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是事儿
一蓑烟雨任平生
最近一个多星期，作家莫言占据了各大舆论头条。事情源于一位叫“说真话的毛星火”的博主，于2/27/2024在微博贴出了他对莫言的起诉书，洋洋洒洒四张纸，详细列出了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等作品中抹黑八路军的证据，比如小说里有八路军偷盗，消极抗日，解放军指导员强征百姓财产的情节。另外一个罪名就是涉嫌美化日军，小说里出现了诸如“鼻梁挺拔，眼睛黑亮”，“文质彬彬”一类的对日军的描写。除了这两个主要的罪状，还有侮辱伟人，诋毁中国和中国人等罪名。
对莫言的作品我读得不多，但看过他的一些访谈，他的写作理念在他2013年在台湾的一段采访中说得很清楚，也正好回答了毛星火这个挑梁小丑的问题：
“1949年之后我们大陆的文学里面的好人和坏人是脸谱化，电影更是。坏人要出现的时候音乐都变了，就连一个两岁的小孩他也会知道哪个是坏人，哪个是好人。坏人要不就是哪个地方有生理有缺陷，好人呢，男的肯定是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女的就是相貌端庄。包括起人名也都是这样，好人男的叫自强自刚，那坏人可能叫二麻子，番茄。但其实那个时候漂亮的小伙子国军里面才多了去了，家里条件不好的才去共军。但是1949年以后我们的这种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把这个问题搞得非常的公式化，就是我们过去所塑造的好人是完美无缺的，品德高尚，相貌端庄，而一旦写到坏人就一点优点都没有，全都不是人都是魔鬼，所以我这个时候觉悟到应该改变这种写法，改变的一个写法就是最高的境界应该把好人当坏人写，什么叫把好人当坏人写？无论他多么高大心里面也都有一些不太光明的地方。只有能够考虑到人的弱点啊，才能让人可信啊，才能够写出真正的人来。所以我就说要把好人当坏人写，要把坏人当好人写。所谓的反面人物，他也是人之子，人之妇，人之父，他身上也有人性的很多好的部分。所以即便写一个侵华的日军也应该考虑到他们人性的某些方面，也要把他们当人来写，不要把他们当鬼来写。我记得我在我的红高粱里要砍杀一个日本士兵的时候，日本士兵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照片。再一看这个所谓的小日本兵日本鬼子实际上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十七八岁的一个孩子。我在我的小说里面有一些类似的情节。总而言之一点就是我们坚信一个最基本的准则，就是要把人当人来写。尤其是应该站得高一点，超越了阶级和政治的这种偏见，然后才能够写出完整的人。我的小说里边都是坚持了这个信念，坚持了这样一种写法，我没有把国民党当鬼来写，我也没有把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当神来写，我是站在一个超越阶级的立场，把所有的人当人来写，看到他们的人性（美好的一面），也看到了他们人性的阴暗面，我想这样的小说才能够具有比较普遍的意义。”
（Source：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OW_ZM1zGvc）
更早的2005年，莫言接受过蔡康永的采访，说过下面一段话：“ 中国大陆从四九年代到八十年代，‘作家为人民说话’的口号，毁掉了好几代中国作家，作家们光为了歌颂，光为了替人民说话，忘掉了个性，所有作品都是共性。” 从2005年到2013年，莫言的创作理念是一致的，拒绝脸谱化拒绝纯粹的歌颂。这对作家来讲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莫言在19年前和11年前可以侃侃而谈这个理念，但在2024年他大约只能任由““说真话的毛星火”这种跳梁小丑天天在各大平台叫嚣而“莫言”了。这其中除了不屑搭理，是不是也有”不能“搭理的原因呢？毕竟民粹主义小将带着网络暴民的讨伐，在如今这样一个极端舆论的环境里，谁敢打包票不会出现黑天鹅事件呢？
