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容克德国就像是一个畸形发展的青少年:年轻喜欢冲动,有强烈的自我扩张欲,先天不足,常常暴露出难以掩盖的不安全感,
对走在危急道路上的君王不提出警告,将宪法规定的关系变成仅仅供皇帝咨询的内阁,是通向叛国之路。
丘吉尔曾生动地描绘道:“皇帝只知昂首阔步、装腔作势,将手中的剑舞得嘎嘎响。只想有拿破仑的威风不想像拿破仑那样上战场……在种种矫揉造作、虚张声势之后,却是个极其平庸、虚有其表但大体而言没有恶意,又想成为腓特烈大帝第二的人。
德皇的战争
张明扬 2013年3月13日 21:36
(图注:维多利亚女王与她的孝子贤孙们,后排左三为威廉二世)
1901年1月22日,大英帝国的缔造者——82岁的维多利亚女王在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作为女王最为宠爱的外孙,威廉二世此时的心中无疑是悲痛的,威廉二世千里迢迢地从柏林赶来守候于病榻之前,因为舅舅爱德华七世忙着准备登基,外祖母的葬礼甚至都是他这个外孙操办的;但作为正与英国争夺全球霸权的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二世此时很难不浮想联翩:英国最辉煌的维多利亚时代已然逝去,他的时代已经来临。或许,他真的有机会,像送别外祖母一样,亲手给大英帝国的霸权送终。
当威廉二世用双臂紧紧抱住刚断气的外祖母之时,他可能在那一刻真的忘记了他一生耿耿于怀的那只残疾左臂。自威廉记事以来,他就知道外祖母是全欧洲唯一一个从不介意他是个残疾孩子的人。而当外祖母逝世之后,他决心将用那只强壮的右臂与全世界为敌,证明一个内心充满不被认同感的残疾天才可以“只手遮天”。
悲剧,从一次失败的分娩开始。
1859年1月27日,维多利亚女王的大女儿——维多利亚公主在分娩时因为“臀位生产”险些难产,在羊水破了10个小时之后,勉强保得一命的小威廉才生了出来。小命是保住了,但威廉左臂却在分娩时严重受伤,肌肉神经几乎全部坏死,上体和脖子受到严重影响,这是得小威廉在童年时几乎不能正常走路,头也不能长时间直立,他一辈子都不能自己穿衣服,或自己用刀叉切割食物。
威廉的父亲是普鲁士皇储腓特烈王子,爷爷更是德意志帝国的开国君主——威廉一世。小威廉的左臂残疾在普鲁士的霍亨索伦王室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从腓特烈大帝开始,霍亨索伦王族就一直有着冲锋陷阵的尚武传统,他们又如何能容得下一个注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来君主,如威廉的一位叔叔所说,“只有一只胳膊的人不应该是普鲁士国王”。
于是,威廉的童年便在近乎虐待的“训练”中度过。他每天需要接受电击刺激肌肉生长;他每天需要被皮带和铁罩绑在柱子上使头部直立一小时;他甚至需要接受“黑魔法”的折磨,他那残疾的左臂时常要与一只刚被杀死的野兔绑在一起,以便能吸收野兔的“生命活力”,威廉一开始还会反抗,但他的老师却硬拉着他的手塞入那还温热的内脏中……生命原来不过如此。
(图注:年少时的威廉与他的父亲腓特烈太子)
小威廉不能骑马,而这对于霍亨索伦王朝的继承人而言是难以想象的缺陷。所以,他被迫用他那一只手去骑马,摔下来,再骑,再摔,即使哭泣也无人理会。经历了几周的严苛与羞辱后,威廉成为了一名骑术高超的骑手。威廉渴望受到赞扬,这对于一个残疾孩子尤为迫切,但他一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认可,他在渴望中养成了一种极度自卑的习惯,当外界不认可他时,他会用歇斯底里的极度自大来回应。多少年后,当威廉自诩的世界之王地位不被认可时,他也如同童年一样爆发了。
