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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消失的冬青树-记我的天使姨妈

(2017-10-15 14:37:22) 下一个

我用不咸不淡的广东话问七岁的小外甥女若琳:“钟意唔钟意姨妈?”

小若琳拼命点头:“钟意。”

我又问她:“点解钟意呢?”

小若琳想了半天,只给出一个原因:“姨妈给我买作好多靓裳,我最钟意靓裳……”

她的漂亮衣服几乎全是我买的-这也成了我在她眼里唯一的闪光点。妹夫说,在北美出生的孩子内心最大的诉求是长辈们的长情陪伴。我工作太忙,平时几乎没时间陪她玩,而且,我这个姨妈比她的亲妈还严厉,数学家教刚刚向我投诉若琳太懒,抗拒做数学题,我马上每天出十道数学计算题盯着她做,还逼着她背九九乘法表,甚至神情严肃地“威胁”她:“表现不好,姨妈再也不买靓裳……”

难怪在小外甥女的心中,我这个姨妈是仅有一条优点的“母老虎”。

可见,尽管我爱心满满,也很尽职,还是做不了孩子眼里的天使姨妈。

幸运的是,我的姨妈是一位天使。

我只在妈妈的相册里见过姨妈。她和妈妈有多张合照。姨妈比妈妈大十岁,圆圆的脸,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和扎着长辫子有着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的妈妈一点也不像。

这也难怪,姐妹俩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姨妈八岁时被亲生的寡母卖到我的外婆的娘家做小丫头,后来被娘家人送给出嫁几年的外婆做“陪嫁丫头”。外公外婆家风极严,男人不许赌博和纳妾,买回来的丫头不许被收为小妾,只能被收做干女儿,违规者,一律逐出族门。

小丫头被外公外婆按家规收为养女,成了林家的大小姐。不久,母亲出生了。姨妈疼极了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妹,几乎天天将她抱在怀里。从妈妈记事起,最深的印象是姐姐每天打热水亲自给她洗脚,再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她的小脚丫,然后抱着她睡在一张大床上,在她耳边亲热地说着体己话:“伊妹啊,今生有缘做一家人,就是一辈子的姐妹,我们要永远相亲相爱……”

妈妈六岁时,姐姐嫁到了离娘家十五公里左右的长乐金峰镇。妈妈八九岁时,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我的外公外婆一家被划成工商业资本家兼地主。土改运动愈演愈烈,出现了失控的局面,很多被夺走家产的地主又从肉体上被消灭。林家的人四下逃散,甚至为了逃命偷渡到台湾。外公外婆带着老母亲和几个年幼的孩子跑到几十公里外的福州,偷偷改了名字,颤颤惊惊地躲过了最疯狂的时刻。

为了与我的外公外婆一家划清界限,某些亲人私底下跑去派出所,泄露我的曾外祖母的行踪,欲借共产党之手将亲人置于死地。在好心的乡亲的通风报信下,曾外祖母再次带着我的母亲逃跑,躲过一劫。

此时,我的出生于贫困之家根正苗红的大姨认回了亲生母亲和弟妹,一家人相拥着哭成一团。外公外婆的心一凉,认为这个女儿从此再也回不来了。

大姨却一点也不势利。她不时坐船从长乐金峰到福州来探望自己的养父母一家。性情温柔平和的她的每次出现,都给我的妈妈带来莫大的安慰。她一再对妈妈说,虽然她认回了自家人,但和妈妈的姐妹情份一世不变。

有一回外公外婆苛责养女,我的大姨不知怎样为自己辩解,心头着急,扑通一声跪在养父母跟前,流着眼泪发誓:她从来没有忘记养父母的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永远是林家的女儿……

大浪淘沙,尽显善恶美丑,大难临头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大姨和我们家贴得最紧。

大姨三十岁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善良的她总是为他人着想,担心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姐妹相伴而感到孤单,她冒着做高龄产妇的危险,又怀了一胎。她对妈妈说:“妹啊,我有预感,这回怀的是一个女儿。我们俩姐妹这么好,我一定要生一对女儿,延续我们的姐妹情缘……”