最近跟莫言一样深陷政治立场风波的是中国的一家生产矿泉水和饮料的民营企业 - 农夫山泉。对这个品牌的“精日”指控包括系列产品”茶π"的两个字符跟日本神社形状类似，“东方树叶”产品包装上的庙宇取材于日本神社，农夫山泉商标的三滴水神似日本富士山，甚至连它的红色圆瓶盖看起来都在映射日本的太阳旗。对小将们为了扣帽子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强行关联手段，有常识的人只能自叹不如了。
冷眼看最近几年国内的舆论环境，越发的觉得悲哀。小将战马们如此极端，最大的原因是蹭爱国流量吃爱国饭。打着爱国旗号吸引流量并变现是他们致富的法宝。这条路上“名人”很多，从司马南鼻祖到微博大V“孤烟暮蝉”，都在这条做爱国生意的路上赚得盆满钵满。他们言论越极端流量就越大。“毛星人”这几天平台的粉丝数蹭蹭往上涨，怕是已经尝到了这碗爱国饭的美味了。普通人在这些吃爱国饭的极端小将的带领下喊着爱国爱人民的口号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瞬间从自己不甚如意的现实生活中脱离飞升到一种伟大的崇高的革命豪情中。是不是有点吸食毒品的感觉？
还有一种原因就是以政治立场为手段打击同行引导恶性竞争。这种竞争手段极其恶劣，被打击的稍不留神在国内民粹主义的大环境里会跌入万丈深渊。我不知道农夫山泉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谁以及背后真正的原因，但客观上这件事情的结果是娃哈哈销量暴涨，农夫山泉股价下跌超过百分之四十，销量也一落千丈。截至3月8日，农夫山泉股价蒸发300亿，以前每日营业的官方直播也连停了七天，每日的销售额只有区区两万元。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市值近五千亿港元的公司。网上甚至出现了很多直播倒农夫山泉来表达自己爱国的视频和博主。多么荒诞的一幕。当然以农夫山泉的体量，这些可能是暂时的困境，等风波过后再重装出发也不是不可能。从这件事情看，在今天的中国舆论环境下，以政治立场做文章是打击对手的一种极其有效的的手段。这么恶劣的手段如果用来针对个人，那将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灭顶之灾。
在2021年我恰恰近距离围观了这么一场以政治立场为手段把无辜个人推向万丈深渊的事件，印象中这件事是近几年类似事件频繁发生的开端。2021年8月12日，演员张哲瀚因为被无才无德的同行恶竞者嫉妒，在微博被买了三天三夜的黑热搜，以他2018年在日本旅游赏樱区拍摄的一张旧照为由大做文章，造谣他”参拜“了某神社。作恶者买通了八百个水军号在微博上没日没夜的刷帖带动大众舆论。更为恶劣的是他们还炮制了多达二十几个谣言抹黑他和他的家人。其中包括造谣他读过的书“海边的卡夫卡”和“刺杀骑士团长”中有对靖国神社的描写（书中没有一处提到这个），造谣他爸爸住在日本人小区，造谣他妈妈的公司名称精日（事实情况是他爸爸妈妈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造谣他精通日文（只会几句现学现卖的打招呼的话而已），造谣他到日本参加过婚礼的朋友是日本右翼，造谣他在婚礼上出于礼貌而合影但完全不熟的黛薇夫人是反华分子（其实是亲华的），造谣他在某演员综艺上类似于打车招手的一个手势是纳粹手势。。。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百度百科在前一天的8月12日晚上修改了黛薇夫人词条，把她从亲华改成反华。。。如此种种精巧布局骇人听闻的情节只在电影中见过。我是在五月初看了山河令知道了张哲瀚，之前对他并不了解，但在8月12日开始的三天里亲眼在某博目睹了恶竞者怎样利用政治立场操控舆论对一个普通人痛下杀手。那是怎样的恶毒，一招接一招又一招，每一招每一个谣言都能毙命，更何况是二十几个谣言，是铁了心要置人于死地。某博热搜里前十几条都是他精日的谣言 （某博的每一条热搜都是要花钱买的，前面的十几条黑热搜该花了作恶者多少银子）。不明真相的普通网民敲锣打鼓叫嚣着“汉奸”在拿钱办事的水军营销号的引导下参与着这一场全民狂欢。更可怕的是各大官媒没有调查没有采访当事人就靠着网上的P图很快下场表态，那种感觉像是铺天盖地的洪水一浪接一浪地冲过来让人近乎溺水无法呼吸，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我一个旁观者尚且如此，不知当事人是如何挺过来的。