为了培养一个合格的接班人,威廉的父族霍亨索伦王室显然是这一切“虐待”背后的主导者,祖父的爱更多的表现在为帝国培养一个健全继承人的渴望。但不可思议的是,威廉的母亲维多利亚公主竟然也对此听之任之,在威廉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母亲选择了冷漠与旁观,甚至是一个虐待的合谋者。
威廉应该会与《郑伯克段于鄢》中的郑庄公心有戚戚。与庄公因为难产被母亲姜氏厌弃的命运一样,威廉出生时维多利亚公主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产下一个残疾孩子给她带来的是无法名状的恐惧,她只能远离她的恐惧——威廉。
很多年后,当威廉二世无法逆转的精神疾病逐渐显现之后,威廉伟大的德意志同胞弗洛伊德用他最擅长的“精神分析法”解析称,维多利亚公主那种来自分娩的伤害感正是威廉后来患“心理混乱”根源之一。为弗洛伊德有意或无意忽略的是,根据宫廷的出生记录,威廉在分娩中大脑很可能因为缺氧而受到严重伤害,当然,这也只是“可能”而已。
1932年,弗洛伊德写道:“那些生下病婴或残婴的母亲,自然会尽力给予这个孩子过多的母爱,以弥补其不公正的生理缺陷。我们现在碰到的例子是,这位高傲的母亲离经叛道,因孩子残疾儿收回了她的母爱。”
当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手握大权之时,他永远不会饶恕他的母亲。
当威廉挣扎于电击、铁罩和带黑魔法的野兔之时,普鲁士王国正在“铁与血”的淬炼之中利剑出鞘。1866年,普鲁士在萨多瓦战役中大败奥地利,成为了德意志诸侯的共主;1871年,普鲁士在色当俘虏了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小威廉的祖父威廉一世在巴黎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帝国皇帝。据威廉二世后来的回忆,每当他与弟弟听到祖父在前线的大捷消息后,他们就会将各个报纸的捷报“号外”亲手制造成灯笼,晚间在家中点燃灯笼“游行”庆祝。
1871年7月16日,在柏林举行的浩大凯旋阅兵式上,十二岁的小威廉出了人生第一次风头。小威廉那日穿着一身华丽的军装,跟随着踌躇满志的祖父,纵马穿过勃兰登堡门。威廉在当天的日记中得意的写道:“欢迎的人群中有人高呼‘威廉王子万岁’,我笑而不答的策马前行。”这一军威赫赫万民俯首的“帝国场景”令小威廉终身难忘,由此激发了他日后对战争与帝国扩张的极度迷恋。不无滑稽的是,这次出风头的经历也让威廉从此成为了一个近乎病态的“制服控”,他收藏了三百多套军服。他曾有一天更衣十几次的记录,曾有为王室卫队更换制服三十多次的记录,也曾有在每个周日上午带着近卫军穿上军服在大街上巡游的古怪爱好,唯一的目的就是吸引居民来观看,在极度虚荣之中一次次重温童年时高呼“万岁”的荣耀记忆。有一则当年在柏林流行的笑话:威廉二世不挂海军上将徽章就不逛养鱼池,不打扮成英国陆军元帅的样子就不吃葡萄干布丁。
威廉对帝国与战争的迷恋令母亲维多利亚公主甚感不安。维多利亚公主与威廉的父亲一样,都是那个时代最为坚定的自由主义者,她嫁到德国之后毫不掩饰她对“专制”德国的蔑视,希望将自己的儿子塑造成一个拥有德国血统的英国绅士——如同公主的父亲艾伯特亲王那样,一个进步的自由主义改革家。与当时富裕民主的大英帝国相比,刚刚从战争中崛起的容克德国就像是一个畸形发展的青少年:年轻喜欢冲动,有强烈的自我扩张欲,先天不足,常常暴露出难以掩盖的不安全感,这个国家的特点像极了未来的威廉二世,他将是这个国家无法逃脱的宿命。
对于母亲所爱的一切,威廉都不爱。实际上,怀着童年缺乏母爱的隐痛,威廉走向了一条完全与母亲背道而驰的道路上。
