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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十日(六)

(2024-01-11 07:06:18) 下一个

                                           第  六  日

 

题记: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把这段经历写出来。趁还没有淡忘,记录下妈妈生命倒计时的十天,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往昔回忆,乡俗人情,人间百态,临终关怀,网上助念,以及无法解释的神奇现象。。。。。。

写给自己留做纪念,也分享给有心人。
 
 
早上妹妹来换我,照例去旅馆休息。
地球另一端的先生和孩子正在进入晚上,我们互道晚安。
把白天当作黑夜,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只能进入很浅的睡眠,充斥着无数个毫不相干的梦。
 
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就醒来,立刻回到妈妈那里,不想浪费哪怕一分钟时间。
见一面少一面了。
 
今天开始停掉了抑制胃酸的药。嫂子说逐渐地减去所有的药和营养素。
 
最后的时刻在一点点地临近。
 
 
白天依然陆续过来看望妈妈的人。
妈妈的老同学双印今天来看她了。老人家八十多岁,但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走起来脚下生风,还未进门,就大声叫着妈妈的名字,老泪纵横。
哭完了,在病床前,老人拉着妈妈的手,平静地和她说着他们共同的同学,朋友,妈妈的眼神变得有些虚无飘渺。
妹妹说,看见认识的老朋友,她就是这种眼神。
 
同学一场,该走的走,活着的差不多八十岁了,都老了。
 
妈妈在自己的日记中,用了大量的笔墨去回忆自己的少女时代和学生时代,她的小伙伴们,她的同学们,他们经历的事,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们的青春之歌。
 
她无疑是快乐和幸福的。
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但人缘极好,一辈子不同阶段都有很多好朋友,同学,同事,邻里。
她对别人实诚,他们对她也很好,很多人成为一生的知己。
她从中获得了类似于兄弟姐妹的亲情。
因此,她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曾经给她心目中的人按照重要程度排序:
老头子(爸爸)
朋友,同学,伙伴
子女
老妈
 
她在逐渐失智之后,最为念念不忘和牵挂的居然是她的朋友们,常常提起那些人和她经历过的往事。
 
无论在哪里,她都说:要回去,回老家,要见某个朋友。哥哥把她带回老家,她站在自己最熟悉的院子里,仍然重复着:走走走,回老家去。
 
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她要回的并不是老家这个地方,而是她内心深处的一段岁月。
 
恰好看了龙应台的《目送》,其中关于她母亲的一段描写,恍然大悟,突然间就明白了妈妈。
 
“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龙应台
 
在那个时光里,她和小伙伴们在玩耍,纺线织布,摘槐花,拾麦穗,落花生;
在那个时光里,她们站在城墙上登高望远,比赛爬墙;
在机器故障的间隙放声歌唱;
 
或者是退休之后的自弹自唱,自足自乐;
是平日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
还有老头子在院子里高喊一声:掌柜的,来人了;
又或是过年的时候忙碌一个腊月,在大年初一做出的一桌好饭,全家人边看春晚边包饺子的除夕,还有那大肚膛的铸铁炉子上冒着蒸汽的醪糟鸡蛋。。。。
 
她的身体停留在现在,而灵魂穿梭回去,却发现过去已是无依之地。
 
 
五六十年代,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但激情燃烧的岁月。
也是最容易快乐,最容易满足的的一个时期。
 
妈妈在日记中写道:
 
家里穷买不起衣服。收麦季节,我就和伙伴去拾麦穗,然后将麦子卖了才扯一身洋布做一身衣服,很高兴。
小时候我有几个伙伴,整天在一起:唱戏,纺线,拾落花生,上树摘槐花,挖野菜等。
 
最亲密的伙伴有郑文莲,李秋芳,王秋贤,张爱琴,我让姑,张翠,还有王妙玲等。
 
纺线:

每年暑假我们都在秋芳家后院纺线。开始是一本正经地纺线,后来比赛,花样百出,一个人摇车子,一个人拿棉穗。有时候从捻子上一直纺在下边。秋芳纺的线好,又细又匀。我纺线粗,有时候还将粗线放在麦堆下面,妈妈发现就是一顿打。(纺线用的棉穗子,从摘棉花到变成这样的线,再织成布,那时候的女人必会的手艺)