三天之后“张哲瀚”这个名字从微博消失，从抖音消失，从所有中国的平台消失。他的所有影视作品从爱奇艺下架，从腾讯下架，从优酷下架，所有歌曲从网易云下架，从QQ音乐下架，他那些在中韩梦之队中为了中国能赢而满身是伤的视频统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各大营销号蹭热点以无比爱国的口吻讲述一个人为什么会一夜坍塌的所谓“真相”。在如此荒诞的大潮中，也有少数理性的声音，奈何很快被汹涌而来的反智大潮所淹没。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了三十年的人，没有任何法律程序，没有一个亲口说半个字的机会，就这样在三天之内被一笔勾销不复存在了。
当初举着“爱国”大棒讨伐张哲瀚的人中，不乏这样一类人，他们怀疑演艺圈里所有人的品行，“这些208万没一个好人，你看那个吴某波私德有亏不是罪有应得吗，你看那个翟某临弄虚作假被消失不是报应吗？” 所以他们不关心给张哲瀚扣的政治立场的帽子是真是假，他们按照内心的偏见毫不犹豫的加入了这一场网络暴民的狂欢。类似的情况在莫言事件中也占比不少。有人因为不喜欢他以前的某些言论（给某党唱赞歌）或者不喜欢他的作品（描写中国的阴暗面）也选择了随着战狼起舞。在农夫山泉中，这类人站队或许是源于对该品牌一些夸张营销的不认同。这种人缺乏基本常识，他们关注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在内心深处给每个人提前画好了“好人还是坏人”，“我认同你还是不认同你”的立场。在这个大立场之下所有的恶行都可以理解甚至都可以实施，而事情本身的真伪并不重要。
从张哲瀚813事件到莫言事件再到农夫山泉事件，他们的共性是拷问当事人是否“精日”，是否“爱国”。我不知道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证明自己不精日？难道要刨腹自证清白吗？在这一场场闹剧中，除了各路自媒体营销号的推波助澜，传统媒体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值得玩味。在张哲瀚被恶竞者铺天盖地泼脏水的时候，众多官方媒体违背了新闻最基本的原则，他们不核实“证据”的真伪，不求证舆论的真相，两天之内以官方姿态表明立场。如此违背常理的行为或许背后与恶竞者有利益的勾兑？这种行为最后伤害的是媒体自身的信誉度。全民的民粹主义发展到如此极端，也跟媒体长期处心积虑的引导脱不了干系。微博热搜常年引导仇日仇美的情绪，以此来转移国内民生多艰的焦点。目前为止只有凤凰网一家大媒体呼吁停止对农夫山泉的“围剿”，其它更“大牌”的官方媒体还在沉默。媒体在该谨言慎行求证事实的时候出来误导大众，在该站出来引导大众理性回归的时候缺席，也难怪这些年这股反智之风越刮越烈。
自从2021年张哲瀚的813事件之后，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这种极其有害的极端民粹主义，最终影响到的是社会中的每一个人。这种事情离我们每一个人并不遥远。你看，大学老师因为直播时说了“我们日本的XX作家”被举报丢了工作，美食博主因为做了蛋炒饭被逼删视频道歉并承诺此生再也不做蛋炒饭了，商场墙上的折扇被人投诉是日本旗不得不被撤换，每个人说话都越来越小心翼翼。所以，这个社会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注：张哲瀚在2021年被迫离开了乌烟瘴气恶人当道毫无常识理性的内娱后，结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后，已经在海外以歌手，导演和演员的多重身份走出来一条无比精彩更加自由自在的路，这是后话）
回到莫言和农夫山泉，他们安然无恙地挺过这段风波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一个有诺奖护体，一个是体量千亿的大企业。鉴于对战狼脑残程度的了解，我衷心的给莫言一个忠告：大作家，买矿泉水要买娃哈哈，一定要远离农夫山泉，有毒！
（图片为Hiking时所拍，在迷雾中保持自己的判断，才不会迷失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