为了这个美好的心愿,大姨死在了金峰医院的产房里。她如愿诞下女儿,产后高烧不退。新来的医生经验不足,没有进行皮下测试,匆匆给她注射了青霉素。大姨的身体扛不住青霉素强劲的副作用,挣扎了一阵,痛苦地死去。

噩耗传来,二十岁的妈妈赶到乡下,抱着姐姐冰冷的尸身嚎啕大哭,一连昏死三次。

家徒四壁的大姨夫无力照顾刚出生的小女婴,忍痛将她送人。大姨的心愿落空,两个亲生女儿从此失去联系,始终无法延续姐妹情份。

大姨过世八年后,母亲生下了我,过两年又生下妹妹,我们姐妹和自己的大姨阴阳相隔。

外公外婆的嘴闭得紧紧的,从未在我面前提过家族的过往,家里解放前的照片全部烧掉了。母亲的相簿里的照片全是解放后照的。我小时候爱翻她的相册,发现了她和一个大波浪头的年轻女人的多张合照,好奇地问那个女人是谁。母亲掩面而泣,我从她的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知道了大姨的存在。

上小学时我们姐妹不懂事,经常扭打成一团。通常是妹妹看我不顺眼,老有一股痛扁姐姐的冲动,一言不合,马上挥拳打我的脸。我奋起还击,姐妹俩厮打在一起,我很快处于下风,被妹妹的小拳头砸得哇哇大叫。

患重病休养在家的母亲心头火起,从床底抽出一根竹条,狠狠地抽我的屁股,抽得我龇牙咧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母亲打了我之后,自己也哭了,边哭边骂:“我和我姐姐没有血缘关系,却从来没吵过嘴。你们俩是亲姐妹,还自相残杀,不懂事啊……”

本来被痛打一通,我满心的委屈,可妈妈一提大姨,我的心被感化了。我趁妈妈不注意,又去翻相册看大姨和妈妈的合照。俩姐妹虽然长得不像,笑容却是一样的灿烂。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那么好,不离不弃,只有大姨这样的天使才做得到。

渐渐地,我们姐妹也不吵架了。从上初中起,我们家每年被评为区里的五好家庭,收到牙缸毛巾肥皂之类的小奖品。爸爸单位的同事盛赞我们姐妹孝顺懂事,不仅是福建省最好的中学里的学霸,还相亲相爱和和气气的。

这是早逝的大姨潜移默化的影响,可我从未见过她在长乐乡下的丈夫和儿女。大姨的名字从未出现在母亲的档案里,几次有外公外婆在场的家族聚会里,大姨的家人也未露过面。母亲一直不告诉我大姨的名字,一提到“姐姐”二字,她顷刻间泪如泉涌。为了避免刺激母亲,我们从此不在她面前主动提大姨。外公外婆挨整几十年,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不欲连累根正苗红的养女一家,有意识地疏远他们。

亲人间渐渐不往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了……只有她生前对母亲的情真意切的告白,始终敲打着我的内心,鞭策着我,做一个世上最好的姐姐。

二十年前,我来到遥远的北欧读MBA。班里有一个来自波兰的优秀男生,第一次见面时,我俩就很投缘,仿佛认识了多年的朋友。

东欧男和父母的关系极好,特地将全家福带在身边。全家福里除了父母和东欧男,还有他的弟弟弟媳两人。东欧男告诉我,他还有一个half sister, 是父亲年轻时和前女友生的。孩子生下后,恋人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没有领结婚证就散了。几年后父亲在雨中邂逅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主动上前搭讪,要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了东欧男和他的弟弟。