母亲希望他拥抱自由主义,威廉却朝着专制保守热衷扩张的普鲁士传统价值观走去,朝着他远在英国的外祖母说的“可怕的普鲁士傲慢和野心走去”;母亲希望他做个绅士,为邻却粗鲁虚荣狂躁冲动;母亲思想新潮富有主见,威廉却娶了一个完全不像母亲的德国女孩为妻,这位妻子沉闷,从来不发问,很快为他生了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母亲一生思念热爱英国,与德国格格不入,威廉却对英国爱恨交加——对于成功统治英国的外祖母、舅舅、表兄,威廉崇拜他们喜欢他们,恳求他们能够给予令他满意的对待遇尊重,但是当他没有如愿之后,他就嫉妒他们,怨恨他们,希望英国因为德国的强大而反过来恳求他的友谊……
“我不会让一个英国公主在我们的盾牌上抹灰,把帝国带到毁灭的边缘”,一个连母亲尚且仇恨的儿子在日后与全世界为敌也是不足为奇的。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家血亲之间的仇恨往往远甚于贩夫走卒。
当威廉与母亲渐行渐远之时,他的祖父却越来越喜欢他这个“普鲁士化”,抵制了自由主义腐败思想的长孙,多么神奇,这个残疾王孙仿佛在一夜之间从家族的耻辱变成了挽救帝国的未来之星。26岁时,威廉被爷爷任命为帝国近卫军的团长,沉浸于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幻梦中而不可自拔。威廉从此刻开始意识到,当他全副武装纵横捭阖于军营(当然,他更可以想象为战场)时,所有人都会为他的赫赫武功所倾倒,没有人再会去注意他包裹于军服中的左臂,他将他那自卑的灵魂深深的包裹于华丽的军服中。
1888年,威廉七十八岁老祖父驾崩,他的父亲腓特烈三世继位。腓特烈三世与儿子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在政治上深受妻子维多利亚公主影响,是自由主义的坚定信奉者,按照他的计划,他即位后将把专制保守的德国改造为英国式的虚君民主制国家。在这一点上,腓特烈二世与自己的父亲格格不入,觉察到这一点的威廉一世在晚年实际上已与儿子有所疏远,将帝国未来的希望给予在自己的孙子威廉身上,将大量本应属于儿子的重大外交任务转交孙子负责,由此,又造成了儿子与孙子之间的政治裂痕。
1886年,在得知儿子威廉被授权接触外交事务时,当时尚是储君的腓特烈二世情绪激动的写信给帝国首相俾斯麦说:“鉴于我的长子不够成熟,缺乏经验,加上他爱好虚荣,自视甚高,所以我认为现在就让他接触外交问题简直是危险的”。当一个父亲将儿子视为政治上的最大对手加以打击时,难以想象这会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里激起多大的仇恨与背叛感。
老普鲁士的妖灵在面临生死存亡之际露出了死神般的狰狞,腓特烈二世即位仅九十九天便追随父皇而去,也带走了他的自由主义梦想。事实上,威廉二世一登基,便以一封铁血味道浓厚的的登基圣谕《致我的军队》与父亲的自由主义分道扬镳,当母亲维多利亚公主对此表示出异议的时候,威廉甚至将母亲短暂软禁。
威廉二世的时代开始了,这一年,他还只有28岁。
但在他成为欧洲最有权势的人之前,他还必须逾越一座更高的山峰。
“这个国家只能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我自己”,威廉二世一登基就发出了他的政治宣言。但此时整个欧洲都知道,德国的主人是俾斯麦。事实上,自1862年俾斯麦被任命为普鲁士首相之后,俾斯麦便已权倾朝野,极力推行“铁血政策”,相继发动了对丹麦、奥地利、法国的战争;在1871年德意志帝国崛兴之后,俾斯麦俨然已成为了整个欧洲大陆的主人。
