬的历史人物。六四运动的领导人,一个个臭名远扬! -蜂窝- 给 蜂窝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3/2011 postreply 01:37:54

爱.光定,刘.三百,才仁留..成为所谓中国"民主.运动"的标志实在是中国的悲哀! -FastTurtle- 给 FastTurtle 发送悄悄话 FastTurtle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21/2011 postreply 08:2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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