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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15)-- 蓝眼睛

(2018-09-23 13:28:39) 下一个

第十五章

 

  段干玉翎看到衣兰儿的眼睛是蓝色的,而陆远征的感觉,衣兰儿的眼睛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是黑色的。陆远征的朋友姜东望是学校手风琴队的队长,他经常拉19世纪俄罗斯民歌《黑眼睛》,是夏里亚宾唱的,极尽缠绵。姜东望自弹自唱的时候迷醉许多人,就像喝了伏特加一样:

  “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乌黑的眼睛明亮晶莹。黑色的眉毛美丽的头发,是谁叫你这样迷人……看不见你我要伤心,看见了你却茫然失神。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我痴心渴望你的爱情……”

  这首歌写的是吉卜赛人,所以是“黑眼睛”,而俄罗斯人大多数是“蓝眼睛”,因此很多人把它唱成“蓝眼睛”,“蓝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湛蓝的眼睛明亮晶莹。纤细的眉毛金黄的头发……”唱来唱去分不清是哪种颜色的眼睛。九年前陆远征第一次见到衣兰儿,立即想到这首歌,他辨不清衣兰儿到底是黑眼睛还是蓝眼睛。

  衣兰儿的家来自中国最北方,当地人称这里为“北满”。“衣”这个姓氏人数很少,也许汉唐时候来自遥远的西域。陆远征猜想,衣兰儿的血液中肯定有“斡罗斯”基因,因为不单是眼睛蓝,她的皮肤白得透明,绝对不是蒙古人种。在上个世纪初,残酷的俄国革命将十万“白俄”从遥远的欧洲赶到中国,包括一支一万人的哥萨克骑兵部队。这些流民在哈尔滨一带定居下来,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他们被世界最大民族大汉民族融化掉,完全没了踪影。“白俄”是相对于红色苏联的蔑称,这些人中间有不少贵族,受过良好教育,文明程度很高。所以在北满,很多漂亮的混血儿有高贵的异族血统。有一次陆远征笑着说道:

  “兰儿,你的血管中有斯拉夫血液。”

  “瞎说!”

  “名字说明来路嘛:衣兰儿,衣褴儿,不就是来自远方的叫花子吗?”

  “打死你!”

  八年前,陆远征的母亲乔南受黑山军区政治部邀请到蓝屿讲课,培训部队的新闻记者。那一年乔南的“右派”问题刚刚解决,从黑山省调回北京。黑山军区政治部主任对乔南仰慕已久,在抗日战争时期,主任是新四军三师的一名小兵,而乔南是新华社华东分社的负责人,著名记者。“新闻班”开办在距离蓝屿一百多公里的松鼠屿疗养院,一处安静优雅的海湾。陆远征到这里看望母亲,而衣兰儿是学员中最惹眼的一个。她的娇俏的身姿和迷人的眼睛引众多男人侧目,啧啧称奇。陆远征也欣赏她,令他惊奇的是她回给他的目光。她的眼睛带着水波,带着迷离,带着忧郁;更为神奇的是,它会灼伤人,如一条钢针直达陆远征的心窝。陆远征弄不清女孩子眼神中的含义,她是学员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6岁,父亲是黑山军区歌舞团团长。陆远征到松鼠屿的第一天晚上,衣兰儿的身影忽然闪现在窗前。她是来找陆远征的。

“乔南阿姨,我和小黎要远征哥陪我们去野牛滩,自己不敢去。”

“晚上要去那里?当心啊!”乔南阿姨这样说。

  野牛滩在山崖下面,顺小道下去大约三里路。那里有数百个独立在海滩的红黑色大石,像一群野牛卧在海边。陆远征随女孩儿出来,站在大门外等小黎。

  “嘻嘻,小黎不去!”

  这个促狭鬼!她拉住陆远征的手往山下走,当然,这是十分惬意的事情。天黑了,看得见一弯明月,数点渔火。他们下山去,崖壁直立,石阶斗折,没有灯火,只有月光。衣兰儿紧紧拉住陆远征,在停下脚步的间歇,她便畅意地大胆地偎在他胸前,像一只喘着气的小山羊。他想到白天的场景,她的针刺一般的眼神,说不上是蓝色还是黑色的眸子,那是明明白白的爱意,纯静如水炙热如火。

他们走到海边,坐在潮湿的红石头上。

  “前边是哪儿?”衣兰儿问。

  “北中国海。”

  “再前边?”

  “朝鲜半岛。”

  “再再前边?”

  “太平洋。”

  天气好极了,只有轻柔的晚风和弦乐一般哗哗的潮水声。

  “太平洋那边是美国,听说你心爱的女人到美国去了,对吗?”