 
记得有一次去何家营村南边去捋榆钱。大家对我很照顾,让我坐在一个树杈上拿着笼,她们把采来的榆钱放在笼里。谁料想树枝断了,我跌倒在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伙伴们急的大喊大叫。
 
又有一次我和文莲吃了一些野草根,中毒了,及时医治才化险为夷。
 
拾落花生:
 
我们几个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来到了黄河岸边,住在一个伙伴的亲戚家。一晚上唱歌,唱戏,说说笑笑,谈天说地。
(黄河滩的沙土地里很适合长落花生)
害怕黄河涨水,天亮了太阳已经晒的我们身上发热,我们还熟睡不起。亲戚给我们做饭,吃饭后,我们几个连蹦带跳到了花生地里。
她们抱来一大堆花生,在地里摘。我胆子小,我让姑给我抱来一堆,我摘了不少。后来我让姑找到了两个老鼠窝,挖出了一大堆花生给我分了一半。于是每人拾了一袋子,下午就骑车回去了。
(新鲜的落花生又脆又甜很好吃,据说老鼠窝里花生最多)
 
看戏:
 
小时候,没有电视,只有看戏,看戏是最大的乐趣。
《易俗社》红灯在城墙上闪闪发光。我们看完戏就戴着花唱戏,到戏院子看名角:什么白珍奇,大荔剧团李玉民,安娃子,还有渭南剧团余巧云,还看山西剧团的许多现代戏。
我们几个还想参加剧团表演人家没有收留。
(那时候,演员认真地演,观众入迷地看)
 
城墙:
 
每年春天,我们几个都要在城墙上转一圈。
春色春光无限好,站在城墙上登高望远,一切美景尽收眼底。风一吹,麦田里绿色的波浪翻滚,令人心旷神怡。一种让人神往的享受,至今记忆犹新。
可惜1958年将城墙全部拆除,太可惜了!
(听妈妈说那时候,古镇有完整的城墙,四四方方,很高很结实,把古镇分为城里城外。可惜“除四旧”的时候全拆了。虽然早已没有了城墙,但城里和城外的名称流传至今,还在用。如果城墙现在还在,也是名胜古迹吧。)
 
四月初一古集会:
 
四月初一是古镇的一个古老集会,是大家心目中重要的节日。
 
每年四月初一前后十天左右,人们就聚集在东西南北四条街上,街道两旁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是商店。摆摊,卖东西的一直延伸到城外。
卖什么的都有,大多是手工制作的各种用具,还有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
人们南来北往上会赶集,人挤人。亲戚朋友聚会,搭台子唱戏,演电影,耍杂技,还有耍猴的,卖艺的。。。热闹非凡。
还有人提着瓦罐卖绿豆汤,小摊上卖凉粉,醪糟,油糕,麻花,糖面人,玻璃吹,应有尽有。
记得还有山西人搭棚子卖山西刀削面,很好吃。
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
人们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四月初一古集会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逐渐没落,随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到来,人们生活方式和购物方式逐渐改变,现在早已风光不再了。)
 
工作:
 
一九六一年冬季,队上派我和文莲去棉绒厂打工。当时,我们年方十七八岁,干的都是体力活,很踏实,肯干。
只是当机器发生故障时,我们几个就放声唱歌,记得最爱唱的就是《洪湖水浪打浪》。
我们几个在一起玩了十几年,长大以后都成家立业。
但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和我们一起玩的伙伴八个,一半已经走了,都是二三十岁走的。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味道。所以活着的人就要珍惜生命,珍惜友谊,快快乐乐度过一生。
 
上学:
 
我上学的时候遇到了好多好老师,其中有一个是谢进贤老师,有很多知识都是谢老师教给我的。
尤其是小学毕业时,印了好多作者,代表作,语法等知识。指导我们写了几十篇作文。《建国以来社会主义的伟大成就》《最难忘的一天》等,对于我写作水平有很大的帮助。
 
