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畔之一：我的岳父岳母（中）
苴林大村一角：
岳父岳母当时首要的大问题是那５６万元＂牛份＂一定要在三年内还清。那时５６万元不是小数目，卖给政府的余粮每斤才８百元。一亩地能打上４００多斤就算不错了。为了这５６万元，他们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掐斤搏两，废寝忘餐。甚至当岳母发现自己怀了孕，她仍对岳父隐瞒着，继续下地干活。终于，有天挑担之后下身出血，在家里床上流产：一对双胞胎。
婆婆和小两口伤心至极。岳母的父母闻讯赶来也相对无言。岳母一直归咎于那天自己挑得过重。十多年后当她怀上自己不想要的第七第八第九胎时，为了流产故意挑重担，却毫无作用：我妻子最小的几个弟弟妹妹一个个健健康康地生了下来。
苴林村前的龙川江是金沙江的一级支流，改革开放后乡政府卖河沙。村民说帐目黑着呢：
次年岳母再次怀孕，她再也不敢造次。问题只在于债务还是压在头上喘不过气来。当临产前她父母送来满满一篮鸡蛋后，她竟瞒着大家悄悄把鸡蛋卖了还债；那时是１９５３年底－－－－－＂牛份＂即将到期。刚过年，一个健康的女婴呱呱坠地了，小名宝蓉。这也是岳母的父母的第一个孙辈。当他们发现岳母的碗里竟然是清水白菜汤时，岳父的岳父气得将手中拎来的老母鸡朝女婿脸上砸过去：＂XXX的赵成才！我姑娘嫁过来不是来吃猪食的.......＂
这女婴在艰难的环境中还是长大了。２２年后，１９７６年９月９日，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外科大楼顶的一间miniroom里，她成了俺媳妇。请参阅：《毛死那天我结婚》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6881/201112/27189.html 。到今天为止我俩已经携手走过了风风雨雨的３９年零１个月。婚后我陪她回娘家，岳父仍为当年的错误决策后悔不已。他对我说：＂我们当时太想要一头牛了，庄稼人没牛啥也种不成啊！有牛还可以替人耕地赚点工钱。他们两家拿到牛份，买木料盖房子，住得可舒服。我们的牛入了社，像块石头丢水里只听咚的一声......"
三妹家的菜地：
我觉得岳父在合作化的风潮中的表现非常顺理成章。尽管他心中有多少不理解、不愿意，但作为翻身贫农、劳动模范、共产党员，他仍带头组织了初级农业合作社，起初参加者大多是缺乏劳动力或家境困难的农户。社里唯一的一头牛就是岳父家的。说是按８４万元入股，每年分红。还没领到一分钱呢又说社转＂高级＂了，社员只按工分分配。那头牛也就像岳父说的像块石头丢水里只听咚的一声，岳母一见到它心里就像刀割。从那以后，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直到１９５８年的人民公社和大跃进：别说牛了，连家里煮饭的铁锅都得送到公社里砸烂炼成铁疙瘩。岳父当了苴林公社大村三队的生产队长，带队到离家二百多公里的楚雄九龙甸水库工地苦战了六个月。可这九龙甸水库和苴林公社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苴林从不缺水，用不着什么劳杂子水库。为什么要苴林人自带粮食去白干呢？他大概没想过，反正上级安排下来的，他一个生产队长有多少能耐，照着服从就是了。人民公社存在了２２年，他当了２２年生产队长，一心扑在队里。生产队长就是队里的总理、法院院长、民政局长、外交部长、宣传部长。每天人家没起床，他已经巡了一遍农田了；晚上放了工，他要安排第二天的农活；谁家儿女没管老人的饭，他要上门去调解；社员生了重病，他要安排人抬送县上医院；哪家两口子打得头破血流，也闹到岳父家来解决；军属的房子漏了，他去检查修补；苴林小学忆苦思甜，老师找他；公社干部下来检查指导，他得接待。民办老师、赤脚医生每月有２块钱补贴，可生产队长一分钱都没有。