与那个时代的英国相比,德国(普鲁士)无疑是带有浓厚保守和专制色彩的,但这不等于说,德国是一个独裁国家,实际上,如果一定要说德国有一位独裁者的话,那也不会是皇帝,而是俾斯麦。威廉一世在位的二十多年间对俾斯麦基本上是言听计从,放手让俾斯麦去实现统一德意志的梦想。最难得的是,威廉一世本人绝非什么庸主,此人雄才大略,在国内特别是军队中威望极高,事实上,只要威廉一世想,他随时可以让俾斯麦走人,并且不会伤及自身。但问题是,威廉一世最大的政治智慧就在于他“君相共治”的理念,他知道只有依靠俾斯麦才能统一德意志。
但是,威廉一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那寄予厚望的孙子却容不下他最信赖的重臣。这对于威廉二世自己或许也是难以想象的,在还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威廉二世也是俾斯麦的疯狂崇拜者,俾斯麦实际上是他反对父亲母亲的那套自由主义时的最大精神依靠。
即位仅一年多,几经试探之后,年轻气盛的威廉二世再也按捺不住他那成为德国唯一主人的疯狂念想,向俾斯麦做了最后摊牌。威廉二世并不需要直接以君主的权威罢黜俾斯麦,铁血丞相的巨大政治威望是他所无法企及的。威廉二世深知俾斯麦这样的老派普鲁士政治家那种对于尊严与名誉超出生命的珍视,他只须不断地否决俾斯麦的建议,在各种场合羞辱帝国首相,便可得偿所愿。
1890年3月,心灰意冷的俾斯麦向威廉二世递上了辞呈,结束了他28年的首相生涯。他在内阁会议上警告称:“对走在危急道路上的君王不提出警告,将宪法规定的关系变成仅仅供皇帝咨询的内阁,是通向叛国之路。”威廉二世收到辞呈后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但还是不无假惺惺的表示“如果不是因为对健康的关注不会接受辞呈”。当俾斯麦回到首相官邸时,新任首相已经在忙着搬家了……
辞职之后,深感怨屈的俾斯麦隐居于乡间别墅,开始撰写他犹如政治遗言的回忆录。依照俾斯麦的遗嘱,这套名为《思考与回忆》的回忆录第三卷只能在威廉二世死后才能发表,当中充斥了对于皇帝的尖锐批评。
1898年,俾斯麦在逝世前来到了德国最大的港口汉堡,他看着出发远航的远洋航轮说:“是啊,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属于威廉二世纵情疯狂的世界。
威廉二世的杰出子民——马克思·韦伯对皇帝的印象遭透了,“我觉得我们处在一群疯子的统治之下。”为首的疯子就是皇帝本人。
或许是先天不足脑部损伤,或许是噩梦般的童年所带来的后遗症,再或者说是皇帝由于左臂残疾而产生出的心理失衡,威廉二世的精神有问题几乎是那个时代的最真实的谎言。
威廉二世刚即位没多久,英国驻柏林大使馆就向伦敦汇报称:“柏林四处流传着有关皇帝得精神病的奇怪谣言。”俾斯麦当时也告诉他的追随者称,他知道威廉的“精神病状况”,希望自己能够把民族从大灾难中挽救出来,当然,他并没有做到。
从本质上来说,威廉二世从未走出他灾难深重的童年阴影,他的一位近臣曾形说他在三十年的帝王生涯中一直是“带有孩子气的小皇帝”。于是,威廉合乎逻辑的将“己所不欲”的童年受虐“广施于人”。最有名的一次恶作剧是,威廉在宴请保加利亚国王费迪南德的宴会上突然失态,没有征兆的当众猛拍其背,费迪南德因此大感屈辱,立刻怀恨离开柏林,引发了一次外交灾难,不过,很多年后这位国王还是“以德抱怨”,一战中加入了德国一方,最后还落得个黯然退位。
威廉的虐人事件不胜其数。他曾经用元帅节杖打过一个俄国大公爵的背;他曾经在图书馆大众暴打维多利亚的女王的另一个外孙,还曾骑在这位王孙的肚皮上作威作福;威廉在北海的一次巡游中召集高级将领们做“集体健身操”,边做还边用棍棒敲打他们的肋骨,这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名将们还得陪着笑脸装作特别享受皇帝的“游戏”;最离谱的一次是,他在健身房用铅笔刀将手下一位将军的裤腰带给偷偷割断了,让这位将为当众出丑……
