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28）：剑胆琴心（上）

为了庆祝曹操北征大捷，曹家上下齐聚家庙祭祖。曹操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完，女眷子弟们分列在大厅、廊下等待。曹操已嘱咐曹丕要在祭祖前把青芷正式介绍给其他家人。她身世隐秘，又肩负重任，这次回来，除了当家的曹丕夫妻外，还没和别的家人见面。 
      

甄箢先带她拜见曹丕、曹彰、曹植的生母卞夫人。青芷向她施礼，卞夫人和蔼地把她扶起来，打量她一番，笑道：“要是你娘能见到你如今出落得这样秀气……”她说着，流下泪来，众人赶快劝住。卞夫人拭干眼泪，挽着青芷的手，把曹操的姬妾们一个个地介绍给她。

曹冲的生母环夫人，何晏的母亲尹夫人都是青芷小时候见过的，还朦胧记得，只有秦朗的母亲杜夫人她闻名多时，今天第一次见到，忍不住在灯下细看她的容颜。杜夫人已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依然面如桃花，妩媚动人，青芷心想她年轻时的姿色必然不在甄箢之下，难怪当年关羽对她爱恋欲狂。

  杜夫人本是吕布的部将秦宜禄的妻子，小字芳卿。刘备当时依附吕布，所以关羽和秦宜禄是同事兼朋友，曾登堂入室，见过她几次。那时杜芳卿刚生下秦朗，做了母亲非但没有消减她的美貌，反而给她增添一种成熟少妇的温婉风韵 。关羽对她倾倒不已。

 不过徐州城里，关羽不是唯一垂涎杜芳卿姿色的人。吕布好色无厌，对芳卿这样的美女，自然念念不忘，志在必得。然而杜芳卿端庄贞淑，对吕布的挑逗向来置之不理。见她正气凛然，吕布也不敢太过相逼。他就故意把秦宜禄调开，派他去和袁术谈判。秦宜禄明白此去的凶险，十分担心爱妻和幼子的安全。临行前，把妻子、儿子都托付给了关羽照料。不料他走后不久，刘备就兵败小沛，关羽也逃走了。杜芳卿在徐州城六亲无靠，必须仰吕布的鼻息过活。

后来曹操和刘备联军攻打徐州，关羽说他别的战利品都不想要，只求能得到杜芳卿。曹操素来欣赏关羽的武功和为人，觉得他对杜芳卿如此迷恋，大可利用这段感情操纵他。城破之日，曹操命贴身侍卫把芳卿找到带回，让她和自己的妻妾同住，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正巧秦朗出痘发烧，情况危险，曹操立刻调医官悉心诊治，救了孩子一命。他准备等秦朗病好后，就把杜芳卿嫁给关羽以笼络这员虎将。

他们回许都后，曹操设宴款待刘关张三兄弟，特地把关羽的好朋友张辽、徐晃，以及一直佩服关羽的程昱等人都请了来。宴席上曹操提起了秦宜禄和关羽之间的约定，把芳卿叫到筵前，就要把她赠嫁关羽时，她突然大哭起来。无能的丈夫不能保护她，吕布、关羽无非是趁人之危想占有她，这些年来，危难之中真正帮过他们母子的只有曹操。她早已把曹操对尹夫人前夫之子何晏疼爱备至的情形看在眼里，替孩子打算，她宁可给一个有胸怀的男人做姬妾，也不会嫁给曾弃她而去的关羽做妻子。大家都被这个女人的愤怒和悲哀惊得目瞪口呆，只得劝她入内休息。

听了杜芳卿的表白，曹操惊讶而感动，也有几分得意。可关羽在众人面前被深爱的女人羞辱拒绝，痛苦得几乎想拔剑自杀。曹操也觉得很对不起关羽，本来想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千古佳话，结果变成了啼笑皆非的闹剧，只好把吕布的赤兔马送给了他作为补偿。在众将看来，得到这匹名马比得到一个美女要划算得多，也更有面子。但是关羽始终耿耿于怀，不管曹操如何笼络，他也不愿效力曹营。青芷曾听父亲讲过这段往事，十分敬佩杜夫人不肯受人摆布的勇气，和她格外热络些。

