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〇年,我曾在农村插队。由于我在苦干中流出的汗水,以及同当地农民的良好关系,一度被选上“优秀知青代表”。
可是不久,一桩冤案缠上了我,我立马从“优秀知青代表”落到“反革命分子”,被关进临时大牢。十几个月的拷问,批斗,折磨下来,政治上的“革命派”们终于对我没了兴趣,加之也榨不出什么油水,将我移交给了“劳改队”。
劳改队当时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不再听到拷问的咆哮,不用受人折磨,起码可以沐浴在大自然中,时时享受新鲜空气。
劳改队的队长姓杨,大家管他叫“老杨”。老杨面色黝黑,饱经风霜,刻满岁月留下的痕迹。平时沉默寡言,对我暗中很是照顾:难干的活一般不让我去干,即使不得不干苦活,老杨一般也是让我当他的助手,他承担主要部分。我当时暗中对老杨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经常主动接过苦活,老杨也不说什么。
时间久了,彼此日渐了解,以至于无话不谈。
我经常向他详细述说我的冤屈。他一面听一面默默点头,看来他早已经从其他农民那里听说了我的故事以及平时的真实表现,对我很是同情。
有一天,老杨吸着烟袋,突然对我说:“小伙子,不要灰心,挺住。你毕竟年轻,一定有出头之日。”良久,他又喃喃地说:“我可是老了,不指望能等到哪么一天!”
那一天,平时沉默寡言的老杨,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了几个时辰,原原本本地讲了他的,作为一个志愿军战俘的故事。
今天,我要复述老杨的故事。不至于让这么一段感人的往事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被埋没。
在我复述老杨故事之前,我必须为老杨正名:老杨实际上是一位真正的战斗英雄。不是什么“战俘”!
在解放战争时期,老杨作战勇猛,屡立战功。有一次在战场上不顾危险,冒着枪林弹雨救出了一位身负重伤的团政委,荣立二等功。
在朝鲜战场第五次战役期间,在志愿军强大的攻势面前,聪明的美军将领李奇微指挥美军且战且退。待到志愿军的“星期攻势”强弩之末时,李奇微指挥美军模仿志愿军穿插分割,进行反攻。志愿军后勤供应不上,只好且战且退,以至于弹尽粮绝。
老杨的部队也同样面临绝境,且战且退。在阳德地区,美军正在建立封锁线。在缺口没有封闭前,志愿军以连为单位,列成方阵,快步向北越过阳德地区。但缺口封闭后,美军立即开火。老杨的部队此时已经饿了好几天,枪无弹药,以连队为方阵坐在地下。
美军包围了老杨的连队,并开来了卡车,将奄奄一息坐在地上的战士抬手抬脚扔上车去。女卫生员声嘶力竭地哭喊“我不去,我不去”。。。听到这里,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跟老杨比起来,我他妈的吃了这点苦算个什么?
老杨受尽美军非人的折磨,终于瞅得机会同另一位战友干掉了美军岗哨,直奔三八线。美军在三八线上追上了老杨。
当时的三八线有一个隔离带。中间有维和部队,来自波兰,印度等国。老杨和战友不顾铁丝网的铁刺刺入肌肤,拌开铁丝网就爬过去。老杨当时卡在铁丝网中,一个波兰兵和一个印度兵拉手拉头,另一边两个美国兵拉腿。老杨被拉了过去,满身是血昏倒在地上。另一名战友被美军拉过去,当场用刺刀桶死。这个场面由那两位维和士兵证实。
在审查时,有数枚军功章的光荣历史,加上被老杨救出的政委担保(当时已经是师政委),再加上两位维和士兵的证词,老杨总算没有被明确定性为“战俘”,但比“正常人低半等”。
这样,老杨被任命为劳改队队长:比正常人低半等,比地富反坏高半等。一年又一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和泪流满面的我相比,老杨神态自若,好像在讲述他人的故事。只有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的刻满皱纹,深深在内的眼睛才会流露出对我真挚的关切。
他的形象,至今每每出现在我的梦中。真的是:魂兮归来,哀江南!
如今,岁月已经抚平了我身上的伤痕 - 我有儿有女,过着知足长乐的生活。但是,无论世事如何炎凉,我的心里始终保留着一块纯净的空间:那里有我和老杨度过的岁月。
可是老杨,你还在吗!
--故事结束--
(以下是一段祭文,仅供喜好古文的朋友参阅)
或曰:
浩浩大江,期信驰张;
恬若帛复,怒动阴阳。
水阔天空,渺渺北望;
三更频复,八尺永伤。
秀谷幽潭,群击曾扬;
淤沟逝乐,劳极浊浆。
寒壁昏灯,各抒所向;
少年烂漫,共引一觞。
五年风雨,今春又薄;
河边灌木,荫下清波。
绿被故径,槐花犹落;
赋余所信兮,哀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