五年级我们班自编自演节目,捉迷藏,坐压压板,抛单绳,跳舞,排节目,生活很丰富多彩,每天都很开心。
 
记得冬天元旦时在戏台北边树上挂着很多灯笼(谜语),谁猜对了老师就奖励:在冰天雪地里,学生们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蹦蹦跳跳猜谜语。
记得毕业时在东边地里我们几个同学以你问我答形式复习功课,很舒服觉得很有意思。
记得张老师带语文课,讲得很好。我上课发言积极而且反应也快,得到老师的表扬。
 
当时反右斗争。学生每天晚自习写检举信提意见。
除四害,每天晚上捉麻雀,捕老鼠,数老鼠尾巴。
 
我和臻玲,焕梅,建文,英侠等几个好朋友,一起上下学,一起学习做功课,一起玩,下午从城壕爬上来,喊着口号,当作爬山。
很高兴。。。
 
这是“三年灾害”,低标准到来的前夕。
 
这个阶段,她的日记中充满了欢乐,回忆都是美好的。
 
读着她的日记,我彷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活泼,聪明,纯真,能干,受欢迎的女孩子。
充满着生命的张力与活力。
 
我慢慢理解了为什么她的心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小镇。
 
 
今晚妹妹和我值夜班陪妈妈。
 
痰更多了。嗓子一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有痰卡在嗓子眼,她无法吞咽,也不能吐出来,随着呼吸发出被阻塞的声音。。。
 
或许是我为她吸痰的时候刺激了她的喉咙,半夜的时候妈妈吐了,大口大口地吐出来很多褐色的水。
 
黑褐色的液体从她的嘴里涌出,是一种带着海腥味的臭味,流在了她的身上,床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赶紧叫醒了隔壁房间的妹妹,一起为妈妈换了干净的垫子和衣服。
 
12点左右吐了一次,3点左右又吐了一次。
这样的场景让我感到害怕:妈妈瞪着眼,嘴巴大张,黑色的液体自动从她的嘴里一股一股的涌出,彷佛吐出了这么多天淤积在胃里的浊物,那么多,完全阻塞在胃里。
那么难闻的味道就停留在她的嘴里,舌头上。味蕾还可以感觉到,又没法去除,口腔被胃酸腐蚀,那该是多么难受啊!
 
吐完了,她似乎舒服了很多,沉沉地睡去,还打起了呼噜。
她大约还做起了梦,发出惊叫和哼哼的声音。
这是几天来她睡的最好的一次。
她太累了!
 
有那么一刻,我真希望她就此沉沉睡去,不要继续再受罪了。
就这样睡过去,一了百了。
 
可是,我还是好舍不得妈妈走,我抱着一丝希望,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她的病好了,只要上下通畅,她就可以吃饭了,说话了,活下来了。
我想她也是强烈地想活下去。
 
我可以不回美国,留下来照顾妈妈,在这里陪着她。
陪着她的每一个夜晚,都孤独而温暖,就像把过去长长的岁月浓缩。
这是对我独有的恩赐。能在这些漫漫长夜里,不受任何打扰地和妈妈独处。
这是完全属于我们俩的时光。
 
我看着熟睡中妈妈的脸,佛音缭绕着她,她睡的很香。
我真想一直这样看着她。
 
又是剧烈的咳痰,妈妈醒了。她疑惑地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我抚摸她的额头,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告诉她:妈,你在家里,大房子里,你回家了。
 
那颗每天黄昏最早出现在东方的最亮的星,此刻移动到屋顶偏西的树梢上,在晨光中逐渐暗淡。
大树上传来几只早起的鸟儿含糊不清的鸣叫。
 
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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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乐学乐游 回复 悄悄话 祝福你,祝福去天堂的妈妈
US慧心慧语 回复 悄悄话 Thank you for your attention.
US慧心慧语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Panda44' 的评论 : 那个时候,乡村波及的比较滞后,是低标准的前夕。后面就开始进入吃不饱饭的阶段。
一个没有惊艳的老树 回复 悄悄话 thank you for sharing! with my best wishes!
Panda44 回复 悄悄话 “五六十年代,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但激情燃烧的岁月。”

忘了无数的饿死的和“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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