见过长辈后，甄箢又把她介绍给姐妹们。见她美丽秀雅，小妹妹们仰慕得不得了，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曹彰的妻子孙颐是孙权堂兄的女儿，见青芷从江南归来，忍不住用吴语询问起家人的近况，正说得高兴，忽听门外橐橐靴响，曹操率领诸子进来了。

大家立刻肃静下来，各自归位，然后点香下拜，告慰祖先。仪式后，曹操带着众人到西苑饮宴。大堂上彩烛辉煌，堂下庭燎明亮，看着姬妾儿女的笑脸，想起几天前还在冰天雪地里跋涉行军，曹操只觉恍然如梦。

一时饭毕，大家围坐闲谈。曹操生性洒脱，从不拘泥于虚文俗套，虽是父子之间，却像对朋友一样，并不摆出道貌岸然的样子，儿女们都对他真心亲近。跑到父亲的酒席前挤挤挨挨，争着和远征回来的父亲说话。曹操他们逐个谈话，毫无厌烦之意。

      年幼的孩子们问曹操是否在塞外遇到过妖怪，他大笑不止，令一个侍从拿进来两个皮匣子说道：“塞外没有妖怪，可是爹带回来两件可以斩妖的宝物。”打开匣子，里面是两把精光耀目的宝剑。他指着那把细长的道：“这是匈奴人的祭天宝剑，名叫倚天。” 当年匈奴最杰出的大单于冒顿就是用这柄宝剑指挥大军，围困汉高祖于白登山。若非陈平施诡计贿赂冒顿的妻子侥幸突围，大汉开国皇帝就成了异族的俘虏，胡汉双方的历史都会改写。

四百年来，大汉国势微弱时，就利用和亲来羁绊匈奴；国势强大时，则组织军事攻势挫败他们。可是即使是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名将，能歼敌于大漠，但都没能像曹操这样决定性地击败匈奴，使这个秦汉以来一直困扰北方边境的强大民族一蹶不振。匈奴人自称“天之骄子”，见自蒙恬起多少代汉人名将都未能征服的悍勇民族，惮于曹氏的军威而献出了祭天宝剑，曹家子弟由衷地为父亲骄傲，跪倒一片，纷纷向他祝贺，曹操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他又指着那把短一些的剑道：“这是四百年前匈奴远征大月氏时得来的宝剑，名叫青釭。这两把剑都是匈奴的镇国神器。这次白狼山大捷，汉家健儿威震塞外，匈奴人只好把这两把剑送到我的帐下作为求和的信物。”曹操武功高强，精通各式兵刃，剑法尤其高明。在他的熏陶下，曹家子弟都喜爱剑术。大家凑在父亲面前，艳羡地盯着这两把宝剑。

     倚天剑比寻常的中原名剑要窄三分，长一尺。据说是用极北雪域冰层下的乌金炼制而成，剑身漆黑，只有剑脊上有一抹寒光流动，令人不敢逼视。青釭剑要宽一些，短一些，剑柄护手很奇特，竟是一个袒胸露乳的裸身天女，男孩子们看了都互相挤眉弄眼，哧哧地笑出声来。曹操笑骂道：“这是西域人从前信奉的娜娜女神，你们别胡思乱想！” 

他把青釭剑从匣中拿出来，孩子们为剑上的冷气所逼，竟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又凑近一些，七嘴八舌地要父亲试剑。曹操带着儿女们走下大堂，在庭院内先舞了几个剑花，然后突然向水池旁的一个石蛤蟆砍去，只听“噌”的一声，蛤蟆头应声而落，掉在池里，破冰而入。几个年幼的孩子欢呼着去捞蛤蟆，曹丕等则从父亲手里接过宝剑，仔细把玩叹赏。

见孩子们为宝剑兴奋，曹操感慨道：“爹年少时曾沉迷剑道，和袁绍兄弟横行京洛，名闻江湖。后来跟着桥太尉在东观楼读了几年书，才明白大丈夫不该靠武功立强于世，任侠放荡，而该为国平叛诛乱，除残去秽。那时爹的心愿是去边塞上去做个郡守，兴学劝农，保境安民。汉家男儿最荣耀的时刻莫过于立功封侯，我当年的心愿就是死后墓碑能题上‘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如今塞外边患已除，朝廷的封赏也早超出了我的期望，可天下未平，望你们兄弟修文习武，将来为国出力。”诸子闻言，立刻跪下，谢过父亲的教诲。