在感情世界中,威廉的表现也和疯子没有什么两样。结婚后仅一年,威廉竟然亲自写信给维也纳一个出名的老鸨请她帮忙“拉皮条”,在父亲奄奄一息之际,威廉跑到奥地利去和这个情人鬼混。可最后威廉还是被当做“凯子”摆了一刀,姑娘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儿”跑来敲诈他,惊慌失措的威廉只得赔了一大笔钱做封口费。威廉“SM”的倾向也很浓,一次发生在夜总会调情中,他竟然叫一位美国贵妇用大脚趾打来复枪取乐。
另外查无实据却疑云密布的是,威廉据称很可能有严重的“双性恋”倾向,他与密友奥伦伊堡在早年基本上是形影不离,两人关系被形容为“心心相连的”,“体贴入微,难以形容的友谊”。
尽管威廉自己也曾承认自己在一战末期有点“精神失常”,但平心而论,威廉二世在大多时候还是正常的。问题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特别对于德意志帝国这样的欧洲第一军事强国的帝王来说,威廉二世的精神问题无疑是致命的。对此,再也没有比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的评价更为精当的了,他说威廉二世让他联想到“一艘蒸汽机已发动、螺旋浆已转动的战舰,但是没有掌舵人”,并告诫说总有一天皇帝要闯下滔天大祸。
这一天很快就要来到。
(图注:晚年流亡于荷兰的威廉二世一家)
附:德皇的战争(上)
威廉二世是个天才。当一个疯子纵情挥洒他的才华时,他注定会让整个文明世界颤抖,像一只闯进瓷器店的公牛那样。
在威廉二世的古怪统治下,也少了那个“统一的总设计师”俾斯麦,谁能想到德意志帝国竟迎来了资本主义发展最迅猛的黄金时代,到了一战前,经济实力已全面超越英国,成为了欧洲第一强国。难怪说,威廉二世会得到一系列诸如“出色的怪物”,“历史上最英明的失败者”等令人哭笑不得的绰号。若套用邓小平的“猫论”,威廉二世显然是那只很会抓老鼠的好猫。
俾斯麦为威廉二世留下的外交遗产是丰厚的,但当威廉发现自己拿了一手远比俾斯麦时代更好的牌时,他豪不犹豫的抛弃了俾斯麦留给他的一切,咬牙切齿去向世界要求“日光下的地盘”。按照俾斯麦的战略设想,普法战争之后法国已与德国结下无法化解的仇怨,复仇是迟早的事,因此德国的主要任务是孤立法国,不让法国找到可以联合对德的战略盟友。因此,俾斯麦一手打造了德国、俄国、奥匈帝国的“三皇同盟”,同时力求不与英国产生正面战略冲突,在这一体系之下,单枪匹马的法国实际上已丧失了翻身的可能性。
然而,自诩外交天才的威廉二世却犹如法国人的救世主一样,没几年就拆散了俾斯麦苦心经营的“法国包围圈”。在破坏邻里关系的能力上,威廉二世堪称天才,要知道,沙皇尼古拉二世是他的表弟,而英国连续三任君主分别是他的外祖母、娘舅、表弟。有这么多裙带关系在,威廉二世竟然还能把事情搞砸了。
一切要从英德交恶说起。其实也不复杂,当威廉可以在德国为所欲为之时,一些本来非常简单的家长里短个人好恶便可以轻易的升华为全球霸权那点事。
英德混血儿威廉二世对英国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他将对母亲爱恨交加的感情完全投射到英国身上。他可以再前一秒还抱着死去的外婆痛哭流涕,也可以在下一秒就盘算着如何打倒英国,让舅舅表弟再也不敢看不起他。在维多利亚女王活着的时候,威廉二世还算安分守己,至多在背地里向密友抱怨“这老太婆早就该死了”,等到1901年外婆一死,他就立刻将自己对英国的仇恨大白于天下了。
