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认识朋友Lucy的三姐，1939年生，她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听说了很多家族的故事。去年夏天她和丈夫从美国来多伦多，临走前一天我去看望她，一见如故，聊了将近三个小时。昨天在电话里，她提到这一件小事。按照她的叙述，故事发生在北京，她的祖父曾经做过黎元洪总统府的总管，姓唐，来自无锡唐家长房，在北京有些房产，在上海也是名门望族。这件小事发生在何年，难以考证，或许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左右。
按照那时的风俗称谓，他是唐家的老爷，他每天出门坐车，门口停着一辆黄包车，这不是他们雇佣的车夫，但这车夫知道他每天必出门办事，必在门外等候。某天，祖父回家时，对祖母说，他的皮夹子不见了，里面有很多钱，还有其它重要的。第二天一早，有人敲大门，要找大奶奶。祖母便是大奶奶，出去见。是车夫，他说，昨天老爷掉了一个皮夹子在车上，他来还皮夹子。祖母问他，你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吗？他回答不知道，因为他没有打开看过。皮夹子交与祖父手里，丝毫不差。祖母奖励了车夫较多钱，车夫口口声声，谢谢大奶奶。祖父觉得是不是给太多，祖母说，他的品德那么好，看见皮夹子连里面有多少钱都不看。祖母把这个故事传了下来，常说给子女孙辈听。
我对北京车夫的印象还停留在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里，电影里的祥子憨厚忠实，在老北京的街道上拉着车，好似北京城里流动的画面。
Lucy三姐说过，祖母一直待人好，她常常家里备着药，左邻右舍随时可以来拿。善待家里的保姆和大门外车夫，是她做人的原则之一。
我问Lucy三姐，祖母读过书吗？三姐说，祖母读的是沐恩堂小学，祖母是她的第一个英文老师。我平时留意学校历史，我很快从辞典里查到中西女中，它的前身是沐恩堂小学。1890年，美国教会在建立沐恩堂，同年建立女子小学，吸收中国教徒子女入学，宋庆龄就读该小学，直到1905年，宋教仁去日本，美国传教士带她们去美国学习。中西女校又是现在上海市市三女中的前身。祖母姓席，德媚，是外滩汇丰银行买办席家的小姐，上海现在有家老洋房饭店赫赫有名——席家花园。三姐说祖母中式西式文化都接受，那是自然的，席家是中国最早的买办家庭之一，子女从小受到中西文化的教育。以前讲究门第，与席家联姻的还有宋家。
我佩服她祖母对祖父说出要奖励车夫的理由，更敬佩北京车夫身上所体现传统的仁义礼智信，他的品德，担当高尚。
我很难不去联想到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为此，我特意去重读鲁迅先生的这篇短篇小说。它是1920年创作的，针对当时的局势抒发他苦闷的心情。他从一个底层的车夫身上看见了自己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车夫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 年少时我读此课文，怎么也读不出车夫的背影有多高大，只有经历过生活的种种，才更能理解，为什么鲁迅先生这样写，“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有渊源的是，鲁迅先生不仅在小说里写车夫，他的日记也多处写到车夫。当北京人力车夫在二十年代因为先进有轨电车等引入而谋生不易乃至暴动遭遇镇压时，鲁迅先生站在同情车夫的一边。三十年代，他居住在上海的大陆新村，炎炎夏日，与友人内山合作，他施茶叶，在四川北路内山的书店门口放茶桶，供车夫随时可以饮用免费茶水。
鲁迅的侄女在回忆文里，特别写到她的父亲和鲁迅帮助车夫之事。寒冷冬天，光脚的车夫在鲁迅家附近的马路被玻璃划破，周建人一家在去鲁迅家途中看见，赶去鲁迅家，鲁迅带上药和纱布，兄弟俩不但清洁了车夫的伤口，包扎好，给与一些钱，把剩下的药和纱布给他带回家，嘱咐他休息几天。
催我自新，不是一件写在书上的话，鲁迅先生从小说落实到自身。我今天写出这件小事，记下一个将近百年前的小事，也是在催我自新。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