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里“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今朝外面落雨，小妹在厨房间写文章，阿娘如果活着，要过104岁生日了，伊晓得孙女小妹会写文章，要笑煞了，小眼睛肯定眯成一条线。隔着将近四十年的辰光，小妹看影影绰绰的老底子，仿佛黑白照片刻写地回忆。
有个夜道，隔壁月娣姐姐让小妹白相伊的翠绿色塑料铅笔盒，里面的香橡皮半透明，小妹欢喜煞了，靠近鼻孔闻个不停。月娣姐姐找出咪咪小，像小指甲那般大的碎香橡皮送摆小妹。小妹开心回去，阿娘叫小妹汏脚困觉了。小妹躺在大面床上（小妹叫大木床），手心里还捏着香橡皮，像个意外的宝贝。关紧的钢窗外弄堂里已经有敲铃声“小心火烛，关好门窗”，老烦额，每夜一敲，阿娘准备关灯了，明早要早起排队买小菜，买了小菜，又要用十六两的老秤秤一遍，老花头。
阿娘，小妹瞒不住了，坦白道，香橡皮塞进鼻头里，挖不出来。小妹想，阿娘要生气了，小妹闯祸了，但是，不挖出来，一只鼻孔堵住，小妹会不会“洗特”（死掉）。阿娘急煞，隔壁月娣姆妈来了，连王家阿婆听到动静了。王家阿婆的小女儿正好从乡下调回来，伊长得像王家阿婆年轻时一样漂亮，大眼睛，圆脸，白皮肤。伊讲，小妹阿娘侬勿要吓，阿拉陪侬带小妹去街道医院挂急诊。
外面天叉叉黑，只有微黄的路灯照在静静的四周，其实不过七点左右，城市已经半睡。王家阿姨背着小妹，阿娘的脸在灯光下模糊，只有擦擦的脚步声。医生用镊子，刚伸过来，小妹眼睛一闭，医生讲，好了。用了一角挂号费。王家阿姨背起小妹，阿娘跟着一起回来，平平安安，阿娘放心了，否则，哪能跟小妹爷娘交代。
因为王家阿婆住的前厢房是阿娘住了二十多年的大房间，阿娘心里一直是疙瘩的，现在阿娘被王家阿婆母女两个的热心肠冲和了。阿娘对她们也客气了。
阿娘和邻居一样每周要去居委会的读报学习，阿娘听不懂政治形势，只晓得毛主席，后来换成华主席。小妹跟着阿娘跨进居委会大门，坐在一把藤高椅子的是戴眼镜一本正经的居委会干部，读报开始。小妹看阿娘边听边用绢头捂住嘴巴打瞌睡，旁边的老太太也有低头打瞌睡的，但是阿娘比较雅，多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绢头。出了居委会，对门是个托儿所，眼睛越过狭小的天井，廊下是一排白色痰盂罐，小朋友穿白色的背心式反穿衫，后面系带子，右面胸前用别针别着一块小绢头，叠成长条的，像飘带。小妹眼光收回来，低头看自己穿的红皮鞋，鞋头磨掉皮了，是表姐穿过的。小妹的心里是眼痒托儿所的，集体生活的整齐划一，小妹一只手提着开会坐的小板凳，一只手猜（拉）紧阿娘，弄堂里太阳光已经散了，阿娘要淘米烧夜饭了。
小妹陪阿娘托着一只广口瓶去买腐乳，红腐乳三分一块，买回来，加一点点白糖，过泡饭。小妹欢喜上吃酱瓜，月娣阿哥讲，小妹是“酱瓜妹”。阿娘买一种龙头烤，油里炒过，老咸，但是过饭，宁波人的小菜还有咸蟹，阿娘做在广口瓶里，一小块够一碗泡饭。广口瓶是原来人客送来瓶装的水果，里面浸着糖水里的去皮橘子，生毛病人才可以吃的高级食品。
阿娘带小妹去长阳路口的“黎明食品商店”里买水果，月娣的爸爸是其中的营业员，整整齐齐穿着白大褂，戴着咖啡色圆镜片眼镜，如果没有戴蓝袖套，倒是像急诊室的医生。阿娘从来不主动麻烦他，他是站在里面的，南货柜台，阿娘看摆在人行道边的水果。装在竹箩扎起来的苹果上有一张红纸压住，是送礼人买的，阿娘买零秤的，烂水果，价格便宜多了。比如烂苹果还分几种，一种只有烂一个一分硬币大小的，一种烂乒乓球大小的，一种已经被挖去烂的部分，只剩一半。阿娘挑好，买回来，汰好，用开水泡一遍，再切成一片一片，卖相勿难看了。
小妹陪阿娘走亲戚，煤球店阿娘是小妹阿娘的阿姐。伊住在江西中路，里博物馆很近，从二楼窗口看，对面有家卖戏剧用品商店，橱窗里挂着花旦和小生穿的戏服。有个大热天，阿娘送干煎咸带鱼去，迭戈煤球店阿娘做人家，伊讲上趟的咸带鱼还有两块，留在吊篮里，挂在通风处，没有坏。阿娘给小妹买了一包奶油桃板，中午，小妹讲，阿拉想桃板过饭，两个阿娘都同意。小妹一边吃一边看野眼，对面大红戏服隔着热浪变得更耀眼了，电车叮叮当当进终点站，卖票员背着售票的帆布小包神气地跳下车，开车启动时，她用检票金属夹子敲外面的车厢，梆梆响。
有次，煤球店阿娘来看小妹阿娘，伊戴眼镜，手上一根斯迪克，裤子毕毕挺，邻居讲伊像大学先生的派头。小妹想，伊在自己窝里厢，一点不像啊，要滴眼药水，根本比不上阿娘整齐。阿娘只有淘米前才戴老光眼镜，因为要从米粒里挑出小石头。
唐诗里“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小妹在他乡，白发有两根了，故乡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一寸相思一寸灰”，小妹有相思，对旧时光，没有灰，因为有阿娘，有美好。
谢谢网友“穿高跟鞋的猫”，侬催我一下，我写出这一篇。希望没有辜负你期望。
备注，为了符合年幼小妹的回忆，文中个别词汇用方言，绢头，为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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