“你的爸爸挺风流的……”, 我听了东欧男的家庭故事,忍不住笑着调侃他。

东欧男还告诉我,他和half sister从小不住在一起,但姐弟关系一直不错。直到他19岁时,有了初恋,将恋爱的秘密告诉姐姐,叮嘱她不许告诉别人。姐姐守不住秘密,搞得全家皆知。东欧男很受伤害,觉得姐姐“背叛”了她,从此不再和她说话。几年后,姐姐的亲生母亲在家中遇害,凶手捅了她致命的一刀后跑了,至今没有破案,估计是陌生人闯入屋内打劫,随机作的案。姐姐受了很大的精神刺激,嫁到瑞典,离开了伤心之地。东欧男到北欧读书时是驾着车,从波罗的海坐一夜轮渡入境瑞典,再一路向西开到目的地的。中途经过姐姐所在的城市,可他碍着姐弟间的龃龉,不愿去探访姐姐一家。

他还说,他和弟弟原本感情深厚,可自从弟弟成家后,弟媳性格比较强势,偶尔顶撞婆婆,弟弟夹在中间不敢出声。一向护母心切的东欧男大为不满,看着弟弟也不那么顺眼了。兄弟俩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内心却淡了很多。

出于对他的信任,我也和他开诚布公地说家事感情事,顺便练练自己的英文口语。他注意到我和妹妹的感情特别深厚。妹妹在美国工作,每个星期都打长途给我,我和她讲电话时手舞足蹈的,虽然说的是东欧男听不懂的中文,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话语中的热情和关心。

“我大姨说的,这辈子有缘做一家人,一定要相亲相爱一辈子。”我向东欧男转述大姨的话。欧洲人不懂“缘份”的意思,我搜肠刮肚,将“缘份”翻译成“special connection”,并附上一堆例子,东欧男总算明白了。

第二年复活节时,学校放了几天假,东欧男突然开车去瑞典看姐姐一家。临走前,他告诉我,他从父母那儿要来了姐姐的电话,和姐姐事先通了电话,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我一定会和姐姐修复好关系的……”,他在我面前信誓旦旦。

校内的一个中国留学生和我的关系素来不错,听说固执的东欧男“开窍”了,忍不住对我说:“这是你对他的积极影响,看来他很看重你这个中国朋友啰。”

我赶忙说:“我哪有这个人格魅力啊,我只不过传了天使大姨的话给他。”

MBA毕业后,我移民加拿大,东欧男回到了自己的国家。我们偶偶发发电邮,一直保持着联系。东欧男娶了一个漂亮的女博士,太太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他告诉我,他们夫妻感情和睦,几乎从未吵过架。他们选择和父母住在一起,太太性情乖巧,婆媳关系融洽。精通电脑的他,偶尔还去弟弟就职的医院协助维护那里的电脑系统。她的弟媳在外资企业任高层,是出色的营销经理,还在大学里兼职教课……

从他零星的叙述中,我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他和弟弟弟媳的关系比过去好多了。东欧男脾气很拗,若是看谁不顺眼,绝不肯多费一点笔墨去描述他们的生活的。愿意和我在电邮里分享弟弟弟媳的状况,就是一种关系不错的表示。

移民加拿大后,我太忙了,转行,跳槽,考牌,成家,生孩子,照顾久病的父亲等等,一直无暇去考证自己对别人家事的这种猜测是否正确。直到几年前,我的职业生涯开始顺风顺水,我有闲在文学城上码字了,我才开始“八卦”他的家事,让他发一些新的全家福给我。

他传了几张大儿滑雪的照片。大儿喜欢滑雪,东欧男管着几十人的家族企业, 没时间陪儿子,他的弟弟领着侄儿去高山上滑雪。叔叔搂着侄子,两人在镜头前开口大笑,俨然幸福的一家人。

相片中透出的温暖和睦的信息,我体会到了,感动不已。这是十多年前他向我抱怨自己的姐弟时,我无法想象的情景。我百般感慨,打长途给他。他说:“十几年前,我下过决心,一定会和姐姐弟弟修复好关系的。我们是一家人……”