岳母怨恨岳父的，还有他从不为家里的困难着想，总是带头以身作则听上级领导的指示。龙川江河滩上长着很多野草，村民们割回家晒干了，对半剖开织成席子。逢苴林街日每床能卖８毛钱。岳母也去买了织席机，带着几个女儿在家每天织到深夜，连瞎眼睛的婆婆也能帮着剖席草。四清工作队在会上说是资本主义自发倾向，岳父当夜就把织席机砸了。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老婆记得，有次生产队砍甘蔗，孩子们都去地里找父母吃甘蔗。她和妹妹也去了，岳母给了她们每人一枝高高兴兴带走了，当夜收工后两人又因此大吵。岳父说：＂你这样爱贪小便宜，让我这队长怎么当？＂岳母说：＂你那XXX队长有啥当场？早点橹了干净.....＂
岳父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写这篇博文时，读到俞可平纪念他父亲俞立才的文章，还真怕人说我是剽窃他的：岳父被一个骑单车的学生撞了，说没事放他走了，过两天才觉得腰杆子痛，可找谁去？
有次岳父来楚雄，逛市场时见到一个农妇守一瓦罐菜籽油卖。说好了价钱，带那农妇提瓦罐来州医院找女儿拿钱。老婆到外科问我要了些葡萄糖注射液瓶子去装。那农妇一见葡萄糖瓶子就说：要不这些瓶子给我好了，瓦罐归你，省得你们倒来倒去的。我下班见了那瓦罐，问岳父有几斤油，岳父说４公斤。我说你怎么知道是４公斤呢？岳父说她（那农妇）知道的么！到底那罐油有几斤，反正是岳父带回元谋的，后来也就算了。
岳父去公社开三级干部会议，回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苦荞麦饼子给几个孩子们分。岳母问多少钱，岳父说是会议发的。岳母说不要钱的你干吗不多拿几块，家里这么多娃娃么！岳父说你以为开会像咱生产队啊，那都有规矩的。
所以我老婆才会评说：＂我妈可说是天下身体最累、心中最苦的女人。要是当时的社会风气像今天这样，我妈一定要离婚。不是闹离婚，是要离婚，除非我爹不当那个烂生产队长。＂哪个女人不希望每天收了工，老公孩子一家人吃顿热饭、说几句贴心话？岳母放了工，背着孩子煮饭、挑水洗衣裳、理自留地。婆婆眼全瞎了，帮不上多少忙。待到岳父忙完公事，都是深夜了。男人床上的温存反成了女人的负担，岳母几乎每两三年都生一个孩子，就别跟她提那热炕头了......
辛苦的劳动没有带来应有的物质回报，最实际的农民谁都是出工不出力。大锅饭制度完全摧毁了生产力中最重要的因素：劳动者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大跃进的闹剧更败光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家当。＂吃食堂＂的１９５９年，岳母生下了家里第一个男孩，起名宝康。
岳母在岳父坟前嚎啕哭诉的内容中，最揪人心肝的就是宝康。＂生下来时眼睛亮亮的，怎么看怎么可爱＂。可岳母这回全没有奶水。自家粮食全上交了，有社员偷偷藏了些也被搜查出来没收，还挨批斗。从食堂打回来的是照得见人面的稀粥，连填肚子都不够，用调羹小勺小勺喂他，一碰到小嘴唇就急急地咂进去。岳母试着让他吮奶:＂吮左边，没有奶水,宝康吸的那个急啊，我的奶头那个疼啊；换右边，还是一样没有奶，宝康吸的更急，我的奶头更疼。＂岳父把稀粥全让岳母喝了也不抵事。两个大丫头，一个５岁一个３岁，也饿得哇哇哭。米糠、野菜、草根、树叶子，凡想得到的都吃了。＂宝康连哭都没力气了，松松地咬着我的奶头这么，这么断了气.......＂
我出生并成长在城市，对农村的了解是在广东读书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到云南省工作后切身体会的。请参阅：《我所知道的逃港故事》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6881/201301/18879.html 经过认真观察和思考后我认为：从１９５５到１９５８年，中国共产党在它的最高领袖毛泽东的直接指示下，利用欺骗农民为它卖命打仗而攫取到手的绝对权力完成了一次丑恶的异化：从贫苦农民的组织者和解放者如川剧变脸般迅速转化为剥削者和压迫者，并造成世界历史上罕见的人祸。我的岳父岳母仅仅是着几亿农民中最普通的两个受害者。迄今为止这方面的探讨文章国内不见，国外也不多。本文欢迎一切摆事实讲道理的讨论，尤其是反对意见。