  陆远征大吃一惊。

  “我妈是蓝钢技术处处长,我舅舅也是蓝钢的。远征哥,你闹离婚的事儿全蓝钢都知道。再说,去年在游泳运动会见过你。”

  陆远征上大学是清华游泳队的队员,想不到他泳池中的身姿不经意间盈得少女的芳心。陆远征在蓝钢是出名的,第一,文革中间的大学生,清华毕业的只有十几个人,而陆远征姜东望是最优秀的。第二,陆远征有“喜旧厌新”的离婚故事,他的前妻符珊的姑父曾经是蓝屿的最高领导,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因此这段故事在蓝屿市内广为传播。衣兰儿自我介绍说,她12岁进军区歌舞团舞蹈队,算是小小年纪参军,爸爸是团长嘛。她不喜欢跳舞,喜欢写作,想当记者。她的人事关系在歌舞团,人在军区报社当见习记者。

“衣兰儿,你真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远征哥,我会成功的!就像乔南阿姨,20岁写了《血战台儿庄》战地报导,一举成名。”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哼,你别想讽刺我!”

  第二天早上,陆远征离开松鼠屿返回蓝屿市,对于衣兰儿来说,他不辞而别。他有点怕这个女孩儿,她不但是惹眼的、年幼的,而且是现役军人,她的母亲是蓝钢技术处长,陆远征的领导。这样的女孩敢惹吗?这不是玩火吗?她的宏图大志不过是孩子的玩笑罢了,而她的爱情之火三天之后就会熄灭,见到某个令她欢喜的男孩,便会轻易地再次点燃。

一个月之后,陆远征收到衣兰儿的一封信,只几行字:

“远征:你是被我吓跑了吗?胆小鬼。我本来再不想理你,但是转念一想,为什么呢?因为喜欢过你吗?还是因为不再喜欢你?和你谈的不多,说的却是我最重要的事情。你不会相信我的目标,哼,有志者事竟成!寄上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吧。”

属名“兰儿”,附一张八吋彩色照片,她坐在桌前写作,像个中学生,长了一双漂亮的蓝眼睛。这孩子真有个性!他是被她的一团热火灼伤了,吓跑了,落荒而去,一点男人的样子也没有,难怪被小女孩嘲笑。

  三年以后,陆远征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衣兰儿获得全军新闻大奖,是一篇野战军坦克集群攻击演习的长篇报导。陆远征大觉惊异,天下真有这样的奇事?她不过19岁嘛!又过了几天,衣兰儿的电话打过来。

  “远征哥,还记得我吗?”

  他们约在星海湾的一家西餐厅。三年过去,衣兰儿永远长不大似的,还像十六七岁,蓝眼睛更加迷人,白皮肤更加透明。

  “祝贺一举成名!”

  “还有呢。”

她拿出一本杂志,是军队大型文学杂志《昆仑》,头题即为衣兰儿的长篇报告文学《千骑卷平岗》,何等的气派!

  “军队的新闻奖不算啥,这篇得了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奖,才算成名呢。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衣兰儿拿出一个一尺长的盒子,打开是一块银色的四角八叉的金属片。陆远征是搞钢铁的,却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抽象派吗?”

  “砰!砰砰!坦克炮弹皮嘛,是从阿尔罕山的演习现场捡回来的。为写这一篇,我下部队五次,跟他们到东蒙古大草原餐风露宿,任炮弹在头顶呼啸!我从士兵写到将军,就像托尔斯泰写奥斯特里兹,写波罗金诺大战一样!”

  当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作家走红之时,媒体的兴趣是不言而喻的。衣兰儿的照片登上《蓝屿晚报》、《蓝屿日报》、《黑山日报》、《铁宁晨报》甚至《北京青年报》、《新民晚报》、《解放军报》!陆远征第一次走进衣兰儿的家,摆在桌上的就是这样一大摞报纸杂志。衣兰儿的家在小鹿岛,是军队的房子。小鹿岛过去是军队的潜艇码头,如今军舰撤走了,部队在这里盖了几幢楼,有海军的,也有陆军的,她家窗外即是辽阔的北中国海。

  陆远征心里打鼓,她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她牵着他的手,把他领进家门。他是小心翼翼的,这是她的家,也是她妈妈钱处长的家。三年前他认识钱处长,钱处长不认识他;如今钱处长也认识他。

  “这地方停过核潜艇,有核幅射,危险。”陆远征说道。

  “别瞎说!测过多少回了,安全得很呢!”

  “那是你的房间?”

  “我妈妈的。嘻嘻,在我不想让她回来的时候,她就突然回来了。”

  他们在西餐厅喝了一点葡萄酒,喝的是“雷司令”。那个年代没有好葡萄酒,烟台的张裕酒厂,吉林的通化酒厂,出产的葡萄酒都是质量低劣的。衣兰儿不胜酒力,脸红了,两眼更加明亮,转盼流光。她的手臂也红了,显出淡黄色的绒毛,似乎是她白种人血统的又一标记。她的腰身真好看,如果不放弃,说不定当个舞蹈家呢。她的英雄气概是埋藏于内心的,她的样子是极温柔的。更特别的是她有一种气场,就像猫科动物用气味来圈定势力范围一样,她的气场可能有两种含义,第一是爱,第二是拥有。现在,整个房间整幢楼房甚至整个小鹿岛都被她的爱意笼罩住。在这个气场里,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当爱和美同时呈现在面前,哪一个男人能够抵御?

