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六月底,上海的黄梅天,空气潮湿暧昧。南京西路,靠近常德路,静安分局边,新开张了一家Always西餐厅。店老板是新加坡商人,博士学历,那边有妻儿,三个孩子,这边沦陷,认识一个贵州女子,贵州女人俨然是老板娘。我的朋友G在里面做事。亲见此事。有个老人经过,不是穿得寒酸的拾荒者,他见店外有空易拉罐,捡了。老板正巧出来,怎么聊起来,不是用国语或上海话,用英文。店里的人都奇怪,出来听。老人纠正老板的语法,一问,老人说自己以前是老上海的教会学校出来的。大家哑然。
读关于上海的书多了,常常会感慨,自己错过了解上海掌故最好的机会,比如,那时,学校里的退休老师,我负责安排学生去慰问,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去拜访,否则,会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
十几年前,在本地图书馆借到一本和盛宣怀家族有关的书。读到记者采访静安区时代中学的退休老师,就是我工作的同一个教育局系统的,记者说他是邵洵美的大儿子绍祖丞。他一个人,孤单地住在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子里,没有空调,业余补习英文。这个退休邵老师就像所有那些年普通的弄堂老人,我甚至联想到他可能像那个说流利英文的捡易拉罐老头。
我一直关注有邵洵美的文章。他是新月派的唯美诗人,徐志摩的好朋友,美男子。有人称他和徐志摩都是玉树临风的,人称双壁,但他比戴眼镜的徐志摩更漂亮。他的故事丰富多姿,祖父官至一品,任过上海道台,湖南巡抚,台湾巡抚,因为大家庭有过继风俗,他即是李鸿章又是盛宣怀的外孙。他与大一岁的表姐盛宣怀孙女盛佩玉结婚,真是家事显赫。1923年,留学英国,毕业于剑桥大学经济系,却不爱金钱不爱仕途,做出版做翻译,沪上有名的孟尝君。
最为传奇的,他又爱上1935年来上海的美国女子,中文名为项美丽,她竟然敢于也甘于做一个中国男人的小妾,他们是领过结婚证的。 项美丽也不得了,是纽约客杂志的特聘记者。我第一次读《The New Yorker》杂志,是在多伦多,第一个工作的本地人家庭。我有激动,就因为我曾经读到过项美丽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给此杂志写关于中国的文章。而在我出国前,根本没有机会读到此杂志。
她长寿,离开邵洵美后,又在香港爱上英国人,被日军关进集中营,是她与中国男人的一纸婚书让她逃脱。她后来一直住纽约,为纽约客写了六十余年。英文版的《宋氏三姐妹》是她的书。
据说钱钟书《围城》赵辛楣是有邵洵美的影子的,我觉得太牵强,只是名字谐音相识。邵洵美浪漫主义至上是肯定的,他爱上表姐,把名字改为洵美。只是绍老师,他与“佩玉锵锵,洵美且都”的父母都历尽后来的政治磨难。从提篮桥监狱出来的邵洵美贫病交加,和文革中离婚单身的邵老师在狭小的石库门斗室内,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曾经上海滩最俊美飘逸的诗人邵洵美,1968年凄凉病逝。邵老师挨过了文革,我记得那时有退休老师来学校,依然小心谨慎的样子,邵老师是不是这样呢?他的家应该里静安寺不远。
再说一个离南京西路近的住江苏路的一间房间的张子静,我知道他,是张爱玲去世后,台湾作家采访他,他口述,出了一本书。他是圣约翰大学经济系肄业,浦东乡下某中学的英文老师,退休后,回到市区,居住在继母留下的十四平方米的房子。有谈及单身至老的他曾有过一个相亲快成功的机会,对方要一块表做定亲,他一个穷教师拿不出。他的继母是民国两任的国务总理的女儿,晚年是卖一家一档过日子。他庸淡一生,在1995年张爱玲在美国去世后,1997年,张子静在上海去世。
我不得知那个捡易拉罐的老人毕业于哪所学校,1949年以后以何职业为生。现在想想,那些年在繁华街口,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老人里,他们的身影里有多少的故事?
有次,我去学生延安中路家家访,那是一座奇怪的老洋房,她的家,在二楼的一套,楼梯上来,非常宽敞,过道里是几家人家做饭的场所。她父亲引我进去,两间精巧的卧室,里面有卫生间,我明显感觉那一定是以前小姐的闺房,即便陈旧,格局明明白白地显示,让这个男主人在自己的家显得突兀。只是我离开之后,再也记不得是哪幢房了,哪怕这条路我走路乘大巴经过无数次,好比消失的地平线。
而上海,不就是越来越远吗?2010年,坐公共汽车,在南京西路上慢慢开着,经过了一家店,是Always。它还在,那么,哪个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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