我赶紧接着他的话说:“有缘在一起,一定要相亲相爱一辈子……”

十几年过去了,我的英文还是没太大进步,“缘”这个字,我仍旧蹩脚地翻译成“special connection”。

我将大姨的故事认认真真写下来,做为家族故事的一部分,发在文学城上。我曾经试探着向母亲打听大姨夫和几个哥哥姐姐的下落,可母亲告诉我,自外公外婆去世后,我们家和大姨一家彻底失联了。

大姨一走,她亲手纺起来的亲情断了,我拎着破碎的线头,不知如何再接起来。天堂中的大姨,你会怪我吗?我的哥哥姐姐们,你们生活得还好吗?我们会相聚,续上姐妹兄妹情缘吗?

我是否只能在冰冷的键盘上,诉说着对你们的绵绵相思之情呢?

我开始在网站上阅读一些名家的散文作品,无意间发现自幼丧母,又遭生父抛弃的林海音,认为舅母是她生命中最亲的人。她在散文《冬青树》中写道: 我曾失去许多亲人,却永远不会失去舅母,她像一棵冬青树,在我的生活里永远存在。如果我说我在这家里从无寄居之感,那正是因了舅母的慈爱,她从没有给过我一次机会,使我感觉在这家庭里是额外的一员......

冬青树也是温哥华的常见树种之一,是北美移民生活中或不可缺的一部分。尤其到了圣诞节,许多人喜欢将挂满红果的冬青树作为圣诞树。它翠绿的叶冠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是永远长青的。那叶儿,映着阳光,厚实温润,泛着光泽。最惊艳的是一树血色般深红的果实,黄豆般大小,玲珑可爱,可以与南国的相思豆相媲美。碧绿的枝叶间镶着这一串串的“红宝石”,大老远就能瞧见,美丽诗意,令人陶醉。

城里的冬青树,大多被修剪过,或者成球状,或者成整齐划一的一排,作为篱笆或者观赏树。见得多了,我以为冬青树是优雅的,没有棱角的。

直到有一天,在一户西人家的破旧小院里,见到了一棵自然生长的冬青树,才发现冬青树也是可以高大伟岸的,叶子边缘的锯齿锐利突兀,一派硬汉作风,完全不是花坛边的圆溜溜的斯文模样。

可见,只有在自由随性的环境下,才能更加明白生命的尊贵和从容,才能活得更真实清澈。

因为注意到了灿烂的红果,我才开始留意冬青树的花。冬青树的花朵是白色的,花儿很小,如悄无声息的雪花,默默地洒在枝叶间。在你不经意的瞬间,花儿凋谢,结出世上最美丽的果子。所以冬青的花做到了真正的淡泊和洒脱。

在岁月中阅尽浮华的我,已经明白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我亲亲的大姨啊,就是一棵冬青树,永远不会从我们的心头消失。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终于为我送来了奇迹。一位来自长乐金峰的读者在文学城上看了我的文章后,热心与我联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收集更多的资讯,将长乐人的好故事写得更真实感人。

一番曲折后,我和失联四十多年的长乐表舅联系上了,从他的口中知道了大姨的名字:林丽贞。

表舅本来也和大姨一家鲜少来往,恰巧大姨的曾外孙女(我的大姐的外孙女)嫁到了表舅的村子,表舅从她的口中得知,大姨留在世上的几个儿女都生活得很好。我的大姐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白手起家,如今是亿万富姐了。我的一个哥哥做了村干部。

我的大姨虽然过世很早,却在天堂里从未停止过对我们的关爱。她的深情布满了整个天空,她的气息环绕着无处不在的冬青树的枝叶间。我们从她的故事里汲取营养,学会了如何去爱,也把自己变成了天使。在她的成全下,我和几位哥哥姐姐终有团聚的一天,一起把酒话桑麻。

爱是永不消失的冬青树,我期待着更加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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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香园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很感人
nightrose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
lucky101 回复 悄悄话 写的好.
傻猫儿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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