     曹操挥手让孩子们站起来，笑道：“今夜我正好要问问你们每个人的志向和打算，大家谁先说？”

曹彰抢先回答：“爹，我和您一样，想当大将军。”

 “怎么样当将军呢？”                                                       

 “披坚执锐，身先士卒，赏必行，罚必信。” 和他几个文采斐然的兄弟不同，曹彰自幼膂力过人，能手格猛兽，以征伐为乐。曹操几次亲自给他讲解《诗经》、《尚书》，可是曹彰说他要做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名将，建功域外，决不当白首穷经的博士。见他志向如此，曹操也就不再逼他读书了。

      曹操听了大笑：“好吧，你已经是大人了，明天就让你做校尉，带一支兵马。不过你要带不好，小心我拔你的黄胡子。”曹彰天生异相，胡须淡黄，曹操常拿他的胡子开玩笑。曹彰也不介意，兴高采烈地谢过父亲。

曹操留意到曹植跃跃欲试的神情问道：“子建，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的志向是立德立言，治国平天下。”曹植很自信地说。

曹操不置可否地笑笑道：“子建，你昨天给我呈上的那篇赋写得不错，可真是你写的吗？平定河北之后，幕府中文士济济，陈琳、刘桢、阮瑀这些人都才华横溢，别是有人要巴结你，替你做的吧？”

曹植一听，气得脸色大变，立刻跪下道：“请爹现在就出个题目，让孩儿当场证明。”

曹操扶起气呼呼的曹植，笑道：“我当然相信你。论起来，你的文采是几个兄弟中最好的。只是你们还小，不懂得人心鬼蜮。世上有很多人表面上对你们好，心里只是要利用你们。不管会不会作诗，有没有才华，爹都会疼爱你们。只是爹不希望别人通过你们来欺骗我，任何时候都要跟爹说实话。”

曹植气嘟嘟的，一个劲儿说：“我现在就做诗给爹看。”

见他不依不饶，曹操弹了弹他的脑门，说道：“好了，爹相信你。” 曹植悻悻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等别的兄弟都说完了，曹丕斟了一杯酒，在父亲面前跪下，恭敬说道：“孩儿的心愿是能多陪在父亲身边服侍您老人家，替您分忧；多和诸弟相聚，疼爱照顾他们。”

自长兄曹昂死后，曹丕最有资格以世子自居，觊觎大位，曹操也以为他会说出一番治国安民的大志向，却不想他如此纯朴孝友，不免感动，从曹丕手中取过酒樽，一饮而尽，挥手令他起身，说道：“子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曹丕微笑着退下，脸上的恭谨之色不改。

青芷留意到父亲挨个儿问了儿子们的志向，连何晏和秦朗两个继子都问到了，却唯独漏掉了曹冲。她虽然常年不在家，也知道曹冲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亲自教养，每次出征都会把他带在身边。不问曹冲，可能因为父亲早就知道爱子的志向，也可能因为他已为这个孩子规划了一个不可宣之于口的前途。

当年青芷从东吴回来探望父亲，孙权为了交好曹氏，送了许多珍奇的礼物，其中包括了一头巨象。曹营上下大多是北方人，以前都没见过大象，众人围着这房子一样大的动物惊叹不已。曹操想知道这头象有多重，大家议论纷纷，可都想不出个好主意。当时曹冲才七岁，他对父亲说把象牵到船上，用刀刻画水痕所至的地方，再把象牵走，在船上放些石头，等到水淹到了刻画线，搬出船里的石头称一下，就能算出大象的重量。
         

孙权的礼物里还有两只会跳舞的山鸡，可有一只到北方不久就死了，另一只伤心得再也不肯跳了。还是曹冲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让侍从找了一个很大的铜镜，磨得雪亮，放在山鸡面前。那只鸡以为它的伙伴又回来了，立刻舒展翅膀，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两件事让曹操觉得曹冲聪察岐嶷，大异常人，于是越发宠爱。

青芷见曹冲的两个小抓髻有些松散，便让他坐在自己面前，从怀里取了一把小小的玳瑁梳，给他重新结发。曹冲对她说道：“阿姊，我的头好疼。”