“欧洲那些君主们,总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要不了多久,有我的海军做后盾,我的话就有人会洗耳恭听了,”在威廉的心目中,之所以母亲长久以来一直看不起德国人,舅舅表弟一家人一直看不起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英国有全球最强大的海军,如果德国有了海军,他将彻底抛弃埋藏于他心中的“恐英症”。1900年,在外祖母逝世前夕,威廉就急不可耐的通过了大规模扩充海军的计划,正式启动了同英国的海军竞赛。
而对于刚刚即位的爱德华七世来说,外甥的这一挑衅简直是不可容忍的。海军是英国人的底限,在英国人的观念中,德国人在欧洲大陆称王称霸他们尚可冷眼旁观,但若德国人胆敢挑战他们的延续数百年的海上霸权,英国人必须行动起来。
于是,爱德华七世开始了他的神奇外交之旅。1903年,爱德华不顾大臣的劝阻,突然访问巴黎。由于争夺海外殖民地的缘故,此时的英法关系基本上也是剑拔弩张,没有人相信这两个仇敌可以和解。爱德华刚到巴黎时备受冷遇,围观的法国人甚至还高喊反英口号,可是他却迎难而上,又是用法语和法国女演员大献殷勤,又是四处表达对巴黎的仰慕与喜爱,只用了四天,他就彻底征服了全体法国人的心。等到爱德华离开巴黎时,巴黎人已经在高喊“吾王万岁”了。之后不出一年,两国就“出于对德国的共同反感”迅速签订了英法协约。
舅舅的神奇巴黎之行让威廉怒不可遏。要知道,威廉从来没有去过巴黎,他曾向法国人暗示了多次,但法国人就是不接茬,至死他还是没有去过。而舅舅,竟然受到了巴黎人的爱戴。
爱德华七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1908年,他的外交旋风又刮到了俄国。克里米亚战争之后,英俄关系一直在冰点附近活动,在英国人看来,野蛮的俄罗斯人一直都在对大英帝国王冠上的明珠印度虎视眈眈,而俄国人也将英国人看做阻止他们饮马君士坦丁堡的恶棍。但爱德华七世再一次依靠他的个人魅力创造了奇迹,最让俄国宫廷吃惊的是,爱德华在与俄国皇后的翩翩起舞中,竟然让他们的“冰山美人”嫣然一笑,在这个郁郁寡欢的女人戴上罗曼诺夫王朝的王冠以来,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可能是历史上最重要的美人一笑,其意义甚至超过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后的褒姒一笑。不无荒诞的是,这一笑让对老婆言听计从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对爱德华七世印象大为改观,双方似乎在一笑过后就彻底遗忘了印度河君士坦丁堡的小小不愉快,英俄同盟至此也牢不可破。
英俄结盟让威廉二世这次彻底慌了,其实他与表弟尼古拉二世的私交相当不错,双方平日在通信中一直以亲昵的“维利”和“尼基”互称,因此威廉还幻想依靠私交扭转乾坤。威廉二世毫无悬念的失败了,原因非常简单,尼古拉二世倒是不想和表哥撕破脸,但尼古拉二世带有德国血统的皇后却毫无来由的非常憎恨威廉二世,而他一向都是听老婆的。
就这样,在爱德华七世的完美指挥之下,“反德大合唱”形成了。战争看起来是不可避免的了。
一直坚持走战争狂人路线的威廉二世其实不太想打仗,他只是成功的说服了世界他是个危险的魔鬼而已。
丘吉尔曾生动地描绘道:“皇帝只知昂首阔步、装腔作势,将手中的剑舞得嘎嘎响。只想有拿破仑的威风不想像拿破仑那样上战场……在种种矫揉造作、虚张声势之后,却是个极其平庸、虚有其表但大体而言没有恶意,又想成为腓特烈大帝第二的人。”
在1914年之前,威廉二世实际上只参加过一场对德国而言规模很小的战争——八国联军侵华,当然,这对中国而言是亡国灭种的大事。驻华公使克林德之死让威廉恶从胆边生,他在军队出征前做了一次臭名昭著的“匈奴人”演讲,“不留战俘,格杀勿论,碰上一个杀一个!要像匈奴人一样……让中国人即使在一千年以后,也不敢对德国人侧目而视!”