  “远征,你知道我妈怎么说到你?公司的舆论,你就是蓝钢的陈世美,休妻再娶嘛!”

  “我的大作家,你也这么看吗?”

  “废话!我妈也不会这么看的,但是她就要回来了。”

  她的话叫陆远征吓出冷汗。衣兰儿笑了,她把陆远征从沙发上拉起来,拍拍他的面颊,叫他清醒过来,然后领他走出家门,送到巴士车站。他的手上拎了一个纸盒,里面是重型坦克的炮弹皮,真正的抽象派雕塑。在这个城边的小镇,巴士车站没有人,二十几分钟方才有一辆车。季节到了晚秋,萧瑟的风卷起落叶,山坡上的几树红枫是凄凉中的美和浓浓的爱意。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站在车站的雨棚下接吻,然后依偎着。

  “远征,我长大了……我现在有资格当你的情人,也有资格当你的太太!你想要我吗?如果你想,你选择哪一样呢?”

  陆远征没有回答便踏上巴士。她的问题很简单,A或者B。他和她相差20岁,在80年代初,这是很大的差距;他们彼此没有太多接触,太多了解,她喜欢他是一见钟情,他喜欢她是美貌和才情;她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他是绝对管不住她的;他呢,和她比是默默无闻之辈,离异,有一个孩子,刚刚担任冷轧厂技术科科长,那是蓝钢80个基层工厂中的一个;最后,她妈妈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旦知道,一阵暴怒之后,事情也就烟消云散。如果不选择B,还能选择A吗?

  这次拜访之后,一直到新年,再没有兰儿的消息。陆远征有兰儿家的电话号码,打过一次,是钱处长接的,他立即撂了。她也许到什么地方采访,远走高飞。她是天上的彩云,水中的游鱼,来也无影,去也无踪。

  新年后“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一天,晚上九点钟衣兰儿打来电话。

  “远征,我要冻死啦!我在你楼下。”

  陆远征跑下楼,看见衣兰儿缩在小区新装的公用电话机前,穿得极单薄,用一条大披巾盖住上身,浑身发抖。他拽起她的手提包,她则挂在他身上。他像提一只小野猫般提着她上了楼。

  陆远征的房子在蓝钢住宅区,是他生儿子那一年由冷轧厂分配的,70年代标准,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卫生间。好在暖气是焦化厂的余热,力道十足。衣兰儿知道陆远征的房区,不知道是哪一幢,她没有来过。

  “怎么这么晚?”

  “我上老山前线了,刚下飞机。”她扑到他怀里,一双蓝眼睛还在发抖。“弄点吃的,我饿死啦!”

  “你不怕我这儿有别的女人?”

  “我一脚把她踹出去!手提包里有酒——今天是我生日啊!”

  这天晚上衣兰儿自己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等待陆远征。她准备了一条雪白的真丝手帕,以证明她的处子之身。她看见殷红的玫瑰花瓣一样的血迹之后,便扯下一绺头发,用手帕包扎起来,打一个结:

  “远征,留下作个纪念。你要记住,是你把我从女孩变成女人的,你永远不能忘记我!”

  衣兰儿在陆远征家住下,住了一个星期。这儿是秀山街,蓝钢的房区,而她家在小鹿岛,她就是不回去。她变成一个乖乖女,白天陆远征骑自行车上班,她独自在家,从不下楼,一个人写东西。晚饭要陆远征回来做,她不做,也不会做,煮面条也不会。她在床上也很乖,不像玉翎那样,自己想做点什么,而是一声不响,任凭远征摆布。她似乎有女巫的法术,凭气场便可统领一切。她的气场是如此强大,以至陆远征感觉面对的是一个女王,总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一天,她在书橱里找出五本相册,是大开本的相册,陆远征自己做的。五本相册全都是段干玉翎,从黑白照片到彩色照片,从少女到结婚生子。有些是陆远征拍的,有些是段干玉翎从美国寄来的。陆远征从来喜欢摄影,他拍摄和制作的照片在爱好者来说是一流的。晚上陆远征回来,相册堆在床上,有几张掉在地上。她的蓝眼睛变成了黑眼睛,充满了怨怼:

  “我以为你会把我捧在手心里,今天才明白:你捧在手心里的只有她!”

  过完春节衣兰儿又到老山前线去了,那里将要展开中越战争最后的战役。她喜欢冒险,巾帼不让须眉。这一次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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