不单生产资料，农民连生活资料也毫无自主权，上面说的铁锅、粮食之是其中一部分。１９７５年春，我在楚雄州医院出急诊，是楚雄县东华公社东华大队一个村庄。那年初县里头头到大寨参观，回来就把那这个村作试点要学习大寨那样搞＂社会主义新农村＂（有没有更上级的指示或命令我不清楚）。把全村的房子全扒了，誊出一块空地集中盖新房。政府有没有补助我不清楚，但盖房质量极差，梁还没上墙就倒了，两个社员受重伤。我问那公社负责干部：＂是不是房子不够住啊？＂他说：＂现在盖的比原来还小，只不过是新的，好看点。上级指示的，我们只好照办。＂
１９６２年，岳母再度怀孕。又是一个女孩，取名宝琼。灾荒还没过去，奶水照样没有。眼看又要夭折，村里另一个生产队一对富农社员夫妇上门来要求领养宝琼。他们是岳母的远房亲戚，五十来岁，没有孩子。希望自己老了跟前有个孩子照顾，百年之后坟前有人烧纸。他们清楚赵成才的为人，信得过他。＂我们家里多少有点粮食，保证饿不着宝琼。将来替她招个上门女婿，房产都是她的。名字都不用改。＂岳父岳母一核计，也只好这样了。咬咬牙，宝琼送了过去。可就在同一个村里，她刚懂事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是谁，常跑回家来找姐妹们玩。她的养父母也不拦着，对她是真好真爱。真的爱收获了宝琼真的孝顺。改革开放后她除种地外，还跟养父母学会磨豆腐，招个外村的上门女婿，生了一儿一女，孝孝顺顺地送走了养父母，同时也孝顺我的岳父岳母。在几姐妹中，宝琼的房子最大，生活最好，儿女也最成器。我头次上岳父家求婚时，在村口向人打听赵队长家怎么走。村民向着远处一个割牛草的小女孩喊：＂宝琼，有人找你爹！＂１４岁的女孩子走过来领我走。一路上我想和她搭讪，可她低着头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讲。多年后我问她还记得那天不？她说记得，以为又是什么公社干部下乡来呢。
宝琼和她的丈夫、孩子：
那天准岳父的家境让我震撼。尽管女朋友一早告诉我她家很穷，但我仍然没想到会穷成那付样子。＂一贫如洗＂、＂四壁萧然＂你见过吗？除了土改分的那张八仙桌，几乎没有多少家具。晚饭吃的是女朋友从州医院省下来带回家的挂面煮的面条，加进没油的青菜。八仙桌上只有准岳父、女朋友和我三个人；准岳母和几个孩子们都在厨房里吃。估计挂面属于奢侈品，她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没资格享受。
第二年冬天婚后我以新女婿的身份陪妻子回娘家。有天晚饭后岳父陪我看他家的自留地。云南省的气候很特别，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温度随海拔而高低不同。楚雄和昆明的海拔都是２千米左右，四季如春；可元谋盆地海拔只有８百多米，终年炎热。看着那绿油油的各式蔬菜，我突然有了主意。告诉他：＂爹，春节你来楚雄看我们，拿两个麻袋挑尽量多的蔬菜去，不要叶子菜。＂那时我没估计到４４岁的岳父那么健壮。他真的挑了大约２百斤的各式蔬菜坐３个多小时成昆线火车来到楚雄。那时是英明领袖华主席＂抓纲治国＂的时候，长途贩运是投机倒把重罪，冬天的楚雄市面上只有萝卜和白菜。像岳父挑来的这些新鲜蕃茄、黄瓜、蚕豆、菜豆、茄子、辣椒......在元谋本地每斤卖不到几分钱的，在楚雄你花一块钱也买不到。我先送了些给最好的朋友和同事，悄悄告诉他们这是我岳父送来的，你们千万不要给钱，若有吃不完的挂面，给一两把送他就行。剩下的蔬菜我在药房要了几个大纸箱，将它们全倒进去，摆在我家厨房门口正对着医疗区和生活区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又用毛笔写上＂新鲜蔬菜，请选用＂几个字。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可热闹了。不一会纸箱全空了。我告诉岳父厨房门不要关，你上街去逛好了。下午我们下班回来，几个大纸箱已摆满了一把把的挂面。大约也是两百来斤。这一年他家缺粮的大问题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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