威廉二世自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主要责任人之一,若不是他的好战言论与糟糕的外交手腕,英法俄未必会抱成一团,欧洲几个表兄弟也大可以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但当真正的世界大战即将爆发之前,威廉二世害怕了,并且差点还成功阻止了战争的爆发。他终究只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而已。
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王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身亡。得知好友的死讯后,威廉感到大为震惊,全力支持奥匈帝国施压塞尔维亚抓捕凶手。在塞尔维亚基本接受了维也纳的最后通牒之后,如释重负的威廉劝告奥地利人“已经赢得了道义上的胜利,再也没有开战的理由了”。可这次奥地利人却欺骗了威廉,他们在没有得到威廉的首肯之前就向塞尔维亚正式宣战。
直到此时,威廉二世还天真的以为,即使开战,也就是奥匈帝国轻松单挑塞尔维亚的一场地域性战争。谁料想,俄国随即也下达了总动员令。
在一切似乎已无法挽回之时,“维利”和“尼基”还幻想以私人关系扭转乾坤。7月29日凌晨一点,尼古拉给威廉发去一份电报写道“为了咱们的老交情,你能不能阻止你的盟友不要走得太远”;威廉几乎在同时也向尼古拉发去一份署名“你最诚挚并深爱你的朋友加表兄维利”的电报,“我正在利用我的影响力促使奥地利人直接与你达成令人满意的谅解”。
在战争爆发前夕的惊慌讹诈与欺骗之中,“维利”和“尼基”有如亲兄弟一般的通信成为了欧洲宫廷旧时代的最后一曲挽歌,温情脉脉的兄弟私谊很快消失在战争的叫嚣声中,哪怕他们是皇帝也无济于事。8月1日,德国向俄国宣战,紧接着,法国、英国也相继向德国宣战。隐现的每一缕希望的和平微光都熄灭了。
英国的宣战让威廉二世也不胜悲伤,在讨厌的舅舅爱德华七世1910年去世之后,继任的表弟乔治五世和他关系挺不错,英德关系本处于缓慢改善之中。这个时候,威廉又想起了维多利亚女王,“想不到乔治和尼基竟会背叛我!祖母如果健在是绝不允许的!”的确,这位儿孙遍布于各国王室的“欧洲祖母”不会想到,死后才10多年而已,自己的孙子外孙竟然以命相博。
和德国一样,威廉此时已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兄弟。“有谁是对德国友好的呢?”一个德国军官凄然问道。“暹罗是友好的,据说。”他的同僚回答说。
如果说在战争爆发前,威廉二世是德国甚至整个欧洲当仁不让的男主角的话,那么当战争一爆发,威廉就将第一次沦为配角。
威廉根本没有做好去领导德国巨大战争机器,指挥战争的权力实际上也因此转移到了参谋本部的容克军官团以及前线。这可真够荒诞的,一个一直对战争心心念念的皇帝却在战争爆发之后主动或被动的走开了。从1916年开始,威廉基本上已成为有名无实的领袖,大权全数归于东线战争英雄鲁登道夫和兴登堡。威廉第一次成为了他母亲想让他成为的“立宪君主”。
1918年8月,德国在西线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溃败。在此之前,俄国的退出战争还曾让威廉有过一阵似乎无限接近胜利的欢喜,但美国的参战惊醒了这场春梦。眼看败局已定的鲁登道夫此时决定卸下军事独裁者的担子,找到威廉二世要求立即停战,之后干脆化妆跑到了瑞典避难。
最致命的是,德国国内此时也爆发了革命。身才比利时前线的威廉此时还坚信军队是效忠他的,计划带军队回国平叛,但他的三十九个将军里面只有一个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11月10日,在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之后——他的首相马科斯亲王宣布罢黜威廉的皇帝尊号,威廉决定流亡荷兰。从此,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祖国。