青芷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你可是伤风了？” 曹冲摇头。他们姐弟正说着话，忽听堂上吵吵嚷嚷，曹彰和曹植打了起来。

 

曹操要考校儿子们的武功，说谁赢了，谁就可以得到青釭剑，众儿郎立刻摩拳擦掌，还没等曹操说出比武规则，曹彰直扑剑匣，抢到宝剑。曹植不甘落后，一脚把他绊倒。曹整、曹彪等几个小兄弟也从酒席上跑了下来，帮着自己要好的兄长助拳。曹丕虽然没有和弟弟们动手，却并不喝止他们。曹操开始觉得儿子们的混战看着怪有趣的，哪个落了下风，他还出言指点几句，慢慢见他们动了真气，拳脚越来越狠，有些不耐烦，对曹丕说道：“子桓，去分开他们。”        
 

曹丕立刻举步出席，向打在一起的弟弟们喝道：“快住手，阿爹让你们住手！”几个年幼的兄弟闻言收招，悄悄溜回自己的座位上。曹彰和曹植已经打红了眼，谁也不听他的，曹丕只好加入战团，想用武力制止他们。彰、植两人见兄长出手，以为又多了个争剑的对头，两人立刻联合起来对付他。曹丕的拳法得过名师指点，一招一式，美观且精妙，若论单打独斗，他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曹彰力气很大，曹植的武功又是曹操亲授的，曹丕以一敌二，反而处在下风。

     曹操担心青釭剑会在混乱中被抽出伤人，站起来正想喝止他们，只听“嗖嗖”两声轻响，曹彰和曹植应声倒地，青釭剑也落在大堂上。彰、植两人各被一支筷子打中了膝盖，曹丕扶起两个弟弟，然后捡起宝剑，呈给父亲。曹操接过剑，对他说道：“还不谢谢你的芷妹妹。” 曹丕这才明白是青芷出手相助，急忙向她一揖。

青芷笑着向彰、植两人道：“三哥、四弟，你们也打累了，快歇歇吧。我从东吴给你们带了礼物，大家人人有份，不必争夺。” 侍女们把礼物呈上。年长些的兄弟每人一柄吴地长剑，小一点儿则有的是花纹斑斓的大贝，有的是金翠交错的鸟羽，全是交州、广州一带出产的南国奇珍。给里面夫人们的是每人一端绿绮，两端杂花绫，姐妹们则是每人一盒雀头香。曹操治家极为严格，妇女严禁奢侈，贵重衣料、香料一律不准使用。女眷们看了看礼物，准备第二天全部上交内库，留做新年赏赐军将。大家谢过她，席上又谈笑风生起来。

曹冲头疼，要提前离席。曹操慈爱地看着他问：“仓舒，你说谁应该得到这把宝剑？”

 “芷姐姐的剑法很好，该由她决定谁得到宝剑。”

青芷已经看出几个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意在剑外，本不想介入其中，没想到这个早慧的弟弟会抛出这样一个建议，正要自谦退让，却听父亲对兄弟们说： “她和你们别的姊妹们不同，从小读书识字，骑马射箭，是当成男孩子养大的。在我眼里，她和你们一样，也有资格得到这把剑。”他回过头来问青芷道：“芷儿，你觉得这把剑该归谁？” 

       青芷想不到父亲会让自己加入夺剑的行列，不过心念一转就明白了父亲的深意。她略一沉吟，含笑说道：“庄子说世间剑器有天子 、诸侯、庶人之分。天子之剑指的是王道教化，爹辅佐当今陛下执掌天下，治国兴邦，已经持有天子剑。诸侯之剑指的是举贤任能，替国分忧，各位兄弟日后会出镇四方，牧民守土，自有诸侯剑可得；这把青釭剑虽然锋利，不过是一人之用的金铁之器，庶人剑而已。我身为女子，好武却无用武之地，由我得这把剑最合适。” 

曹操没想到这把剑会在儿子间引起这么大的纷争，见青芷能够体贴他的心意，在兄弟间排纭解难，大感欣慰，对曹彰笑道：“你只会武力豪取，比不上你妹妹花言巧夺！你看，读不读书就是不一样。”说着，把青釭剑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