幸运的是,和威廉有亲戚关系的荷兰女王威廉明娜接受了他的政治避难,并且还坚决顶住了协约国要求引渡战犯的压力。就这一点而言,威廉比尼古拉二世幸运太多,让他在众叛亲离之时感受到了即使得意时也鲜少有的亲情。他可怜的表弟“尼基”一家1917年退位后曾有机会赴英国避难,但却遭到了另一个表弟乔治五世的拒绝,最后“尼基”一家在西伯利亚全部死于布尔什维克的枪口之下。
“我将返回,只有当德国人民乞求我来拯救他们的时候——召唤我,正如他们曾经的拒绝我!” 威廉在荷兰带着强烈的背叛感注视着一战后混乱不堪的祖国,他将魏玛共和国蔑称为“香蕉共和国”,坚持认为只有传统的普鲁士价值观才能挽救德国。他警告说,复辟之后“要让军官和官员们,特别是贵族们,以及所有背弃我的人流很多很多血,直至血流成河”。
即使国内有如兴登堡这样的铁杆保皇派,但威廉始终没有等到回銮的那一天。在流亡的痛苦煎熬之中,威廉走向了反犹主义,“犹太人是人类必须千方百计将之消灭的东西,我相信最好是用瓦斯。”
恩,瓦斯,奥斯威辛用的就是这东西。在共同的反犹价值观之下,威廉一度和上台前的希特勒走得很近。但威廉身上毕竟留存着早已渺茫不见的旧欧洲传统价值观,他对于希特勒寒微出生和粗鲁风格始终不能接受,坚信“新帝国不会从一个啤酒馆中产生”。
当希特勒的屠刀在1938年的“长刀之夜”终于砍向犹太人时,血一般的事实惊醒了威廉。“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作为德国人感到耻辱”,威廉向自己的随从宣布,所有“正派的德国人”都应该大声抗议纳粹的迫害。
从始至终,威廉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冒牌魔鬼而已。他好战,口头上仿佛要毁灭世界,但当战争真正来临时,他又迟疑的呼唤和平;他反犹,口头上已灭绝了犹太人无数次,但当真正的反犹恶魔出现时,他还是选择做“一个正派的德国人”。
如此,威廉与希特勒彻底决裂了。当然,希特勒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德国复辟君主制。
在被逼退位,去国二十二年之后,威廉终于又有机会跟自己的军队在一起了——1940年,德军攻入荷兰后,威廉含着热泪与军官们进行了聚餐,激动地将他们取得的辉煌胜利与1870年的普法战争相提并论,在位时的那些帝国荣光仿佛旧梦重温一样都回来了。显然真正让皇帝激动的是普鲁士的尚武传统而不是法西斯主义。在威廉心目中,纳粹是纳粹,德国还是德国,他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些人的老普鲁士精神就像在1870-1871年那样,再度展现风采。指挥这场战争的主要将领,都是从我的那所学校毕业的,他们曾作为中尉、舰长和年轻少校,在我指挥下参加世界大战。”
从战争伊始,希特勒就一直期待着皇帝的祝贺,但一直无法如愿,直到法国战败后,威廉二世才并不情愿地发出那封著名的电文,称颂德国取得了“上帝恩赐的胜利”。但他仍然拒绝称颂希特勒本身的功绩,而是重复了腓特烈大帝在洛伊滕大捷之后演唱的赞美诗:“现在让我们所有人感谢我们的上帝”。
当真正的大奸大恶大行于世之时,不再属于这个时代的威廉二世也到了退场之时。1941年6月3日,82岁的威廉在荷兰多恩逝世。希特勒希望将遗体运回霍亨索伦王朝的龙兴之地波茨坦,他期待通过举行一次国家典礼向王朝传统彻底告别,而他本人将作为这一传统的合法继承者出场。威廉此时做了或许是他一生最正确的事情,他预先拒绝了葬礼与纳粹发生联系的一切可能性,他在遗嘱中不无伤感地宣布,直到德国再次成为一个君主制国家,自己的遗体将永远不再离开荷兰。在荷兰多恩城堡公园墓地的墓碑上至今镌刻着皇帝的遗训,流露着他最后的梦想与失望:“不要称赞我,因为我不需要称赞;不要颂扬我,因为我不需要颂扬;不要审判我,因为上帝自会做此事”。
直到今日,每逢威廉的逝世周年,都有一批支持君主制的德国人齐聚于威廉的荷兰故居,为故国招魂。
(荷兰多恩庄园的威廉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